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人为啥叫儿子“要债鬼”?|小说连载《白虎关》

淡然

来自: 淡然
2016-11-21 11: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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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淡然

    淡然 楼主 2016-11-30 21:08:04

    白虎关 第一章(3) 一个月前,双福带了几十个沙娃,来到白虎关,掘窝子,扎木笼,说是淘金。 老顺耸耸鼻头说:“想金子,头想成虼蚤大了。若有金子,早叫祖宗挖了,能留到现在?”村里人也不信,都说这沙旮旯,狼都不拉尿,哪会有金子。都笑双福。双福在村里招沙娃,好些人不热心。 活六十年了,老顺还没见过金子呢,只听说是黄的,会发光,很重。此外,实在想不出金子还有啥特点。倒是听祖先说过,沿了白虎关上行,是天梯山;再上行,是磨脐山。磨脐山下有个金磨,老在转,放上石头,也能磨出豆瓣儿金。开这山,得抓山鸟和支山石。听说几辈子前,祖先养过个鸡,髭毛郞当,瘦如病鸦。天梯山的道人说,这便是抓山鸟,叫村人弄些豆子,喂那鸡,说是喂满百日,才可抓山。安顿之后,道人便去找支山石。哪知,喂到九十九日,豆子没了,祖先心急,放开那鸡,鸡便飞向虚空,一下,就抓起了磨脐山。可惜,没那支山石,鸡力尽而死。半个时辰后,道人带回了支山石,山却合拢了,再也无法打开。 这传说,流传几百年了。 老顺想,传说毕竟是传说。只有小孩子,才把传说当真。村里人都等着看双福的笑话呢。谁知,一个月过去,他真倒腾出金子了。 水蜿蜒着,从水库那儿,银蛇般游了来,游向涮金槽,将木槽中的沙冲去,槽凹处就留下了一层黄澄澄的砂金。老顺咽口唾沫,晃晃脑袋。他有种做梦的感觉了。这就是金子呀?抬起头,日头爷在嗡嗡地叫。 因猛子和双福女人有过一腿,闹出了天大的风波,老顺竟莫名其妙地反感起双福来。他想:“天是个溜尻子货。这双福,成财神爷的卵子儿福蛋蛋了,又是上电视,又是上报,听说企业还要上市卖股票哩;偏又叫他弄出了金子。村里的穷汉连裤子都穿不囫囵哩。”他愤愤不平了。 大头也闻讯而来,人还在百米外,声音早过来了:“双福,这一宝,还叫你押准了。……我还以为你赔定了呢。我算过,光沙娃的工资,就上万了。”双福笑道:“瞎驴碰草垛咋成?我想,既然上游的双龙沟有金子,不定下游的白虎关也有金子。闹个仪器一测,嘿,那电阻,真是金子的。” 老顺不懂啥电阻,却见过揭墓贼用的仪器。听说它会发出电波,能入地几十米,是铜是铁,一看表上的数字就知。想来,双福就用这法儿测的……心里仍噎噎地难受。 双福将砂金倒入茶缸,端了淘金盆,叫沙娃上几锨沙,迎了那水势,一下下涮。沙子咕嘟着,被水冲走了。老顺屏了呼吸,心却随双福的手晃荡,想:“这次,别出金子。”但随着沙子的减少,晶亮的黄色又出现了。 “噢,金子!”毛旦又叫。 老顺恶狠狠说:“金子也是人家的,你叫啥?” 毛旦嬉笑道:“金子虽是人家的,可是我们挖出的。”老顺啐道:“才当个沙娃,就这样牛气。若是当了县太爷,还有老子们活的路数吗?”毛旦笑道:“我要是当了县太爷,谁不送礼,就杀谁。”又悄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想叫他败呢。没啥,那娘们也愿意叫猛子操。拔了萝卜,有窝窝儿在呢。”这下,说到了老顺痛处。他脸色大恶,啐毛旦一口。毛旦笑嘻嘻望老顺一眼,做个鬼脸,背起柳条筐,下了窝子。 因了猛子那档子事,老顺没到窝子上来过,这时既然来了,就索性开个眼界,见那窝子,直直扎入地面,黑黝黝的。老顺眯了眼,瞅半天,才能看清井底,因井壁松软,怕塌,就用木头扎成笼子,编上柳条。老顺想,那沙漠里的红柳,怕要遭殃了。 井外的柴油机正突突着,五寸胶管里,喷出浑浊的水。大头朝下面吼一声:“若挖到水巷,可要小心些,别淹了黄毛鼠。”毛旦的声音蹿了上来:“你嘴里吉利些。”大头嘿嘿笑了:“好心当了驴肝肺。”他对双福说,“事先可说好的,若出了金子,得出些钱。别叫村里人戳我的脊梁。”双福笑道:“戳啥,这白虎关,撂百十年了,谁又交了个钱毛?”大头说:“撂是撂,你一挖,就有人眼红呢。” 大头问老顺:“你要不要?也给你个窝子,若闹出金子,立马脱贫了。”老顺有些心动,却问:“闹不出呢?”大头道:“也不过赔个几万块钱。”老顺说:“成了,你们闹吧。现在,我日子还能过下去,要是赔个几万,砸锅卖铁,几辈子都进穷坑了。我穷了穷些,可安稳。” 忽听北柱吼:“女人们别上窝子!”老顺扭头,见几个女人也想上窝子看稀罕,听到吼声,缩了回去。双福笑道:“那是老金客子的规矩,说金窝子上忌讳女人。我不信,可谁都那么说。”大头道:“这号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毛旦嘿哈着,背着沙,沿井上的绳梯上来了。那绳梯,忽悠着,晃得老顺头晕。毛旦却不在乎。这毛旦,自小脑中就缺根弦。先前过年,村里人在大树间拴秋千,毛旦就摇晃了身子,在大树间担的横木上走,逗得女人们噢噢叫。双福招沙娃,谁都怕下窝子,他却第一个报了名。 老顺离了井口,往家中走,一路见人们看大戏似的往白虎关涌。他想,金子是人家的,你们跑啥?他很想自己也弄个窝子,可一想要投几万块钱,心不由灰了,到哪儿弄这钱?银行是溜尻子货,见了富的,送票子上门;见了穷的,躲都来不及;就算能弄来钱,万一赔了,咋办?还是安稳些活吧,安稳不吃亏。 进庄门时,正遇见猛子,老顺想到他在草垛上干的好事,大羞,装做没看见,想溜过去。哪知,猛子却说:“爹,听说不?白虎关出金子了。我们也弄个窝子?” 老顺想,现在的年轻人,咋成这样了?