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翔:北方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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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方收留了我的少年时代,我对北方,因此而有一种亲近之心。我感激的,不仅是北方曾经匀给我一份粗糙的口粮,而是在许多年以后,当我成为一个思想者时,北方的土地给了我一片坚实的历史背景。 我想,我是从北方,从北方的乡村,走进中国。中国不再只是点缀在书籍里的一个语词,而是一片无垠的土地,是土地上的茅舍,青青河边的老牛;是风中摇曳的高粱,庄头忧郁的老树;是黑夜里的纺车,冬日萧瑟的喷呐;是飘过蓝天的一朵白云,是流传在乡间的一个故事。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走进中国,少年心情,此时方才蜕去了它的幼稚与热情的幻想。我与北方同在,感受着它的艰难和这片土地的真正的忧郁,感受中国这个震撼人心的语词。 命运令人难以意料,在城市将我遗弃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竟然会经由北方的乡村而缓缓走进中国丰富的内涵。也许,正是在那个时候,我无意中从书本里走出,并且终生不再为书所累。我默默地阅读那片土地,感知民间的世事变化。 我看见思想是如何走进乡村,孕育出一个又一个的语词,并为我的底层所终生格守的。我看见乡村是如何地被马蹄践踏,精神被反复剥夺。山川崩裂,星转斗移,历史沉睡在土地深处。终有一天,在乡村故事之中,我又重回历史。尽管温习的,只是一些残片,但是旧日传闻,也多少折射出大地的回黄转绿。 土地维系着人的根本,精神的渐渐流失,曾经引起北方的惊惧,但终归沉入寂静。只有城市,仍在煤蝶不休地吵闹。信仰的旗帜不再飘动,曾被生命格守的语词,也早已堕落成为学者研究的对象。 很多年过去了,回首往事,北方的乡村仍在往事中历历可见。许多的故事以为早已在记忆里湮灭,却又在某一天突然复活,成为通往思想的一条线索。感谢命运,少年时代的乡村经历,竟然连缀成为一本大书,无意中又被带回城市,并且成为终身的读本。 2 我在插队的时候,曾经听到过一个故事,那是一个有关流言的传说。 记不清在哪一年,但其上限大概不会越过清末,因为故事里已经有了“洋鬼子”一说。那个时候,大地正在易帜,千军万马攻城掠池,兵和流民兴高采烈地涌进繁华街道。而在乡村,许多男人的脑后,还留着小辫,倔强地显露出一片古老的风景。 那一年,在淮河北岸流传着一个谣言,但是许多人都信以为真,逢人就说。说洋鬼子来了,从海那边的爪哇国,拿着刀,要割俺中国男人的那活儿。又说南山里的老爷们都已给阉了,那话儿装了一火轮。小火轮突突地驶进黑水洋,遇着顶头风,翻了,那话儿满满地漂在水上,咦啼,黑呼呼的一片。这咋弄呢?乡民们说,红毛鬼子急了,放出话得加紧割,得装满三火轮,不然,红毛鬼子回不去,交不了差哩。那时候,人人都信以为真,不断地复述着真实的谣言,重复着心头的恐惧与惊惶。 流言愈演愈烈,黑夜的风景已变,村落再次推出宗法的力量。月上柳梢,乡民们自动地聚集起来。妇女抱着孩子席地而坐,形成一个生命的核心以及未来的希望。老人默默地坐在外围,风中摇曳着残烛,在其尽头,仍然奋力一燃。所有青年和壮年男子,站在村口,还有牛。他们握着铁锹、锄头、棍棒,似乎最后一搏的时机已到,绝望之后,又重新燃起反抗的怒火,保卫自己的家园,还有妇女、儿童以及生命之根。 听说那时候方圆数百里,燃起一堆又一堆的黄火,耸立起一座又一座临时搭建的了望塔。