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宫略》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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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27:43
☆、第102章
太医院里有位女科圣手叫严三哥,本来专管给皇后瞧病的,今天得了口谕,上庆寿堂来替素以号脉瞧身子。 严太医拿荞麦脉枕往她手腕子底下一垫,三指搭上来,歪着脑袋嘬着嘴琢磨,“小主儿脉象往来流丽,气实血涌,要是没瞧错,应该是遇喜了。”起身冲她做满揖,“奴才先给小主儿道喜。” 素以惶惶坐着,心里很高兴,但是笑不出来,只问他,“估摸着也就四十来天模样,你能肯定么?” 严三哥捻着小八字胡咧嘴一笑,“奴才在宫里供职有二十来年了,宫里主儿们信得过奴才,常回了主子点我名头叫我瞧女科。奴才不才,当年皇太后宫寒的症候也是奴才瞧好的,所以要说切喜脉,别人不满三个月咂不出味儿来,奴才上手,一个月的也能见分晓。礼主儿这是滑脉,行如走珠,壮而有力,小主子在里边结实着呢!不过头三个月您也要仔细将养,好吃好喝好好休息,乐呵呵的,别想那些嘎七马八的事儿。” 紫禁城说大大,说小也小,出了这种事儿,太医院肯定头一个听说。严三哥这么劝她,她也听进去了。可不想不成,昨晚上倒下去就做梦,梦了整夜的三阿哥。看见他血淋淋的来找她索命,别提多吓人了。要说死人,她不是没见过。年前她徒弟出事,她跟着长满寿半夜认尸首,那时候回来一点儿都不怕。因为知道和自己无关,真就是一身正气。可这回三阿哥的死能说和她没关系吗?她一遍遍的回想起揭食盒盖儿递到他面前的情形,想起三阿哥含着笑对她道谢的样子,想一回她就哭一回。她太自责了,把个好好的孩子害了。虽然不是她下的药,却是经她的手递出去的。三阿哥信得过她才吃她的点心,这一信任就坏了事了。 严三哥回身吩咐打下手的苏拉记档,自己舔笔尖儿写方子,嘴里喃喃的说,“奴才给您开几剂保胎的药,连喝七天就成了。虽说是药三分毒,用多了不好,但是必要的安胎还是不能少的。就像盖房子打地基,地基造得越牢,屋子砌得越高。您还不是平常人家盖小瓦房,您这是造高楼呐!这儿来个琉璃壁,那儿开一溜明窗,上头再架个重檐庑殿顶,殿顶正脊上还按着吻兽……总之您怀的身子不一般就是了。” 大伙儿被他的比喻逗乐了,兰草道,“主子您高兴点儿,有了小阿哥更要心境开阔。万岁爷圣明,您还不知道?咱们这会儿最要紧的就是保重身子,查案子自有宗人府内务府,咱们只要安安心心的等信儿。”又对严三哥欠身,“咱们不敢叫小主儿乱进东西,尤其现在更要仔细。您开的方子咱们得拿回来自己煎,您把要留神的地方告诉咱们就成了。” 严三哥点头不迭,“您不说,就是放在太医院煎,也肯定是我亲自来,不敢假他人之手。既然要拿回来……你们出不去,我抓了药再给小主儿送过来。”说着摇头一叹,“换了平时真不用这么如临大敌,这会儿时局不一样,我都知道。” 遇着喜是要打赏的,素以让人抓金瓜子儿给他,份量足足的,里头拜托的意思也足足的。他谢赏接过来,请跪安退出了庆寿堂。到寻沿书屋山头边拐弯,一掀眼皮遇上了缓步而来的睿亲王。睿亲王人小,但官架子十足,打量他一眼问,“瞧了脉?怎么说?” 严三哥给他打千儿问吉祥,这才应话儿道,“回王爷,奴才号过了,一点儿没错,是喜脉。” “好事儿。”睿亲王脸上有了笑模样,“你是送子娘娘边上那个托净瓶的,经你的手就有喜信儿。回头我也有赏,你不是瞧上我养的那对鹌鹑了吗,送你了!” 睿亲王是小人精儿,他嘴上不说,心里谢这位女科状元,要不是他,他也没法从娘肚子里出来。严三哥出息不大,爱养个鸟,喂两条肥狗。羡慕他的长胜鹌鹑,见他就问哪儿买的,比瞧准了女人还上心呢!这回借着由头就赏他吧,自己也没闲心和他耗。他一听果然喜出望外,打躬作揖说谢谢,睿亲王摆了摆手,举步朝后面明间去了。 进屋一看,这屋子有点暗,光线错综交织成一道网。礼贵人坐在炕头上,步步锦槛窗里的余晖斜照进来,落在她酱色袍子的缎面上,泛出一圈模糊的晕。睿亲王眯眼望过去,炕头上的人没发现他来,抱着褥子正出神,她跟前的宫女倒迎上来蹲福,“给王爷请安。” 素以这才回过头来,落地罩那头的门前站了个小大人,穿石青的盘龙袍子,袍脚上绣着海水江牙,脖子上挂一串绿绦朝珠。长得很漂亮,眉头却拧着,一瞧就知道是睿亲王,她忙下地欠身,“王爷您来了?” “来了。”睿亲王在圈椅里坐下来,人矮椅子高,两条腿垂着,还够不着地面。 他是铁帽子王,品级不是后宫宫眷能够比拟的。按规矩他坐着,没有得他允许素以就得站着。睿亲王沉吟着看了她一眼,“我刚才进门遇上了严三哥,听他说你肚子里有孩子了?” 素以脸上一红,躬了躬腰道是。 他慢慢点头,长长叹出一口气,“这世上的事儿真说不清,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倒也不亏。你眼下跟着皇上,不像以前那样儿了,别拘着,也随意些。我额涅常说女人不容易,要多体念点儿。你怀着孩子呢,坐下吧!”他咳嗽两声又道,“我跟着六哥在内务府学差事,他们大老爷们儿进来不合礼数。昨儿就得消息说你有了身子,让我来瞧瞧你。眼下一切都好?” 素以嗯了声,“严太医给开方子养胎呢,都好,谢王爷垂询。” 睿亲王抬抬胳膊示意她别客套,摸了摸前额说,“三阿哥的案子正在加紧办,阖宫排查送食盒的太监,找到他就能有头绪。只是太监人数不少,光紫禁城这片就有两三千。还有园子宫里两头走动的,要全摸清就得翻那天的宫禁记录,拉拉杂杂好多活儿,一时也料理不完。不管怎么,你先耐下性子来。我今儿来瞧你嘛,公事外也徇点儿私情。前面那些话,该说不该说的我都和你说了,就是要劝你别想太多。这会儿天天愁眉苦脸,将来生出个倭瓜来可丢我哥子的脸。三阿哥死了我们都难过,可难过不能冲昏了头,逮住个人就往死里办。抓替罪羊不算本事,掐住了脓包儿,挤出脓汁子来,疥疮才能好利索。” 他用力的看她两眼,素以瞧他那模样又觉得好笑。这位爷满口的官话充大人,其实到底是个半大孩子。他这么巴巴儿看着她干什么?她知道他是想皇太后了。太上皇和皇太后离京去云南,带走了年幼的固伦公主,却把他留下来学办差。他还小,虽说满皇城都是他兄弟亲戚,可哪个也不能和母亲比。 睿亲王觉得有点失礼,忙调开了视线,略一顿又道,“给皇上的奏事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出去了,因着圣驾是私访,不惊动官府的,要一气儿找着也费时候。我估摸着皇上接到折子赶回来,少说也得半个来月。他是明白人,这案子破绽数不清,绝不会相信是你干的。你别管那些弄屁股的倒灶事儿,外头有咱们哥们儿料理,只要你问心无愧,就用不着操那么多的心。” 素以听了挺感激他,“谢谢王爷了,我也没什么,就是想起来心里不大受用。” “受用就不是人了。”他咬牙切齿道,“那个下毒的,赶紧的烧高香求菩萨保佑,别让自己落在我手里。否则小爷就像片鸭子似的,把她一缕一缕片下来喂鹰,管叫她好过!” 睿亲王和三阿哥处得很好,叔侄俩差不了几岁,平时读书打布库都在一起。现在冷不丁的不在身边了,感情上头没法接受。孩子家,务事再早也还是孩子,一边说着一边就哭了。素以看了心里直抽抽,上来给他擦眼泪,温声的安慰他,“爷们儿家不带这样的,三阿哥还指着十三叔给他申冤呢!您得打起精神来,万岁爷回来前就瞧您的了。” 睿亲王抱住她的腰放声嚎啕,嘴里呜哩嘛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素以有点无奈,刚才还一套一套的,现在这样,估计是想他额涅想得忒厉害了,借题发挥在她这儿宣泄情绪吧!半拉嫂子和小叔子这样不合适,不过小叔子还小,也讲究不了这么多。素以拍拍他的背,“王爷想额涅了,是不是?” 这么一问他倒止住了哭。箭袖在脸上胡乱一抹,挺腰子道,“没有的事儿,我干什么想她?我这么大了……”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跳下圈椅捋了捋身上袍子,边往门口腾挪边道,“走了。”再一瞧他,脚下生风,已经往跨院那边去了。 人都散了,素以才能静下心来想想事儿。她这会儿是关在庆寿堂出不去,外面到底是怎样的现状也不知道。说后悔跟了皇帝,倒也不是,这趟的事一出就全然否定他们的感情,实在有点白眼狼。再说里头有个小人儿了……她盘腿坐在炕上抚抚肚子。什么都管不了了,瞧着孩子是正经。 她下了炕,转到东墙根下看她种的丝瓜。昨天才栽下的,今天就着急盼它发芽。问荷包儿浇水没有,荷包儿提着半个葫芦瓢过来,“下种子的时候浇过,小主儿想打发时间就再浇一遍?” 也不成,浇多了没的淹死。从南边讨来的竹竿成捆堆在那儿,她开始琢磨搭什么样的架子好。丝瓜能爬,只要有支撑,把竹竿靠在墙上,它借了力就可以攀上墙顶,在最高的地方开出花来。她仰脸瞧,红墙顶上的天真宽广!她还记得万岁爷和她说过,愿意在宫外给她建府,不知道这话还作不作数…… 这儿想着,看见鼓儿垂头丧气的进来。到她跟前蹲了蹲身道,“主子,奴才回来了。” 没人来问素以话,她身边的人却不停要去应讯。看样子又是一轮盘诘,炒冷饭似的老三样,问得人打瞌睡。她皱了皱眉,“慎刑司完了轮着宗人府,真是没完没了了。这回又说什么?” 鼓儿吸溜着鼻子说,“这回是问起居,贵主儿在场呢,高一声低一声的放冷箭,把我憋屈得牙疼。” 素以一哂,“下回咱们哪儿都不去,我倒要看看案子没完,她们能把我怎么样。人倒运不会倒一世,虎落平阳暂且忍耐,横竖不管是不是密贵妃和静嫔捣的鬼,这梁子是结下了。” 兰草也义愤填膺,“主子说得是,咱们不害人,早晚有一天要死在这些人手上。瞧见才刚送进来的晚膳么?咱们做奴才的就是吃馊饭也不打紧,可她们给主子的是什么?侍膳处的食盒还没动,我先瞧了一眼,豆腐汤连根肉丝儿都没有。还有那个冬笋玉兰片,这么不好克化的东西给怀了身子的人用,她们存的什么心?我都记下了,万岁爷回来一样样报给他老人家听,叫他瞧瞧主子过的是什么日子!” 素以是宫女子出身,吃口上清减十五天,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们只管苛扣她,她掐着时候算计,到皇帝临回来,饭点就往后挪,冷菜冷饭摆在他跟前叫他掌眼。她们作践她,她总得遂她们的意。她在内廷从小宫女干起,什么样的苦没吃过?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强健着呢!严三哥说孩子结实,那就陪着额涅一块儿打仗。扫清了障碍,他以后的路至少会好走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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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28:05
☆、第103章
南方的气候和北方不同,入了二月天气开始回暖,河堤上柳枝抽了新芽,燕又南飞。偶然的停留,能咂出别样秀丽婉约的味道。 连着奔波一个月,到了苏州府没住客栈,包了个民居安顿下来。江南的建筑有别于京城,四面楼,采光只靠天井。人站在底下抬头望,屋宇就显得尤其高深。皇帝闲暇时爱坐在摇椅里看天,真正四四方方的一块,衬着白墙黑瓦当,天蓝得要朝你汹涌扑过来似的。阳光明媚固然好,下雨天也很不赖。雨丝儿细密如牛毛,顺着光看是一缕缕的,不急不躁,纷纷扬扬,还未到廊下,就四外飞散了。只是南方湿冷,初春的雨带出一大片寒意,在外面呆久了心尖会发凉。 这种时候最想她,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也许在临窗读书,也许在和丫头玩翻红绳。再想得旖旎点儿,或者学了个新花样,在灯下绣肚兜也说不定…… 江南鱼米之乡,普通百姓的日子十分悠闲。这座宅子对面是间茶楼,静下来的时候能听见里头悠扬的二胡琵琶。吴侬软语低吟浅唱,虽不知道在唱些什么,光听吐字也很有意思。 可惜了祥和之下总有暗涌,江南织造的官匠们怨声载道,查清原委是这趟南下的要务,所以得在这一片多停留阵子。原本计划两个月的行程怕是不够用了,随扈的都是男人,宅子里不雇老妈子打点也不行。富奇头子活络,买人不可能,就在附近的民宅征集。短工,出的价又高,自然有人愿意干。都是农妇么,憨直不知道拐弯,拿了你的佣金很好套话,从她们嘴里能打听出点当地民生来。 她们没做惯奴才,雇主面前也刹不住,仍旧大剌剌的。皇帝站在檐下,看她们在细雨里的井台边上淘米。其中一个挨过去顶另一个的肩,声气儿低低的,带了点察言观色,“嗳,统点铜钿来呢1。” 另一个扭过头来一瞥,“倷门槛精咯,我袋袋里相一塌刮子两只铜板,倷要么拿去2。” 皇帝一头雾水,只看见前头说话那个脸上讪讪的。这时候腰门上进来个送菜的男人,担子往乌盆边上一搁,啧啧赞叹着,“哦,格只缸穷大个嘛3!” 皇帝看他们交谈觉得有意思,送菜的似乎和呲达人那个是一家子,两个人转开了唧唧哝哝说私房话,自讨没趣的婆娘把手里抹布一扔,转身往灶间去了。 在外面站了有会子了,荣寿过来打千儿,“主子回屋里用碗油茶吧!这儿寒气往骨头缝里钻,没得冻着了。刚入的春,伤风了不容易好。” 皇帝听了慢慢挪步子,还记挂着织造局的造册,问荣寿,“景从孝回来没有?” 荣寿说没有,话音才落,看见门上进来个笔帖式打扮的人。背上插面小旗,跑得满面尘色,估摸着是从北京日夜兼程而来。到门禁上见了侍卫,掏出一封油布包裹的折子往上呈献。侍卫接了快步过来交皇帝御览,皇帝起先倒不觉有什么,料着大约又是京里的请安折子。打开来逐行的看,看到三阿哥薨那里,头嗡的一声就大了。似乎是转不过弯来,愣了一阵回过神,顿时痛得要窒息似的。 万岁爷脸色惨白,这可吓坏了荣寿和一帮子随扈的军机们。万岁爷不言声,他们又不好问,个个眼巴巴的等他开口。皇帝没有说话的力道,把折子递给了大学士顾行。军机们传阅了,这样的噩耗实在是让人痛心,顾行叹息道,“万岁爷保重圣躬,人死不能复生,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皇帝摆了摆手,“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们了,荣寿备马,朕这就回京去。” 他只是想不通,三阿哥的死怎么会和素以有关,兜兜转转还牵扯上了皇后。看来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过得并不轻松。 在马上颠簸,靠着四条马腿一里一里的跑,心里热油煎似的只恨太慢。脑子里千般想头,揣测了各种可能,他知道她的品性,她不是那种蛇蝎心肠的女人。折子上说得不详细,单写了个大概的经过,说三阿哥误食了礼贵人的点心,究竟这点心是不是和皇后有关,还在盘查。 他想得脑仁儿都木了,庆幸素以平安无事,可死的是他的三阿哥,也足以叫他肝肠寸断。他是冷面君王,他不苟言笑,但是他的拳拳爱子之心不比任何一个父亲少。做了皇帝,七情六欲不外露,这是人君的体面。他唯有咬着牙日夜兼程,到一个驿站换一匹马,连着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然而路太远,马背上喝水马背上啃窝头,紧赶慢赶,仍旧只赶了归程的一半。 以前他不知道,他一直以为他的后宫平安宁静,即使有长短计较,也不过是女人之间的小打小闹,不会闹出人命案子来。原来他错了,他对素以的宠爱成了导火索,他低估了女人的妒忌心。他的枕边人里,也有勇于夺人性命的好手。可惜了他的儿子,他的毓敏。养到六岁大,已经知道心疼父亲的好孩子。 从苏州府到北京,不眠不休跑了七昼夜。回到宫里时看到乌泱泱跪着请罪的人,他头一回感到心力交瘁。三阿哥停灵在钦安殿十八天了,他进了殿里,眼前模糊得看不清那口小小的棺椁,只听见耳边嗡嗡的哭声,远的近的,层层叠叠,像翻滚的水浪。 他走过去抚抚漆棺上的仙人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着没有哭出来。缓了会子吩咐庄亲王按贝勒的规制下葬,没有再停留,回身便往长春宫去了。 好些不清不楚的事儿也要求证,他传了弘箢过来,得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皇后身子弱,这阵子折腾下来一副病歪歪的样子。看见他进门赶紧下炕蹲福,抬起头来,眼泪成串的往下掉,哽咽着,“你到底回来了……” 皇帝好言安抚一番,扶她到圈椅里坐下,听她把来龙去脉说一遍,方转过头来问郑亲王,“眼下查得怎么样了?” 郑亲王道,“奇得很,那天各处当值的太监都筛查过了,愣是没找着礼贵人说的那一个。要说会不会出了宫,咱们连宫门上的进出宫记档都翻找过,又让礼贵人身边宫女认人,可认来认去都对不上号……” 皇帝拉了脸子,“你们办差真叫朕瞧着眼晕,宫里几千太监,你让她们认,人能从两个眼睛一张嘴超脱出去吗?她们就是见过那个太监,当时一霎眼辰光能记得住?几千个鼻子几千双眼,搁在你面前叫你认,你倒是认一个给朕瞧瞧?糊涂!”大喝一声把他兄弟喝得矮下去半个身子,他气得喘了两口气,看他们这十几天的进展也知道他们办事不力。