干了驴事,还没羞没臊。不要脸。要是在前些年,换别个脸皮薄的,或上刀路,或寻绳路,上吊抹脖子,得大人提防呢。他倒好……就胡乱哼一声,往院里走。 进了书房,他发现老伴睡在炕上,就怀疑她病了,问哪儿不舒服。 日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射到老伴盖的被子上,成一片模糊的昏黄。她面窗而卧,用一个被角盖住了头。在不太冷的节儿,这蒙头盖脸的模样,显得很滑稽。 老顺这才记起了方才的纠葛,忍俊不禁地笑了:“算了吧,老妖。别猪鼻子里插大葱假装大象了。你也不是撒赖的材料。等会儿,猪一哼,鸡一叫,你的屁股就着火了。嘿嘿!” 老伴气哼哼地说:“死就叫它死去!老娘当老丫头当腻了,再也不想当了。把大小爹爹们当个猪地侍候,侍候了个啥成色?手劲侍候大了,朝老娘使。脾气侍候歪了,朝老娘发。老娘也长个见识了,也当两天甩手掌柜的。”说着,狠劲一裹被子。 老伴一搭话,老顺就松了口气。女人们不怕哭,不怕闹,最怕鼓着劲儿不声不响,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就有抹不开性子寻短见的。从老伴的语气中,老顺断定她肚里的气消个差不多了。……就是,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谁叫你提起箩儿斗动弹?谁个年轻时没几件荒唐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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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然 楼主 2016-11-30 21:08:50

    白虎关 第二章(1) 哥哥走了我配瓜,手拿着瓜秧儿灰塌塌。 莹儿带着盼盼从娘家回来了。盼盼是娃儿的小名,莹儿给起的,都说好。 莹儿瘦多了,脸上的水红也没了。自丈夫憨头死后,她就没缓过来。跟小叔子灵官的相爱,更成了命运的鞭子,时不时就抽了来。想不瘦,也由不了她。 那娃儿,活脱脱一副灵官相,骨碌碌乱转的大眼睛,棱鼻子,指头上的纹路,甚至睡醒时连续打的那呵欠——皱皱眉,皱皱脸,将脸上的肉堆在一起,痛苦至极似的发出“呵——”的一声——总会让莹儿痴呆许久。在先前偷情的许多场景中,最让她难忘的,就是他醒时夸张的呵欠。在那极稀罕的几次能整夜相聚的夜里,莹儿总舍不得睡,总怕眼睛一闭,天就亮了。睡眠能贪污了相聚的幸福,便索性不合眼。她借了透过窗帘的淡淡的月光,瞅灵官那张熟睡的俊秀的脸,看他鼻翼的翕动,看他胸部的起伏,心头荡漾着一种奇妙的韵律。有时,她就放长了灯线,用枕巾包了灯泡,用昏黄的光照灵官的脸。这样,她就能在奇美的感觉里泡上一夜。天快亮时,那花儿旋律就响起来了:“四更里的月牙儿撇西了,架上的鸡娃儿叫了。睡着的尕哥哥叫醒来,你去的时候到了。”她就推醒灵官,轻轻咬他的耳垂。灵官就像这娃儿一样,痛苦地堆出一脸皱纹,夸张地呵——呵——地打呵欠。莹儿抿嘴笑了。这无奈地叫灵官起床的过程,是最令她难忘的镜头。醒了的灵官会搂了她,很紧地搂了她,搂得胸都平了,然后念叨:“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快起快快起,不起是个驴。”念完,便英雄气地掀了被,才起身,又萎在她怀里念叨了:“不起就不起,当驴就当驴。” 这一切,都鲜活在莹儿心中。 莹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如何度过灵官出走后的几个月的。那是一个噩梦,漫长的噩梦,清醒而又无法摆脱的噩梦。她终日迷瞪,终日昏沉。时不时,就有条理性的鞭子溅了水抽她一下。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屋里的一切,总在提醒她:这儿,曾来过个鲜活的肉体。她曾拥有过他,全部地拥有过他。后来,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那地方,远到心外面去了。心外面的地方,才是世界上最远的地方。 出去的那夜,灵官影子似的飘进了屋里。那时,死去的憨头塞满了屋子,也塞满了心。黑夜里,密布着憨头的眼睛。莹儿看得见那一双双悲凉无助的眼睛。灵官自然也看得见。两人于是木然了。许久,灵官说,我想出去,看看外面。那声音很木,很冷。莹儿无话可说。若不是怀了娃儿,她也想看看外面呢。除了电视上尺把大的“外面”,她还有自己心里的“外面”。心里的“外面”,比真的外面大,也比真的外面好。灵官想来也是。莹儿还知道,等看了真的外面,心里的“外面”也许就没了。但人的一生,总是该看看真的外面的。 于是,灵官走了。 莹儿觉得自己去送他了。她站在高大的沙丘上,望着渐渐远去的灵官的影儿,浓浓的感觉弥漫开来,淹了天,淹了地,淹了心。心便充满了浓浓的液体,激荡着她,一下,又一下,汹涌而强烈。后来,便冲开了心灵的闸门—— 走来走来着——越远地远哈了—— 眼泪的——花儿飘满了——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哎哩哎嗨哟——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走来走来着——越远地远哈了—— 褡裢——里的锅盔轻哈了——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哎哩哎嗨哟——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在莹儿的感觉中,灵官就是在她的歌声中走出沙湾的。