人人向南,南面是海,一阵又一阵的海风吹过,带着腥味。有一只鸟,振翅划破夜空,留下一声凄厉的啼叫。 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半夜里,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响起一声嚎叫:来——了!所有的锣一起敲响,此起彼伏,远出百里。黑夜里,在这片忧郁的土地上,满是孩子和妇女的大声哭泣,满是男人绝望和不甘的呐喊。在那一年,北方沉浸在恐惧之中,他们似乎有了一种预感,预感自己的生命之根即将失去。 听说这一流言在那时候持续了几乎整整一月。当时,我只是把它作为一个故事,尽管村民们指天发誓,说这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件真实的事情,我听了仍然付之一笑。许多年以后,在我重新仔仔细细又朦胧朦胧地阅读这个故事,阅读北方的乡村曾经有过的惊惶和恐惧,却似乎有了另一种感受,冥冥之中,似乎看见了一道神示。我把事件献给弗洛伊德的追随者们,而把故事,留给我自己。我在北方的记忆里,寻找故事中的人物。物是人非,北方的土地已经阅读不出恐惧与惊惶,誓死一搏的勇气,以及对生命之根的深深眷恋。一切终归宁静,高粱依然青青,河水依旧缓缓地向东流去。但我仍然读出了某种变化。大势已定,该失去的早已失去,存留的,只是一种命定的坦然与迎接新生活的宁静。过去已加入历史,深深地埋在土地之下。 3 我当初对北方的选择,一定程度是因了对北方的冬季的想象。 我很小就养成了阅读的癖好,在许多有关的著作中,北方的冬季被我想象成一个漫长的黑夜。厚厚的雪覆盖了那片土地。黑夜来临,村民们呵着手,跺着脚,走出家门,环绕一处。那里有一堆火,孩子嘻戏,妇女嗑着瓜子,男人抽烟,聊天、讲古,感叹生之艰辛,憧憬来年的收成。有时喝酒,嚼着过冬腌制的腊肉,趁着酒意,唱几段折子戏。远处鸡鸣,又各自拢起手,醉意微醺地相互道别。我在那些文字里,在我的想象中,感觉到一种浸透在日常生活里的精神,那种悠闲的,自足的情怀,为我喜欢。 事实上,我在乡村的见闻,证实了我的想象。有一些残余,把我带回遥远的古代。 我发觉那里的农民,对音乐有一种天然的爱好。在一些人的家里,我发现了唢呐、二胡、月琴、笛子和萧。我想,在许多年前,这里也曾有过社戏的形式,或者,在冬天的夜里,自觉地聚在一起,用音乐,打发那漫漫长长的日子。有一种声音,透出黑夜,显示着乡村的精神所在。 但是我并未进入过这样的场景,进入我的想象。冬天早已改变。 我不能不感受到组织对乡村的改造。几乎在所有的地方,都存有组织的痕迹。公社、大队、生产队这一类现代化的行政程序,早已替代了宗法或村社的原初形式。 冬天的闲适已被粉碎、当西北风刚刚吹起,村民们就被组织起来,背着铺盖,浩浩荡荡地开到挖河工地。年年如此。 挖河工地可以被视作当时乡村的一个组织缩影。白天,红旗招展,高音喇叭反复播送着各种社论、领导讲话,以实现某种乡村动员。原有的公社、大队、生产队等形式,被重新命名为团。营、连、排、班等更为严密的军事化组织。在那个时候,你能明显地感觉到,北方的乡村已被政治化,或军事化了。 我时常感叹在这种组织化里的高效率,农民的懒散不见了,分段包干,定时定量,“任务”这个语词开始深入人心。 事实上,挖河工地培育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仓库里的粮食被源源不绝地运到工地,人们兴高采烈地咬着麦面漠,喝着大锅里的面条汤,热情洋溢。那是一种对“报酬”的心安理得,而并不是对劳动,对土地的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情。 的确,在我下乡的地方,横七竖八地留着许多干沟,那是当年的水利见证,是工分的见证。 