毕竟查太监是治标,宫里的主儿们只能外围打探,这一大片动不得,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他忖了忖又道,“叫画师来,照着她们说的样子画画像,不说全像,画个七八分也能找出些眉目来。慎行司干什么吃的?你们内务府、宗人府又是干什么吃的?单查当值太监,保不住不当值的也出来溜达。眼下有个笨法子,叫阖宫太监到太和殿前头天街上去,首领太监们给朕拿着花名册子一个一个的对脸点名头,看看有缺的没有。干了这样的事,九成是不敢在宫里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除非是叫人灭了口,否则没有找不着的道理。” 郑亲王应个嗻,退后一步看皇帝在地心来来回回兜圈子,他咽了口唾沫道,“其实这案子看着破绽百出,可真要问出个原委来,实在是难。礼贵人身边宫女传了很多回,到最后贵人都不叫她们出庆寿堂了。她又是有了身子的人,咱们拿她也没辙……” 皇帝听了这话愕然回头看皇后,“素以有喜信儿了?” 皇后擦擦眼点头,“没错儿,有了,都快两个月了。我正要告诉你呢,这回的事儿把她委屈坏了。她是直性子的人,伺候你那么久,你也知道。你前脚走后脚就闹这么一出,她又不是没圣眷的人,何至于干这么傻的事儿?她和三阿哥没仇怨,害了他对她也没好处。依着我,你们最该查的就是那些有儿子的人。没有念想的人记挂什么?只有有所出的才怕她受宠,怕她生儿子抢了她们儿子的风头么!” 皇后这话有些武断,但是细琢磨也不是没道理。皇帝按捺着狂喜看了郑亲王一眼,“你才刚的话没说完,接着说。” 郑亲王道是,“臣弟这话可能不中听,可是……礼贵人说她是在夹道里接着食盒的,当时正值各宫主儿给皇后娘娘问了安散伙,照理说看见的人很多,可臣等逐个的问宫眷们,却一个作证的都没有……既这么,臣斗胆猜测,这事儿会不会是礼贵人自己……为的是要……”话说半截,眼梢儿往皇后那儿一瞥,意思很明白,礼贵人就是这起案子的始作俑者。害了一位皇嗣,再绕进去一位皇后,如果她野心够大,这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皇后缄默下来,这种可能她不是没想过,郑亲王这个疑问提得是时候,正好探探皇帝的立场。她蹙起眉头有意无意的撇清关系,“素以不是这样的人吧!我一心一意待她,她断不会对不起我的。不过要说那点心,真不是我这儿赏出去的。那天小厨房的厨子不在,抽冷子说我送的东西,真叫我愣住了。至于说没人作证,那天静嫔不是还搭讪来着么!” 郑亲王摸了摸鼻子,“话是这么说,可转天再问她,她说那天染了风寒说胡话,当不得准……” 皇帝白了郑亲王一眼,“亏得没叫你掌管大理寺,否则冤案大概得堆成山了。没人作证是因为墙倒众人推,这都寻思不通?皇后常赏她吃食,她要成心往皇后头上扣屎盆子,非得挑个厨子不在的时候叫人抓着把柄?”他厌恶的回回手,“狗屁不通,朕瞧你光认得你们家那颗石榴树了!照着朕说的好好查,再查不出,你这内务府总理大臣也不用当了。去吧!” 郑亲王被一通骂,明白了礼贵人的封号不是白得的。这是疼到心眼子里头去了,但凡万岁爷他认为不能的事儿,自然能也不能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麻溜回去办差吧!郑亲王扫袖请了个跪安,却行退到殿外去了。 皇后早料到皇帝是这么个反应,她也不觉得奇怪,横竖她只要孩子,旁的一概不问。 她挪过去,“瞧你脸色不好,这一路奔波累坏了吧?是在我这儿歇,还是上素以那儿去?我知道她心里不受用,遇着这么大的事儿,又怀着孩子,正是要你安慰的时候。我让人备了热水,看你这一身的土,换洗好了再过庆寿堂,啊?” 皇帝想想也好,没的把路上沾染的病气儿带进她屋子里去。 皇后摘了手上护甲,伺候他进后殿更衣。边给他脱马褂边切切道,“你不知道,听说素以怀了孩子,我真高兴坏了。你晓得我的心愿,前两天懿嫔的五阿哥落地,我也上心来着。可孩子身底子不好,又太小,暂且留在亲妈身边更受照应,我也就没打发人去抱。素以这一胎我可盼了好久了。你们后头可以再生,这个得记在我名下,你答应么?” 其实这原本就是祖制,皇后打不打招呼,结果都一样。皇帝略一拧眉道,“记在你名下,对孩子的前途有好处。可朕怕素以难过,到底是头一个,情分不同一般。” 皇后拿皂角给他洗头,慢吞吞道,“这一胎要是一举得男,晋个位分就是了,少说也得是个嫔。当然了,都瞧着你,你愿意晋妃,也不是不能够。位分高了才有换养孩子的资格,下头再生个老七,她愿意自己留着,我睁只眼闭只眼,不也过去了么!” 皇帝把毛巾搭在额头上,乏累道,“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才刚怀上就计较这个,也忒让人寒心了。”他掬捧热水擦擦脸,心里惦记着往庆寿堂去,打发皇后道,“朕自己来,你身上不好回去躺着吧,我换了衣裳就过去。” 皇后有些失落,皇帝没立时答应她叫她心里没底。易子而教是南苑起就有的规矩,总不至于到这一代就改了。皇后垂着两手直起腰来,静静站一阵,觉得自己委实有点操之过急。这是把孩子当猫狗,还在肚子里就谋划讨要,对生母来说的确是不大厚道。不过也不打紧,有刘嬷嬷在,素以总不能躲起来生,早晚还是打她手上过。到时候瞧准了抱到长春宫来,皇帝不好较真,事情也就尘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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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28:33
☆、第104章
“小主儿快备上,万岁爷回宫了!”刘嬷嬷进门来,边说边到南炕上归置东西。针头线脑全撸进笸箩里,回头看一眼,礼贵人这十几天下来真瘦了一圈,没好的吃又害喜,站在那里随风就要倒。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万岁爷瞧了不定怎么心疼呢! 丫头们听了消息忙安置她上床,把上顿攒下来的饭菜搁到桌上来。一碟拌莴笋、一盘桂花鱼条、一碗清汤龙须菜,这就是她们怀了身子的小主平时的伙食。别看礼贵人不哼不哈的,也是猴儿精,怕密贵妃得了主子回銮的消息临时给自己加菜,通常饭点都往后延一延。冷了不怕,放在炉子上隔水蒸,横竖下定了决心让万岁爷落眼,这场功德就做圆满了。 她歪在床头上,声气儿弱弱的,“万岁爷这会儿在哪里?” 刘嬷嬷是皇后的耳报神,能把消息传出去,自然也能探到外头的情况。小主儿一问,她站到脚踏板前回话,“奴才听门上二把刀说,万岁爷回宫先去钦安殿给三阿哥上了香,后来往长春宫传见了郑亲王。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过不了多会儿就该往庆寿堂来了。” 素以心里倒有点紧张,坐起来叫荷包儿,“给我拧把手巾来擦脸。” 兰草回身看她,突然感到心酸。定了定神去把檀香木梳妆匣捧来,打开粉盒盖儿,边给她上粉边道,“也是的,宫里娘娘都是一样,总爱把自己打扮漂亮了见皇上。咱们不修边幅,对万岁爷是不敬。” 她笑了笑,“其实我也怕色衰爱弛,真的。” 她是带着打趣的语调,可是别人听来却伤感。兰草不说话,把丝棉胭脂卷成条给她点口脂。她这样的长相,稍稍打扮就格外鲜亮。靠着山水纹的帐子,雪白的脸,嫣红的唇,磨光了棱角,有种羸弱的美。 少时前院传来脚步声,她支起身侧耳细听,“是他来了?” 鼓儿探身看,还没回话长满寿就到了门上,吊着嗓子喊,“礼贵人接驾。” 素以忙不迭下床,跪在红绿错综的新疆地毯上磕头,动作才做了一半被他拉住了,他劲儿大,稍稍往上一提就把她拉进怀里。就着昏暗的烛火打量她,“怎么瘦得这样?” 她是瓜子脸,养得好,两颊上肉肉的,看上去晶莹剔透。现在下巴尖了,眼睛也瘦大了,怔愣愣看着他,仿佛全然不认得他似的。皇帝从来没觉得这么难过,他用他的爱情硬把她拉进深宫中来,没有给她最好的保护,还害得三阿哥丢了性命。早知道带她一起走多好,或者让她在娘家呆到他回京,也好过眼下这种处境。 她细细的手腕抵在他胸前,微撑开了一点,“主子回来了?奴才没能去迎您……” “别说这个。”他抚抚她的脸,满带自责,“这样瘦……是孩子折腾你了?” 她有点害臊,转过脸嘟囔,“可不,还真是。” 就是这种声气儿才对,皇帝勉强扯扯嘴角,“怎么?不好好用膳?” 既然说到吃的上头,她隔开他吩咐兰草,“怎么愣着?还不给万岁爷上茶?” 兰草没挪步,蹲了蹲身道,“主子忘了,咱们的茶叶罐子早就空了,前儿您想吃茶叶蛋都没做成么……奴才给万岁爷倒杯热水,万岁爷屈尊用点吧!” 素以长长哦了声,“想起来了,现在脑子不够使,老忘记事儿。” 她笑着,皇帝听见兰草的话却毛躁起来,问长满寿,“礼贵人每月的份例里没有茶叶?要用怎么不去领?” 长满寿是炼成了精的,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伏在地上道,“主子明鉴,原本小主儿要什么没有?她有圣眷,皇后主子也关爱着,何况现在有了喜,更该捧星星捧月亮似的……可这不是犯了事儿嘛!皇后主子缴了权,两人两处禁足,宫里都归贵主儿管。贵主儿不发话,谁也不敢往庆寿堂送东西啊!” 在他的后宫,叫他怀了身子的女人要什么什么没有,这还了得!皇帝气冲了头,接过兰草敬献上来的茶盏就往他跟前砸,“朕有过特旨,庆寿堂不和别处一样,你是死人,不会传朕的口谕?” “奴才万万不敢。”长满寿咚咚的磕头,“贵主儿说了,她管理六宫,有这个权。” “去他妈的权!”皇帝怒极了,什么好教养都忘了,骂娘的话冲口而出。再冷静下来想想,似乎太失体统,把她们都吓得噤住了。他煞住火性儿,解围式的清了清嗓子,对长满寿道,“去,挑最好的贡茶来,给礼主子煮茶叶蛋吃。”言罢回过身,温言细语的问她,“那东西什么吃头?果然是怀了孩子,口味变怪了?” 素以没说话,兰草在旁边蹲福道,“万岁爷明察,不是我们主子爱吃茶叶蛋,实在是担着身子,有时侯吐空了没吃的,饿得慌。您瞧瞧……”她引皇帝看地罩后面的八仙桌,桌上寡唧唧的摆了两菜一汤,这凄凉景儿,瞧了就叫人掉眼泪。她狠狠的抽噎,齉着鼻子说,“万岁爷啊,您再不回来,我们主子和肚子里的小主子就要活不成了!奴才们是下等人,吃馒头就咸菜,能吃个饱就够了。咱们主子不一样,她一个人担着两个人的消耗呢!宫里这些主儿们,不说有孕的,就是平常人,哪个在忍饥挨饿?偏我们主子可怜,奴才们的吃食也少,几个人凑份子,每顿省下半个馒头来,防着主子饿,给她泡在热水里用……都说紫禁城是个富贵堆儿,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儿,怎么还叫她饿肚子呐!” 这半个多月实在过得清苦,兰草有意往狠了说,虽没有那么夸张,但也不算出大格。屋里侍立的人被她说到伤心处,都呜呜咽咽的哭起来,皇帝抿紧了嘴唇没言声,可那山雨欲来的神情令人畏惧。素以掖掖眼泪,刚想请他安坐,见他猛回身就往外走。她赶紧上去拦住了,“主子干什么去?” “我去给你出气。”他隐忍着,身子都在打颤。三阿哥刚走,这里怀着一个又要遭人算计,密贵妃好大的胆儿!谁说素以犯事儿?案子还没定她就着急克扣供应,是打算把内苑变成牢房?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他真气极了,回来看见她这个样子,要茶茶没有,清汤寡水的两碗饭菜,冷冰冰上供似的搁在那里。怀孕的人本来就嘴馋,她吃都吃不饱,冷馒头泡水将就过日子,哪里还敢奢望那些七七八八的零嘴儿?这是他爱的女人啊,还怀着他的孩子!他心里刀绞似的,千算万算把她留在宫里,叫她担惊受怕任人欺压。恼起来恨不得抽自己耳刮子,连妻儿都保护不好,他简直枉为男人! 他还想往外走,素以死命的拉住了他。她现在想法真不同了,这些天好好琢磨过,要在宫里生存,没有他做靠山,只怕一天都活不下去。以前她还穷大方,违着心的叫他雨露均沾,现在想想凭什么?出了这个事儿,宫里那么多女人,没有一个愿意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既然个个都巴望铲除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她今后也要为自己考虑了。横竖担了狐狸精的罪名,名至实归才不算亏。她就要留住他,独占他。既然相爱,还要顾忌那些闲杂人等干什么? “不许走。”她抱住他,“到了别人那儿再不来了,叫我怎么办?” 她鼓着腮帮子,撒起娇来的德性也和其他人不一样。皇帝一瞧心就软了,揽在怀里摇了摇,“胡说么!我离京那么多天,天天在想你。刚才兰草的话我听了又惊又恨,贺氏这会儿要在跟前,我非活撕了她不可!” 她替他整了整圈领道,“她是你的贵妃,你倒舍得?”看他挑起眉毛,她忙换了个风向,温声道,“不急在一时,先消消火。今儿天晚了,宫门都下了钥,这么吆五喝六的不好看相,有话等明儿再说。您几天几宿没合眼,看看眼睛都熬红了,还有力气管那个?宫里要整顿的事儿可多,一口也不能吃个饼,什么都得慢慢来。”她说着,低下头嗫嚅了句,“我也天天儿的想您呢!” 小夫妻当着人面说私房话怪不好意思的,底下人也识趣儿,看他们这样都悄声退出去了。 皇帝扶她上踏板,蹲下来给她脱鞋。脱了一只脚,抬起头来看她脸色,“这会儿饿不饿?我叫人送些甜汤来你用,好不好?” 他连日奔波太操劳,人黑了,隐隐有倦容。她心疼他,摇头说不饿,“我牙都擦了。” “擦了?” 素以一本正经的颔首,“擦了,我不骗你。”说着龇给他看,“多干净呐!” 那口整整齐齐的糯米银牙长得好,皇帝心头一动,贴上来亲了两口,瓮声逗弄她,“可怜见儿的,牙缝里连肉沫子都没有,能不干净吗!” 她扁扁嘴又要哭,“她们都欺负我,瞧我娘家官儿小,没人能依仗。我额涅听说了宫里的事儿惦记我,想进来探探我,到了贞顺门上也给挡回去了。里头放话,说我药死了三阿哥,坐实了罪名就满门抄斩……我真冤枉,没有下毒,您信不信我?” 皇帝叹息着在她背上拍拍,“我能不信你?不信你,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只是光我信没有用,要堵住悠悠众口,就得抓住那个下毒的人。毓敏不能白死,这回再不清理后宫,做朕的儿女岂非要活在水深火热里了?将来谁都可以捏软柿子,瞧谁不顺眼就往饭菜里掺毒药,反正有好例子在那儿摆着。我这一查到底,也是为了咱们的宝宝儿。”说着来摸她的肚子,“我记得年三十晚上我说你屁股大好生养来着,这会儿瞧瞧,才几天啊,果然叫我说中了。” 素以一顿,看样子不乐意了,扭过身撅屁股上床。她这人在他面前从来不知道摆好看的姿势,比如说有女人味儿的,魅惑人的那种。其实踏踏实实倒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可她冷不丁的还爱丑态毕露。像刚才龇牙,阖宫上下哪个妃子能这么让皇帝看牙?只有她,仗着齐全,无所顾忌。这女人的性子叫人喜欢,既爽朗又坦诚。她不矫情,所以不时让他有惊喜,有新的发现。 她是清减了,肚子里的孩子才两个月,还没显出身腰来。在床上爬,隔着薄薄的中衣,肩背愈发成了窄长条。不过瘦归瘦,那两片臀瓣倒没见小。皇帝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想起三阿哥,顿时什么心思都化成了灰。 吹灯上床,他这些天马不停蹄,到现在确实精疲力尽了。但是大约累过了头,脑子很清醒,反而一点睡意都没有。她软软的靠在他怀里,在黑暗里抬头看他,长长的睫毛刮在他下巴上,痒梭梭的。 “主子……” “东齐。” “您睡了吗?” “睡了就没法和你说话了。” 她悻悻的,“我怀了孩子你高兴吗?” 她动了下,被窝里暖暖的气流翻卷上来,他由衷的笑,“高兴也不高兴。” “此话怎讲?”她撑在他胸口问,“为什么不高兴?” 他在她鬓角蹭了蹭,“应该先问问为什么高兴,我有好几个儿子,可从没有哪个嫔妃遇喜能让我这么欢喜。这是咱们的孩子,我太看重了。你知道爱屋及乌么?他将来必定能子凭母贵,要是个儿子,更是前途无量。”他把唇移到她额头上,一点一点往下,虚虚贴在她嘴角,“再说说不高兴……我下江南这么久,为你守身如玉,老天瞧了都要哭。做什么盼着早些回来?还不是为了……如今倒好,只能望梅止渴了。太医说过的,头三个月碰不得,怕坐不住胎……” 他含含糊糊说着,手慢慢摸进她衣襟里。身上真是瘦了,肋骨一根根数得出来。不过因为怀了孩子,上围却足足大了一圈。这么傲人的双峰,触之令人欣喜若狂。他深深吸了口气,“了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她嗤地一笑,“没正形儿!” 他又在那里长吁短叹,“还有一个月呢,这日子怎么过?” 摸啊蹭的,他到底受不住了,九千岁蓄势待发,直挺挺的顶在她腰上。她怕他胡来,没的乱性伤了孩子,便把手探进去,安慰式的抚摩两下。不过这东西戏耍多了会上瘾,摸到高兴处,在将军帽上压了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你这色胚!”皇帝翻身压住她,解开了葡萄扣,把她扯得胸怀大开。然后一气儿扎进她怀里,左右一通好啃,把她啃连连求饶。 “这么的可要坏事。”她推了他两下,他像山一样岿然不动。她气喘吁吁的抱怨起来,“我说句话就是色胚,那您这个……九千岁,这么穷凶极恶架势,又想干什么?”