不远处,有个年轻人,被她的歌声迷醉了,并从此迷了他的一生,把他从去巴黎的路上迷到了西域。这个人叫王洛宾。这是莹儿心里荡漾了无数次的故事,老恍惚在心头,晃呀晃的,早成图腾了。 但真实的故事是,莹儿没送灵官。在娃儿幸福的呵欠声中,她活过来了。这呵欠,是幸福的按钮,总令莹儿迷醉;但又是撕扯伤口的绳索,提醒她一个不得不正视的现实。在一阵阵迷醉,一阵阵撕痛中,娃儿满月了。莹儿也成了莹儿。她依然那样轻盈地劳作,轻盈地笑,轻盈地抱了娃儿,给他唱那些花儿,像当初给灵官唱时那样投入。 莹儿的感觉中,娃儿在笑,轻轻蠕动的口里,吐出了两个字:天籁。那张小脸,也恍惚成灵官了。给娃儿换衣服时,摸着那嫩嫩的肌肤,莹儿的心就化了。她一下下咯吱他,逗得精肚老鼠儿似的“灵官”咯咯笑,她于是抿了嘴笑,想:“真怪,那么俊一条汉子,竟是这样一个精肚老鼠儿变的。” 憨头死后的日子里,就是娃儿的笑,娃儿的哭,娃儿的屎尿,填充了家里和心里的巨大空虚。 莹儿想:老天也长眼睛哩。失去多少,总会在另一方给你补来多少。 作者:雪漠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三度入围“茅盾文学奖”,荣获“冯牧文学奖”等奖项,连续六次获敦煌文艺奖,代表作有“大漠三部曲”“灵魂三部曲”“故乡三部曲”等。作品入选《中国文学年鉴》《中国新文学大系》以及长篇小说《野狐岭》入选大学本科教材《大学语文》阅读推荐书目。 ▲《空空之外》 雪漠著 遥远的西部,在我的印象中,久远,难觅踪迹。在接触到雪漠的书前,我一直认为,那里是一片蛮荒之地,戈壁滩裹挟着天山外的风沙,将楼兰旧址,西夏古迹渐渐湮灭,悄无人烟,不知道那里的人们都是怎样生活,怎样劳作,怎样世代繁衍生息。空白,是我对于西部的最初概括。 雪漠的《空空之外》,为我打开了一扇门,让我得以看到了西部文化的深邃与透彻,神秘、干净、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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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然 楼主 2016-11-30 21:10:36

    兰兰|小说连载《白虎关》 白虎关 第二章(2) 小姑子兰兰站娘家时,老逗莹儿,一见娃儿,就夸张地睁了眼,细瞅一阵,又夸张地望莹儿,直望得莹儿脸红了,才问:“我瞧着,这娃儿,咋像一个人呀?”莹儿捣她一下:“哪里呀?你少嚼舌。”“不信?我抱了,叫村里人评去。”兰兰抱了娃儿,作势要出门,莹儿便揪了兰兰的耳朵:“叫你嚼舌!叫你嚼舌!”就夺了娃儿,放炕上,再把兰兰咯吱得喘不过气来。 “你呀,想哪里去了?我瞅着,他像个电影明星哩。”笑罢,兰兰说。 说笑归说笑,谁也没把话往明里挑。莹儿想,能叫人猜了去,不叫人听了去。 村里人明里也没啥闲言。暗里,就不知道了。明里的话暗里的屁,没人在乎的。倒是这娃儿谁都稀罕,来串门时,都要抱抱,在他的嫩脸上吧叽吧叽地亲,把对憨头的一切怀念全加在娃儿身上了,乐得婆婆合不拢嘴。 兰兰每次来,都住莹儿的小屋。姑嫂俩能叽咕到深夜。在这无边无际的空间里的某个沙旮旯里,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的某几个夜晚,在无量无数的人海里的某两个人,能如此贴心地喧,她俩都当成命运对自己的恩赐了。有多少女人,身边连个说贴心话的都没有呢。一生,就孤单进坟墓了,成为村里人所说的“孤鬼”。 除了不能碰但心照不宣的一些话题,兰兰和莹儿无话不谈。兰兰喜欢喧“二杆子”花球,莹儿喜欢听灵官小时候的一些事。多数时候,话题便被莹儿牵扯过来。灵官小时候很坏。一次,他用火钳烫通个竹竿儿,装了溏土,口含一头,一吹,一股尘土飞扬而出,直溜溜扑向公社主任的眼睛,害得老顺成了名人。有一个月时间,广播里老播陈顺教子无方的新闻。兰兰和莹儿咯咯地笑。笑一阵,莹儿就望熟睡的婴儿,想:这孽障,怕也不是省油的灯,少不了淘气;心却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激荡了。 为照顾兰兰,莹儿也提及花球。兰兰和花球的恋爱,谁都觉得很滑稽:花球是毛孩子,兰兰却是大姑娘。兰兰老领了花球,贼溜溜爬进地里,抠出埋进地里的大豆种子烧了吃。兰兰说,花球嘴上老有麦草烧的黑灰。那是偷吃烧大豆的标志。日后的有一天,那沾了黑灰的嘴里会吐出一个“爱”字,把兰兰搅得意乱情迷。 有时,隔壁的老顺不耐烦了,吼一声:“吃了大豆喧屁呀?” 莹儿吐吐舌头。兰兰撇撇嘴,嘀咕道:“你眼热啥哩?你想喧,还没人听呢。” 在兰兰和莹儿后来的印象中,姑嫂两个贴心的那几夜,是两人最留恋的时光之一。 她们并不知道,一场命运的风暴,已遥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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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然 楼主 2016-11-30 21:11:54

