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钿委地无人收

观完话剧，平静下来后，想起怡微说「为什么我们讨论小说《长恨歌》的时候不讨论“白居易”符码、红楼梦、爱丽丝漫游奇境，而要讨论张爱玲」。她的意思其实是除了张爱玲以外，白居易符码、爱丽丝漫游奇境、红楼梦，也是《长恨歌》里值得探讨的地方。 话剧结尾，王琦瑶迅速又快捷地被扼死在长脚的手掌里，滑倒在地上，当年的上海美人三小姐，如今却花钿委地无人收。“白居易”符码，其实是我读第一遍没有去深思的内容，甚至好几次回头拷问自己，为什么《长恨歌》要叫做《长恨歌》？然而，美人之死，花钿委地，也是长恨歌之一。这样的语码早在王琦瑶在电影厂扮演惨死的女人的时候就已经出现，我却到现在才看懂。祸起萧墙，美人之亡。 话剧持续了三个小时，简介很简单，薄薄的一张纸上写着一段话，大意是上海小姐的传奇人生，与她发生过关系的男人们，以及她最终被扼杀的悲惨结局。听起来的确是有够传奇以及……难以言喻。 上海的故事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老克腊说王琦瑶是没有年纪的，是这样的，王琦瑶甚至不太像个人，而是一座上海城，一个上海的缩影。人来人往，去了来，来了去，走出了一个时代的抽身。就连爱都好像不是男女的真心，也许是生活，也许是怀旧。 话剧选择展示的part也都是小说里的高光时刻。整部剧都呈现在王琦瑶的住宅里。读小说的时候我也留意过地点的问题，弄堂-蒋丽莉家-爱丽丝公寓-邬桥-平安里，其中也穿插着一些其他的场所。话剧呈现出来的只有弄堂-爱丽丝公寓-平安里。怡微曾经开玩笑说本可以写得叱咤风云的上海小姐故事仿佛被写成了上海菜谱。今天观剧的时候却突然想到，不论时代如何在变化、王琦瑶如何在变化，王安忆对她的处理都好像是以地点为分界，这样想，好像她其实一直是个闺中小姐，迎来送往，都在一间屋子里，也是小姐式的。王琦瑶说自己总在等，她的住宅定期上演着悲欢离合的戏剧。 制作「上海菜谱」的平安里一章，是我最喜欢的故事。“油锅哔剥响着，仿佛活过来似的”。平安里地如其名，全都是踏实的烟火味。严师母、毛毛娘舅、萨沙、王琦瑶，搭伙做伴，借麻将与围炉打发日子里碎屑的边角料。严师母演得太好了，活灵活现，看似热情其实只是平常，女人间的嫉妒也是摩拳擦掌，却燃不起火花。毛毛娘舅替王琦瑶算命，王琦瑶出一个“地”字，说左边是个土，说明人入土了呀，毛毛娘舅和严师母把嘴一捂，露出个惊诧又不好意思的表情，而我在第四排，却分明看见严师母的扮演者极微妙的表情一转，做了个惊讶着偷笑的表情。实在是太好了，严师母挖了许久的料，老早就在心里猜测王琦瑶这个女子有隐情，今日终于抖出，好一句“原来如此”，仿佛被她的窃笑压在了心底。偷鸡摸狗一样，也要打麻将的严师母总是让我泪汪汪，她摸着那些麻将牌，好像逝去的岁月又流淌回来。话剧里好像添加了另外一名平安里的老先生，赶着来找王琦瑶打针，一瞥见麻将，也“盛情难却”似地坐了下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其实看的摸的哪里是麻将，是一些很难以言喻的经验。让人很心动又心酸的。 印象中小说里的老克腊就只是老克腊，无名无姓的，反正只晓得他叫老克腊(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就好像程先生，退到底也还有一个的程先生，只晓得他姓程，名什么却全然不知，总之不叫先生。话剧里却给老克腊添上了“程”的姓氏，这一笔很淡，又很微妙，座位左边的两位姐姐探头探脑叽叽喳喳感叹“是转世吧”。我想还是不要是转世的好。程先生就只是程先生，是只能「还有一个」的程先生，没了就是没了。四人搭伴的设置，又像是一个轮回，我在读小说的时候想太多，也许有想到这一点，然而淡却了，话剧却加深了这一点的印象。 每个演员的细节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严师母翘着二郎腿的坐姿、萨沙小孩似地把腿盘在另一只腿下；康明逊单独来找王琦瑶，站在一旁把毛衣纽扣折腾了个遍，解了又扣，扣了又解，好一段心有千千结。小说里谈话都是淡淡的，细读来不像小说，像散文。话剧里却出现了两次王琦瑶忍耐又温柔的「你坐呀」。一次是对康明逊，一次是对老克腊。「你坐呀」，是留人，也是想留人的心。可惜康明逊的爱是苟且偷生的半日闲，老克腊的爱是骑驴去捉水中月，发现越捞越捞不起，或者捞起来的并不是他真正要的。 也很喜欢演员们的上海调调。「虾虾侬」、「……的咯」，以及拖着长长尾音的「呀」。的确蛮好听的是伐。吵起架来都有点像风吹皱池水，尾音在河面兜着圈，撒泼都撒不完整。 看话剧最好的也是「油锅哔剥响着」，也是活过来的味道。她们都站出来讲讲话啦、动动身啦、搓搓麻将啦、抱抱啦、吃吃汤圆啦，真是很热闹的场景。氤氲着、滚烫着、热腾腾的、王琦瑶的一生。 话剧省略的邬桥故事里，王琦瑶从邬桥赶回上海。王安忆有这样一笔，「往事像化了冻的春水，漫过了河堤，说不想它，它还是来了，可毕竟大河东去，再不复返。」，薇薇远嫁美国后，话剧里王琦瑶第一次与老克腊见面，两人针对时移世异，对老上海与如今的上海很是发表了一番议论。而我仿佛感到水一程一程漫过来，到长脚偷金条、扼杀王琦瑶时，水终于漫过她头顶，带着她一起再不复返。 张爱玲写冯碧落是被织绣在屏风上的人。那王琦瑶是什么呢，尚年轻的她像是精卫填海，想要填满自己心中的一个念想。后来就成了水波里时起时落、渐渐被淹没，但也不算辜负的海鸟。 总之，很值票价。沈佳妮扮演的王琦瑶气质十足，严师母、蒋丽莉、吴佩珍、张永红都活灵活现，高光对话片段也都有来有往，气氛拿捏到位。千好万好，唯一不好，程先生似乎略显体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