我当年也有一本这样的工分手册,上面是我的劳动记录,是我秋后的报酬。 在那个时候,工分是一个极其敏感的字眼,社员因为工分而计较,而争执。枯燥的阿拉伯数字在北方的乡村,可以幻化为秋天沉甸甸的粮食。 在冬天,或者雨季,男人已经不愿呆在家里,聊天或者讲古。他们总是让队长派活,实在无活可干的时候,宁愿把东边的土搬到西面,再把西面的土搬到东边,这样,就可记上一天的工分。我惊诧于这种无效的劳动,我那时弄不明白,如果土地不产粮食,那么,工分手册上再多的记录,又究竟意味了什么?工分整个地改变了乡村的思维方式,人们劳动,有效或者无效,仅仅为了那些阿拉伯数字。当粮食不再成为交易的计量单位,抽象开始进入人的思想,信奉纸币,而不再崇拜小麦或者玉米,相信工分,而不再迷恋地里的泥土,我不知道,对于乡村,它究竟意味着什么。 好几年以前,我到过北方的一座深山,山里沓无人迹,曲里拐弯的山中小径把现代化无情地拒之门外。然而在山腰,我意外地看见一座已被废弃的高炉。那是一段历史的见证,狂热、荒诞,然而我还看到一种组织的力量。千千万万的农民被动员起来组织起来,肩挑手提,各种废锅烂铁源源不绝地被运进山中,而山里另一些形迹可疑的石头也被作为铁矿扔到炉中熔炼,最后是一些形状各异的铁,作为跃进的成果,再次被运回村里。在那些日子,燃着火把,千军万马奔腾不息,如此壮观的场面,似乎预示了乌托邦的指日可待,也是北方的乡村从未敢有的大胆想象。 可是,在个人与土地的关系被切断之后,组织也并未兑现利益的承诺。乡村仍然贫穷。于是另一种力量,政治的力量,意识形态的力量,开始牢牢地控制乡村。一种可怕的冷漠,对土地的冷漠,悄悄诞生。 也是在大跃进时代,为了制造一种壮观的场面,公社组织夜战。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能动的,都被动员到田里,既因为某种恐惧,也为了支在田头的大锅里的一碗稀粥。人们拉着犁,喊着劳动号子,满地沸腾。但是后来,老乡们似在嘲谑,又像在自嘲,说:“犁得跟眼皮子深,哄地哩”。 的确,我所受到的农民和土地的教育,早已在历史的巨大变迁中变得支离破碎。而队里的耕牛死亡,我也从未见到村民的哀痛之情。相反,却成为乡村的一个节日。家家端着锅碗瓢盆,排着队,分汤分肉。生命之根早已从心中失去。 但是天性仍在,仍在寻找渲泄的可能。公社成立文艺宣传队,那些尘封已久的乐器又被重新擦抹于净,在时代的乐曲之中,呜呜地寻找乡村往事。 农民终于获得土地,但是昨日的家园已不可见。工业化的浪潮逐渐席卷乡村,数不清的乡办或者村办工厂,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北方的土地。而城市,则成为新一代的向往圣地。生活已经改变,生活正在改变,生活继续改变。乡村精神早已被历史所替换,北方的冬夜依然忙碌不休。而事实上,现代化的萌芽已经孕育在很多年以前。 4 我无书可读的时候,常常跑到农民的家里,强行折腾,希望在墙角,或者女人的针线筐里,能找到书。我那时对书的要求不高,有字就行。偶尔也会如愿以偿,找到过印刷极其粗劣的通俗唱本,一些石印的话本小说。而最使我惊讶的,我竟然真的在妇女的针线筐里,看见《马太福音》,《创世记》,等等。那是一些薄薄的小册子,纸张泛黄,印刷得并不精美。我猜想,这些小册子来自基督教的《圣经》。但是农民并不知道它的来处,只说是家里原来就有的,也没人看,给女人夹鞋样呗。我不是在一家,而是在很多人的家里,都发现过类似的薄薄的小书。我大概天生就有一种对传奇的癖好,在这泛黄的文字里,我似乎嗅到了一段并不算遥远的历史,而且,那里面,肯定还有一个传奇般的故事。我那时在村里开始了调查,我找到一些老人,老人顺着我的追问,展开记忆,他们说,想起来了,是大鼻子在的那个时候送的。 我一直没有弄清楚“那个时候”具体在哪一年,真正的民间档案,是没有文字记载的。