    离婚是天大的事|小说连载《白虎关》 嘴在人身上长着,咋说,由他说去 白虎关 第三章(1) 野狐桥的桥塌了,好的好的霜煞了。 兰兰又挨打了。 白福抡着牛鞭,跟捶驴一样,捶了她一顿。红的紫的血道儿,织了一身。待他出去耍赌时,兰兰挣扎着回了娘家。 一进娘家门,兰兰发现,院里尽是鸡粪,就捞过扫帚扫起来。一使扫帚,胳膊和腿又钻心地疼了。不用看,她也知道,那部位,定然是淤青了。老这样。自打女儿引弟死后,她就像吃了枪药,招来的打也格外多了。闹离婚,除了多挨几次打外,也没个实质的进展。 她知道,离婚是天大的事。要么,双方同意;要么,叫法庭断。前者显然无望,那么只能上法庭了。可一想到法庭啥的,兰兰总是心虚,总觉得那是个可怕的地方。拖了些日子,才死下心来趁白福又打了她,回娘家了。她想,这次,死也不走了……法庭怕啥,大不了揪了头去。 扫完院子,又去挑水。这是她当姑娘时必做的家务。每次站娘家,她总要干她以前应干的那份活。除了替换母亲外,还因为干活时,她心中总升起一种久违的情感,一种融和着天真、纯洁、幻想、激情的少女才有的情感。她想,还是当姑娘好。 兰兰挑了水桶,踏上那条充满沙土的村间小道。她发现村子变了,显了旧,显了丑,显了以前不曾留意的怪模怪样。路上虽有许多沙土,但不沾身。这是兰兰最满意的。不像婆家那儿,人不亲土亲,动不动就沾满身子,打也打不下去。 空气水一样清洌,清清的,凉凉的,吸一口,就把脏腑洗透亮了。许多天来,兰兰第一次感到了清爽。除了空气的缘故,还因为这是她的家乡。村落、房屋、小道、树木,甚至鸟鸣都浸入过她的生命,在心上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记。 涝池在村北的干渠旁,放一次水,足够全村人畜吃一个月的。出嫁后,兰兰已经不习惯吃涝池水了。这水,入口绵绵的,有种土腥气。而且,显得很脏。冬天还好些。夏天,这里是青蛙的世界。一入夜,涝坝里的青蛙大合唱,能吵得人睡不着觉。 兰兰没想到,花球会在涝池边等她。她觉得舌头一下脱水了。花球一手扶桶,一手拿瓢,用她熟悉的目光望她。“哟,一嫁人,心也嫁了。是不是?女人的心,天上的云呀。”他说。 兰兰放下桶子望花球。她的眼里有种吸力,仿佛要把对方吸入灵魂深处。分离的几年,如过了几辈子,她要在相视中讨那宿债呢。时间停止了。太阳、黄沙、村落……都悄悄退出世界,只有心在撞击。从前,他们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没有分离,自然没有铭心刻骨的相思。现在,经过苦难的煎熬,像沙漠旅人见了清泉,她被幸福的眩晕激荡着。 太阳渐渐高了。涝坝水退去了青碧,还原为一潭浑浑的死水。一切丑陋都裸露了:上浮的麦草,下陷的蹄印,游来游去的蝌蚪。这一切,兰兰都视而不见了。她被幸福激荡着,仿佛一下子跃过了所有的不幸,又回到从前了。少女时代的感觉觉醒了,心在狂跳,脸在发烧,还有那神秘的眩晕。 不远处,北柱媳妇凤香正向涝池走来。 “黑里,老地方。”花球悄声说。兰兰胡乱嗯一声,取了瓢舀水。 花球舀满水,取过扁担,将挂钩挂在桶梁上,挑起桶子走了。 凤香的打趣声传来了:“哟,喧了个亲热。人一来,想听,又走了。兰兰,喧了些啥?是不是爱呀情呀的?”兰兰说:“眼热不?眼热了,也喧去。”凤香笑了:“老了,早过了那节儿了。想当初,傻乎乎的,糊里糊涂就成了别人的婆娘。谁知道爱呀情呀是啥滋味。现在,老了,成脚后跟上的老皮了。人家可喜欢少的,俏的。花球——,对不对?” 花球远远回答:“还喜欢你那样浪的呢。” “挨刀货。”凤香笑骂。她四下里望望,悄声问:“兰兰,你真闹离婚?”“谁说的?”“谁都说呢。”凤香说,“说的人多。其实,也没啥,天下的男人又没叫霜杀掉。” 兰兰叹口气。这儿,放屁响满村。怪不得,有人怪怪地望她,跟望怪物一样。……这闲言,怕是婆家传来的。婆婆见人就说:“那婊子,没安好心,想跳槽哩。”她想,也好,用不着再躲闪了,就说:“离又咋样?” 凤香说:“离的话,千万别再生孩子,一有那孽种,任你多调皮的马也上了绊子。……依我看,与其那样过,不如离。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啥都好说。等再有个娃儿,就晚了。……脓熟了,该挤的时候,还是挤掉。” “你真这样想?”兰兰情不自禁,抓住凤香的手,“你不觉得我丢人?人会不会骂我?” “嘴在人身上长着,咋说,由他说去。你又不是给人活的,管他呢。丢啥人?又没偷,又没抢,丢啥人?再说,又不是人家涮你,是你涮他,丢人是他白家丢人。你丢啥人?”凤香声音脆,话一快,就像瓦罐里倒核桃。 兰兰心热了。她望望凤香,想说句感激的话,可又觉得啥话也说不出心中的感激。她看到凤香鼻洼里有一点黑灰,就掏出手绢轻轻地擦。擦不了几下,胸中有股很热的东西翻上来,进入眼眶,变成了泪流。她索性哭出了声。积淀了许久的难受,随哭声出了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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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然 楼主 2016-11-30 21:14:11

    一眨眼,就老了|小说连载《白虎关》 白虎关 第三章(2) 月亮升起来了。 兰兰抚抚心跳,走向大沙河。一切都模糊了,低矮的房屋,剥脱的墙皮,满地的溏土,都融入月夜了。兰兰喜欢月亮,当姑娘时,老在门口沙枣树下望月。 那时的月亮比现在亮,比现在圆,老在那广柔的天上,跟云赛跑。月亮跑得很快,钻入一团云,再钻入一朵云,跟织布的梭子似的。兰兰想,还是当月儿好,多自由,由了性子在天上呢。长大后,才知道,那月儿也被拴着,一个无形的绳子拴了它,像妈围了锅台,也像驴绕着磨道,一圈,又一圈,不知转多少年了——但仍是羡慕月亮。到后来,嫁人,生活,一心忙碌,就忘了月亮了。 兰兰的印象中,月亮总和花球连在一起。他们带个大衣,铺在沙丘上,并排躺了,望月。那月光会伴了情话,渗进心里。若是在春天,就有了沙枣花香。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和月光,和情话,给了兰兰许多回忆。后来她想,自己的幸福,想来就是在那时挥霍了的。幸福也和钱一样,惜着用,就能用久些。 