我喜欢不进步的老舍
小说改戏剧,早已不新鲜,也屡有佳作,然而向来是难的──毕竟是两种各有尊严的文体。《牛天赐传》不算是老舍非常成功的小说,连他本人在创作谈《我怎样写〈牛天赐传〉》中都坦承这一点(读过的人应知道那不是谦辞),尽管如此,方旭导演的话剧《牛天赐》,我倒觉得是一个道地的好作品。
首先,我很喜欢它的剧本。
小说《牛天赐传》是老舍于1934年3月到8月在齐鲁大学教书时插空写的:“我觉得今天写十来个字,明天再写十来个字,碰巧了隔一个星期再写十来个字,是最要命的事。这是向诗神伸手乞要小钱,不是创作。”后来,学校放暑假,老舍终于可以每日多写了,可是又赶上“热得出奇”的一个夏天,“每天街上都热死行人”,老舍每天“昏昏乎乎,半睡半醒,左手挥扇打苍蝇,右手握笔疾写,汗顺着指背流到纸上”──“要说在这样的暑天里,能写出怪像回事儿的文章,我就有点儿不信。”
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如此评价这部小说:“《牛天赐传》是本有趣的小说,含着对人生的一种清醒的、讥讽的观点。但是调子太松懈,幽默感太平淡,因此就显出作者对他的主题没有着力处理。”
小说《牛天赐传》的确如作者和评论者所言,到处呈现出一种散漫,像小孩子摇晃着向前进,兜里揣满了花生和糖果,一路走一路吃一路掉,也就慢慢长大了,可是要问这个小孩子想走到哪里去,大概是不清楚的,恐怕连他自己和他家的大人也不是很明白──这就是《牛天赐传》给我的感觉。
话剧《牛天赐》的剧本故事和叙事脉络严格忠实于老舍原著,几乎看不出戏剧构作的成分,不光没有从小说《牛天赐传》的基础出发重塑人物,也没有深挖思想性,更没有试图打通老舍的其他作品,观众看完话剧就会知道,编剧似乎连一丝丝类似的企图都没有。可说来也怪,在这近乎愚忠的创作理念的指导下,我竟觉得它的成果非常不错:故事“剪裁”得那么舒服、合理、恰当,它就是一个为剧场量身定制的好本子。
牛老太太的死和牛老者的死都在最合适的地方出现,纪妈这一线写得非常生动,门墩儿、四虎子以及牛天赐的各位老师和小伙伴们、亲戚们,又构成了围绕牛天赐的各种眼光及影响力。小说中的对话原是不多的,根本不能满足京味儿现实主义话剧语言密集的要求,可是编剧巧妙地创造了门墩儿这个形象,使之别具只眼,把作者的许多话说出来,既在故事里,又在故事外,到最后甚至还使人在门墩儿的视角中不由得唏嘘起来。
“既然说了原著有问题,难道改编成话剧反而没有了吗?”也许有人会质疑。
胡金铨导演曾为老舍写过一本书,他在自序中说:“我不懂文学,对文学批评更是外行,但要谈老舍,我有‘资格’插嘴。要凭什么‘资格’才配谈老舍呢?依我看,先要能喝‘豆汁儿’。……老舍的作品最接近北京的劳苦大众,‘豆汁儿’是北京劳苦大众的食品(很多有钱的北京人不喝)。根据我的理论,能喝‘豆汁儿’才能体会出老舍作品里的趣味。这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有志于研究老舍的诸公,不妨先练练喝‘豆汁儿’。”(《老舍和他的作品》)
这真是一种别致又有道理的说法。但光喝豆汁儿可能还不够,还要就着点儿曲艺和戏曲──老舍的作品就是在这样的营养里泡大的。
方旭导演的话剧《牛天赐》,表面上是话剧,但本质上更像是一出不带唱的戏曲。按照陈世骧先生在《中国的抒情传统》中评论中国文学和西方文学时所使用的概念,则中国戏剧(戏曲)与其说是“剧”,毋宁说是“诗”──抒情诗。所以,话剧《牛天赐》虽然讲述的是比传统戏曲的时代更近的故事,可它的气质却更像一首古典的抒情诗。