但我从老人的嘴里,总算明白“大鼻子”是个传教士,不远万里,飘过遥远的英吉利海峡,来到中国北方的一个小小乡村,开始他的传教生涯。 那时候,乡村刚刚结束它的恐惧,大地已经干涸,无信仰的时代亦已来临。我不想对这个外国人的传教活动作任何政治的或学术的评价,但是我想说,在他的传教生涯中,我的的确确发现了一种美、信仰的美。 我想,如果不是为了信仰,这个传教士不会飘洋过海,离别自己的祖国,在乡村的油灯下,把主的福音翻译成通俗简易的中文。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建成自己的教堂,而是像一个走方郎中,烈日下,或者风雨中,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村庄。他像中国的农民一样,啃着杂面馍,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讲天堂和地狱,讲主的荣耀和生之无助。而那些小册子,也随着他的身影,送进一户又一户的农民家里。他并不知道中国的农民会不会接受他的信仰,但是他做了,他心安理得。 我一直很羡慕那些有信仰的人,他们在自己的信仰中,找到了生之意义,找到了主和他们的兄弟。我至今仍然在黑夜里摸索,孤寂一人。过多的理性,使我常常处在怀疑和自我怀疑之中。我至今无法明确坚定地竖起自己的旗帜。没有旗在风中抖动的美丽,有的只是内心说不尽的孤寂与茫然。 而那时候,中国的知识阶层又在做什么呢?恕我直言,我在农民的家里,从未发现过中国现代作家的著作,即使是薄薄的一小册,寂寞中泛着辉煌沉重的黄色。 在北平的四合院,或者上海的亭子间里,产生过数量众多的文化人。我不能断然否定他们的思想和著作,而且十步之内亦有真的猛士。有形的城墙已破,无形的城墙却横亘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横亘在知识分子与底层民众之间。底层倘无知识人提供的思想资源,就永无民间的信仰可言。 怎能苛责那个时代呢?大破的美丽并无大立的欣喜伴随。文化的断垣残壁,亦未见新的太阳的升起。尽管也说文章下乡,但纸做的文章倘无真的血在里奔腾流动,又怎能为干涸的土地吸纳?当城市仍在黑夜里独自摸索,乡村的土地却已杂花生树良萎莫辨。而最为要紧的是,随着新式学堂和知识格局的变更,民间已永远失去培育自己的知识分子的可能。 此地的信仰已灭,彼地的信仰趁虚而入。乡村再无原则可守,接受着历史一次又一次的改造,直至面目皆非,已难见遥远古代的轻微回声。 5 我对乡村的口语一直情有独钟,那种机智、幽默,富有质感的画面形象,给我上了文学的第一课。我在民间语言的汪洋大海中,沉浮至今。尽管我无力把握,但是我知道它一直在默默地滋养着我,用它内蕴的精神和情感。 但是终有一天,我开始惊诧,我在乡村口语中,居然读到了最具书面语色彩的语词。那种突兀而来的语词爆发,粗暴地割裂了句子的统一,而恍如古代的感觉则也由此而生。 试举一例,“仁义”。我不止一次地听到这个词从耄耋老人的嘴里吐出。“做人要仁义”,“那人不仁义”。正派的农民很少使用“仁义”这个词,仅此一端,已把乡村与油滑的江湖分开。 “道德”这个词也在乡村口语中反复出现,而且经常用在人或事件的评价上,“干活偷懒,日鬼哩,不道德”。 而我最为惊异的,则是因为两个割草孩子的吵架。一个孩子急了,突然爆发:“圣人曰,做人要仁义,你赖俺偷了你的草,道德不道德”。那时我正在麦场上给孩子们称草记工分,那一刹那我惊呆,那一瞬间遥远血脉在此接通。我不知道孩子是在什么地方接受的这种句型训练,也许,这是一个机密,蕴藏在乡村的血液之中,它突然苏醒,又转瞬消失。 遗憾的是,我没有考证过这些语词的具体来处,它又是如何加入了民间的话语体系。但是可以猜想的是,这些语词并不是民间自己的创造,而是来自于某些古代典籍。