☆、第105章
他讪讪的,“倒也没想干什么。”太医的话总不能不听,纵着性儿来,这里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已经损耗不起了。现在这处境,终究无法真正舒畅起来。短短两个月,一茬又一茬的事接连发生,简直让人精疲力竭。翻身趟下来,胳膊搭在额头上,他郁郁叹了口气,“素以,咱们说说话吧!出了这么大的事,依你的想法,谁的嫌疑最大?” 她探手把他颈窝那里的被子塞实一些,计较了下才道,“奴才不敢肯定是谁,宫里人口太多,人心隔肚皮。是好人还是坏人,面上瞧不出来。不过主子大事小情见得多,心里总归有成算的。您在江南,奴才的心一直悬着。现在您回来了,我可算是有了指望。我信不过别人,就盼着您能替三阿哥报仇,替奴才洗刷冤屈。” 他来拉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扣,“可惜出事的时候朕不在,错失了大好时机。弘箢是个糊涂虫,以前还有大臣把他比作本朝的老庄亲王,要朕说,差得实在是太远。老庄亲王爱玩,什么都能玩出花来,可他懂得无为而治,确实称得上皇父的左膀右臂。现如今到了朕这辈,兄弟虽多,却没几个借得上力的,一个个畏首畏尾,倒像朕平时怎么压制他们似的。可惜了三阿哥,停在钦安殿里十几天,到这会儿凶手都没拿住。” 他说到恨处捶床板,素以知道他糟心,自己又帮不上忙,只有安慰他,“王爷们也有不得已,内宫又不像别处,能押人、传讯、搜查。这种事,抓不住当时的人证,一晃眼过去了,再要搜就难了。各宫各院都是单门独户过日子,不能说城里出了桩案子就把各家搅得不太平。可是有些人……”她原想把话题往密贵妃身上引,不管她是不是幕后黑手,就凭她这段时间的做作所为,也够叫她恨得牙根痒痒了。原本弹劾弹劾是应当,但她又感觉有些羞愧,对不住身边这人。他做皇帝不容易,底下人揣摩他,算计他,面上恭敬,暗地里捣鬼。她还记得自己瞧不上那些人,嫌他们的两面三刀,现在自己又怎么样?她在面对他的时候,想的是怎么拆密贵妃的台,不再是捧着心的向着他了。这样下去自己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真鬼迷了心窍,一面深爱,一面还要不停的计较得失。也许帝王家的感情本就是这样,不管是亲情也好,爱情也好,都没有那么纯粹。我爱你,但是不妨碍我为自己谋福利,这就是帝王家的生存之道。 她侧过身来揽他,“万岁爷……”她哽咽一下,“我对不起您。三阿哥的死都是因为我,他是替我死的,否则这会儿躺在钦安殿里的人应该是我。我一直觉得自己没脸见您,我欠他一条命,叫我这辈子怎么偿还呢!还有舒贵人……您没瞧见她,她太可怜了……” 她哭得直噎气,皇帝只是叹息,“你和三阿哥,不管你们谁出事,朕都痛断肝肠。” 她摇摇头,“我情愿死的是我,您不能明白我的感受。我以前想过自在日子,一心巴望着出宫。后来遇上您,知道再也跳不出去了,就想偏安一隅,有自己的一块地方,养养花种种草,与世无争。可是这样都不成了,我没打算招惹是非,是非自己找上门来。您知道背着一桩人命官司是什么滋味么?我整宿不能合眼,我害怕极了。三阿哥停在钦安殿,我甚至连祭拜他的勇气都没有……我做了亏心事,是我把他推进了鬼门关。就算毒不是我下的,我也照样无地自容。” 要说一点不怨恨,似乎也不大现实。但他毕竟没有被伤痛冲昏头,不愿意三阿哥死,难道愿意她来个一尸两命么?都不能够,所以责任还在他。是他治家不严,他后宫里的魑魅魍魉隐藏在人群里伺机而动,必须揪出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您明儿去瞧瞧舒贵人吧!这半个多月也不知她怎么过的,现在能让她慰心的只有您了。儿子没了,男人再不问她死活,我怕她真有个好歹,我往后良心都难安。”她言罢,又带了些犹豫的口吻,“万岁爷……” 他嗯了声,“什么?” 她计较了下方试探,“您会再给舒贵人一个孩子么?” 皇帝苦笑着掐她的鼻尖,“你以为想给就能给的么?好了,我乏了,有话明儿再说吧!” 他的回答模棱两可,换了个姿势背过身去,不再说话。檐下的西瓜灯送进一点微芒,她在朦胧里看着他宽阔的肩背,鼻子隐隐发酸。他是乏了,几千里的奔波,回来又是个烂摊子。她仰天看帐顶,把手心贴在肚子上。等这件事过去,找个机会和他提提建府的事吧!虽然历朝历代都没有宫妃在外单过的例子,可她真是受够了宫里压抑的气氛。以前有盼头,一天一天看着出宫就在眼前。现在晋了位,就像判了几十年的牢刑,不到你死我活,永远都得困在这高高的宫墙内。可能是异想天开,如果收回了封号,把她从玉牒里除名,就当没有她这个人存在,是不是能够恢复她的自由身? 可是孩子怎么办?她大着肚子自然别想往外跑,要是生个阿哥,放在皇后身边不闻不问又不舍得。如今只希望这胎是公主,女孩儿皇后是不稀奇的,但是如果没叫她如愿,到时这位贤后只怕还会张罗选秀,殷勤替皇帝扩充后宫。 她闷头胡思乱想,万岁爷倒睡着了。他是弘雅警敏的人,平常睡得浅,从没听见他打过呼噜。这回真累透了,呼吸声都伴着沉重。素以悄悄靠过去,胳膊环上他的腰,把脸贴在他温暖的背上。这回是动了点小心思,她也不是非要置谁于死地,密贵妃有没有害三阿哥,老天爷瞧着自然收拾她。至于她有意苛扣她,没怀孩子,她在吃穿用度上并不计较。但既然知道她有孕还有意为难她,那么贵妃娘娘就是没安好心。这种人不说要她获罪,叫皇帝看清她的为人,缴了她管理六宫的实权,对自己来说也算出了口恶气。 想得太多,后来就有点迷糊了。这回有他在身边,睡得分外的香甜。第二天起来精神头很足,只是每天早上一通吐是必不可少的。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严谨的人,折腾他额涅已经养成了规律。她五更起床,洗漱过后从从容容的到梢间里捧痰盒催吐。吐得不多,全是酸水儿,吐完了清清口,起来又是一条好汉。 万岁爷辛苦,想叫他多睡一会儿,她擦了嘴转身进明间,却看见他睡眼惺忪的站在门前。她咦了声,快步迎上去,“今儿不视朝,怎么这么早起来?” “太多事儿要办,三阿哥总停在钦安殿不成。人死了,入土为安要紧。”皇帝说着仔细看她脸色,在她背上怜惜的捋了捋,“难为你,大清早的就吐成这样。叫严三哥过来开个方子治治,别人害喜好像没这么严重。” 别人害喜怎么样,他未必上过心罢了。四执库冯岚青送行服来,素以接了手替他料理,缓声道,“害喜也看各人身底儿,有的吐出肠子来,有的一点事儿没有。我算是折中的,稍有些,大概什么时候也掐着点儿来。这孩子守规矩,这点不知道随谁。” 皇帝脸上露了点笑意,“能随谁?自然是随我。” 素以撅起嘴来,“为什么不能随我?我当了那么多年差,一向自持守礼。” “真会给自己贴金。”他卷着马蹄袖,调过视线来一瞥,“你是被人管着没法子,真要是放出去了,还不得像散养的鸡鸭似的,胡天胡地乱来一气?” 她正给他系腰带呢,报复式的用力收了下,“我怎么就成了鸡鸭呢,太埋汰人了!好歹也得是匹千里马,跑得快,老实,还爱干活。” 皇帝被她收得哎哟一声,“这么大劲儿,吃过早膳了?” 她说没有,声气儿怯怯的,“我等着您一块儿吃,能蹭些好的。” 他忽然沉了脸,眉毛紧紧拧起来。她说这话叫他心酸,想起昨天那点残羹冷饭,他的火气眼见又要冒头。勉强忍住了叫荣寿,荣寿在门槛外面打千儿听示下,他寒着嗓子吩咐,“庆寿堂的月供别照贵人的来,当初皇太后在嫔的位分,拿的是妃的份例。眼下你们礼主子有了,咱们也有样学样。上内务府传话,这里的妆缎、油蜡、菜色,一应俱照四妃的规制施排。庆寿堂说缺什么短什么,不许刁难,有要就有给。”他背着手想了想,“再者……从御膳房拨厨子过来开小厨房,想起来要吃什么,不用巴巴儿跑多少路去讨。小厨房别设太远,就设在书屋的围房里。让他们紧着心伺候,差事办得好有赏,办得不好,提脑袋来见。” 荣寿高声唱个是,起来佝偻着腰去办了。 兰草喜孜孜的和鼓儿交换一下眼色,这样的安排,基本已经看得出来她家主子生小阿哥后会晋什么位分了。真是升发透了,从贵人一气儿能到妃,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儿。主子体面,做奴才的脸上也有光。将来走出去没人敢瞧不起,抬起脚,比那些狗东西的头还高。 素以蹲身行礼,“主子这么体恤,奴才心里惶恐。我知道您是想叫我过得安逸,可那么多人瞧着,我怕回头贵主儿又要给我上眼药。” “她不敢。”皇帝道,“她是手指头合起来一点儿不漏缝的主儿,苛扣后宫嫔妃,她当的一手好家!亏我回来得快,再晚些,是不是要把孩子饿死在肚子里?前头才不明不白走了一个,这会儿还接着算计,单这一宗,追究起来就够她喝一壶。” 素以到现在总算把心放肚子里了,密贵妃也别怪她背后放阴招,她要是不那么外露,自己也不能和她结下怨来。至于那个静嫔,面上挺光鲜一个人,背地里和贵妃沆瀣一气,要深究下去,必定没有她的好处。反正自己不急,逐个的对付。长满寿说的对,有事不怕事么。这深宫之中也凭本事吃饭,她没有娘家撑腰不打紧,她有万岁爷,知道他会护着她,这样就足够了。 屋外起了风,吹得窗上穗子飘飘荡荡。皇帝站在朝霞里,背着光,昂首挺拔的身姿,方正齐楚的君子人模样。她眯嬉着眼觑他,他对她一直很坦诚,自己却千方百计借他的手整治别人,说起来有点惭愧。她计较了再三,昨晚上琢磨到今天了,相爱的人为什么要使心眼子?是因为彼此还不信任吗?倒不如老老实实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大不了被他笑话一通,但或许他会和她同仇敌忾也说不定。打定了主意就办,看左右没外人,这才悄声道,“我实在忍不住了,拆人墙角的事儿干得我心里不受用……奴才老实和您说吧,我讨厌密贵妃,她苛扣我我不计较,可她不该苛扣孩子。孩子还太小,正是要好吃好喝养大个儿的关口,她这么干,等同谋害不是?横竖您怪罪她我就高兴得厉害,您说我这样是不是小肚鸡肠?还是孩子小肚鸡肠爱记仇?您不是说他随您吗,敢情您才是最小心眼儿的人呐!” 皇帝拿她没辙了,“你就变着方儿的呲达我吧!我小肚鸡肠,你局气大方,这总成了?”说着摇头,“你以为你干那点事儿我觉察不出来?我不爱戳穿你而已,看你还耍什么花枪。关于密贵妃盘剥你用度,这项我知道了确实很恼火,你在背后放放冷箭也应该。你没靠山,不和我抱怨和谁抱怨?好在最后自己老实坦白了,我听了很高兴。咱们俩个不兴使心眼子,你有什么就告诉我,不用藏着掖着,也不要花力气雕琢。你吃了亏,比我自己吃亏还叫我不平呢,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素以歪着脑袋尴尬的笑,笑着笑着嘴角发酸,连眼睛也一道酸了。是啊,他明察秋毫,自己这点道行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掩耳盗铃。他早瞧破了,却给她留脸面,她开始庆幸自己迷途知返,否则在他眼里是不是就要变味儿了? 用早膳的时候他说,“我要上舒贵人那里去一趟,三阿哥下葬事宜得知会她一声。毓敏出了事,朕连他额涅都不见一面,忒不像话了。庆寿堂和长春宫的禁令都撤了,你过会子给皇后请个安。贵妃她们都到场,我手上活儿忙完也过去。” 这样也好,当面扇耳刮子总能让人更长记性。素以应个嗻,立马的挺起了腰杆子。绝地反击的时机到了,贵主儿没有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的觉悟,看来早晚得栽这毛病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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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28:43
☆、第106章
送走了万岁爷就开始拾掇,穿了件云白软绸滚回字纹夹袍,外面罩个葱绿喜相逢背心。脖子上一串绿油油的翠十八子珠链,头上还戴个满翠钿子。站在镜前照了照,“这模样真像拾着狗头金了,穷人发财就这么往死了打扮。” 青稞擦窗灰呢,回过身来看了一眼,“别人怎么咱可管不上,您这么收拾不显俗,越张扬越好看……就是招人恨点儿。” 素以得意的挺挺胸,“这就对了,就是要招人恨。横竖我已经是全紫禁城的活靶子了,再退让,那些主儿们也不会可怜我。我晋位前家里额涅嘱咐过,叫圆滑做人,收敛着点儿。我是想独善其身来着,可看看遇到的这些破事儿!后宫是口大锅,什么馅儿的饺子都有。放到一块儿煮,素的也变成荤的了。我现在是想明白了,与其夹尾巴做人,不如抬头挺胸活着。我也不是要耍什么威风,就想慑住她们,叫她们以后别来招惹我。既然要闹,找个人做筏子少不了。密贵妃位分够高,她凑趣儿正合适。她是个酸货,嫉妒起来不带脑子。回头兰草使劲的给我吹捧,就说主子爷多好多好,她憋不住自然要发火,那儿人多,场面大了才热闹呢!我现在是不怕的,万岁爷都回来了,贵妃娘娘她还能生吃了我不成?” 鼓儿在一旁插科打诨,“主子您真坏!” “去!”素以一头出门一头笑,“别败坏我名声!人家都不怕唱红脸,我这点小打小闹算个什么?眼下就盼着三阿哥的案子早点告破,慰一慰三阿哥的在天之灵,也好让我把心里的包袱放下来。” 登上代步,抬辇过宫门穿夹道,一路到了长春宫前。下辇进琉璃壁,宫里的总管也分外喜兴的,知道她和皇后目前在一条船上,看见她尤其显得热络。膝头子在地上一点,漂亮的打了个千儿,“小主儿来了,给您请安啦。” 素以从来不爱拿大,略欠了欠身,“谙达辛苦。” “不辛苦。”总管笑着在前头引路,“要说这宫里,还是得有万岁爷坐镇,当家的没在,主母奶奶也收不住那帮牛鬼蛇神。现在好了,主心骨回来了,您和主子娘娘都有了依仗了。” 素以笑了笑,“是这话。”说着进了长春宫明三间里。 皇后今儿打扮比平时鲜亮,忌讳三阿哥刚卒没穿红,一件八团凤满地金袍子也够扎人眼的了。见素以进门上下打量,“这是怎么话说的,瘦了一圈儿,没吃好睡好?” 素以还没搭话,静嫔葫芦一笑接了口,“怀了身子,吃不好是肯定的,睡不好才遭罪呢!” 这是暗示什么?素以婉媚的冲她一勾嘴角,“和姐姐的意思是我做了亏心事,怕阎王爷找我算账来?如果是这个,您还真说错了。该睡不着的不是我,是下毒杀人的人。可仔细了三阿哥来寻仇,阴司里的账,讨要起来快得很。我听说前阵子您都病得说胡话了,这是怎么回事?今儿看您眼下有青影儿,都好了?” 静嫔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婆娘口头不吃亏,话里软刀子拉人,够有本事的! 皇后也不遏止她们,宫里女人名头上好听,陪王伴驾的嘛!私下里生活多乏味,只有一窝里的人才知道。既然大家都无聊,斗嘴念央儿也是好消遣。皇后是听惯了的,主子不在场,她们稍使点儿性子你来我往,她受得住也不会叫停。要是受不住,大不了道个乏,把人遣散了就完事了。今天不同,她带着泄愤的意思,素以怎么挤兑那些人,她听着都很解气。也不说别的了,给晴音使眼色,“站久了没的腰疼,快给礼主子看座。” 严三哥本来就是专门给皇后瞧病的,大概是受了诏,背着个药箱一摇三晃的进殿里来。给皇后见礼,给各位小主见礼,然后耷拉着眼皮站在月牙桌旁听示下。 皇后和颜悦色对素以道,“我早晨才请过平安脉,你也叫严太医瞧瞧。往后打发严三哥长春宫庆寿堂两头跑,从头照料起的,中途换人也不方便。”叫兰草扶她主子过去号脉,一面问,“万岁爷在你那儿用的早膳?进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 素以道,“主子惦记三阿哥的事儿,我瞧他一直皱着眉头,哪能吃得好呢!”胳膊垫在脉枕上,把脉不能说话了,示意兰草继续。 兰草蹲福道,“回娘娘话,万岁爷进了半碗粳米粥,用了两块枣泥糕。碰巧了看见昨儿侍膳处送来的鱼条没收走,以为是萝卜干,还想吃来着……” 皇后嗯了声,“昨儿的东西怎么没收走?” 兰草垂着眼睛,有意的说给密贵妃听,“我们主子昨儿胃口不好,用饭晚了点儿,正巧被万岁爷看见了。万岁爷在桌前琢磨半天,问我们主子,‘你就吃这东西?外头庄稼人嚼谷都比你好’。万岁爷可心疼了,说难怪瘦得这模样。这不是和大人过不去,是存了心的要害小主子。今儿赶紧的叫荣大总管给庆寿堂拨厨子开小灶,往后咱们主子要吃点什么,再不用求爷爷告奶奶了。” 小宫女这番话叫大伙儿都明白了,密贵妃她看人下菜碟,给个怀了身子的主儿小鞋穿。来长春宫请安的人算是能排得上点名号的,她想刮油也不好明着来。可那些低等滕御的遭遇早在宫里传开了,密贵妃的名声臭不可闻。说真的,欺压那些没处申冤的也就算了,庆寿堂那位没定罪没下狱又怀了龙种,这么低级的伎俩图一时爽快,贵主儿的脑仁是下油锅炸过一轮了吧? 静嫔听着也觉无话可说,密贵妃真就靠着资格老,娘家势力高才活到今天。和她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有这样的事?”开口的不是皇后是密贵妃,她开始装糊涂,“当时内务府来问礼贵人怎么处置,我只说了一句待审,谁曾想连膳食都扣减了?哎呀,瞧瞧闹得这样,亏得你还忍了大半个月。怎么不叫人来回我?我知道了非处置了那帮杀才不可!” 严三哥说小主子一切安好,只是贵人有些气虚,好好食补就能养足元气。素以道了谢收回手,对密贵妃哂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只知道六宫宫务都是贵主儿打理,每天往我庆寿堂送的东西您也应该知道……哦,合着您没上过心呐!那可怎么好?万岁爷倒已经瞧见了,解释只怕他老人家也不信。他冷着脸子把我责备了一通,还以为我愿意饿着肚子呢!”想了想又说不对,“皇后主子那天还特意吩咐贵主儿给我的膳食把关呢,您怎么能不知道?是没把娘娘的懿旨当回事,还是您忘性大,纵着内务府这么干?内务府那帮包衣都是猴子托生的,怕没人愿意背黑锅,要问明白,传膳房的总管就行了。” 这回真闹开了,贵妃脸上挂不住了,“你这帽子扣得好,不是违抗懿旨就是教唆奴才使坏,也没第三条道了。” 素以不说了,坐在软垫子上抚燕尾。兰草机灵,躬身对贵妃道,“贵主儿别上火,您事多人忙,一时疏忽了也是有的。咱们小主非但没有一点怨怪您的意思,反倒要谢您呢!今儿万岁爷发了话,叫庆寿堂停了贵人俸禄,给我们主子按妃的份例来。咱们主子误打误撞的,可不是托了您的福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伙儿都知道四妃满员了,按着大英后宫的品级,贵妃本就有两个名额,以前一直是密贵妃一人独占,这回难道要往上添人了?九成是的,恐怕孩子落了地就要晋位,难怪敢和贵妃叫板呢,底气儿够足的。这个宫女子出身的丫头,连跃了两级册封贵人已经是特例,这会儿还要她们这些大家子出身的宫妃对她俯首称臣,这不是笑话吗! 这些人里惊叹有之,忌恨有之,无奈也有之。爷们儿爱,你有什么法儿?总不能像毒死三阿哥那样再给她来一份吧!宫里如今是风声鹤唳,万岁爷回銮,那件案子必定狠狠的查。大多数人不服气也是在肚子里,要真敢下手,谁也没这个胆子。 密贵妃灌了满肚子的火,这会儿还是个贵人就这招摇样儿,真让她晋了贵妃,眼里还有谁?密贵妃恨得咬牙,那天毒死的怎么就不是她?叫这狐狸精留着命祸害人,可恼!她这会儿有身子,立得比泰山还稳,万岁爷魂都叫她勾走了,谁能奈她何?贵妃狠狠瞪着刚才那个阴阳怪气的宫女,“你是哪路天兵?