记得那时,兰兰爱唱一首歌。许久不唱,词已忘了大半,但主要的几句还是记住了:“你带我躲过村口的黄狗,你带我走脱十八年忧愁,你带我去赶长长的夜路,你带我去看东边的日头……”这歌,仿佛是照兰兰经过的事写的。那时,等爹妈一熟睡,她就悄悄拨开庄门,去大沙河,老听到孟八爷家的老山狗闷雷似的叫。那狗精灵,大小有个动静,就扬了脖子,朝天吠。兰兰就不怕鬼了。别人眼里阴森森的林间小道,也溢了温清。这温清,一直溢到了妈叫她换亲的前夜。 想到换亲,兰兰叹口气。那事儿,一想就闷,还是想大沙河吧。 那时的大沙河还有水,有草,有清亮的石子。那石子,一个个捞出,放太阳下,有许多图案。兰兰搜集了好些石子,闲下来,就看那石子,成享受了。除了石子,那水也好,清冽,没一点尘滓。听说,这是祁连山的雪水,穿过漫长的时空,流了来,扭出个足够一村人生息的湾儿,就蜿蜒北去,不知所终了。沿了那河岸,就见沙浪蠕蠕,渐荡渐高,终于成沙海了。 后来,兰兰变了,由清凌凌的女孩变成了浑浊的婆娘。大沙河也变了,水没了,草死了,树少了,唯一没大变的,是那沙枣林。这沙枣,不像别的树那样娇气,根扎深些,叶缩小些,节俭着水分,就活下来了。早年,兰兰就是靠沙枣解了童年里的饿。那时,她和花球们老来这里,打猪草,打沙枣,拣牛粪。妈给他们分了任务,完不成,鞋底就朝屁股上扇。打沙枣凭眼尖手快,一人上树,拿个条子,狠抽。别的娃儿一窝蜂扑去抢。对沙枣,多也成,少也成,妈很少过问。牛粪可含糊不得,牛粪是啥?是烧的,没它,水不滚,饭不热。为抢它,娃儿们老打架。后来,定了规矩,谁发现,归谁。于是,眼尖的花球喊:“黑犏牛扎尾巴了——,是我给兰兰瞅的。”兰兰就扑了去,捧牛粪入筐。 记得,很小时,花球就爱黏兰兰,莫非,这就是缘?可既然有缘,咋终于没缘? 大沙河和别的河不同,这儿河床低,沙山高,加上摇曳的树影,清香的枣花,一想,心就温清了。按妈的说法,这河干净,昼里也罢,夜里也罢,想来,总火爆爆的,不像边湾河,就是在焦光晌午,也觉得阴气森森。妈说:“大沙河好,没鬼,干净。”兰兰想,河里没鬼,可心里有鬼,就抿嘴笑了。 到地方了。她拍拍巴掌,这是暗号。 却没回答。那花球,又迟到了。兰兰倚了沙枣树,望天。月亮很大,星星稀了,但隐约可见天河。一攒一攒的星星,汇成大河,横贯天际,那走向,跟大沙河一样。河这头,是牛郎;河那头,是织女;也跟她和花球一样。可人家,一到七月七,就踩了鹊毛搭的桥,相会一次。千年了,真叫人羡慕。兰兰想,那王母,并不坏呀,没逼织女嫁人。那织女,也好,用不着换亲。 还是人家好,毕竟是神仙。兰兰叹口气。 记得,换亲前夜,她硬了心,没赴花球的约。还是不见面好,一见面,真怕叫泪泡软了心。爹妈苦,憨头也苦,为他们,就只有委屈花球了。那泪,却溢满胸腔,瞅个空儿,就往外溜。当然,见了爹妈,那笑就似模似样了。 真像做梦。 几年了,梦没有做醒,梦里出嫁,当媳妇,生孩子,和婆婆平打平骂,叫男人驴一样捶。那兰兰,早不是兰兰了,由清凌凌的少女,变成浑浊不堪的农妇。恍然似在梦中,却又没有了梦。没梦的生活实在出十足的丑陋来,现实撕破了一切。……记得,电影《魂断蓝桥》里说,战争撕碎了一切。这里,用不着战争,或者说,一生下,就堕入了战争:生活露出了尖牙利齿,三咬两咬,就咬去了与生俱来的女儿性,咬得她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了。 只在偶现的恍惚里,还记起,她曾是少女,曾有过梦,梦里还有些玫瑰色的故事。但一切,都成泛黄的洇水的画了。花球也罢,沙枣林也罢,都月晕似的退出老远,显出陈年旧事的气息来。兰兰总会搜寻些理由,来说服自己认命。 直到她不想认命的今夜,许多感觉,才像冬眠的蛇一样活了。 她又拍几下巴掌:啪啪——啪——啪啪。 花球应该回答:啪——啪啪——啪。 没回应,却听到狗叫。兰兰才要躲,花球已从树后闪出了。“鬼东西。”兰兰欢欢地叫。她扑过来,叫花球搂了。兰兰喜欢他的搂,也喜欢他的吻,都有激情,都像男人,都带了花球特有的疯。心遂成小鹿,乱跳不止。这感觉,少有。婚后,一切都迟钝了。心上也庥了层垢甲。一切,都浓浓地浑,就把生来本有的梦浆了。没梦时,那日子就不是过,而是熬了,像熬中药一样,在苦水里滚,在药水里泡,被生活的炉火煎着,早不见本来面目了。她像被拴在磨道里,除了沿那既定的轨道转圈,除了听那单调碜牙的石头摩擦,没有别的色彩。待尺把厚的磨盘变薄时,青春就没了,青丝被鹤发取代,水红叫皱纹覆盖,细腻被风沙吹去,浪漫叫穷困吞噬。一个声音,就老在心里叫:“认命吧,你!” 兰兰心头一热,泪流满面。几年了,老想哭,老想倚在花球肩头,哭个死去活来。心头老汪着一晕噎噎的东西,吐给爹,爹会叹息;诉给妈,妈会流泪;说给不相干的,没那份心情,也会惹来许多是非。老见村里婆婆,到另一家门口,骂那妖精,教坏了自己媳妇。这节目,老演,心上就包了层皮,宁叫捂臭,也不见天日;但那汪着的情感,却是渐蓄渐浓,就有人老在父母的坟前哭。兰兰没那福气,就想花球的肩头。花球说:“哭吧。哭哭,心里舒畅。” 兰兰抹了泪。她想,难得一见,还是笑吧。可心里的噎仍汪着,就长长叹口气,说:“那日子,过不下去了。”花球说:“过不下去就离。”“离了咋办?”“嫁呗。” 兰兰叹口气。这话儿,实在,兰兰却觉得虚,老觉得眼前挡一团烟雾,胶一样黏,咋冲,也冲不出它的笼罩,就眯了眼,看看天,看看月,想想当姑娘时做过的梦。偎在花球怀里,想这些,是天大的享受了。闭了眼,静静品那风,品那月光,品那心跳,品那甜晕,迷醉了。 兰兰说:“要是不长大多好,无忧无虑,活在梦想里。一长大,啥丑都露出来了,受骗了似的。” 花球说:“都一样。我那些女同学,当姑娘时花枝招展,一写作文,不是青春,就是理想,一结婚,理想是啥?是猪粪。老见她们提个猪食桶,拿着糊板,唠唠唠地叫。学的那点儿文化,早叫猪粪味腌透了。算了,说这些没用。活人嘛,你想咋样?闭了眼,咬了牙,就是一辈子。