而它的传播者,则是一些乡村知识分子,落魄的秀才,私塾先生,瓜棚下的说书人,经由他们,这些语词,缓缓流入民间,直至溶入乡村血脉。 并不乏这样的事例,有些语词,已被上层,甚至为知识分子自己背叛,但却为民间默默烙守,并成为守护的原则,口口相传,代代相传。 但是一切终究已经改变。孤兀的语词已难成为海中的陆地,昭示着遥远古代的遗迹。丰富的历史内涵已从语词中渐渐消失,剩下的,只是一躯躯体。希冀它成为栖身的新大陆的愿望,也早成虚妄。乡村也渐渐失去守护的耐心。 “圣人曰”渐渐演变为“毛主席说”,尽管句型未变,但是意义已变。 风靡一时的“毛主席说”,当时已在农村扎根。但是时代之风吹醒的,只是濒于消亡的句型,而难以注入新的意义。每每开会的时候,队长或者支书,都会照例掏出小红书,创造性地念出,比如,毛主席说:干活为什么?干活为自己。谁偷懒,谁不好好于活,谁就是反革命。令人啼笑皆非。神圣语词的守护和尊崇业已消失,留下的是随心所欲的填充和自由发挥。 曾经共有的,悬于世俗利益之上并被尊为神圣原则的语词,已在乡村渐渐湮灭。也有一些新的书面语词侵入生活,比如进步。张家的儿子当了干部,农民们会说:这孩子进步了,穿上四个兜兜的制服哩。李家的闺女做了供销社的营业员,农民们也说:那闺女进步哩,日后不用下地受苦。队长时时教育我们:好好学习,进步进步,日后也弄个中央委员干干。 语词被填注进世俗的利益向往:城市户口、商品粮、工资、官员仕途,以及对土地的冷漠、厌倦、绝望。 十多年以后,我重回乡村,惊咤地发现,刚刚在城市中流行的“信息”一词,已经进入北中国的乡村,并且和“发家致富”紧紧连在一起。不少农民要求我为他们提供一些外界的“信息”。信息正在迅速抹去城市与乡村的界限,把整个世界构成一个现代化的网络。乡村终于迈向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回应着100年前的冥冥神示,但是已经没有恐惧与惊慌。 但是我始终没有触及到那些指涉人的价值信仰和精神操守,存在准则和共有的神圣守护的核心语词。不管在南方,还是在北方,城市或者乡村,内在的心灵四分五裂或者根本荒芜一片。我仍然在海里漂荡。 6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你已非你,我也非我。当我决心反出书斋,你能成为我海中的一片羽毛,我栖身的一块陆地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我能给你一个终生恪守的神圣语词吗?我到哪里去为你找一面信仰的旗,让抖动的风轻轻吹过你的心灵。也许,我能找回你的往事,但是往事能够改变你的现在?我曾经阅读过你的恐惧和惊慌,那是一种神示,你即将改变,你终将失去。而当你再也无物可失的时候,我还能阅读到什么?我关心过你的温饱,关心过地里的麦子和青青高粱。可是这还不够。在我经由你走进中国丰富的内涵时,我迷失在冬天的雨雪之中。而我在记忆里离别南方,告别城市,原本是要寻找到你的往事,以此为基,再次登陆。 我一直搞不清楚所谓的“中国精神”究竟指的什么。在我返身古代,也许,我能触觉到那一遥远的血脉。但是,仍然说不清,道不明。 是的,假如我们有过所谓的“中国精神”,那么,它不是经由法律约定,成为一面信仰的旗,并被理性守护。我想,它也不是沉淀在宗教之中,成为神示。 它始终只是流动在人的意识深处的一种情致,无形无质。千百年的冲撞、熔炼,三教九流,请小百家,终成一种态度,流入朝野,又缓缓侵入民间,最后则潜入人的生活方式,日常生活的方式,轻轻回应着典籍和文献,而语词,只是偶尔浮出的一块礁石。 在南方的深山,听枫林唱晚,那余韵,悠悠扬扬,一直飘落到北方青青的高粱田里。街头老汉的对奕,晃动着士人江边低吟的倒影,花开花落,潮起潮退,星转斗移,世事变化,但是总有一些东西未变。