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一口一个你们主子,你当这里是你庆寿堂呐?礼贵人,按说你现在水涨船高,位分不起眼,却是实打实的闷声大发财。底下宫女好好管教着,别让她出来折了你的脸面。” 话里的冲劲儿可见一斑,素以抿嘴一笑,“我的这个丫头向来讨人喜欢,怎么?不合贵主儿的胃口?那下回拜访储秀宫的时候我让她多留神,现在是在皇后主子这儿,娘娘没发话,我就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管教了。到底姑娘家爱面子,她也没说错什么,胡乱责怪她,岂不是吓得她以后不敢说话了?” 密贵妃被她两句话堵住了,瞧得出她是有备而来,豁出去要和她打擂台了。莫非察觉了什么?她心里难免慌乱,眼梢瞥了静嫔一眼。静嫔蹙着眉头摸了摸耳朵上的金镶珠点翠耳环,一副没法子可想的模样,看着叫人来气。贵妃转过脸去唤了声皇后,“有桩事儿想求娘娘做主。” 皇后唔了声,“说吧!” 贵妃迟登了一下,瞧模样似有些为难,“其实这话不该说,在座的都是有体面的人,我要说出口,指不定会让人戳脊梁骨……可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和娘娘提一提。您是后宫之主,咱们这些人虽依附万岁爷而生,日常的家务还是得听您的。我是直肠子,宫里大伙儿处得久了都知道。我今儿……有点为民请命的意思。”说着视线扫过众人,“万岁爷打从九月里起就不翻牌子了,这事儿大伙都知道。年轻气壮的爷们儿家,不翻牌子,叫我们这些人情何以堪呢?礼贵人才晋位,主子偏爱些也是人之常情,可万事都有度……我是想,请娘娘向皇上谏言,六宫虚设总不是方儿。您可别说我没了爷们儿不能活,我是有儿子的人,这上头也有限。到底是瞧着这些姐妹,大伙儿都是伺候主子爷的,给主子开枝散叶是大家的念想。可现下倒好,愈发没了指望了。说到这儿我要劝礼贵人一句,宫里相处讲究谦让。咱们和普通宅门没什么两样,家和万事兴么!你该多劝劝万岁爷,毕竟独占龙榻不好,坏了祖宗规矩,走不长远的。” 素以没想到贵妃会和她说这个,这是带头控诉她抢了她们男人?细琢磨,又气又好笑。她两手一摊,“这个我使不上劲儿,叫我怎么办好呢,主子来了,我不能往外推呀。那就只有求主子娘娘了,您和万岁爷说说,让他遍洒甘霖,别只浇庆寿堂一块,没的把我庆寿堂浇涝了。” 皇后正喝茶,抽冷子呛了一口,抚胸咳嗽起来。作孽的,这是什么比喻,万岁爷听见了还不得气死!屋里女人们个个等她说话,她缓了半天才正色道,“我明白大家的苦处……让我怎么说呢,敬事房每天都送牌子进养心殿,主子翻谁不翻谁,全瞧主子自己的意思。说句糙话,牛不喝水强按头,这种事儿我没干过。你们谁有能耐大可以试试,万一成功了,记着回来报个信儿,大家也好沾沾喜气儿。” 众人大眼瞪小眼,皇后主子这两句话让人大失所望。刚要想法子再求斡旋,门外太监吊嗓子喊起来,“万岁爷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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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28:56
☆、第107章
一屋子莺莺燕燕,娇声给他请安问吉祥。皇帝乜斜素以一眼,人家都在背后算计着怎么瓜分他呢,她倒好,还怕浇涝了!不过他喜欢她这副恃宠而骄的姿态,就应该这样。后宫里做小伏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叫人搁在一边瞧不起,要么被人踩进泥土里去。两种都是永世不得超生,要一辈子看人脸色活着。 素以的脾气不好打发,这点令他感到欣慰。男人愿意给你撑腰,也要你扶得起来才好。天天靠人拉扯着,再好的精力也有够不上的一天。要学会保护自己,该强的时候不示弱,不单是为自己,也是对爱你的人负责。眼前这二皮脸也是老京油子了,要和尊养的宫妃们耍嘴上功夫,大概吃亏不到哪里去。 他悠步踱过来,“都起喀吧,别拘着,坐。” 宫妃们谢恩起身,有个人却蹲着不动。皇帝到她面前站定了,半弓着身子问她,“礼贵人,你闪着腰了?” 素以顺杆儿怕,嘶的吸口冷气,“哎哟,蹲着就起不来了。” 真招人恨呐!皇帝觉得她做得很成功,伸出两手到她腋窝下一架把她提溜起来,对皇后道,“礼贵人有了身孕,往后见礼的规矩都免了吧!别蹲个安,再蹲出什么毛病来。” 皇后瞧在眼里只是笑,“是,就照您的吩咐办。那些虚礼还讲什么,到底肚子里的龙种要紧。” 敢情谁没怀过孩子似的!贵妃听了直反胃,才两个月就闪腰,闪了舌头还差不多!又不是多金贵的人儿,做了七八年的奴才,临了卖起娇来,什么臭德性! 满屋的人个个五味杂陈,这么一个小动作就让她拿了特旨,往后见到位分比她高的都可以大摇大摆不行礼了。怀了胎真好,有男人宠着更好啊!同样的后宫嫔妾,她们这些人算什么呢?说难听点儿,往后就是守活寡么。以前还能盼着哪天能翻到自己的绿头牌,现在倒好,提前进荒宫做太妃去了,想想也叫人不平。 不平归不平,皇帝跟前,谁敢跳出来说话?虽然都侍过寝,皇帝凉薄大伙儿都知道。以往翻牌子进幸,红绫被子一卷扛上龙床,完了事在围房过一夜,第二天就得回自己寝宫去。指着和万岁爷增进感情?他闷头干活,不爱说话。吹了蜡烛,管你是张三还是李四,对他来说都一样。要是有不同,大概只剩他做亲王起就在身边伺候的人了。不过瞧瞧,皇后不问事,密贵妃里外不是人,张慧妃前年薨了,最后一位通房晋了嫔,出身太低几乎排不上号……阖宫看来看去真就只剩一个礼贵人了,而且还是和太皇太后斗得一天星斗,打压了整个塔喇氏换来的。这么一推敲,发现这礼贵人还真是个宝。花了大力气弄来的就是不一样,人家可有老底儿,万岁爷爱她,她合该得瑟到天上去! 皇帝托着茶盏刮茶叶末子,吹了吹,把眼前的热气吹散了,像走出了雾霾,看得也更加清明了,“三阿哥的灵柩巳初运出宫,他是早夭,入皇陵不合适,朕折中挑了块地方,让他进西边妃子陵寝,算是在孝陵范围之内,也没有坏了规矩。” 皇后脸上黯淡下来,皱着眉头道,“这孩子可怜见儿的,我前儿梦见他一回,说那头缺吃少喝,捎去的东西收不着。阴间的老鬼挤兑他是枉死,又看他小,都欺负他。我醒来后哭了半宿,叫人准备几个大包袱,等落了葬再烧给他。另外在臣工里头寻摸寻摸,看哪家有殁了的姑娘没作配的,给他结门阴亲,兴许就能好些了。” 皇帝对鬼神的东西一直将信将疑,听皇后这番描述也难免哀凄,一时萎顿下去,“你瞧着办就是了,朕这里公务忙,照应不到那许多。” 贵妃有点耐不住,皇帝回京,三阿哥的死因必定要追查到底的。他不在,兴许还能打探到点消息。如今他亲自督办,外头什么情况,什么进展,她身在内廷一概不知。害了人命,没有不心虚的。她面上装镇定,心里天天绷着弦。有时候也宽慰自己,娘家的哥子接着她的口信,据说是已经把那太监灭了口。死无对证的事儿,就算查出些头绪,没有人出来指认,她的地位还是很牢靠的。毕竟有四阿哥,好赖孩子在,加上这些年的情分,即便有了端倪,她不承认,皇帝也不能随意动摇她的根基。 “赶明儿让人传话,吩咐打上四十九天的醮,洗清了罪业也就好了。”贵妃道,这话题实在瘆得慌,赶紧换了方向,“这阵子宫里愁云惨雾,大伙儿都舒坦不起来。过两天是主子的万寿,我着内务府张罗,热热闹闹的办一场,也好借着喜兴劲儿把先头的晦气打扫干净,主子意下如何?” 皇帝调转视线,目光冷冷的,把她瞧得遍体生寒,“难为你想得周全,三阿哥才薨,朕也没那兴致大肆操办。”素以坐在下首,窝在圈椅里,垂着眼睫,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他叫了一声,“礼贵人,怎么瞧着精神头不济?又饿了?” 她抬起眼来,飞快瞧了瞧密贵妃,兴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回主子话,奴才如今结实,比做宫女那会儿还扛饿呢!这事儿主子您得好好夸夸贵主儿,要不是她,我吃得过了头,您回来,我八成臃肿得面目全非了。多谢贵主儿每天两顿全素筵招待我,也是的,三阿哥才薨,大鱼大肉我心里不落忍。贵主儿可成全了我的仁义了,给我送碟子鱼条,恶心得我一天没吃下饭。贵主儿用心良苦,怕孩子长得太大,将来不好生养。我对贵主儿的感激真千言万语难表其万一,贵主儿一定是瞧着我和琼珠共事过才这么照应我。”她啧啧咂嘴,抽出帕子来掖眼睛,“贵主儿宅心仁厚,主子您不赏她,奴才死也不瞑目。” “胡说么!口没遮拦!”皇帝嗑托一声把杯子摆在炕几上,被她这通指鹿为马的把戏闹得背上生凉。拧着眉下地踱步,背手在地心旋磨,波斯地毯踩上去寂静无声,只有他手里盘弄的手串,发出玉石之间相互挤压的脆响。他仰脖子看殿顶的藻井,似有些茫茫的喟叹,“朕子息艰难啊……自打开衙建府起,育有四子二女。眼下又走了个三阿哥,也亏得礼贵人这儿有了喜信儿,叫朕心里稍感安慰。”他踱到密贵妃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声音里不见喜怒,缓声道,“朕问你,你明知她有了身孕,还处处克扣她,为的是什么?瞧不得她生阿哥,要让朕子孙凋零,是不是?” 他没有疾言厉色,但是这样缓慢的语调叫人害怕。密贵妃吓白了脸,惶然站起来,怯声怯气道,“主子误会奴才了,只因为上月出了三阿哥的事儿,奴才自觉辜负了主子娘娘的嘱托,后头宫务管得要比寻常严十倍,不敢掉以轻心,免得再出什么差池。奴才是顾得上这头顾不上那头,关于庆寿堂的供应,也没特意嘱咐。主子您知道的,害三阿哥送了命的点心是礼贵人亲手给的,她这里头的嫌疑忒大,在庆寿堂不过禁足,按着规矩应当进宗人府大牢入监才是。”说着狠狠剜了素以一眼,“她这样罪责,但凡有良心的人都不能饶了她。庆寿堂虽在内廷,那时候已经划到宗人府的管辖下去了。外头一圈粘杆处拜唐阿1看守,咱们内廷的人没有特许不得入内,奴才有劲儿也使不上不是!所以她在吃口上委屈是有这事儿。”嗓子低下来,颇轻慢的嗫嚅了句,“原本就是牢饭,还指望金莼玉粒不成!” 最后一句果然引得皇帝勃然大怒了,拍桌子道,“宗人府内务府没定案,谁敢说下毒的就是她?叫她吃牢饭?她肚子里怀着皇嗣!你嘀咕什么?朕还没问你的失职之罪,朕出去两个月出了这么多幺蛾子,你管的一手好家务!宫里居然有人敢下毒,打先祖南苑封王起就没有过的,到了朕这一辈里出妖怪,连这种事都敢搬上台面来了,多少人拿朕当笑话看!你既然主持宫务,孰轻孰重可分得清?损失一位阿哥,虽不是你生的,你心里痛不痛?”他指着素以的肚子,“里头还有一个,亏得随他额涅耐摔打,否则这会子早成一捧血了。你要是贤良就该护着,你呢?打雀牌,养鹦哥儿,你有脸说你忙?” 屋里女人们没见过皇帝发这么大的火,早吓瘫了,一个个趴在地上簌簌打颤。密贵妃呆呆看着他,原来他已经打听清了她这半个月来的动静,真真让她又是心惊又是胆寒。她气冲上来,梗着脖子道,“奴才是贵妃的位分,上头还有皇后,万岁爷怎么不问她?果然多做多错,不做不错么?整日间操持那些琐碎,何尝听见您一声赞?做对了是应当,做错了却要落一身的埋怨,我这又是何苦来!” 她觉得扫脸透了,在宫里好歹是一人之下,他顾及她的体面了吗?连素以都知道护短不在人前责备底下人,她为他生儿育女,最后得他这通呲达,凭什么?皇后占着茅坑不拉屎,她坐享尊荣,叫自己来当牛做马。要不是忌讳天威难犯,她真想问问万岁爷到底是眼瞎了还是心盲了。这些年来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是朝堂上待臣工还讲究个中庸呢,怎么对待她倒像十世里的仇人?这是不知道下毒的是她,要知道了,这会子该把她凌迟处死了吧! 贵妃在皇帝眼里从来不重要,这是实话。她的所作所为不出格,有些能带过的他也不计较,都由她去了。只是慢待素以这一宗叫他怒火烧心,就像他在庆寿堂里说的那样,素以吃亏比他自己吃亏还让他难以忍受。加上三阿哥的早殇,他愈发看重素以肚子里的孩子。他们母子对于他意义不同于别个,以前后宫的滕御他不需要操心,把她们圈养在宫里,供她们吃喝,给她们荣华就成。素以不是,她歪脖儿冲他傻笑一下,都能激发出他保护妻小的使命感。所以贵妃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简直就是在他如临大敌时挑战他的权威。 何况她真的如她自诩的那般冠冕堂皇吗?送食盒的太监鸟尽弓藏,死在了保定府郊外的林子里。这条线是断了,但是三阿哥吃剩的两个点心背面,隐约看得出蒸笼底盘上嵌进去的“昌”字。宫里御制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那碟点心肯定是外头进来的。四九城里带昌字的茶馆酒楼点心铺子有多少家,慎刑司已经派人出去查了。宫里能进出采买的只有造办处,一旦查到点心是哪家卖出的,造办处里逮人,比全紫禁城排查太监可容易多了。到时候顺藤摸瓜,未必找不出幕后黑手来。 皇帝年少时就开始办案,有些人天生有这方面的本事。他只要听人叙述案子,心里大致就能有成算。内闱之中谁和造办处接触最多,谁又能让那些油耗子听从调遣?贵妃真的和这件事一点牵扯也没有吗? 只可惜缺乏证据指证,她毕竟是他册封的贵妃,单凭揣测扣大帽子,她也不能服。皇帝定下心来点了点头,“既然你诸多怨言,那就好生歇着,往后宫务不要插手了。”踅身对皇后道,“你身子不好,朕给你拨两个帮手。寻常事让淑妃和礼贵人帮着料理,大事上头还是由你做主,你瞧这样好不好?” 又是礼贵人!密贵妃气得五官要移位,一个下等宫妃居然轻而易举把她架空了。她苦心经营了这些年,因为少给她几个菜,最后三言两语就被皇帝撂了牌名么?她苦笑起来,天家果真是最无情的,帝王薄幸,她终于见识到了。 皇帝扫眼看众人脸色,“还有一桩事要同你们说。礼贵人在长春宫夹道里接了食盒的事儿没人作证不打紧,今早庄亲王来回话,送食盒的太监找着了。那个阉驴蛋子命大,脑袋被人打开了花还留了口气没死,这会儿关押在慎刑司大牢里。等他缓过劲儿来能开口了,把人供出来,朕的这个后宫就该仔细清理一遍了。朕告诉你们是想留些脸面,谁要是知道内情,趁早来和朕说。没的站错了边儿,那可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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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29:28
☆、第109章
古华轩弄得鬼窝似的,踏进门黑漆漆一片,满屋子药味儿不算,懿嫔也有点神神叨叨的。皇帝还记得头回见她,大冷的天,穿件秋袍在园里踢毽子。那时是垂髫,年纪还不大,人一纵,长辫子在身后摆动开,很灵巧活泼的样子。现在瞧瞧,瘦得骷髅头模样,乍一见吓人一跳。 “这是怎么了?”皇帝问边上嬷嬷,“天儿好,怎么不开窗通风?这么憋着,没病的也憋出病来了。” “不行!”懿嫔忙拦下来,缩着脖子说,“春天粉尘多,阿哥经不住。” 皇帝皱了皱眉,那头奶妈子抱了孩子来给他瞧,一副牡丹金玉富贵缎子打成蜡烛包,孩子直挺挺绑着不能动弹。帝王家讲究抱孙不抱儿,他侧过去看,阿哥很瘦弱,半张着嘴,喘气声呼呼的,拉风箱一样。他心头沉甸甸的,瞧了懿嫔一眼,“这是你们南方的做法?把阿哥包成这样,绑着你试试,你能熬得过一天?” 懿嫔听皇帝声气儿不好,咬着帕子说,“奴才也是没法子,阿哥受不得寒,一冷喘得更厉害,这孩子怕是……” “胡说!”皇帝斥道,“生死有命,能不能带大是后话,朕瞧你是疯魔了,这么困着他才是嫌他命太长呢!”扬声叫长满寿,“你打发太医上景阳宫候着,让德妃过来抱孩子,这就去办。” 长满寿扎地一跪领命去了,懿嫔听了尖声反对,“您不能把毓恒抱走,他是我的命呐!我千辛万苦才生下他,他又有病,放到别人跟前我不能放心。” 皇帝心里烦躁,冷声道,“这原就是祖上的规矩,你要改?皇后倒是和朕求情,说五阿哥有亲娘照应更好些,可是你瞧你怎么带的孩子?还有你底下那些人,这么可劲儿折腾他,捂着就能不犯病么?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成什么体统!” 提起皇后触到了懿嫔的痛处,她捂着肚子嚎哭起来,“我做了错事儿,把好人当坏人了……这会儿悔得什么似的。”又跪下来,拽着皇帝的袍角道,“奴才有冤屈,求主子给我做主。头前儿您不在,皇后主子又因三阿哥的事給圈禁了,宫里主事是贵主儿,我有冤没处申。我自己是不打紧的,就怕贵主儿对五阿哥不利……” 皇帝怔了怔,“你起来,有话慢慢说。” 懿嫔道是,被宫女搀起来坐在绣墩儿上,两手仍旧压着小腹。朝他看一眼,欲言又止,转过脸对嬷嬷道,“把东西拿上来让主子过目。” 精奇去了又来了,漆盘里托着一方白手绢,到皇帝面前跪着往上呈献。皇帝探身看,帕子中央摆了支绣花针,除了两头锈迹斑斑,别的倒没什么特别。他疑惑的问,“有什么说头?” 懿嫔的脸白得触目惊心,呆呆瞧着那针,突然又惊恐的调开视线,声调低低的,颇有些瘆人,“这针是奴才传官房1时从身上掉下来的,您瞧,在我肉里埋着,都已经生锈了。打从毓恒落地到发现这根针,里头有一个多月时间,起先一直是恶露不断,奴才只当是秽血没有流尽,没曾想是这东西作祟……我现在落得一身病,肚子见天儿的疼,发作得厉害了,连腰都直不起来。恐怕这针不止一支,只是藏得太深,找不见罢了。” 皇帝又惊又骇,这种事是头回听说,他的后宫里居然有人使这么阴毒的手段?他猛站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一气儿说完。” “叫我怎么说……我连想都不敢想了。”懿嫔放声大哭,哭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抽抽搭搭道,“奴才娘家和皇后主子娘家有过节,这个万岁爷是知道的。都说生孩子就像鬼门关里转圈,闹不好就要出人命,所以奴才小人之心,怕皇后主子借机下黑手,连着床都没敢往长春宫禀告。可生孩子要有接生的搭手,找产婆子也绕不过管事的去,就打发人知会了贵主儿。贵主儿说别往外声张,她那儿使人来料理,当初四阿哥也是那拨人迎来的,都是女科里的能手,让奴才放一百二十个心。奴才信得过贵主儿,就踏踏实实等着孩子落地了。生孩子真叫疼,到最后下半身都疼没了知觉了,奴才那时候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屋里一团乱。接生的产婆嫌奴才底下人碍手,三下两下给支开了。奴才自个儿连话都说不出来,也由她们去了。后来孩子生出来,给那些人打了赏,就让她们散了。本以为没什么事儿了,肚子疼兴许是生孩子落下的,谁知道……奴才太害怕了,这根针是没扎住,掉下来了,那扎住的呢?天知道里头还有多少!奴才这辈子叫贵主儿坑了,您可怜可怜奴才,给奴才一个公道吧!” 懿嫔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好好的女人变成了这个样儿,简直让人不可思议。皇帝对宫眷没有大感情,但终归伺候过他,给他生了孩子。听她这番哭诉,登时从头到脚都凉了。密贵妃残害后宫,手段毒辣堪比万贵妃,这样的恶妇,还要等三阿哥的案子水落石出么?光凭这一宗就能治她的罪! 懿嫔重又跪下磕头,挪着膝盖往前蹭,“主子,不单是奴才自己,还有毓恒的病症儿也古怪。奴才家里几辈子人,没有一个得过这毛病。