想太多,老得快。” 兰兰叹口气,谁说不是呢?每次照镜子,她就会伤感:青春的红润消失了,代之以萎黄。眼角,也有了隐隐的纹路。不甘心啊!她还没好好活呢,青春就远去了。而丈夫——那个在她少女时代憧憬过许多次的角色,竟是……竟是……那样一个东西……一切,不甘心。真不甘心! “反正,这次,我铁心了。头破血流也罢,我认。”兰兰咬咬牙。 “就是。人不过几十年个物件。一眨眼,就老了。不折腾几下,死了,都是个冤屈鬼。” 露水下来了。凉凉的湿润沁入衣服。两人相拥着,沉浸在恋人特有的迷幻之中。村子模糊在遥远的夜色中。一切都消融了。忧伤变成一条细丝,在诗意的夜气中游弋着,成了另一种享受。一切都充满诗意。那月,那风,那随风下潜的凉意,以及心跳,和手心的汗。 “永远这样多好。”兰兰喃喃说道,“不要风,不要雨,不要太阳……只要这大沙河,沙枣树……月亮……还有你。”花球笑了:“还得一袋山芋。饿了,烧山芋吃。”兰兰说:“没山芋也成。饿死了,就做鬼。做鬼多好呀,风一样。想来就来,想去就去,风一样。做人真没劲,心老是空荡荡的,没个实落处,没一点盼头了。活人,只是消磨时间,有时一想,真可怕。这和等死有啥两样呢?” 夜很凉,是清凉,不是寒凉。风微微吹来。那是来自大漠的和煦的风,带着大漠特有的味儿,柔,轻……与其说是风,还不如说是夜气。是的,那是暗涌的气,在兰兰心头鼓荡着。她很想哭。 花球轻轻抚摸兰兰的脸。兰兰流出了泪。她不想出声。她怕哭声会搅了那份宁静和韵致。她轻轻抹去泪,倚在花球胸前。她听到花球强有力的心跳。一切如梦。 村子模糊在遥远的夜色中。一切都消融了。忧伤变成一条细丝,在诗意的夜气中游弋着,成了另一种享受。 “该回去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兰兰的心便一阵刺痛。美好的时刻总是很短。多想让这一刻永远延续下去呀,可是爹妈在等。爹妈那满是皱纹的树皮似的脸总在眼前闪。闪几下,就把她的血闪凉了。 “回去吧。”她说。 “回去?喧一夜,成不?”花球的话一出口,兰兰就感到极强的诱惑了。一夜……一夜呀。她的心再一次狂跳。她差点就要答应花球了。 花球揽了她的腰,一下下吻。花球的吻很热烈,热烈得令兰兰窒息。那汹涌而来的生命巨浪,能冲垮一切防线。真不忍心结束这一切。 兰兰拨开那双在自己裤带上摸索的手,叹息道:“这可不行,自上回流产后,血就没干过。” “你骗我。” “骗你干啥?药没少吃,可没顶用。” 花球松开了手。兰兰觉出了他的失望,就说:“别这样,好容易见一次面,喧喧吧。”花球不语。兰兰说:“开始,梦里还和你喧。后来,梦里也不见你,觉得有好多话想说。可一见面,就忘了。” 花球说:“吃了大屁喧屁呀?……该回了。我来时,女人不叫来,这会儿,怕到处找呢。” 兰兰想问:“若是我没病,你走不?”却忽然没了谈话的兴致。她有些后悔今夜的约会。她发现,花球变了。 男人都一样。她产生了极强的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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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然 楼主 2016-11-30 21:17:58

    命是旋转的磨盘,女人只是磨盘上的蚂蚁|小说连载《白虎关》 白虎关 第三章(3) 回到家,妈正偎在炕上发呆。望一眼兰兰,她叹口气,轻声说:“夜里凉。出去,得披件衣服。”兰兰嗯一声。借着灯光,兰兰见衣襟上沾了几粒沙。这会暴露她的行踪的,遂轻轻抖掉。她已编好了词儿。妈要问,就说到月儿家玩去了。可妈啥也没问,叹口气后,仍是发呆,仿佛她不知道兰兰出去过,或是明明知道她去干了啥。 妈不问,兰兰就不解释了。也好。编谎,总叫人良心不安的。兰兰上了炕。她忘了将沾在袜子上的沙子抖去。炕沿上留下了一些沙。兰兰望望妈,妈没望她,便借沏水之机下炕,用屁股蹭去了沙。 “妈,喝水不?”她问。 “不喝。”妈又不易察觉地叹口气。兰兰心里很轻松。哭了一场,把淤在心头的闷都泄了。心头是少有的清凉。她沏杯水,偷偷照照镜子,发现自己很正常。脸也不红,但洋溢着春光。这使她比平时美了许多。“我还年轻呢。”她悄悄嘀咕一句,冲镜子里的自己做个鬼脸。 爹爹睡着了,鼾声很香甜。均匀的长长的闷雷似的鼾声,同妈的愁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兰兰上了炕,把水杯搁在炕上,依了墙,想和妈说阵话,但又不知说些啥。最想喧的,是关于花球的话题,可这也是她最想避的。妈的脸已像黑树皮了,尽是皱纹。兰兰很难受,想到妈为自己操了那么多心。这次,要是离婚的话,妈又不知得着多少闲气,心绪随之黯了。 “想啥呢?妈。”她问。 “人不如个物件。”妈梦呓似的说。 这话,妈常说。村里一死人,妈就说。这时说出,叫兰兰摸不着头脑。妈想到了啥呢?是想到了死去的憨头,还是想到了别的?兰兰还以为妈牵挂自己呢,看来不是。兰兰心里轻松了,却有些委屈,想:“妈竟然没把我放在心上。” “不说了。”妈叹口气。 妈侧身而卧。不脱衣服,妈老这样。她总是显得很疲劳。一天的劳作,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总是不脱衣服,滚在炕上。兰兰劝过妈,说皮肤也在呼吸,放出的许多废气排不出去,对身体不好。妈却老这样。奇怪的是,每夜,妈仿佛累垮了。但清晨,妈却总是第一个起床。不脱衣服睡觉似乎没影响妈的休息。妈仍那样精干利索,仍一直从早上干到黑夜,仍囫囵身子滚到炕上,仍成一堆软泥。 妈一动不动,但兰兰知道妈没睡。妈似乎知道她去约会了。兰兰有点不好意思。那时,全村人都知道兰兰和花球的事。但兰兰并没公开和妈谈过。爹妈也不问。一次,偶尔听到爹妈私下里喧。