戏曲讲究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除了没有唱,对四功中的三功以及五法,《牛天赐》都很是借鉴了其中的一些逻辑与规范──当然,这不等于说它可以与戏曲一较高下,毕竟戏曲是一套严格到近乎完美的程式、方法、精神和美学的表演体系,但我敢说它是大量吸取了戏曲的表达方法的。
王元化曾用“虚拟性”“程式化”“写意型”九个字来概括京剧的表演特征,《牛天赐》也有类似强烈的美学意图。看它所呈现的人物是那样诙谐,以戏曲的行当论,几乎全是丑行应工。纪妈、刘妈以及那些婆媳妯娌,都是彩旦或彩婆子。纪妈的扮演者刘欣然本是票友,多年来在戏楼里演梅、程旦角戏,每上场都有笑声,却不燥不脏,使人觉得他走对了路;四虎子是武丑;私塾老师们是文丑中的方巾丑;牛老太太看似属于老旦行当,然而做派也有些彩旦气,骂校长一段极精彩的白口,更是京剧小花脸必备的功夫──俗话说“千斤话白四两唱”,《硃痕记》里的公差、《法门寺》里的贾桂都有这种扎实的京白功夫;牛老者倒是老生做派,可他的怕老婆,和《珠帘寨》里的李克用也颇有一比,是一个做派上不那么老生的老生;郭麒麟扮演的牛天赐和阎鹤祥扮演的门墩儿,一搭一唱,则更明显,像两个性格不同的小花脸。
他们的语言──牛老太太和牛老者的一嘴京片子、纪妈的河北唐山话、私塾老师的山东济南话、学校教官的山西话,也使我联想到《女起解》里崇公道的山西话、《秋江》里艄公的四川话、《四郎探母》里二国舅唱的河北梆子、《活捉三郎》里张文远念的苏白:用方言来塑造人物。
全男班演出更是早年戏曲的样子。牛老太太、纪妈、刘妈和一众妯娌婆媳全靠反串,这种男性演员演绎女性角色所呈现的独有风貌,也是这部剧写意气质的重要一环。
郭麒麟扮演的牛天赐,天真烂漫,几乎全程是以支配一个孩童形象的偶来完成的,可以说是人与偶合一的表演(亲戚家的一根杆子上吊着四个偶孩子、小伙伴们穿着带偶的上衣也都是如此),如木偶戏或布袋戏中,操纵者与偶的配合表演,也像戏曲演员借助服饰扮成鹤形、虎形、蚌形,有着巧妙的写意特征。
他们的服装是用类似皱纸的特殊材料做的,款式虽符合时代特征,却用材料抽象化了。演员的妆面也都接近戏曲妆,抹的似乎是红白油彩。
钱穆曾在一篇文章里说中国戏剧的特点是动作舞蹈化、语言音乐化、布景图案化,最后一点也许很多人看不明白,钱穆也没讲清,但前面两点不用解释,自然是齐如山所言的“无声不歌,无动不舞”。所谓“布景图案化”,到底是什么意思,借着说这部剧,我倒是可以把我的理解讲一讲──或也是理解戏曲及《牛天赐》美学的一个角度。
在一个几乎是空的舞台上,一桌二椅(或一块石头、一棵树、一堵城墙等),简到不能再简,而演员把所有繁复的舞美都穿在了身上──这就是我认为的戏曲美学最重要的特征之一。
演员全身那充满细节、动感十足、华丽无比的行头,加上他手持的道具(砌末)和他的唱念做舞,永远是台上绝对的主角,而舞台上零星的、象征性的摆设,则永葆恒定的次要地位,仅构成图案化的、底子一样的烘托。观众看到的,因此既可以是一间卧室、一道山墙,也可以是一座城楼、一处仙境,甚至可以广大到是整个茫茫的宇宙,是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总和,即一切真正的物质实体和观众能幻想到的所有地方。