宇文家这头也是的,上下那么些人,听说过谁有哮喘么?孩子出娘胎也是那路人接手,既然能给我扎针,收拾个毛孩子有什么难的呢?” 正说着,门上太监进来回禀,“延禧宫静嫔娘娘外头侯着,说有要事求见万岁爷。” 皇帝给这骇人听闻的事震得回不过神来,心里又怒又恨,料着静嫔急吼吼过古华轩来,十有八九带着什么内情来了,便比了个手势叫传。 静嫔进门来抚膝一蹲,“奴才给万岁爷请安。”又看懿嫔一眼,“懿姐姐,半个月没见,您气色不大好啊!我才刚在门外听到一点儿,您和主子说五阿哥的病症呢?其实……” 懿嫔见她半吞半含,一瞧就是知道些底细的,心里徒地燃起了希望,急道,“其实什么?主子在,还忌讳什么不能说?五阿哥这样你也看见了,我求你给指条明路,好让孩子在皇父跟前叫叫屈。” 静嫔觑了觑皇帝,自己心头也直打鼓。本来她是打算明天见机行事的,可人算不如天算,听说懿嫔找了皇帝,她预感密贵妃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果然在廊庑下听见他们这番对话,密贵妃运道坏,连扎针这样挖空心思的勾当居然都能要人发现,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天要亡她,自己不能坐等着被她供出来。还不如趁乱踩上几脚,一气儿把她踩死,自己先脱身再说。 她忐忑的叫声主子,“奴才知道些事儿,一直不敢说,后宫先前是贵主儿掌事,我怕多嘴给自己惹麻烦。现如今主子要彻查,下定了决心开发祸首,奴才这才壮了胆儿来面见您……我前阵子上贵主儿那里串门子,偶尔听见一个嬷嬷说漏了嘴。说要叫孩子得喘症很容易,孩子出娘胎喘第一口气,拿狐狸毛镶进鼻子眼儿,捂住嘴,孩子一吸气就能把毛带进肺里了,往后大罗神仙也治不好……”她看见皇帝变了脸色,暗忖着反正到了这步,横下一条心或者还能杀出条生路来,便加油添醋道,“贵主儿见不得别人生儿子,懿嫔大着肚子的时候就算计过。年前灯笼库井里死了个宫女,好像还是礼贵人在尚仪局带的徒弟,就是因为撞破了贵妃的奸计才给弄死的。主子大约要问我怎么知道这么多……”她跪下来伏在他面前,“奴才有罪,奴才做了密贵妃的帮手。那天贵主儿使了太监给礼贵人送食盒,奴才凑嘴提起了主子娘娘,回来后贵主儿就胁迫奴才,逼着奴才把那天的话赖个干净,要不然就把奴才拖下水。奴才没法子,才有了后来装病,推搪自己在两位王爷跟前说胡话的事儿。从三阿哥薨到您回銮,这里头十几天时间,奴才也零星听到点古华轩的首尾,所以知道五阿哥喘症的由来。” 皇帝站着几乎要打晃,一个贵妃,居然在他的后宫只手遮天整出这么多事来?他以前觉得她虽骄纵难驯,毕竟跟了他这么些年,也不十分的讨厌她。近来对她诸多怀疑,他心底终归还是有一份期盼,希望凶手不是她。哪知道所有猜想都是真的,她是个养不熟的,在他犹豫的当口狠狠咬了他一口,獠牙穿破皮肉,咬碎骨骼,甚至切断他的命脉。两个阿哥都毁在她手里了,她尤不满足,还要栽赃素以,试图把第三个也推进火炕里。这样歹毒的心肠,死一万次都不足以洗清她的罪孽了。 懿嫔顿足痛哭起来,“主子,您都听见了?我的毓恒是招谁惹谁了,一落地就叫她这样糟践!那个毒妇,烂了心肝的淫贱材儿!她这么害我们母子,我死了做鬼也不放过她!” 古华轩里闹得这模样,跨腿进来的德妃愣住了。长满寿看皇帝失神忙上来搀扶,嘴里絮絮念着,“主万岁爷消消火,保重圣躬要紧。” 德妃臂弯里搭着春斗篷,看见里头这副光景以为是懿嫔不叫抱孩子,站在那里进退不得,“这怎么话说的?不是我闹的吧?” 懿嫔拉过德妃来,连哭带比划,把前因后果和她说了一遍。德妃听得直抽气儿,抚胸道,“天爷,这样坏的心肠,亏她是个做娘的。” 事到如今也该有个决断了,皇帝推开荣寿问静嫔,“你说的都是真话?敢不敢和密贵妃对质?” 静嫔勉强定了定神,咬牙道,“奴才句句属实,没什么不敢的。” “好。”皇帝点头,边往外边道,“着慎刑司上储秀宫拿人,家里的事儿别张扬,叫上几个办案的王爷,咱们关起门来开衙设堂。” 抬辇往南,一路风火回到养心殿,进门的时候头都有些晕眩了,一则痛心,二则愤恨难平。对于密贵妃,他自问没有地方亏待她,怎么就张罗出今天这场好戏来呢?她这会儿不在眼前,要是够得着,恨不得立时给她一刀以解心头之恨。至于静嫔,不早不晚这个时候跳出来,只怕也不是如她自己说的那么清白。 王爷们得了信儿来得很快,连纵带跳的进了养心殿。朝上一看,万岁爷脸色阴沉,嘴唇紧紧抿着,一句话都不说。这种情况,大致能猜着是怎么回事,转折就在这位静嫔身上。几位王爷抹袖子打千儿,皇帝叫起喀,睿亲王睁着大眼睛打量她,“怎么着,静主儿的伤寒好了?不说胡话了?” 她摇摆不定,给爷们办差费了好些手脚,瞧见她自然很不待见。静嫔自己也知道,僵着脸欠了欠身,“对不住王爷们,我是有苦衷的,过会子你们就知道了。” 密贵妃从养心门里进来,左右两边有慎刑司太监督办着,却不见她有一丝狼狈。高昂着头颅走在汉白玉甬道上,笔管条直的身形,像十六岁进宫应选时的模样。到了殿前蹲福请个安,转过脸来看静嫔,嘴角挂着讪笑,“真巧,你怎么也在这儿?” 静嫔有点气短,不过她镇得住,仍旧从容的冲她行礼,“给贵主儿请安。回贵主儿的话,我是从古华轩那头过来。先前去瞧五阿哥,五阿哥在襁褓里喘得可怜,您知道我心善,一个没忍住,把上回听说的事儿给抖出来了。” 早就知道这人靠不住,其实这些日子来提心吊胆的受够了,这案子早晚要查出来,自己也做好了准备。只是临了栽在这汉人蹄子手上,实在让人憋屈得慌,更对她自诩心善嗤之以鼻。天下人死绝了也轮不着她来装善人,这么个两面三刀的玩意儿,也敢给自己贴金,好意思的!她没有如静嫔预料之中的手足无措,那点没出息的表现早在得知她往古华轩见皇帝时耗尽了,现在连命都豁得出去,还有什么可怕? 她生了孩子保养得好,鹅蛋脸变成了四方脸,嘴角往下一耷拉,活像个灶王奶奶,慢声慢气的搭腔,“五阿哥的病症我也知道,宫里太医都传遍了,没一个有能耐治的,我这儿也着急上火呢,敢情你有辙?还是又有什么常人没听说过的仙方儿要进献?” 睿亲王一听来了精神,“什么仙方儿?是能叫人长生不老的,还是能叫人生出儿子的?” 睿亲王是个垫窝儿2,俗话说了,老大傻,老二奸,舔嘴磨牙是老三。太上皇儿子多,别的摒弃不算,最看重的只有三个。东篱太子自不用赘述,一条道走到黑,做和尚去了。行二的是宝座上那位,为人是好是歹,大伙儿心里知道。至于最小这个,溜须拍马挑事端他最在行,冷不丁的一句话,也能把人心窝子杵得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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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29:48
☆、第110章
皇帝听不得她们耍嘴皮子放刁,到了这褃节儿上,恨不得一气儿剥皮抽筋下油锅。密贵妃死到临头还装糊涂,要是治不了她,那糊涂的就该是自己了。 “说吧,别浪费时候。”底下还在计较药方,他早听出玄机来了。瞥了静嫔一眼,这汉家子,不哼不哈的肚子里有乾坤。和家往上倒五六辈,祖上就是卖药的起家,掏出点什么偏房致人死命,完全不在话下。狗咬狗一嘴毛啊!皇帝盘弄着手里的念珠,侧身倚在蟠龙宝座的扶手上,“朕的后宫这么乱,真叫朕始料未及。两个阿哥一个嫔,死的死伤的伤,朕这君父,连家小都保护不了,谈什么治国平天下!趁着朕还愿意瞧着四阿哥的面子,你老老实实把事儿交代清楚,可以留你个全尸。硬气过了头,那可真要连累一大家子了。” 皇帝这么一表态,众人立时都噤了声。密贵妃知道会是怎么样的结局,到底人面临绝境都有求生的本能,怔愣之后呜咽叫起屈来,“这红口白牙的,谁跳出来指证我都要认么?奴才跟了您十来年,您不信我,倒信这些居心叵测的小人信口开河?” 皇帝皱了皱眉,“咱们一宗归一宗的来论,朕问你,懿嫔生五阿哥,最先是给你通报的,有没有这事儿?接生的产婆也是你安排的,你敢说不是?” 贵妃心头骤跳,忖度着莫非是哪里出了岔子叫人拿住了?不能够吧!古华轩一直是风平浪静的,她还特意去瞧过懿嫔两回,她也是神色如常,并不像察觉了什么的样子。或许是别的方面惹皇帝不快,她自己给自己宽怀,略福了福身道,“懿嫔打发人来通传时已经是二更了,宫门都下了钥,是我让底下人找敬事房开门上太医院传人的,这不假。她不愿意回禀长春宫,我瞧她可怜,又是头一胎,总不能让她自己料理,难道这也做错了么?” 她巧言令色,惹得皇帝愈发拱火。到了这时候还不知悔改,真是没救了。他怒极反笑,“找人接生原是没错,错就错在你让人使了手脚。要不是那支针没扎住,恐怕一辈子没人知道你干的缺德勾当。”他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你也是女人,怎么那么狠的心肠?别人怀了孩子就招得你想方设法算计,你是要我后宫独你一人?凭你,你配么?” 他最后那句话简直戳中她的要害。是啊,她不配。她在他眼里从来只是个妾,连正眼都没必要瞧上一眼的下等人,怎么敢和他的皇后,和他的礼贵人比肩!密贵妃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只没想到问题出在那根针上。办案子要叫人服,少不得人证物证俱全。五阿哥的喘症她可以一推四五六,光凭静嫔一张嘴有什么用?就是说破大天去,她一口咬定冤枉,天王老子也拿她没辙。可现如今针从懿嫔身上掉了下来,这就不太好办了。 “主子这么看我,真叫我伤心。”她缓了缓道,“主子虽博学,女科里的事知道的有限。有的孩子个头大,卡在产门里生不出来,稳婆就要请剪子。既然剪开了,后头少不得缝合……大半夜的,烛火摇曳瞧不真切,说不准是那时候遗漏的,怎见得一定是我使坏呢?” 郑亲王在一旁接了口,“这不难,既然人归太医院管,那些催生嬷嬷里是谁替懿主儿接的生,派人一问就能问出来。老刁奴再奸猾,架不住大铡刀伺候。连哄带吓唬,最后都得说出来。只不过这么绕来绕去忒没意思,是好汉就正大光明的承认,敢做敢当,兴许还叫人敬佩些。”说着招呼边上拜唐阿,“上太医院找管事,把那天的接生的人都带来。老婆子最不讲义气,一伙人里难免没有软骨头。一个松了口,底下就好办了。” 就像当脑门子一记重拳,她也知道他们会去找那几个产婆,自己承不承认也只是时间问题。只怪当初太笃定了,懿嫔这辈子侍不了寝,五阿哥又弄个先天不足,立刻打发了那些婆子太显眼,就一直拖到现在。谁知道走背运,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居然也败落了,万般皆是命么?她高高抬起下巴,横竖跑不掉,死也死得洒脱。斜过眼来瞧静嫔,这贱人在皇帝面前一副乖巧讨喜的样子,背过身去却比蛇蝎还歹毒。她以为把她供出来,自己就能高枕无忧了么?想得倒美!就是死她也要拉个垫背的,皇帝这里没有证据处置她,她自有办法叫她下去陪她。 “也别闲着,说说三阿哥吧!”皇帝叹息道,“他毕竟没有做错什么,你毒死他,夜里能睡得安稳么?” 其实那又怎么样呢!做一桩坏事是这样,做十桩坏事也是这样。虱多不痒,就是这个道理。先前已经传了口信出去,让家里兄弟想法子潜进慎行司除了那个太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开始部署。就是部署……也晚了。她觉得挫败,就像秤杆子上定好了星,已经补救不了了。 郑亲王说得也有道理,敢作敢当才是英雄好汉。那么多的证据都指向她,到现在再辩驳,似乎有点力不从心了。 “罢了,我知道逃不过这一劫。”她凄凉的看着御座上的人,“说实话,三阿哥的死,并不是我的本意。这孩子两岁上出花儿,我曾经跟着成妃一块儿照顾过他。那时候天天诚心诚意的拜痘疹娘娘,一天三遍香,半时也不落下。我对他,终归和别的阿哥不同,听见他的死讯,我心里的痛比不上舒贵人,却也不亚于成妃。怎么办呢,都是命。我如今是挑了大头,可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我是叫她耍得团团转了,她还不足意儿,又来耍着万岁爷您玩儿。”她转过脸似笑非笑看着静嫔,“你到主子跟前告状,你怎么开得了口?出主意给礼贵人下毒的是你,拿着苗药骗我是断子散的也是你。现下看着要败露,抢先一步来出卖我,以为这样就能保你万事无虞么?只可惜封不住我的嘴,我该说的一句都不会隐瞒。横竖是个死,我下阴曹,岂能容你酣卧高床?” 静嫔既然来见皇帝,自然做了充分的准备。垂死一口最毒,她不指望密贵妃能放过她,由头至尾她都小心翼翼,谁也抓不到她动手的把柄,洗脱罪名可比这位贵主儿简单多了。 贵妃气势汹汹,她踉跄退后一步,颤着声儿对皇帝说,“万岁爷明鉴,奴才只是个小小的嫔,怎么有那么大的能耐左右贵主儿呢!贵主儿恨我我知道,只是把赃栽到奴才头上,奴才阿玛哥子都在外埠,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今儿奴才来见您,的确是下了大决心的。您明察秋毫,不求周全只求秉公,别让奴才一腔赤诚扔进尘土里才好。”又对密贵妃欠身,揉着一双红眼睛说,“对不住了贵主儿,我实在是瞧不得您这么下去。您干的那些事儿,我就是听见了也要烂耳朵的。五阿哥那么小的人儿您倒下得了手,还有三阿哥也无辜,您起先是要毒死礼贵人的,怕礼贵人仗着圣宠,将来儿子抢了四阿哥的风头。后来听说死了的是三阿哥,您不是也乐得手舞足蹈么!和底下人说死一个是一个,您还惦记着上头两位阿哥爷呢……我是登不来台面的,自己又没儿子,我害阿哥们干什么?您一口一口我出的主意,我调嗦的您,天地良心,我冤枉透了,真有理说不清了。” 静嫔演得好,梨花带雨的哭起来。她也真能说,黑的白的混淆一气,贵妃心头攒着火,简直要被她堵得晕厥过去。想想的确没有拿捏得住她的地方,自己本来就心存恶念,认真也没有什么可理论。这头吃亏不打紧,她撇得再干净,天菩萨在看着呢! 密贵妃冷笑,“你有理说不清?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敢指天誓日的保证自己和这事没瓜葛么?” 静嫔看了座上的皇帝一眼,还有堂下两腋的王爷侍卫们,个个两眼炯炯瞧着她。她不想发什么毒誓,可这会儿是逃不过去了,要含混显得她心虚,没干亏心事,怎么还怕赌咒发誓?她横下一条心来,“我要是有一句胡话,叫菩萨拿雷劈我,成不成?” “你最后自是不得好死的。”密贵妃不再理会她,转过身对皇帝道,“我有几句心里话想对主子说,请主子摒退左右,算是瞧着奴才跟了您这些年,给奴才最后的一点恩赐吧!” 毕竟十来年了,她从他做亲王起追随他,替他养了两胎儿子。要不是头一个没序名就死了,现在的大阿哥应该是她生的。皇帝说不出的一种感觉,又恨她恶毒,又觉得她迂腐可怜。论做人,她真不是个厉害角色。脾气又大,刚愎自用受不得别人起哄。这回栽了,要拿命来做学费。 那些人证物证都不需要了,皇帝摆手把人都打发出去,偌大的殿里只剩他们两个。密贵妃半边身子浸在夕阳里,四椀菱花门里斜照进来的光打在她的百子刻丝缎袍上,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 “咱们从来没这么单独说过话。”贵妃道,颊上有隐约的一点笑,“您知道我为什么嫉妒皇后?不是因为她的名号比我响,位分比我尊贵,而是她同您说话时,可以平起平坐你我相称。一个女人,能和男人结发做夫妻,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不像我似的,再怎么骄矜自负,说到底不过是个妾。眼下我走到这一步,不敢奢求下辈子再跟着您,我自己也没脸见您……可我要说,我对您的情,全后宫大约也没有比我用得更深的了。”她苦笑着摇头,“我只是不懂得表达,到最后都扭曲了,被我自己糟蹋了。” 皇帝凝眉看着她,“送食盒那个太监早已经死在保定了,我今早的话都是为了试探你。牢里是关着一个人,不过是朕御前的一等侍卫,等着你那些兄弟们派人去杀。” 密贵妃脸色惨白,心里怨他太冷酷。虽然她能猜到结果,可是经他嘴里说出来,对她还是有如凌迟。她哽咽着喘了两口气,“是我愚蠢,害了贺氏一门。” 贺氏原姓贺兰,是打南苑起就追随宇文氏的旧部。后来南苑王入主中原,很多鲜卑贵族都取了汉姓,才有今天的贺氏。贺兰一族在攻打大邺时战功彪炳,很受高皇帝器重。太上皇即位后对其后世也是诸多礼遇,可是盛极而衰,到他这辈里,只剩下躺在功劳簿上吃老底的子弟了。一个姓氏如同一个朝代,新旧更替是不变的法则,总要打压一个,另一个才能站立起来。贺氏的气数尽了,密贵妃给了这样的契机,是命里注定,避无可避。 皇帝的沉默让她断了所有念头,她凄惶的望着他,“那么四阿哥呢?您打算怎么处置他?” 他嘴角微沉,略顿了顿才道,“他是你儿子,也是朕的血脉,朕不会把他怎么样,但是他会以你为耻。” 密贵妃的呼吸都窒住了,他说话一向不留情面,即使是在她最后的时刻,照旧没有一句让她安心的宽慰。她爱的是什么样的人呢?爱他太痛苦,他是皇帝,高高在上。但是能让他爱,大约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吧!所以素以比皇后更值得羡慕,能够得到帝王的真心,无足轻重的位分又算得上什么? 想起四阿哥,她痛得心都打颤了。那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三天就抱给别人养了。她日夜记挂他,一心要给他创造最好的条件,可是不知怎么,渐渐往斜里岔,临了反而带累他,让他因为有她这样的生母抬不起头来。她悔得肠子都青了,听皇帝的意思,将来皇位继承怕是没四阿哥什么事了。本来很有胜算的,偏让她弄巧成拙,最后坑了儿子的一辈子。于家她不孝,于子她不慈,这样活着,连自己都失望透顶。 她松开紧握的手,“奴才做了太多错事,愧对您,愧对祖宗。可四阿哥无罪,请主子念在父子亲情,可怜他是没娘的孩子,对他多加看顾。” 皇帝终究不是铁石心肠,脸上也有一丝松动,只道,“你放心,朕的儿子,不会让任何人欺负。” 她沉而缓的点头,顿了顿想起静嫔来,“那药,当真是和氏给奴才的。” “朕知道。”皇帝转过身去,嗓音里有压抑的愤怒,“和氏做苗药起家,三阿哥中的毒,中原没有哪种药能对得上号。朕曾经怀疑过,又怕没有根据错怪了她。今儿她自己找上门来,只能怨她自作聪明,把天下人都当傻瓜了。” 贵妃长出一口气,静嫔到底死路一条,这么的也足意儿了。屈膝跪下来深深叩首,“奴才拜别万岁爷。” 皇帝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笔直的站着,背影孤高而无情。密贵妃最后再看一眼,似乎也释然了。就这样吧,尘缘到了尽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惟愿来生不要再和帝王家有牵搭,做个没有圣眷的妃嫔实在是太苦,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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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0:05
☆、第111章