爹的态度很明确,他不希望女儿自由恋爱。从别人一提花球父亲就皱眉的细小动作上,她知道爹讨厌花球。提到白福,父亲反倒有许多好话,说他身体好,能劳动,就是好玩爱赌。而这点,在村里人眼里几乎算不了啥,人家不偷,不抢,不嫖,不就玩几把牌吗?有啥?当然,白福是过分了些。改了,不就好了?至于打老婆,那更不是啥毛病。村里除了几个塌头叫女人支使得团团转,在男人堆里抬不起头外,哪个不打女人?老顺不是也用牛鞭在女人身上织过席子嘛?所以他劝,年轻人嘛,火气盛,等上了年岁,就好了。也许会这样。但兰兰觉得,在牛鞭和拳头中度过一生,实在不甘心。她不想走母亲的老路。她想,母亲也许能体谅她。母亲也年轻过,也挨过揍,也闹过离婚。现在,她老了,身老了心也老了。母亲更多的是陪她叹气,或是在她忧伤时,陪她抹几把泪。 妈忽然说话了:“你的事,自己掂量。爹妈陪不了你一辈子。”妈的声音像梦呓。兰兰嗯一声。这是妈态度最明确的一次,但仍显得含糊。兰兰理解妈的难处。妈既不能怂恿女儿离婚,又不愿眼睁睁瞅着女儿被人折磨。妈左右为难。这句话,你咋理解都成:“你不用管爹妈了。你的主意你拿。”或是:“该懂事些了,爹妈操不了你一辈子的心。”前者鼓励,后者规劝。但兰兰宁愿理解为前者。是的,爹妈陪不了自己一辈子。他们的话,可听可不听。主意自己拿,路自己走。 出嫁前,花球哭得死去活来。他说,只等她一句话,就把她领到天涯海角。但兰兰不能。憨头的媳妇,爹妈的脸面,村里人的言语,都是一座阻挡她私奔的大山。那时,白福还没露出他最恶劣的一面,只听说他好打牌。打牌并不是啥缺点。村里喜欢打牌的人多,闲了,总要摆几桌,取个乐。兰兰并没想到,他会失去人性……噩梦呀。 现在,梦醒了。兰兰已不是过去的兰兰。在生活的打磨下,她早已失去了自己。她不再含蓄,敢和婆婆撕破脸皮对骂;不再羞涩,在白福拳脚交加时,揪住他致命的所在;不再细腻,总是粗枝大叶,和村里女人一样,说些没有弦外之音的直来直去的话……生活像剪刀,把她的女儿性剪了个精光。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记起自己也曾是少女,也有过梦想,有过爱情。她才感到深深的失落、愧疚和不甘心。 “我咋变成这样?”她常常不甘心地感叹。 但她明白,一个人是很难摆脱那种命运的梦魇的。她这样,妈这样,沙湾的女人都这样。黄沙、风俗、丈夫的粗暴、艰苦的劳作……都成了腐蚀女儿性的液体。不知不觉中,女孩最优秀的东西消失了。她们成了婆姨。婆姨不是女人。婆姨是机器:做饭机器,生育机器,干活机器……女人本有的东西没了,该有的情趣消失了,该得的享受被绞杀了。麻木,世故,迟钝,撒泼,蓬头垢脸,鸡皮鹤发,终成一堆白骨。这,已成为她们共有的生命轨迹。 更可怕的是,谁都觉得这是“命”。命是旋转的磨盘,女人只是磨盘上的蚂蚁。都得认命。谁想打碎既定的程序,就得付出粉身碎骨的代价。 兰兰想:“粉身碎骨也罢,我认了。” 想到离婚,她唯一不忍面对的,是嫂子莹儿。不管咋说,她俩是换的亲。大哥憨头虽害病死了,可莹儿并没外心。除了抹泪,除了叹气,莹儿并没打算改嫁,一副拉扯娃儿铁心守寡的模样。兰兰自然不忍心叫她守寡,但一想把莹儿这么好的人送到别人家,又实在舍不得。 “憨头哥,你咋这么没福气呢?”兰兰想。 在莹儿站娘家的这段日子,姑嫂俩掏心喧了几次,除了离婚的话题,她们无话不谈。几次,那字眼差点迸出口了,但又终于咽了。毕竟,白福是莹儿的哥。兰兰不想把一个叫莹儿为难的话题摆到她面前。但兰兰知道,最是贴心贴肺知肝知肠的,还是莹儿;最能体会出她女儿心的,是莹儿;最能理解她内心痛苦的,是莹儿;最能明白女儿引弟之死给她带来的心灵重创的,也是莹儿……同病相怜,她们的心自然贴近了。 “你啥也不用说,我能理解。”莹儿说。 兰兰当然能听出她话里的话。 凉州女人天性中的坚韧使兰兰从丧兄丧女的悲痛中活过来了。莹儿也一样。莹儿依旧像以前那样恬静。要不是瘦,要不是眼皮下隐现的细纹,要不是不经意中偶现的痴呆,倒真像没经过生离死别呢。兰兰当然希望她这样。同时,一丝不快也时时浮上心头:憨头死了,她竟然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莫非,她从来没将憨头放在心上? 但马上,她便释然了。女儿一死,她不是也天塌了吗?不是也寻死觅活吗?每每想起,心如刀割,但一次次想,一次次割,无数次后,心就木了,虽有痛楚,但剧烈的程度逐日减轻。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岁月的风,一日日刮,扬起一粒粒沙尘,久了,多深的沟壑也填平了。 姑嫂俩在一起,掏阵心,抹阵泪,便唱花儿。兰兰和莹儿一样,也喜欢唱那些离别和相思的花儿。那花儿,像扣线,老从心里往外捞扯—— 狼在豁牙里喊三声, 虎打森林里闯了。 阿哥的名儿喊三声, 心打从腔子里放了。 嘉峪关口子里雷吼了, 黄河滩落了个雨了。 为你着把眼睛哭肿了, 把旁人瞅成个你了…… 唱起这些天籁似的花儿时,姑嫂俩都会落泪。心思虽异,感情却共振了。这便是花儿的魅力。即使是陌路,即使年龄和性格相差极大,也会在花儿的旋律中化了陌生,化了沟壑,化了心中的块垒,成为朋友。 兰兰就是在花儿中读懂莹儿的心的。莹儿眯了眼,噙了泪,望着茫无边际的天空,或滚滚滔滔的沙海吟唱花儿时,兰兰便能感受到她灵魂的痛楚。但那是两人都不愿触及的禁区。心照不宣,是她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但花儿还是唤醒了兰兰少女时代的那段被村里人认为荒唐闹剧的恋情。 兰兰和花球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兰兰是一手领了灵官,一手牵着花球长大的,滚沙洼,玩土窝窝,捉蚱蚱虫,烧黄老鼠……就是在一次次儿时的游戏中,兰兰长大了,花球长大了,人大了,心也大了,心中波晕一晕晕荡开,把他俩荡到了大沙河的沙枣林里。 久违了。 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艰辛已尘封了那段往事,心木了,感情更木了。每每触及,也只有昏黄的印象了,像浸了油又在霉屋里放置多年的油画。是花儿鲜活了它们。有了鲜活图腾的兰兰再也不想在既定的轨道中转圈了。 幸也?悲也? 却听得妈妈梦呓似的说:“那古浪丫头,也是个苦命。嫁的那个二杆子,可不是个安分货色。” 兰兰明白,妈说的,是花球媳妇。口中的唾沫一下子干了。她已将“她”忽略了,多可怕。 兰兰燃烧的血一下子凉了