那不变的,就是民间,是北方的乡村和南方的山林。 只要有三亩地,一头牛,人就有信心守护自己的家园。只要地里长着麦子,炕头架着纺车,人就有信心不求于外而内足于心。只要有耕读传家的形式,圣人之道就会不绝于世。只要冬夜依然有幽幽的胡琴,八月的瓜棚飘出说书人的段子,人就厌弃暴力,憧憬和平。 政权更迭,王朝兴衰,只要民间的生活方式不变,天下依然。 偌大的中国,从未把自己的精神写进宣言,仅仅依靠乡村生活,远离皇权,自给自足,态度,成为一种无形的共约,而昭示出文化的力量。精神难以剥离。 万物都在变动,不变的,只有遥远的彼岸,神圣之光永不熄灭。精神经由圣谕的形式,成为民族不变的约定。 7 河道早已改变,急流从云端里跌落,已是异地异乡,归途不复,遥遥的记忆已被关山阻隔。但是心仍不甘,拒绝着异地之海的皈依。 当我从北方的传奇中走出,我知道往事已不可再恋。死去的语词已不复再生。只能成为历史,供人凭吊,并作美的遐思。 从此地出发,再越关山。 信仰的旗在思想的漩涡中冉冉升起,旗风猎猎,激荡于世俗存在之上。 心灵找到栖身之地,终身恪守。饱满之中,听见庄稼的拔节,麦粒砰砰作响。 让旗飘出书斋,飘出城门,飘向无边的乡间,南方和北方,东部和西部,在我重新走进中国丰富的内涵中时,应该有一片坚硬的土地,让我登陆。我钟情于这样一些语词,比如,自由、平等、正义和公正。 人造的旗终将飘落,真的语词则会缓缓流人民间,进入人的血脉。重新缔结一个约定,让城市和乡村,南方和北方,选择这样一些词,作为生存的准则,默默格守,神圣守护。 昨日不再,今日路正长。给我一个新的传奇,让我在此找到今日真正的中国精神,真正的共和原则。越过国别和族别,让思想的血脉接通。坚实的终是土地,原则溶入民间,世事原如浮云苍狗,云飘过,雾飘过,大地依然青青。 土地终将不再漂动。船驰入海,遥遥可见,远处的一抹青灰,实实在在,非梦非幻。舍身下海,抓住陆地,从此上路。 我守住传奇,寻找太阳。里一跳,又湿漉漉地钻上岸,让太阳暴晒,皮肤渐渐地黝黑,手轻轻一挫,就有一层皮蜕下,但却光滑无比。汗如雨一般每日挥洒,但体内却感到无比轻松,似乎略无杂质,人开始变得通体透明。 夏天显得无比温柔,所有的树,所有的花,所有的庄稼菜蔬,都亲切地朝人微笑。我喜欢夏天的黄昏,一场伏雨过后,斜阳西下,满地的绿色,绿得深刻,绿得令人难忘。 黄昏的夏天,极富生气,到处闪动着朦胧的人影,挑水的,抱柴的,在自留地里忙碌的,我们通常总是齐心合力地做饭,又齐心合力地把饭吃完,这时,大汗淋漓,便提着桶,走到井边,打一桶井水,从头到脚地冲凉,那凉,说句粗话,真正是凉到了腚眼。 这时天色已暗,便把床搬出,架在屋外的小土坡上,有人唱歌,然后是合声,扯开了嗓子,歌声飘向无边无际的旷野。唱《三套车》,唱《喀秋莎》,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时独钟情于俄罗斯民歌,俄罗斯的音乐浸入了每个知青的血液。 躺在床上,看手上烟火明灭,看流星从夜空中划过,这时竟会掠起一丝伤感。想家,想千里以外的亲人,想渺渺茫茫的未来。 淮北的夏夜常常闷热难熬,睡不着,就悄悄地向瓜园摸去。一条小路婉婉蜒蜒地向瓜园伸去,一边是河,一边荆棘丛生,看瓜的把床架在路中,仰着脸,扯着鼾声。我们此时的肤色早已与夜色无异,忍着笑,依次从床下钻过,夜里的瓜园,满地的蛐蛐声,我们只记着“瓜熟蒂落”四字,人趴在瓜藤上,轻轻一压,就觉有物滚到大腿边,一摸,是个大瓜。又捧着瓜,悄无声息地从看瓜的床下钻回……。 岁月茬苒,少年时代早已流逝,夏天的浪漫也悄然远去,只剩下无可忍受的暴虐和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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