长满寿抱着拂尘进延禧宫,正是梆子敲过了一更的时候。 延禧宫漂亮,玻璃墙里养鱼,荷藻参差,青翠如画。要是搁着夏天,门窗都换上绿竹篾的帘子,地罩上再挂一排珠帘,那俗称的水晶宫就更名副其实了……美则美矣,他左右环顾,门前只有两个站班宫女,瞧上去冷冷清清。二总管咂咂嘴,死寂死寂,说的就是这幅情景。 他挫着步子往前移,身后两个苏拉托着漆盘亦步亦趋。回头看了一眼,托盘里放了几样东西,绫子、毒酒、刀。今儿又是他动手,碎催做惯了,逢着这种事总轮着他。左手刚给贵妃娘娘收了尸,右手又得送静嫔上路。他木着脸慢慢腾挪,走过一片镶着七彩玻璃的天花,再往前就是静嫔的寝宫了。想想这些宫眷们也造孽的,不安分,老虎嘴上拔毛,花儿一样的年纪哟,这就走到头了。原本闷吃糊涂睡多好,可惜了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逃得脱,殊不知皇帝动怒,要治谁的罪,压根就用不着交待因由。什么叫掌管生杀大权?让你生就生,让你死就死。你不能有怨言,还得磕头谢恩。不愿意?叫屈试试,连着你们老家一锅端了! 也是这静主儿蔫儿坏,自己不动手,借刀杀人等着凑热闹看好戏。满以为站得远受不到波及,谁知万岁爷不好糊弄,扒开王八盖儿,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下水。 赶紧的办,办完了好交差。他撩袍子跨门槛,进殿里准备喊人,可打眼儿一看登时傻了——静嫔不用他送,自己已经死了。仰身倒在一块羊毛地毯上,陪着上路的还有她的贴身宫女。 这是畏罪?应该不是的。他走近点看,桌上八样锦食盒盖子开着,边上两杯香片茶,珐琅杯子珐琅托碟,端端正正都是成套的。敢情主仆俩觉得死里逃生了,以茶代酒办庆功宴呢!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闪失,像是服了毒,就这么咽气了。 静嫔还是个死不瞑目,两只杏眼圆溜溜睁着,瞳仁散了光,又大又空洞。长满寿抬手掖了掖鼻子,吩咐身后人,“给内务府回个话儿,赶紧叫慎刑司派人来。” 死了也好,省事儿。不过死因得查明,别再牵连出其他主儿来。又看两眼,没有七窍流血,就是脸色发乌,和三阿哥的死状差不多。他叹了口气,多行不义必自毙啊!不受宠就不受宠,当枪使就当枪使呗,万岁爷也没亏待她,一人住一个宫,这么豪华气派的单间儿,好吃好喝供着又不饿肚子,偏要和贵主儿合着伙捅那灰窝子。瞧眼下,都送了命,这下子可安生了。 慎刑司人来了,搬尸首都是大高个儿,典狱仵作上来检验,确定断了气,戈什哈把羊毛毯子一卷,包煎饼果子似的把主仆俩兜起来,扛着就往外走。长满寿有点兔死狐悲,对插着袖子摇头,“就这么完了,何苦来哉。” 慎刑司主事高太监是他发小,张罗着叫人把桌上吃食带回局子里验毒,别过脸瞧了他一眼,“横竖是个死,怎么死不是死?这趟也齐全了,尚仪局上回栽在井里的宫女,叫郑翠儿的那个,我这儿总算也能结案子了。娘娘们犯点事儿,八月里的螃蟹,提起来一大串。宫里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嗳,你小子眼力好,卯足了劲儿提拔礼贵人,这会子眼看着熬出头了。” 长满寿嘿地一笑,“我估摸着贵妃的衔儿跑不掉,万岁爷爱得很,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她肚子又争气,这不怀了龙种嘛!现在和淑妃一道打理宫务,再过程子能独当一面了,皇后主子身子还不见好,破格晋个皇贵妃也不一定。” 高太监点头如捣蒜,“那千万要巴结住,往后有你的好处。” “我出息了能亏得了你?咱们可是一窝,当初一块儿扛扫帚的难兄难弟,这么多年,媳妇也该熬成婆了。”长满寿擤了擤鼻子,又问,“你瞧是不是毒死?” 高太监唔了声,“说不好,大概齐就是的。刚才我摸脉,腕子上还热乎着。从下半晌养心殿出来到这会子,算算有两个时辰,毒发的时间正好对得上。再看看那个死相,和三阿哥一样,我估摸是同一种药。也不知道是掺进了点心里还是茶水里,等回头验了才能知道。” 长满寿点点头,“你忙着吧,我得上养心殿回主子一声,别不是里头还有猫腻。”他挥了挥手,挑着灯笼出了延禧宫。 皇帝翻牌子传的是礼贵人,没让背宫叫走宫。怀了身子什么都干不成,到一起就是做个伴儿。皇帝在御案后头批折子,偶尔抬起眼来看素以,她盘腿坐在灯下做针线。一件花开富贵的小夹袄,颠过来倒过去的看。做成了一条缝就提溜起来往自己身上比,脸上带着餍足的笑,那笑脸儿比任何时候都美。 眼下这样就像寻常人家夫妻,丈夫忙着养家糊口,老婆带孩子操持家务。皇帝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这样的时光,他的养心殿,他忙政务、和军机大臣商议国事的枢要地方,如今让一个端着笸箩,腋下夹着尺头的女人占据了一半。这女人是他的心头肉,舔线穿针,正给他儿子做小衣裳。 他笑了笑,心里很觉安乐。虽然之前发生了这么多事,好在噩梦都过去了,她还在他身边,这比什么都重要。 素以低头低得久了,脖子有点酸。抬手捏两下松松筋骨,看见他在不远处,一本正经的脸,两道眉毛又浓又长。她咧嘴叫他一声,他从堆积如山的折子里抬起头,茫然问怎么了。 她把小褂子举起来让他瞧,“好看么?” 他说好看,“可为什么绣牡丹?万一是个小子,穿起来女里女气的。” 他不懂她心里的想法,她也不能和他抱怨。国事够他操劳的了,宫里又刚平息了祸乱,再烦他,她实在是舍不得。于是眼儿一斜,鼓起腮帮子道,“哪里女气了?小孩儿家,分什么男女!外头孩子都是大的穿剩了小的穿,要是头一胎是闺女,底下的不也接着穿么,又怎么的?” “不怎么的。”他见她动气,无可奈何的笑,“这轴脾气,愈发蹬鼻子上脸了。半句也说不得?外头孩子是外头孩子,帝王家的阿哥,拣剩的穿没什么,打扮得像个姑娘却要招人笑话。” 素以拧起眉头细声嗫嚅,“我倒盼着是个姑娘……” 皇帝没听真切,想再追问,长满寿进门就地打千儿,“奴才来给主子回话。” 料着是静嫔的事办妥了,皇帝神色淡淡的,曼声道,“给和善保发道旨,就说静嫔因病薨了,按嫔的品阶发送,没有追封。” 长满寿躬身道是,略迟疑了下朝上觑觑天颜,“主子,奴才有事要回禀。静主儿她不是领旨伏法的,奴才到延禧宫时,她和贴身宫女都已经断气儿了。” 皇帝听了微讶,“慎刑司验了么?有说头没有?” “吃喝的东西都叫慎刑司带回局子里去了,听高无信说,十成是中了毒,症状和三阿哥一样,没血没涎,就是脸色发乌。奴才过去瞧了,静主儿两眼瞪得铜钱也似,看模样死得挺难受……” 素以心惊肉跳,突然一阵恶心,扭身就吐起来。皇帝忙扔了手上朱砂笔过来,边给她拍背边斥长满寿斥,“嘴上没把门的,没瞧见礼主子在?滚到一边去!”把长满寿吓得落荒而逃。 素以心里害怕,越怕越恶心,直搜肠刮肚吐得眼泪横流。这么一通倒腾,半天才缓过劲来,掐着皇帝的手脖子嚎啕大哭,“我不要在宫里呆下去了,我怕透了,倦透了,你让我回家去吧!再这么下去我也得死……” 是一种莫名的恐慌,惶惶然,似乎下一个就会是自己。宫里接二连三死人,自己又怀着孩子,想得多了,情绪也变得无法控制。她原本就抵触,在宫里服役是没法子,可是遇上他,叫她想撂也撂不下。她是两难,如果有好的选择,谁愿意一辈子锁在高墙里?如果太太平平的,她能时时仰望他,这样的日子倒也过得。可是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以前的七年虽有暗涌,没听说主儿们之间发生这么多事。想来想去祸头子是自己,要不是她打破后宫的平衡,叫这上百口子人守活寡,大概就不会出现现在的局面。 皇帝一味的宽慰她,“有我在,谁也不能动你……你听我说,以后要出巡,我一定带着你,成不成?别哭了,对孩子不好。”见她渐渐缓和了扶她进东暖阁安置,让人伺候着漱了口,自己绞帕子来给她擦脸,有意的带了调侃的声口,“你瞧瞧,来前打扮过?一哭脸上粉可散了,不好看了。” 她有点尴尬,拧过身子道,“我也怕你以后看腻了我,不稀罕我,打扮总是需要的。” “傻子。”他两手捧她的脸,“我不会腻的,要是喜新厌旧,我何苦费那心思纠缠你?三宫六院那么多娇花我不采,偏巴结你这根狗尾巴草么?又不会撒娇,还是个刺儿头,你说我图你什么?” 她兜天翻白眼,“我怎么知道!豌豆黄吃多了也爱嚼嚼雪里红,咸菜下饭嘛!” 她总有那么多奇怪的论调,他苦笑着更衣陪她上炕,靠着炕头的螺钿柜说,“今儿不批折子了,我陪着你。” 她把肚子里的存货吐了个底朝天,他怕她饿,问她要吃点什么,她摇摇头,侧过身来揽他,“主子,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抚抚她的脊背,“不管密贵妃和静嫔怎么死法,总之是死有余辜,没什么可替她们难过的。贺氏兄弟多,五个都要打扫干净,刑部得发公文下去。至于静嫔娘家,她阿玛是云贵总督,这些年治理南边很是得力,朕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何况她干的这些腌臜事儿,她父兄未必知道,所以和家倒还可以保全……你阿玛哥子的官职,已经在一等一等往上提拔了。毕竟你要晋位,娘家总得说得过去。”他把唇印在她额头上,“好丫头,把你那颗牛胆再放大点儿,有我撑腰你还怕什么?等生了阿哥就晋你做贵妃,虽然没法子和皇后比肩,但是一人之下,也不用再忌讳别人了。” 他向她许诺,让她心里有底,这样总是好的。说起来一个小小的宫女,家里没权没势,能走到今天,依仗的全是他的爱。她拉过他的手,一个指头接一个指头的盘弄。他的十指纤细修长,男人长成这样真难得,一看就是享福的手啊!指甲盖饱满,颜色也健康。她虔诚的亲亲,“主子不要负我……就算必须雨露均沾……”她把手按在他胸膛上,“这里,也要给我留个地方安身,好不好?” 她今天很怪异,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含着泪,让他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把她捧在怀里,“这里只有你,别人进不来。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你把朕当什么人了?咱们宇文氏可是出情种的,高皇帝、皇父、大喇嘛,现在是朕,将来还有咱们的儿子……”他探到被褥下面,穿过她的中衣把掌心贴在她平平的小腹上,“里头有我的儿子,你知道我多高兴么?”他像撸猫狗似的,一下一下来回趟,“好宝宝儿,快长大,阿玛急等着见你呢!素以,三个月到了吗?” 她红了脸,靠在他怀里咕哝,“没呢,还有十来天。” “嗯,那快了。还有十天,朕可算要守得云开了。”他笑着抵住她的额头,她颊上酡红,他摇她一下,“害臊么?是朕说得太露骨了,叫你不好意思?” 她嗤地一笑,他恰巧来亲她,撅嘴一啄,啄到了她门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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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0:41
☆、第113章
男人有时候像孩子,不管他多高的衔儿,多尊贵的身份,天性里总有让人又爱又怜的地方。素以看着他,笑得十分无力。 他们没有传辇,从庆寿堂过去并不远,皇帝说步行对她有好处。两人慢慢在林荫成丛的甬道上走,间或听见唧鸟的鸣叫,切切实实有了春天的感觉。 “本来想把倦勤斋给你,可是太偏,已经到了内城的边角,朕怕你半夜趁人不备,翻墙逃到宫外去。”皇帝转过脸来对她一笑,牵着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的摩挲。 她知道他在打趣,紫禁城的宫墙那么高,要出去,除非是肋下生双翅。她底着头不说话,心事重重。人心总不足,现在他爱着她,可是她为什么觉得还不够?她想长期霸占他,不让他和别的女人有牵搭。或许是太自私,太没有自知之明,她也努力想遏制自己的贪念,然而要办到那么难。 “主子……东齐。”她停下步子,转过身来揽他脖子。 皇帝听见她叫他名字很是惊喜,她是尚仪局调理出来的管带姑姑,除了情热时管不住自己,平时总是主子万岁爷不离口,像今天这么不顾体统真难得。他个头高,得弯下腰来迁就她。近身的太监们垂首退得远远的,他也不管会不会落人眼,把她纤细的身子拥在怀里,尽情和她耳鬓厮磨,“你的心思我都知道,这趟选秀是替宗室指婚,后宫不会再填人进来了。以前的都没法子处置呢,为了升平的表象接着祸害人,那不成了猫盖屎么!” 皇帝是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以前言行一板一眼,不像现在似的,市井话张嘴就来。素以颇为赞许,“您很有宫痞的风范,假以时日,必成正果。” “您谬赞了,当不起啊!”她平常不爱戴耳坠子,白生生的耳垂就在眼前,他趁着四下无人,一口叼了上去,“我就知道你喜欢不正经的男人。” 素以没缩,钓鱼似的把他勾住了,“也不全是,我喜欢既威严又不正经的男人。”说完吃吃的笑起来,笑着笑着复觉感伤,这趟选秀也许可以替宗亲指婚,下次呢?下下次呢?其实她想出宫,这个念头一直在脑子里盘桓,只是没法开口。他对她已经足够好了,人不惜福,怕天看不过去。如果连现在这点幸福也收回去了,那她还剩什么? 两个人纠缠一阵方又往前去,倦勤斋建在宁寿宫花园东北角,北靠红墙,朝南九间屋子,一色黄琉璃瓦的硬山卷棚顶。这地方建得别具匠心,门前有铜鹤,西四间还有尖顶亭子式的小戏台。坐镇北方君临天下,喜欢的到底还是江南风韵。倦勤斋仿佛是为君者心里的一个梦,可着劲的往上堆砌他喜欢的一切。楼阁里嵌竹丝挂檐,镶玉透绣扇,处处玲珑处处优雅,没来过这里的人,头一回见了叹为观止。 宫里人多地方大,但总有几处宫苑是禁止随意出入的,倦勤斋就是其中之一。做皇帝是个苦差事,身边一群人围着打转。做奴才的不敢直愣愣的看你,但你在这些人眼里没有秘密,因为皇帝是这世上最清白澄澈的人,不应该,也没有必要掩藏什么。 他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他以前霸道,霸道就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意识,可惜现在身在其位,反而弄得一目了然。所以更需要这样私密的地方,把一干子走狗奴才挡在外面,只有他和心爱的女人,想要怎样都无所顾忌。 他带她到书房的多宝槅前,把他小时候收集的东西亮给她看,这一件那一件,每件的由来都能说成一个故事。 素以仰着头打量,暗道皇帝眼皮子原来这么浅!这一堆拉拉杂杂里真没有什么名贵玩意儿,上下双层的蝈蝈笼子,老桑根雕的空竹,还有一架麦秸秆编成的水车……她失笑,“就这个?我们胡同里的孩子都不稀罕玩儿。” “你……”皇帝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很不服气。倒像小时候和玩伴斗气,人家说他的东西不好他就上火。转念一想又不对,他是近而立的人了,居然还为这个着急,简直不像话。他解嘲的笑笑,“这些还是外谙达偷着给我的,皇父那时候管教严,兄弟们多,怕玩物丧志。” 到底不能接受她的嘲笑,赌了口气把柜门打开,从里头搬出一套木头拼成的北京门楼儿来。这套门楼倒是真好,从上看是个规模不小的宅子。数不清几进,白墙灰瓦,院子里有鱼缸石榴树,还有一只拿花生壳做成的肥狗。皇帝见她傻了眼,志得意满的伸出一根手指头一推,那两扇刷着朱红大漆的门脸儿吱扭一下就开了。他嘿了声,“裱作处出来的,怎么样?” 素以小时候瞎玩儿,泥里水里的趟,见过这种玩意儿,但城里的手艺肯定没法和内造的比。像这种得花大心思,还得是有功底的匠人才能做出来。她在门头上摸摸,在门环上拉两下,“这个好,有点儿意思。不过你玩过毛猴儿吗?肯定没玩过。” “是天桥上耍的猴?那个不稀奇,上驷院里养着,以前太皇太后爱吃猴脑……”他说着,怕她犯恶心忙住了口,见她拿鄙夷的眼神看他,他略一怔,赔笑道,“朕小时候玩得少,你说的是哪种毛猴儿?” 素以偏身坐在红花炕毯上给他讲解,“毛猴儿是种小玩意儿,周身的物件全是中药制成的。拿蝉蜕的爪子做四肢,辛夷过冬不是有绒毛吗,那个做猴儿身子。白芨调了浆把零件儿粘起来,再把木通安在头上给它戴个斗笠,好啦,齐活儿!您是没瞧见啊,可好玩了!拉车、推磨、挑粪、抬轿子、拉大锯……只有您想不着的,没有人家做不起来的……” 她说得眉飞色舞,那嫣红的唇一开一合,把他的魂都给勾走了。他下狠劲看了两眼,心不在焉的问她,“你会做吗?” 她果然一挺胸膛,“会呀,我玩这个是行家。以前我郭罗玛法倒卖过药材,特意的包了一大包送来给我消磨。”言罢脸上又一暗,“说起来我真不孝,他老人家过世我也没能回去祭拜。” 皇帝终于等到了安慰佳人的好机会,忙不迭的靠过去,挨在她边上坐下来。一面揽住她的肩,一面老着脸皮抚她的肚子,“你别难过,那时候不是还在当差么,你郭罗玛法能体谅你。等孩子长大了,叫他替你给太玛法磕头……你瞧,有孩子就是好,以后咱们多生几个吧,朕能行的。”一头说着,手从肚子往上移,移到他肖想了半天的地方。暗里啧啧惊叹着,怀了孩子就是好,如今的上半截蔚为壮观。 素以是初五晋的位,到十二他下江南,这里头七天辰光的确厮混在一起。不过时隔三个月,加上前阵子宫里愁云惨雾的,睡在一张床上也只限于拥抱。他这会儿不太老实,自己实在臊得慌。知道他带她来倦勤斋的目的,心头更突突疾跳起来。 皇帝笑了笑,红唇优美,“朕手有点儿生了,你别挑眼。” 她嘀咕了句,“这种事能忘记的么!” “说得倒是。”他凑在她耳边说,“肚兜我带着下江南的,想你了就拿出来看,别说,可帮了大忙。” 她倏地红了脸,胡乱推他的手,“真什么都说得出口。” 他不让她脱身,炕上的褥子很软,小心翼翼把她压倒,抽了个迎枕垫在她脖子底下,拉她的手往下探,挺了挺腰道,“朕也怪不好意思的,可能要白日宣淫了,有违圣人教诲。” 素以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知道还这样么?” 他嗯了声,手上却在解她的盘扣,“这样的天儿,大中晌不冷不热正合适。” 她被他揉搓得浑身酥软,气喘吁吁的嗔,“也不能胡来,孩子根基不牢呢……” “朕知道,会悠着点儿。”他低头看她,她卧在一片温暖的光里,坦着胸乳,雪白的身子莹莹泛出光来。他吸了口气,缓声道,“如果朕太用力弄疼了你……” 她蒙蒙眯起眼,料着他会说“咱们就停下”。多好的爷们儿啊!她抬起手,温柔的从他的脸颊一直抚到精壮的前胸。 “……那一定是朕太爱你。” 素以瞬间有种被拿住了穴道的感觉,和她猜想的大相径庭,想质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俯身亲上了她胸前的红梅。 他是很好的爱匠,在她身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她要说什么来着?都忘了。只觉得气也不够喘,话也说不拢了,勾着他的脖子拱起身,她喜欢和他这样亲密的。他坐在乾清宫御案后面如在云端,她瞧他一眼都捏着心,唯有这时候才感到安然。触摸到他,知道他真的在她身边。 如果没有三宫六院,他们只是普通人,那该有多好!她也想撒泼来着,听别人说要给他张罗找女人就甩脸子,看见他和别人勾搭她就闹。可那也只是想想罢了,她的处境不容许她吃醋,她没有底气也没有资格。他对她的宠爱已经是盘剥了无数人换来的,再不知足,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 他是个认真的人,干什么都一本正经,连吻她也吻得很专心。一阵狂风一阵细雨,然后带笑看她,“这会子最漂亮了。” 她像泡进了糖罐子里,腔子里满满都是甜的。不敢睁眼,手顺着他的腰线往下,和九千岁打了个招呼,“久不见君。” 皇帝把脸埋在她颈窝里笑,“油嘴子!为什么闭着眼?没脸没皮的也会害臊么?” 她唔了声,轻声低吟,“别说……” 怀着胎干这种事,对皇帝来说也是头一次。以往有嫔妃遇喜,敬事房把太医院的记档请上来,绿头牌直接就撤了。毕竟养胎要紧,后宫女人多得是,他也不会为这种问题伤脑筋。可现在不同,她有了,这个排解起来有点困难。他不会找别人,以前是无所谓,和谁都一样。现在不能够了,翻了别人的牌子不光愧对她,也辜负了自己的一往情深。他希望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杂质,可他终归是个男人,房事上不痴迷,仅仅是相对于别人而言。谁说他冷情?就像眼下,尽量不让自己鲁莽,略微的一点纵送,却已然要死在她身上了。 他爱看她这时候的模样,柔若无骨的玉美人,或凝眉或恍惚,都是别样销魂的感观。他抬起她的身子抱在怀里,她的手臂从他腋下穿过去,努力张开手掌,更用力更多的揽紧他,含糊的叫他名字,一声声东齐,摧人心肝。 先前贵妃和静嫔闹出来的事,让她对皇宫愈发抵触。两个月里看到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对一个原本就不想融入的人来说更是当头棒喝。她的困顿他都明白,他顾全她,想给她最好的,但是作为皇帝,他要遵守的规则其实比任何人都多。所以只能尽他所能,最大限度上给她特权。有时候觉得留她是害了她,可是架不住爱。就算他自私,真要眼睁睁看着她和小公爷那个不成器的混在一起,他想他大概会发疯吧! 脑子里纷纷乱乱的东西流星一样闪过,渐渐有点拿捏不住了,只感觉到她温暖的身体。要轻轻的,要避开肚子,实在是个熬人的活计。他吻她的眉心,掐着她的腰加快些,再快些,然后高高跃起来,像攀上了远洋的桅杆,迎着日出看见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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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0:59