故而,当一个极具装饰性的人舞蹈、唱念起来时,他本身便是整台戏剧和演出唯一的焦点,类似于摄影机的浅焦镜头,在浅的景深中,只有正在表演的演员才是观众眼中最清晰、最明显的画面,其他一概模糊之。
从这里,我们大概也可以了解到一些戏曲的原则:在《三娘教子》《祭塔》这类戏里,主角表演时,为什么配角一动不动;《武家坡》中,王宝钏一出场开唱,本来站在坡前等她的薛平贵怎么倒悄悄下场去了……这些原则在西方戏剧的表演体系中几乎不能被理解。
在那样一个观众已经充分聚焦的浅景深里,其余的演员(和那些桌椅一样)虽然在眼前,可在观众心中却是模糊的,他们只具有功能性、概念性,而不体现时间感和写实性。与正在表演的演员相比,他们只是一种写意的存在,和桌椅等布景略无二致。也就是说,戏曲舞台用它的空和模糊来托着演员的满与实在,而演员则用他的满与实在,使舞台上其他的一切更显其寂寥和无边。
齐如山早年刚接触京剧,看梅兰芳的《汾河湾》,对柳迎春坐在窑内听薛仁贵唱“家住绛州县龙门”一段时保持无动于衷感到匪夷所思,这样的诧异可以理解。彼时他立刻写信建议梅先生须适时做出反应,梅先生从善如流,但结果是:戏院里,在不该出现掌声的地方出现了掌声,薛仁贵的氛围被打破了。用我前面的理解来讲,这就等于在一个浅景深的、本来焦点应完全落在薛仁贵的唱念做表中的戏曲舞台上,作为背景存在的演员忽然活动了起来,他晃动并争夺了镜头的焦点,使观众的注意力失焦。
齐如山的建议在我看来当然是错的。京剧《空城计》里,诸葛亮站在城楼上唱,两边的琴童不必为了符合生活现实,就既倒酒又擦桌,他们甚至连眼睛也不该动来动去,而城楼下的司马懿及一众将士,没他们的戏,他们也只能肃立,绝不可交头接耳、喂马闲逛,否则一切就都乱了套。戏曲舞台上演的虽然是生活里的事,但它并不都是写实的,它是以艺术化的处理(或曰“美”)和集中化的表达为原则的。
回看《牛天赐》,它的舞美是略有轮廓的一方地台,正后上方悬着一个浅色孩儿面形的投影幕,在某些桥段里,它示意小婴儿的脸和表情──红红的胭脂,小小的红唇,写意夸张的几点墨痕代表眉毛和眼睛。表现牛老者家中的场景时,舞台上空会垂下中堂、对联以及两把官帽椅,可是那中堂和对联上没有字,也没有画。这一切,都与戏曲舞台绝不填满的东方留白美学高度一致,让舞台显得足够空灵。只有后面足够淡,前面才能足够浓;只有后面足够静,前面才能足够动──所谓“绘事后素”。
《牛天赐》的舞美不如旧戏曲极致,我想原因不过在于它是话剧。演员没有曲子配合,没有髯口、甩发、水袖、拂尘,没有程式化的舞蹈,缺乏“七分念白三分唱”的京白和韵白,重心自然就不能全在演员(角儿)上。如今的舞美整体气质有东方意蕴(有时即戏味儿),以少胜多,虚多于实,已经很好。
戏曲常被人诟病的一点是思想性和深度不足,对《牛天赐》的评论如有此讥,也在意料之中。它的表达一定不会入个别深受西方戏剧熏陶者的法眼。若以西方戏剧的尺来量东方戏剧的腰身,做出来的衣服一定是西装,而不会是宫装褶子、蟒袍箭衣。中国文艺的好处,就在于与西方是另一路。它的思想是发散的、片段式的、深藏的、总览的,不长于逻辑、纵深、直白、缠斗。因此许多人常以为的中国戏剧的缺点,我虽同意,可是暗地里也不全以为然。
天下物种是以其不同而存身的,与其说是缺点,不如说是特点,除非其并无一套美学逻辑,不能自圆其说。