  • 淡然

    淡然 楼主 2016-11-30 21:22:54

    白虎关 第三章(4) 清早起来,兰兰有些头晕。她很后悔昨夜的约会。约会前,花球还鲜活在记忆里。约会后,她发现,花球对她感兴趣的,仅仅是个肉体。兰兰叹了口气。自和白福结婚,便成了他的合法强暴对象。久而久之,她对肉欲失去了兴趣。每一念及,总倒胃口。这很可悲。作为母亲,她有丧女之痛;作为妻子,她是“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作为女人,她只有遭强暴的记忆,连老天赋予的女人的享受也没了。 兰兰想,真没活头了。 想来,花球看重的,也仅仅是她作为女人的那点儿资本。兰兰很失望,想,哪怕你说几句假惺惺的情话也成;哪怕你不说话,只相依了,由那感觉占了心,熨出眩晕来;再哪怕,你胡乱说些不相干的话,也比那样强。那是羞辱人哩。莫非,干不成那事,就连话也说不得了? 兰兰还是想努力地说服自己。她搜遍肚里的拐拐角角,找出的理由却仍是苍白。明摆的,人家喜欢的,仅仅是女人身子,是个不同于自己老婆的女人身子。 臭男人。 忽然,北柱的女儿大丫走了进来,说:“姑姑,新娘叫你呢?” “哪个新娘?” “花球媳妇。”说完,大丫蹦蹦跳跳走了。 兰兰心跳了,想,她找我做啥?想到昨夜的约会,她有些怕见这女人了。莫非,她觉察到啥了?莫非,花球说了啥?他是不是提出了离婚?想到这,心狂跳起来。就是从这心跳上,兰兰发现,自己还爱花球。 兰兰出了庄门,见北柱家墙角处立着那女人。那是个略显病态的女人,也许是奶娃儿的缘故,她显得很瘦,而且一脸阴郁,愁眉苦脸。这形象,兰兰一见,心就不由得抽搐。也是苦命人哪。她想。 女人见兰兰来,转身往前走。前边是土山,山上是那个叫金刚亥母洞的岩窟。一个念头,闯进心里:“她会不会害我?”却不由笑了。我又没干啥,她想。 女人回头望兰兰一眼,上了山坡。山坡上,尽是沙秸,那是打沙米后撒落的。黄毛柴头也叫人割了,那扭曲的枝条上尽是老皮,裂着口,很是丑陋。此外,便是老鼠洞了。那女人一下去,就见老鼠四下里窜。女人也不怕,立在那儿,等兰兰。 兰兰明白,她选了这地方,定是有话说。她会说啥呢?她是不是听说了她和花球的事?但心却坦然了,想,那是啥年月的事呀。 女人缓缓转过身来,木然了脸,望她。兰兰发现,那眼,是口干涸的井,或是一块戈壁,心里不由得酸了。她很想安慰几句,却不知说啥好。又想,自己还不如她呢,人家有娃儿,有花球,自己有啥?心倏地酸了。 女人突地跪在山坡上的洼处。 兰兰慌了,说:“你干啥?有啥话,你说。起来,起来。”拉几下,女人却不起,仍用那枯井望她。兰兰四下里望望,想,叫人看见,咋想呢? 女人木木地说:“我看见了,夜黑里。” 兰兰才知道,昨夜,她悄悄跟了花球,脸腾地红了。幸好,没干啥。有些后怕了,但更多的,是羞。毕竟,和人家男人约会了,搂了,抱了,咋想,都脸红。嗓里很干,想说啥,又不知说啥好。 “看在娃儿面上。”女人说。 兰兰狠劲晃一下头,想晃去别扭。太阳已跃上空中,四下里亮晃晃的。若有人来,一眼,就能发现这喜剧。人丢到娘家门上了,传出去,咋活人?她一下下拉女人手臂:“起来,有啥话,好好说。” “不答应,死也不起来。”女人木木地说。 “答应啥?”兰兰慌乱地辩解,“我们,没干啥呀。”又四下里望望,幸好没人。 “我知道,你们好过。可现在,有娃儿哩。再好,我活不成了。”女人的话听来,像机器人的。 “不好,不好。我们,根本没好。说了几句话。”兰兰慌乱地辩解。 “以后?”女人问。 “以后,话也不和他说,总成吧?”兰兰身子发软了。 女人惨然笑了,望兰兰一眼,说:“你知道,当初,是他强奸的我,怀了娃儿,没法了,才跟他的。人丢尽了,再也丢不起了。活着,是为了娃儿。” 兰兰打个哆嗦,说:“成了,我答应你。” “啥也不干?” “不干!” “你赌个咒,向金刚亥母。”女人的眼睛有了些光。 “我答应你,赌啥咒。” 女人把视线转向远处,长长地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又骗我。我想了一夜,鼓了一夜劲,才敢找你。不赌咒?成哩,你回去吧,我跪死在这里。” 兰兰想,这女人,咋成榆木疙瘩了?就说:“成哩,我赌。以后,我不和花球好,若好,叫我不得好死,成不?” 女人说:“这算啥咒?我也这样老咒呢。女人,哪个怕死?好死也罢,坏死也罢,都不怕。真要赌,要赌爹妈。” “爹妈又没惹我,咋能赌他们?”兰兰带气了。 “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你不干,咒又不应。”说完,女人给她磕了头来。 “行了行了,我赌:若我和花球好,我爹妈不得好死。” 女人惨然笑了,说:“其实,赌不赌也没啥。我再见你们好了,就吊死在你们的庄门上。”说着又得得地磕了几个头,才缓缓起身,梦游似的走了。 兰兰一身大汗。望着那女人上了沙洼,她不由得瘫在地上。 亮晃晃的太阳,很是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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