☆、第114章
天儿好,皇后难得好兴致,借着春光在慈宁宫花园里走走散散。宫里布局太讲究规整了,左右相对称,难免少了野趣。进园子不过是在林荫间穿梭,听听树海生风,松涛阵阵罢了。 花园南边有个池子,那里倒常去。有水的地方才有灵气,跨池建了座汉白玉桥,桥中间有个临溪亭,凭窗赏赏鱼,夏天再观观荷,是种打发时间的好消遣。日子过乏了,总要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要不怎么的?没有爱人,没有孩子,形容枯槁的等死么? 说起爱人……皇后有点走神。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但是隐约还想得起来,嫁作人妇前有个人,曾经让她怦然心动过。这件事没人知道,也不值得宣扬。昆家家风严谨,阿玛在对孩子的教养上花了一番心思。虽然这番心思没有在恩佑身上体现出价值来,但对她,委实是影响深远。 那个人是府里的西席,原本是请来教恩佑的。祁人姑奶奶在家里很受看重,也不避人,阿玛特许她一道读书,所以和他有了相当一段长时间的接触。他是个很有才情的人,做学问方面连阿玛都称道,只是时运不济又有些恃才傲物,落了两回榜后便放弃了科举,背井离乡到京城来闯荡。她那时才十四五岁,正是青春懵懂的年纪,和年轻男子朝夕相对,不知不觉就恋上了。只是不敢和人说,更不敢让他知道,偷偷的藏着小秘密,听他授课,看他的手指从书页上翻过,这样也觉得满足了。她曾经想过告诉他,但又唯恐弄巧成拙,一直遮掩着直到选秀。其实就算告诉他也没有出路,她们这样的高官之女,婚姻轮不到自己甚至父母做主。果然她被留了牌子,指给了当时的礼亲王。她不知道那个人对她的心思到底揣摸透了几分,她放回来待嫁那天他就走了,连最后的告别都没有。 皇后轻轻叹息,她少时的一段恋情是她心底的一道疤,即便不会流血,触之也会生疼。始终无法爱上皇帝,不是因为皇帝生来刻板的性格,实在是先遇上了那个人。他陪她吟诗作赋,陪她调弦弄筝,构筑起了她对爱情所有美好的向往。可惜没有结果,他到底明不明白她的心意?谁知道呢,也许吧!她不遗憾结束,却遗憾没有开始过。 如果嫁的男人是他,这会子不知道在过怎么样的生活。不过也无用,她这样的废人,连孩子都生不出,再恩爱只怕也经不住世俗的考验。无子是犯了七出的,说起来万岁爷真是仁慈,没有动她分毫,还能同她相敬如宾。她感激他,但是所处的环境又不容她不替自己考虑。丈夫过于宠爱妾,对妻来说终归是种威胁。素以眼下安分守己讨人喜欢,将来呢?圣眷日益隆重,到了难以控制的时候,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脑子里千般想头,略一回眼,看见荣寿从咸若馆方向匆匆而来。皇后转回身端稳坐着,人很快到了门上,进来插秧拜下去,“奴才恭请皇后主子金安。” 皇后嗯了声,“万岁爷在倦勤斋?” 荣寿应个是,“中晌过去的,在园子里进了午膳,膳后就歇在园子里了。” “礼贵人也在?” 荣寿踯躅了下道是,“倦勤斋奴才们不好随意进出,里头只有礼贵人贴身伺候。” 皇后皱了皱眉,“我先头同她说过,怀着身子叫她留神,这么的……万岁爷也真是的!”皇后脸上一红,顿了顿才道,“越往后越显身腰,礼贵人忒辛劳了也不成话。你是御前的太监总管,孝敬主子是你份内该当的,可也不能浑浑噩噩由着主子的性儿来。万岁爷机务忙,往后礼贵人求见,没什么要紧事就挡了吧,免得主子爷为后宫那些鸡毛蒜皮费神。至于敬事房的签子,别坏了规矩。有孕的主儿都撤的,礼贵人也不能例外。你传我的懿旨,让马六儿把牌子收档,万岁爷要是问起来就回我,我来和他说。” 皇后毕竟是后宫的大拿,既然发了话,不照着做就是大不敬。荣寿领旨应了个嗻,“有娘娘的吩咐,奴才办起来心里也有底了。照规矩也是,小主儿担着身子服侍的确欠妥,别宫的主儿们都看着,树大招风不好。娘娘是顾念小主,料着万岁爷也不会说什么的。” 皇后点了点头,“茶水上的宫女,叫什么慧秀的,主子跟前伺候得怎么样?” 荣寿献媚的笑笑,“娘娘挑的人自然没话说,谨慎,手脚勤快,脑子也灵活。” 有牵制才能平衡,让一家独大,岂不是自毁根基么!皇后也深谙此道,当然那个慧秀未必能入皇帝的眼,不过搁在眼前,时候长了总比那些窝在寝宫等传召的嫔妃们有优势。 “你尽着点心,万岁爷苦闷了叫她多排解。”没有晋位就这宗好,常伴左右事事周到,说不定哪天就水到渠成了。她也算煞费苦心,后宫里没有永远的朋友,如今只待素以的孩子落地,是个阿哥就皆大欢喜了。她对孩子好,素以也该感激她。她倒没有想过去母留子,一来那么做手太黑,二来也怕折损了她和皇帝之间的情分。只要素以甘于平庸,安静本分的过她的日子,她是不会为难她的。 后来的几天阴雨绵绵,难得看见太阳了。庆寿堂里光线本来就不好,大白天的也暗,索性整天掌着灯。 素以喜欢雨天,尤其融融的蜡烛光点在案头,让人觉得温暖安全。歪在南炕上朝外看,檐下的雨搭被吹得东倒西歪,雨丝窜进来,沙沙打在窗棂子上。步步锦格芯上糊了绡纱,遇水变成半透明的光点,逐渐扩大,充塞整扇窗面。 她实在闲得厉害,就这么也能打发半天。她在宫里没有知己,也不打算找人交心。除了原先一个榻榻里的品春和妞子来看她,别人跟前她也不怎么愿意说话了。 不过做毛猴儿是她最近找到的新乐趣,万岁爷没见过,她就想做出一套“过大年”来给他瞧瞧。品春这天不当值,横跨了半个紫禁城来给她请安,进门时她正歪着脖子给毛猴儿粘腿。 她拿一个绿地粉彩开光菊石青玉盒子当屋子,为了给毛猴儿做点缀,很上心的铺排了各种精巧的家具摆设,炕啦、摇篮啦、春联啦……甚至还有蒸笼和白面。品春看了哟的一声,“我的小主,您能上潘家园摆摊儿去了。” 素以见她进来方撂了手,笑道,“我找不着事儿干,奴才当久了,给三天好日子就沉不住气。” “不会享福的劳碌命。”品春挨着她坐下来,“以前见天儿忙,天一擦黑就忙找炕头,那样日子倒好过?嗳,灯下干活儿,仔细伤了眼睛。” 素以打发兰草上茶点来,兰草笑着给品春蹲福,“姑姑吉祥,我师傅没来?” 品春接了茶道,“她那儿忙,又接一拨新宫女。不是要选秀了吗,着急调理出来,给留牌子的主儿们使。” 宫里都在为选秀做准备,皇帝虽然说了自己不留,皇后那儿却没闲着,叫内务府查寝宫腾房子,指使着她和淑妃好一通忙。她嘴上不言声,心里也惶恐。到时候后宫进秀女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皇后喜欢谁,要留谁,皇帝碍着身份也不好和她强辩。帝后少年夫妻,情分不比寻常。皇帝爱她,但也敬重皇后,至少在她面前从来没有流露过对皇后的不满。她还记得皇帝无意间那句“皇后之尊,与朕同体”,说得那样顺理成章。原是的,他们夫妻一体,没有说错,但是在她听来,更多的是无奈。她也有醋性,当然了,酸了一下就过去了。她在皇后面前自惭形秽,人家天生是珠子,她呢?拿个漂亮盒子装着,也还是颗鱼眼睛。 品春又道,“前阵子说你遇喜了,我还想着万岁爷真抬爱,牌子一直留着没撤。前两天对了敬事房的档,你的牌子不在了?” 品春是彤史底下人,和敬事房差不多的差事。宫里进幸两头记档,谁出缺谁来月事,她那里都知道。素以却没听说自己的名牌给撤了,她一说还愣了下,“我不知道呀。”转念想想也是,这是后宫的常例,也不能因为自己破了规矩。 “怪道万岁爷这两天没叫走宫。”兰草嘀咕了句,“也不对,您的牌子没了,他老人家不会不知道。” 素以唔了声,“初八那天说这阵子且忙,闽浙出了点事儿,他那里腾挪不出空来。” 品春听了葫芦一笑,“我那时候在榻榻里说嘴来着,说皇太后是宫女子出身,让你和妞子多留神,指不定哪天就升发了,瞧瞧说得多准!到了御前就是好,伺候主子,不说晋位,抬举个女官也一生受用不尽。听说养心殿眼下只有一个宫女?那丫头的师傅我认得,前儿闲聊说原来是司衾,后来升作奉茶了。” 慧秀她知道,年前琼珠打发出去了,就是她给顶的缺。挺懂事儿一个丫头,年纪不大,但是会做人,长得也好……素以心里发沉,见不到他总感到不踏实,眷恋得这样,完全背离了她的初衷,似乎是怀了孩子越爱越深似的。她也隐隐担心,她就是从御前晋的位,现在换了别人,天长日久的处,会不会也让皇帝衍生出不一样的感情来? “你让我瞧瞧肚子。”品春没觉察自己哪里说岔了,探着手拨了她一下,“站起来我瞧一眼,我有门道,能猜着男女。” 素以对这个感兴趣,她也想知道是男是女,便起身立在踏板上,依着她的话滴溜溜转圈子让她观察。品春拍了下巴掌,“身型一点儿没走样,肚子全堆在前头了,八成是位阿哥爷!你是个有福气的,头一胎就是儿子,将来更是福泽无边了。” 宫里自然都说生儿子好,圣眷靠不住,只有生了儿子日后才有依靠。可是儿子要给别人养,养母心眼儿小些,把孩子教得和亲娘不亲,那才是最大的煎熬。她憋了一肚子话没人倾诉,品春是老熟人,在一起五六年了,很靠得住。她眼巴巴看她两眼,转头对兰草道,“我和姑姑说体己话,你让他们散了。” 兰草应个嗻,把屋里屋外侍立的人都遣开了。 品春摸不着头脑,料她一定有苦闷,挪了挪身子静心等她开口。她低头盘弄胸前的香牌,显得有些犹豫,“宫里有易子的规矩,你知道吧?” “这个知道。”品春颔首,接下来她要说什么也猜着了,幽幽叹口气道,“原来你是为这个不快活啊!没法子,这是几百年的老规矩了,打从南苑起不就是这样的么。也是,哪个做娘的愿意把孩子交给别人养呢!据说阿哥们从落地到成婚,和生母见面不过百次,就这规矩,想想也觉得残忍。”她在她手上按了下,“看开些吧,宫里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皇子小没法儿,奶妈子保姆看得紧,大点就好了。横竖是你的儿子,自己的肉贴不到人家身上去,等他懂事了,亲妈养妈还分不清么!母子相亲是天性,说句打嘴的话,万岁爷这样性子还惦记慧贤皇贵妃呢!我听金谙达说过,皇贵妃薨时万岁爷还小,在皇贵妃箦床边上跪了一天一夜没挪窝,到后来连腿都打不直了,叫太监抻了半天才缓过来。横竖养母带着也就五六年,等开了蒙往阿哥所去,你偷着使俩小钱买通了管教谙达,要见一见也是可以的。” 素以慢慢点头,“是这话,我也知道。这胎要是儿子,我料着会送进长春宫,皇后主子话里话外的提过两次。” “那不是很好么!”品春舔了舔唇想说法安慰她,“既然要给别人养,索性归了皇后是造化。皇后无子,阿哥记在皇后名下,身价就比别的阿哥高,将来的出息自然也比别人大。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些她早想到了,但是听品春拿这样的理由劝她,让她更有认同感。因笑了笑道,“是这个理儿,我心思窄,扎进黑胡同里出不来了。”转了话锋问她,“你几时出宫?” 品春道,“还有两个月,怕是等不见你着床了,可惜了儿的。” 素以淡淡笑道,“出去了好,在宫里关了七八年,没的闷出蛆来。我也想出去呢,眼下这样,拉倒了。” “你还出去?瞧瞧你这主儿,要什么有什么,万岁爷又疼着,别不知足。” 小姊妹两个咧嘴对笑,外面鼓儿探头进来喊了声,“主子,您吩咐的螃蟹小饺儿做成了,装在盅里热腾腾的。” 素以应了声,对品春道,“我不留你了,小厨房里蒸了吃食,我给主子送过去。” 品春站起来道,“不碍的,我在这里扰了你也不好,正要去浣衣局一趟呢,该告辞了。” 送走了品春,素以传人把食盒提进来,亲自插了银针又试菜,这才和兰草打伞出门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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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1:12
☆、第115章
雨虽不大,步行过去也湿了裙摆。 “万岁爷这阵子真辛苦了。”兰草搀着主子在宫墙夹道里缓缓的踱,“他老人家忙,主子去瞧他,他见了心里一定高兴。” “其实是我想他了。”素以笑道,“那时候在御前多好,到哪儿都跟着。现在……总找不到那时候的感觉了。” 她怀了孩子,心情好一阵坏一阵的,兰草每常想法子开解她,“您别这么说,我觉得万岁爷待您和待别人不一样。您二位在一起,我们做奴才的眼里瞧着,就是寻常过日子的小夫妻,恩爱有之,平实也有之。万岁爷不拿架子,从没对您摆过皇帝谱,他在别的主儿跟前是这样么?我以前一个局子里的小姐妹分到敏贵人宫里当差,说她家小主看见万岁爷大气儿不敢喘,那叫一个受罪!” 素以想起他那张拉长的脸就觉得好笑,初初让她那么畏惧,后来全然不是了,因为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一会儿就没正形儿了。 庆寿堂往养心殿方向有条近道,从苍震门入近光左门夹道,拐个弯就是日精门。只是中途要路过延禧宫,自打静嫔死后那里就空着,经过门前还是有点瘆人。兰草知道,护着她从青石路左半边走,嘴里嘀咕着,“青天白日的,没事儿。” 走过那一截子就好了,夹道里往来的人也多,阳气很足。只是不知道皇帝在哪里,看时候已经到了未正时牌,按理是在乾清宫吧!到了日精门上问守门太监,小太监也闹不清,回身看见长二总管,忙虾着腰过去请示下。 长满寿亲自来迎,笑嘻嘻的打个千儿,“礼主子吉祥,主子这两天操劳,先头在南书房忙到午时,后来去了军机值房,这会子在养心殿还没过乾清宫来呢!” 素以哦了声,“那我上养心殿去。” 长满寿看了眼兰草手里的食盒,“哟,这是给主子爷送点心呐?” 素以有点不好意思,“我试过菜了,主子爱吃小饺儿,上回在我那里用了一盘子。今儿正巧做了,就送点过来。” 长满寿点头不迭,“那您赶紧过去吧,要不奴才给您开道?” “不用,您忙。”素以略颔首,往内左门上去了。 长满寿看着她日益沉重的身子,突然品出了那么点辛酸。往常多活泛的姑娘啊,嫁了人就沉淀下来了。宫妃苦,要见皇帝一面得煞费心思。没要紧事儿不许惊扰圣躬,即便是皇帝面前红人儿,上头还有宫规压着,也不能由着性子瞎胡来。可居家过日子,哪儿来那么多要紧事儿?所以主儿们得想着方儿的走动,送吃食就是最常用的法子。 他拢着袖子一叹,礼主儿终究也到了这一步么?皇后下了懿旨的,敬事房里撤了牌子,万岁爷政务又撂不开手,所以她也慌了吧! 素以进养心门,头一个迎上的就是荣寿。他堆了满脸的笑,扫袖打千儿道,“小主您来啦?来见万岁爷?您略等等,主子还在后面体顺堂,不知道是睡着还是在看书,容奴才过去瞧瞧。” 素以觉得奇怪,“主子歇觉不一直是您当值的吗?您不知道?” 荣寿打了个顿才笑道,“奴才今儿领了主子的令办事,里头顾不上,叫慧秀帮着照看。”到了抱厦里抬了抬胳膊道,“您留步,奴才进去问一声再来回您。主子辛劳,没的扰了主子好梦。”说着膝头子一点地,却行往穿堂里去了。 素以站在卷棚底下看正殿檐头的和玺彩画,心里惘惘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没明着拦她,却也让她碰了个软钉子。想来也是皇后主子的意思,让她知道自己和别的嫔妃没什么不同,进了养心殿,还是得按规矩来。她定下心等着,手里的帕子被她绞成了条,等了半盏茶功夫才看见慧秀从后殿过来,梳着小两把,燕尾压领,身板挺得直直的,上前蹲了个福,笑道,“给小主儿请安啦。” 素以叫免礼,看她总和往常不同似的,更有底气了,人也容光焕发。大概是晋了女官,自觉腰杆子粗了吧,自信的模样确实比以前漂亮了。她敛着神朝后看了一眼,“主子起来了吗?” “您来得真不巧,主子这几天劳累,晚上也睡不好,想是乏透了,中晌歇到这会子还没起来。大总管说主子累,没让叫醒他……小主是怎么过来的?”慧秀道,往她脚上一瞥,“走着来的么?这么老远的路,看鞋都湿了,进了寒气可怎么好!” 素以的注意力集中在她前半句话上,怅然思量,他还没醒,人太乏了是该好好歇一歇。只是有点失望,彷徨着,五味杂陈。又得顾全面子,不能把不称意做在脸上,便转身让兰草把食盒交给她,含笑道,“既然睡着,还是不打扰的好。这是我厨房里做的蟹饺儿,里头插了银针的。你打发人送到御膳房蒸笼里搁着,凉了就不好吃了。” 慧秀蹲身道是,接了来捧在手里,“小主儿有心,其实主子午膳才用的蟹粉饺子……您和万岁爷真是心意相通。您放心,我这就让人送到御膳房去,主子起来肚子饿,正好垫吧垫吧。” 素以心直往下坠,含糊答应了声,便和兰草转身往宫门上去,走了几步却听见小太监喊慧秀,“姑姑哪儿去了?万岁爷才撂了笔,正发话找您呢!” 搭着兰草胳膊的手突然攥紧了,兰草惶然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煞白,也没言声,慢慢扶她出了养心门。 殿里人看她走远了方回身,小太监探了探头瞧食盒,“姑姑,我给您送到灶间去?” 慧秀把食盒随手交给他,“先撂着吧,兴许主子这就起来了。等半柱香时候,体顺堂还没动静再送御膳房。” 蟹饺儿就得趁热,凉了再上蒸笼味道就变了,发腥气。主子爷吃东西挑剔,这屉子蒸饺算是糟蹋了。 慧秀转身往后头寝宫去,隔着竹帘朝里看,杏黄的帷幔低垂,荣寿在香几边上老僧入了定。