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昌，告别人世无端多年了

近来把杨德昌导演85年以后的片子都翻了一遍，觉得他像老舍，静静地站在社会旁边，家庭旁边，向着他们伸出手指，说，你看。看他的电影，很像一句话，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开始写这篇文章以前，想着应该给它起个什么名字，最后下午翻书的时候决定下来，就有了现在这个名字。杨德昌在镜头前讲述着人世的无端，人在社会里的失控与彷徨，面对日日年年不足为人道却又摆脱不了的迷惘与焦虑，他描述的所有这些情绪，都默默藏在人心的角落处，只有他耐心地看着，一点点把他们捡出来，拼成一部部平凡人生，让静默生活的人们知道，每日路过人来人往的面具下，都装着一个个鲜活的人生。也因为这样，直到今天，当他告别人世无端已经多年了的时候，我们依旧为他的作品感动，他所牵绊的，就是我们所生活的。 人们惯于把并不为了院线票房而拍的片子叫做文艺片，而文艺片里出镜率最高的王家卫同志又为文艺片定下了调子，让人觉得文艺片就是长镜头，主角安静地说着长长的话，配色昏暗的画面。其实电影就是电影，无谓文艺不文艺，而就算细分了文艺片之后，它也绝不仅仅是王家卫电影的样子，如果把王家卫比作是浪漫主义，勾勒着他自己的幻想王国（东邪西毒，游走在边缘的阿飞和他留下来的花样年华和2046，层层叠叠的重庆森林，叶问最后的武林），那么杨德昌就是现实主义，不去幻想些什么，和我们一样在现世生活着，觉得踏踏实实把我们的日子拍下来就好了。很喜欢王家卫的腔调，但杨德昌让我觉得相距更近，好像隔壁阳台摇椅上沐浴阳光的老伯。 回到杨德昌导演的作品上，他和他的作品是一起在年表上成长的。 《恐怖分子》（1986）讲述一个中年男人的失控，平淡的镜头把一个线索交错的故事牢牢绑在了不到一小时的电影里，除了开头结尾字幕升起的地方，全片没有配乐，随着最后不留任何余地的枪声，全片的情绪一沉到底。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1991），被我奉为最好的青春片没有之一（虽然不是最喜欢的），讲述一个青春少年的失控，4个钟头的片子（我看的是导演剪辑版）没有多余的地方，一气呵成绝不烦人。沉默敏感的少年最后在街头捅死女友，同样没留任何余地，真诚残酷到让人不忍直视，少年张震笑得越是阳光，大幕拉下之后心头越是紧攥。 《独立时代》（1994），可能导演也害怕自己被黑暗扯到另一边的泥沼中再也难逃出来（之所以做出这个判断，是因为余华写作上道之后有一段时间本子里写满了黑色的故事，做梦不是自己在杀人，就是别人在杀自己，最后决定逃出来），故事不再那么黑色绝望了，但仍然是灰色的。这部作品可以看做一个分界线，能明显地看出来导演想要表达自己对社会与人生的观点了——从两个女人身上围绕一间公司的兴亡发展开来的社会剧，导演借电影人物之口对我们说，这个社会要装，越是气愤越是忍耐，越是动情越要无谓，装到最后，没有真假可谓，直到最熟悉的人也成为了陌生的样子。杨德昌导演这个时候已经把目光从极端的人群转向社会的趋势与大流，表达的方式或许稍显刻意与说教，但真实真诚，也感谢导演的温情，在经历了人心真假的波折之后，男女主角重新拥抱了真实的对方，停下了此前种种口角，在电梯门口重新相拥； 《麻将》（1996），对社会价值观的说教进一步加深了，人物在片中说出一段段长长的话，“在这个社会想要成功，千万不能动感情，只要动脑子就够了”，“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他们就等着别人来告诉他们，所以，只要你用很诚恳的态度告诉他他想要什么就对了。因为没有人愿意在失败的时候承认自己的错误，他们宁愿自己是上当被别人骗”，“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骗子，一种是傻子”，可能是因为片中人物的台湾腔吧，没有觉得说教得那么让人不耐烦。电影长长地铺垫了一个靠脑子的成功犯罪小团伙，制造人祸，算命骗人，他们唯利是图，唯感情是衰，但最后，让他们获胜的，是感情，在末尾的镜头里纶沦与爱人的相拥是全片唯一的温情；让他们失败的，也是感情，红鱼因为父亲让自己扎进了一个完全不存在的骗局里，遭遇了父亲死亡与真相的知晓之后，终于失控枪杀了邱董，也枪杀了自己赖以为傲的头脑与感情上的不屑一顾。 《一一》（2000），杨德昌导演的遗作，并不是之前作品的集大成者，而是开先河把目光重新转回了我们每个人的家庭，每个人的人生。或许是关于社会，杨导自觉之前两部片子的表达已然足够，年少时想改变全世界，中年回首，自己的生活已经惘顾了。又是典型的杨德昌长片，三小时的剧情以婚礼开场，以丧礼结束，无论是父亲，母亲，姐姐，弟弟，还是小舅，舅妈，都在片中或大或小地经历了人生无常。父亲为人老实，中年再遇初恋情人，在东京共度了一个星期的日子，相会的甜蜜与相别的错愕和五内俱伤之后，体会到“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母亲在外婆中风瘫痪之后，每天陪外婆说话，然后突然发现，每天自己说的东西都一模一样，早上做什么，下午作甚么，晚上做什么，几分钟就讲完了，“我怎么只有这么少，我觉得我好像白活了。我每天像个傻子一样，我每天在干什么啊！”，自我怀疑得跑到山上庙里清修；女儿爱上了一个男生，那个男生把她的爱情当做替代品，最后男生犯下血案，把青春的一段时光覆盖上了鲜血，“我又没有做坏事，又没有对不起人，为什么这样子对我”；儿子才八岁，沉默懵懂，在学校被老师猜忌、女生欺负，只有他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还是把生活过成了明亮的颜色，只是最后他在婆婆灵前说的一番话，好像预示着他也要慢慢平凡不再鲜亮的未来，“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感觉，我也老了”。不到三小时的片子，一家平凡老小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有了，唯其简单，唯其动人，杨德昌导演在去世前（当然，去世在成片七年后）还是给后人留下了一座人生史诗的高峰。 捋过杨德昌导演的电影之后，好像要讲的话都行将讲完了，其实，真诚地看过杨德昌导演的电影之后，你想说的，他已经都帮你讲完了。今天读书发现一个道理，东方的文化爱留余味，短诗、俳句，几句话让你反复唏嘘，从文艺品的角度看，余味万千，但在生活里，又造成了多少多少的遗憾。看着杨德昌导演荧幕里的段段人生，就像开头的话语，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一切尽可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