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土不服的杰作
2021年看得第一部话剧,正好赶在了1月6日北京体感零下30度的最冷一天。从地铁站骑车过去的路上,手冻得刺痛无比,从未体验过的因为寒冷而产生的痛苦。门口还要刷健康宝,等我补上元旦回家的行程信息成功通过验证,两只手早已经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了让人担忧的肿胀感——这或许是《断手斯城》观众的自我修养和必要功课。
马丁·麦克唐纳的剧本,赵立新监制,张本煜主演,阵容豪华,自然有质量保证,但跟《枕头人》《丽南山的美人》这些鼓楼西推出的马丁作品相比,还是少了一些酣畅淋漓。很难说是谁的问题,这出戏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天然地“水土不服”。
卡麦寇少年时被一帮混混欺负,失去了左手,找回这只丢失的手,成为了他一生的执念。他凶狠、残忍、暴虐(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是剧中危机事件的制造者把控者。托比和玛丽莲是一对卖大麻的怨偶。托比是个底层黑人,自私、狡猾、软弱,玛丽莲是个胸大无脑的白妹,天真、愚蠢、圣母心。两人自作聪明地来骗取卡麦寇的赏金,却一头撞进疯子编织的罗网。旅馆员工默文是个神经质青年,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遵从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规则(比如一定要踩在地板缝上)。他以一种超然的视角介入这一团混乱之中,却死死守着自己的内心秩序。
4个被损害的小人物(哦,差点忘了还有电话里卡麦寇的妈妈)性格特点极度鲜明,他们在一间旅馆房间里依次上场、先后亮相,然后以各种排列组合的方式被留在房间里,碰撞出各种黑色幽默的荒诞剧情。密集的笑点和夸张的表演如同减压阀,调节着愈发紧张的情节氛围——毕竟房间里有一个点着蜡烛的汽油瓶!
可是,马丁并不是在恶趣味地玩弄人物,他一边拆解,一边展示,一边挖掘,延续着一贯的对人的关怀。我们会在不知不觉中发现,那个冷酷的单手大盗,内心依旧是那个被霸凌和羞辱的哭泣少年,寻找左手已然成为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即便他可能已经找到了,或者从来没失去。他活在偏差的回忆和塑造的执念里,没有方向地狼奔豕突。
托比虽然油滑自私,但也展现出善良、柔软甚至勇敢的一面。当他对卡麦寇的妈妈报以关心、在危险中把女友护在身下的时候,我们会突然捕捉到这个小人物背后的人性光芒,进而意识到是怎样的社会处境造就了他。
玛丽莲也是一样,她的言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总是让危险的处境更加危险,但在她的“愚蠢”“圣母”和“歇斯底里”背后,是对感情、尊严和道德原则的真挚渴望。
至于默文,当他固执地在地板缝上跳来跳去,当他幻想着成为拯救一起校园枪击案的英雄,当他不被全世界理解、只能惦念着动物园里拽住他手指头的那只猩猩,必然会一次次地唤醒观众心底那个有些孤僻又伤痕累累的小孩。这个有些傻楞二缺的青年如此冷静而强势地存在着,揭示事实、口吐真言,平衡着其他三人不敢直视的自我创伤引发的癫狂。
默文和卡麦寇是天秤的两个极端,托比和玛丽莲则是左右晃动的游标,让这个故事时刻处于摇摇欲坠的动态平衡之中。曲终人散后,人们发现,这世间有千百种痛苦,有时候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吻,或者一个拥抱。
看完后一个强烈的感觉是,这是马丁刻意打上“美国烙印”的一部作品。他把故事场景从爱尔兰转移到了美利坚,调侃政治正确,把玩美式幽默,探讨心灵创伤,跟其他作品相比谈不上有多深刻,但却极具好莱坞特色。看得过程中,我无数次地从这4个人物身上辨认出昆汀、斯科塞斯、科恩兄弟电影角色的影子。
或许这就是“水土不服”的症结所在。让中国演员塑造观众并不熟悉的黑人、白妹、暴虐杀手和神经青年形象,用美式幽默调侃政治正确,再加上台词中的翻译腔,这“三重门”导致了供给端的力不从心和接收端的信息散逸。看着美版海报中克里斯托弗·沃肯那张天生变态杀人魔的脸,这种感觉更加确证了。
文学作品的翻译已然是个大难题了,话剧面临的问题更多:面孔、台词、肢体、笑点、思维、文化……太多的东西需要转译,本土化改变几乎是重新创作了,谈何容易(东方人也未必欣赏得来《图兰朵》)。当然,观众们在欣赏作品时必然抱持着一定的心理预期,来接受和忽视掉那些不可避免的磕绊,但当一部作品的异域色彩太过强烈,而创作团队本身又不拒绝这些门槛的时候(听赵立新老师正常说话我都自动脑补翻译腔),对观众的考验就更大了。
希望马丁拍成电影,我要对着字幕看沃肯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