谷崎润一郎在《文章读本》中谈到日本人,说在他们的文化里,第一流的人物都不是善辩的,而以沉默寡言者居多。第一流的中国艺术其实也有这个特征。我们都不是急赤白脸的。前两天偶翻傅谨所著《20世纪中国戏剧史》,看到20世纪初新剧先驱之一汪仲贤的一段话:“现在想提倡新剧的人不能说不多了,但是翻开那些关于戏剧的新著出来一看,不是说某剧的主义怎样新鲜,便是说某剧的思想怎样高超,绝对没有人提起过某剧的表演方法是怎样的。换言之,止有纸面上的戏剧的理论,而无舞台上的戏剧的实践;多偏于Drama的文章,而绝对没有Theater的。这样做下去,则中国将来止有纸面上的戏剧,永不会有舞台上的戏剧;最后的结果,恐怕要与只会填曲牌名不会谱工尺的词曲家一样。”
《牛天赐》的思想性,本来正是我们戏曲、曲艺的传统:那种浑朴内敛而不声嘶力竭,不急于剖白,以表演当中不动声色、含蓄世故地呈现人情世态见长的戏剧。
想一想,一个被抛弃的婴儿,本来是够惨的,万幸他竟被一个富户收养了。他的养父牛老者希望他从商,他的养母牛老太太希望他当官,无边的爱把他的一生捆缚住了,使他有了蹒跚的命运。在这里,他那被绑坏了的腿,因此既是写实的,又是象征的。他的养父母在他19岁前先后死去,都没能见到他们渴望看到的成就,这样的遗憾无疑也是苍茫的。而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又看到纪妈的可怜、四虎子和月牙儿的幸福、众亲戚的世故、学生的热血、老师们的众生相……深人得其深,浅人得其浅,这就是我们中国戏剧(戏曲)的好处。
中国戏剧(戏曲)又常自谦为请人看“玩意儿”,其实高级的“玩意儿”总是技术与艺术合一的。奇技淫巧和惨淡经营,大多数时候,前者是后者的结果,但它不等于低级和落后──文艺本就是不实用的“玩意儿”。
好的文艺首先也是好技术的呈现,这里的技术包括结构、节奏、方法等。比如老舍诙谐的笔调,所谓“文笔”,也可以说是一种可赏可玩、堪赞堪叹的“玩意儿”:那处处容裕的行文;随处夹杂的来自生活底层的动人机敏的幽默和调侃;总是那样生动的、符合人物身份与心理的对话;京味儿十足的、使读者仿佛可以闻到北京胡同空气的、对热腾腾的市井生活的叙述……
纯粹乃是艺术之根,从老舍的写作生涯看也是如此。当一种鲜明的思想、主张和价值判断想要统率艺术这个“玩意儿”的时候,这“玩意儿”的魅力就丧失泰半,甚至完全丧失了。
《牛天赐传》也许算得老舍早期创作阶段的最后一篇小说──我不是老舍研究者,不敢断言,也没去翻书验证,总之,《牛天赐传》不像老舍后来的许多小说,时代意识和潜在的作者主张那么强。从政治角度和大陆学者写文学史的偏好上看,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不进步”的,但我就是喜欢这部小说的调性──尽管它有散漫之弊。
善恶判断分明,主张太明确,格调上已自落下乘。文艺就是在不动声色里传递人生的况味、精神的魅力、纯粹的重量,如一个面包吃了,营养自然吸收,而不是补肾补脾的药,专攻某个器官。读毕奋起,红光满面,强刺激到坐立不安的程度,更适合鼓舞人心,却不能持久流传。药性太多,功利心也强,读书时也不利口感。
胡金铨谈老舍作品时也说过:“我对他的作品并没有什么高深的见解,立论只凭个人好恶,不理‘思想性’如何。我吃东西也是一样,只管可口与否,不研究它的营养价值。”他是这样不及其余,于吾心却真有戚戚焉。
观看《牛天赐》的当晚,我边看也边想:应该有人不太喜欢它的表现形式和表达方法吧?可这样的幽默与哀伤,不也是一种莫大的收获吗?
若没有这样容裕的幽默和含笑的哀伤,我们的人生,又有何趣?
(本文原载于《戏剧与影视评论》2021年9月总第四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