东边槛窗撑起来半扇,偶尔有风吹过帐子,像湖里抛进了石子儿,悠悠泛起涟漪来。 能做人上人,谁还原意在这里当戳脚子?礼贵人是值得羡慕的,她给御前当值的宫女开了一扇新大门。谁说万岁爷不好亲近?既然有一就有二,爱不爱的是后话,皇宫对女人的吸引力实在太大,特别是低等宫女出身的,能让万岁爷看上,能扬眉吐气的在昔日同伴面前走上一遭,就算知道前面是火坑,也会义无反顾的往下跳。 神思辗转,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起身。帘子那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荣寿忙上去打帐子,跪地请安问吉祥。慧秀退出去备茶,再进来时皇帝已经穿好的行服。大概是刚醒的缘故,坐在案后有点发懵,更显得家常亲切了。 她上前奉茶,笑道,“主子今儿歇了个好觉。” 皇帝没动茶盏,看了眼翘头案上的钟,已近申正了,奇怪自己今天竟睡了两三个时辰。不过睡足了,精神头倒见好。他抻着双臂舒展了下筋骨,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问,“朕好像听见礼贵人的声音了,她来过么?” 体顺堂和前面抱厦隔了好几丈远,要听见说话声是不大可能的。这大概就是情人间的默契吧!慧秀躬身道,“回主子话,未时那会儿礼主子的确来过,送了笼蒸小饺儿,见主子睡着,没多逗留就走了。” 这几天朝廷里事忙,他心里烦闷不得疏解,天天眉头拧了十八个结。听见她给他送吃食,这才有了笑模样,“难为她,正好饿呢,传吧!” 慧秀应个嗻,走到门前击掌打了暗号。御膳房很快把小饺儿敬献上来,一个个晶莹剔透,拿掐丝珐琅黄底红花的碟子码好,看着挺美,经过面前时还是隐约闻见一股子腥味。慧秀皱了皱眉,跟进去在一旁侍立,一面小心翼翼瞧着皇帝的反应。皇帝果然一顿,很不解的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举箸去夹,醋里打了个滚,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唉,真是不嫌弃!慧秀涩涩的想,一碟子十二个,看着皇帝逐个吃了,原来万岁爷对色香味的要求那么低。情人眼里出西施,情人送来的东西即便不那么可口,连一个都舍不得浪费么? 皇帝都用完了才搁筷子,盘算着抽空去瞧瞧她,刚起身,又有军机大臣捧着奏本进来。他叹了口气,对鸿雁儿道,“朕走不脱,你代朕去问礼主子安。多谢她的小饺儿,朕用得很好。再叮嘱她留神身子,朕这里吃食有御膳房打点,让她放心。雨天别走动,多歇着,肚子里阿哥要紧。朕夜里还要议政,就不过去了,等忙过这阵子,再上庆寿堂瞧她去。” 鸿雁儿扎地打千儿去了,到庆寿堂按着主子的话原封不动的照搬一遍,素以听了却是另外一副光景。 他的意思是不让她再给他送吃食了,他那儿都有,费那些心思不如安心养胎。可是她只剩这一宗能够去探望他的理由,他不让,那以后唯有呆在庆寿堂苦等了么?素以无奈的躺倒下来,她知道他不是喜新厌旧的人,他对她也是真心真意的,但这重重困难要怎么破解?他跟前伺候的人有意无意的话,简直要凿痛她的心肝。里面到底有没有什么内情?她情愿相信他是真忙,是真的累极了睡到未时没起身。但他明明醒着,明明在找慧秀…… 她有些不敢想象,也许皇后劝过他,也许说了很多国事为重的话。说动了他,他也觉得自己该收收心了,于是便一里一里淡了。再说她又怀着孩子,也没法儿伺候他。到底他是男人,要他憋上那许久,也委实是难为他。 素以侧躺着,干瞪着两眼,渐渐觉得又痛又酸。不该想那些,自己乐呵呵的对孩子好。她勾起脖子看兰草,“你说主子忙完了会来吗?兰草,我心里空落落的……” 兰草也说不清,胸口直发堵,还得做出松快样子来安慰她,“您别想那么多,万岁爷记挂着您,等回头一定来瞧您。奴才虽然不懂朝政,但是知道他主子爷万事一身。那么多的大事儿全依仗他一个人,您想想,就是把他拆开,又能打多少个钉儿呢?主子您最心疼他老人家,你们在一块儿也不容易,别计较那些不上要紧的人和话,往心里去您就太给人家长脸了。奴才看着呢,这宫里没人能和您比肩。您只管放宽心,万岁爷说得没错,肚子里的阿哥最要紧,您安心将养着自己受用,啊?” 她重又躺回去,把枕头往自己脖子底下搂搂。窗口的光线渐渐晦暗,眼看着要入夜了,她闭上眼睛叹息,“你也歇着去吧,我这里不用伺候,叫我一个人静静。” 兰草略迟疑了下,还是蹲了福退到值房里去了。 素以糊里糊涂迷瞪了一阵,醒过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挣着爬起身,觉得有点寒浸浸的,也没太在意。灯罩底下火光跳跃得厉害,她挪过去,拔了簪子挑灯芯,又呆呆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去拆把子头。 屋里太静了,他不在,什么都是空的。真就那么忙么?她这样想他,他呢?离得并不远,隔几重宫阙,竟像隔了万道天堑似的,她迈不过去,他也腾不出空过来。还好有宝宝儿,她低头抚抚肚子,一日大似一日了,有担忧也有欣喜。她以前是个得过且过的人,现在弄得惊弓之鸟模样,真没意思! 拿篦子梳头,想起了小时候的童谣,坐在镜前轻声的念叨,“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嘛?点灯,说话儿,吹灯,作伴儿,早上起来梳小辫儿……” 正唱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掉下来,哐的一声巨响,吓得她浑身一震。外头上夜的人忙进来查看,原来是多宝格里的一只莲纹青花耸肩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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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1:32
☆、第116章
后儿是万岁爷的寿诞,素以却着了凉,病得起不了炕。要办宴,宫外的亲贵们都要进宫来,好些事儿要料理。现在不讨巧,她帮不上忙,横竖兔儿爷打架——散摊子了。 南窗开了条缝,略可以看见院子里的景致。雨还在下,丝丝缕缕打在芭蕉叶上,凝聚成堆,然后重重的滚落。她怔怔看着,难免有些伤感。以前身底子好,强健得像头牛似的。现在怀了孩子,一病就来势汹汹,颇有物是人非的感觉。 兰草端药进来,看她发愣就知道她心思重,找了个高兴的话题和她打岔,“家里太太这趟也能进宫来了,不是升了三品淑人么?咱们请进庆寿堂,主子和额涅好好亲近亲近,说说心里话。” 她一听也高兴起来,“有烦心事,找额涅准没错。” “可不。”兰草扶她坐起身,往她嘴里塞个梅子,把药捧来给她喝。这位主儿就是利索,不像那些娇贵人,喝碗药还要底下人哄半天。她不是的,接过药咕咚三四一通灌,仰脖儿就给喝完了。兰草把空碗递给荷包儿,又伸进亵衣里掏了把背,身上还是滚烫,一点儿没出汗。药倒用了两三剂,不知怎么不见好。她犹豫了下,“主子,奴才往乾清宫一趟吧!告诉万岁爷您病了,他一准儿来瞧您。” 她还在赌气,冷着脸子说不必,“他忙由他忙,巴巴儿的去请他,没的耽误他的要紧事。我既然死不了,叫人说起来拿病讹人么?又不是没了男人活不成。” 兰草看她那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言声,“您这脾气真是……两口子,下个气儿又怎么?再说您二位前儿也没见着,动这肝火何必呢!就是那个慧秀瞧着不叫人顺眼,笑面虎,二五八万似的。挑她眼儿挑不出,说她好,真能把人硌应死。” 素以仰在那里闭了闭眼,“谁知道呢,指不定过两天就晋位做小主了。” 兰草描她一眼,嘴上不以为然,心里断不是这么想吧!不敢再火上浇油,忙笑道,“您想哪儿去了,万岁爷是这么没挑拣的人么?您当什么货色都能入他的法眼?慧秀到御前是皇后点的人头,又不是万岁爷的意思……话说回来,皇后娘娘这么的真不厚道。主子吃点儿暗亏心里有了底,下回多提防些就是了。” 素以半阖着眼喃喃,“哪天挤兑得我呆不下去……也得秋风扫落叶,给她一顿好搅合。” 兰草愕着看她,“主子您病迷了?进了后宫,呆不呆得下去不由咱们说了算。” 是迷了,心都迷了。她的惶恐没处能诉说,一到这个时候就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要是心肠硬点儿,没和皇帝有更进一步的牵扯,这会儿她正稳稳当当等出宫呢。结果脑子一发热,把自己推到这步田地,和后宫的那些主儿什么区别? “西山有位都统叫达春,他的福晋封过答应,伺候过太上皇……”她趴在枕头上,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不是说人受挤兑本事高的吗?她以前耐摔打,别人怎么给小鞋穿都不自苦。现在那些好本事哪儿去了?遇着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就打退堂鼓,也或许是病着更没出息,脾气变得愈发不像她自己了。 达春的太太那点事儿旗里人都知道,能放出去,是因为当初在太上皇跟前不受宠。换了得宠的试试,想出宫,除非横着出去。 兰草看她主子的精神头不济,自己心里也跟着着急。这么胡思乱想怎么成?她琢磨着还是该往西面走一趟,见不着万岁爷,见见长二总管也好。 “别的先不说,您倒舍得万岁爷?”她给她掖掖被角,“才吃了药,再睡会子。咱们份例的红箩炭还没领,奴才要上往内务府去,主子有吩咐扬声叫鼓儿,她在外头候着。” 素以是通透人,兰草没明说,但她究竟是不是去领炭,她心里明镜似的。丫头体贴,会疼人,也是主子的造化。自己有时候放不下面子,有意识的反着来,嘴上痛快了,心里受苦。底下人自作主张一回,主子明白为她好,装糊涂也就由得她去办了。 她渐渐升起希望,她的确想见他,想得什么似的。自己这么要强的性子,也忍不住酸上心头要哭出来。生怕叫兰草看见,忙翻个身背转过去,含糊的答应了,听她出了门才敢抽噎出声。 怨他,当真是到了手的东西不值钱!她蜷起身子,人烧得恍惚了,曾经那些场景像做梦一样从脑子里掠过。草原上他肩挑落日,山洞里他供她取暖,还有畅春园里他据理力争时的紧张和颤抖……他凭借那些点滴来俘获她,千丝万缕的困住她,可是现在他不来见她……她晋位前想得很透彻,之后的一切她也早就预见了的,可她终究管不住自己的心。彼时看得开,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其实不是。处得越久就越眷恋,她想他,闭上眼睛全是他。为什么他不来?他要叫她撕心裂肺到几时? 常叹负情人,郎今果成诈。这句话像谶语一样拿捏住她,她只能指望自己运气足够好。枕头上湿了一大片,冰冷的贴在脸上也懒得挪动,心里反复猜测他会不会来。一定会的,知道她病了怎么会不来呢!她攒了好多话要对他说,要把受的委屈全告诉他。那天他说让她搬进燕禧堂,她后悔拒绝了。她这人是狗啃月亮,说她洒脱,她也斤斤计较。说她克己,她又极爱穷大方。 她晕沉沉睡过去,檐下雨声潺潺,也许睡醒他就来了…… 然而老天作梗,总有那么多的不凑巧。兰草到乾清宫找长满寿,站班太监说万岁爷昨儿出城,两位总管并军机大臣随扈去了。这怎么话儿说的?兰草失神站了会儿,预感真糟透了。这是考验的时候到了,还是宫里主儿们都必须有这样适应的过程?她一直觉得她们家主子是不同的,可爱得再深,经得住多少的误会和耽搁呢! “姑娘找二总管有事儿?”小太监嘬唇想了想,“要不您上月华门找张来顺吧!他是二总管的徒弟,让他传个话就是了。” 兰草听了忙道谢,传话找靠得住的好些,既然是长满寿的徒弟,嘱咐一声肯定能传到。她撑着伞进腰子门,正要下丹樨,迎面遇上了鸿雁儿。鸿雁儿这名字就是为万岁爷和她家主儿互传书信取的,真是再合适没有的人选了。她赶紧压着嗓子招手,“嗳,你来!” 鸿雁儿眯眼一看,三步两步纵了过来,“哟,是兰姑娘!这么大雨,您老怎么来了?” 兰草没闲心和他打趣,问万岁爷没在,什么时候能回来。鸿雁儿说,“朝廷里差事,告诉你你也不明白。问多早晚回来,昨儿下半晌出去的,料着今儿擦黑能回来。怎么,有事儿?” 兰草点头道,“我们主儿病了两天了,严太医开了方子吃药也不见好。你见了万岁爷好歹传个话,我们主儿怀着身子,忒艰难了。求万岁爷一定抽个空来庆寿堂一趟,不说别的,就是瞧一眼,叫我们主子宽怀也好。”她抓着鸿雁儿胳膊使劲摇了下,“你好人做到底,千万不能忘了。我们主儿嘴上不叫给万岁爷添乱,眼里巴巴儿盼着他老人家。你也知道怀了胎的人心思细,不是我说,万岁爷就是再忙,夜里歇觉时候走一遭,也不是不能够啊!” 鸿雁儿摆手,“您不知道,北边儿有暴/乱,江南有水患,朝廷银子钱花得流水一样。没钱了还得加税赋,又是一大摊子事儿。晚上过去?主子办起差来通宵达旦,这个礼主子以前都看着的。再说宫门下了钥再过禁,请钥匙开门,主子爷耗不起那时候。也难为礼主子,是有十来天没见了,怪惦记的吧?” 兰草嗯了声,“前儿来又没遇上,回去哭了一场。” “造孽的。”鸿雁儿道,“我记着了,等主子爷回銮我就传话,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嗳。”兰草笑着蹲福,“我这儿给您道谢了,我们主子记着您的好,下回您上庆寿堂来,绝不能亏待了您。” 鸿雁儿一连几个好说送走了她,回过身进南书房,把万岁爷叫挪动的两套书拿油布包着搬到养心殿去。进门正遇上慧秀打发人换案上黄帷子,他抱着书候在一旁,顺嘴问她,“万岁爷今儿回宫吗?” 慧秀朝钟上看了眼,“说不好,到昌平那么些泥路不好走,又要办事,未必能赶得及。怎么,主子一晚上没在就记挂了?真是个好奴才秧子。别操那些心,两位总管随扈呢,还怕伺候不周全吗?” 鸿雁儿瞥了她一眼,“主子不回来,我记挂不是应当?这么一问也是有别的由头,庆寿堂礼贵人病得厉害,那边宫女来回万岁爷叫我遇上了,请我给传个话。” 慧秀长长哦了声,“怎么病的?八成是受了风寒。可怜见的,大着肚子呢,病了可怎么好!不是我说,礼主子自个儿也不上心,雨天忌讳外头跑。前儿从庆寿堂送食盒过来,走了那么老远路,淋着点雨是小事,万一脚下打滑没站稳,那才是惊破天的大事儿呢!” 鸿雁儿更要斜眼了,“你不明白的多了,你才来几天呐,能知道里头缘故吗?” 一看他声口不好,慧秀忙赔笑,“炮仗似的!我是不知道里头缘故,但是万岁爷为礼贵人闹的那一出,宫里谁没听说过?我也佩服他们二位,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对了,你不是说晚间不当值,要给你师傅送盒子菜吗?你去吧,万岁爷回来了我替你把口信传到,成不成?” 鸿雁儿正为这个愁呢,一听有缓,立马觉得很可行,“那就劳烦你了,兰草千叮万嘱的,一定不能忘了。” 慧秀笑得春风拂面,“军机处的折子我说不上来,传这么个口信还叫你信不过?这也忒小瞧人了!” 鸿雁儿想想也是,后宫里说谁谁病了,到万岁爷跟前诉个苦,挣两句贴心话,原就是再平常不过的。又不是军国大事枢要密折,还防着人昧下来坏事?因拱了拱手,摘下红缨子凉帽夹在腋窝底下,麻溜的往养心门上去了。 兰草回去满含了期待,没敢和主子说,毕竟是没谱的事,自己却暗暗的期盼着。满以为万岁爷得了信儿迟早要来探视的,可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直到万寿节那天也没一点儿动静。倒是皇后和淑妃来串过门子,抚慰两句,叫安心养病,很是殷勤体贴。兰草到这会儿才对主子的境遇感同身受,站在檐下松松拢着拳头,看天都是灰暗的。这帝王人家什么好处?爷们儿就是这样的良心,还皇帝呢,什么杂碎皇帝! 素以病好了,心也凉透了。这两天兰草魂不守舍,她知道她去过乾清宫,虽然没起什么成效,自己心里也感激她。 她拉她在南炕上坐下,温言道,“不打紧,没有他,我也照样活。” 兰草吃了一惊,“主子都知道了?” 她身体才痊愈的,脸色很苍白,精神倒很好。略略的一点笑意,嘴角还有苦涩,但是眼神坚定。她说,“我都知道,你去领红箩炭只是借口。其实我心里也盼着你能把他请来,这两天你熬可,我也熬可,躺在床上,眼泪不知道流了几升……哭过了我也明白过来了,晋位前我额涅和我说起过,男人不能全信,凡事要留三分余地。眼下看看,这话里头有大道理。前两天是糊涂了,哭得眼睛像核桃,真不值!我也不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主儿,我当差七八年,自保最有能耐。他不稀罕我,我还不待见他呢!往后咱们自己过日子,我不在乎他晋不晋我做贵妃,靠着妃子的份例也够咱们活的了。他爱宠谁就宠谁,往后就算爷爷打死了奶奶,也和我再不相干了。” 她说得咬牙切齿,想是恨透了。兰草听她这番话却嚎啕哭起来,扑在她怀里呜咽,“主子您太苦了!” 素以拿肩头蹭了眼角的泪,在她背上拍了两下道,“我不苦,没有缺吃少喝,还有你们作伴,比在尚仪局强多了。” “今儿是万寿节,乾清宫和坤宁宫设宴,您还去么?”兰草颓着脸计较,“您才大安的,过去了没的叫自己不痛快,我看还是别去了。” 她笑了笑,“为什么不去?这趟大宴我是甩手掌柜,还不许我凑凑热闹么?万岁爷不见我,我在他跟前晃两圈当解闷儿。”她眼神黯淡下来,“要紧的是我阿玛额涅都要进宫的,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过得不顺心。闺女出了阁,不能在膝下孝敬,再叫他们为我担心,我可枉为人女了。” 什么叫情到浓时情转薄?这就是了。她做了十来天怨妇也尽够了,到底这辈子不是为他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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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1:57
☆、第117章
万寿节,一切公务暂缓。其实皇帝也盼着这一天,前阵子实在太忙,忙得连北都找不着,今天歇一歇,他该和素以好好聚聚了。 冯岚青捧了金龙褂来给他替换,他偏过头看镜子里,烛火杳杳,照出这身尊贵的行头。朱纬金佛朝冠,明黄绦东珠朝珠,一身的九龙升龙团花……有时候觉得是龙袍在穿他,他不过就是个为之效命的衣架子。世人艳羡帝王,谁知君王不好做?皇父远游云南,云南也是大英地界,他在那头一封书信传来,尽是一路上引发他不满的见闻。以往是君忧臣辱,现在不是,臣下的胡作非为要算在他头上。说来可笑,他这个皇帝两面受气,细琢磨简直堪称窝囊。 他无奈一叹,转过头去问荣寿,“朕让每日问礼主子安的,好几天没听见回话,朕忙得疏忽了,她那里好不好?” 荣寿呵腰道,“礼主子都好,就是前两天染了风寒……”见皇帝脸色大变,忙道,“主子别急,那时候您人在昌平,皇后主子和淑妃娘娘都去瞧过的,说没大碍,这会子已经大安了。” 皇帝听了方点头,“大安了就好,这阵子冷落了她,朕还怕她置气呢!” 荣寿吞了口唾沫,越发躬下去,“礼主子贤良,必定能体谅主子的难处。再说主子天天打发鸿雁儿过去问安,礼主子那儿再闹别扭,可不就是有些不体人意儿了么!” 说这话,心里真跳得嗵嗵的。万岁爷跟前贴身伴驾的只有他和捧砚的路子,鸿雁儿是外间伺候,万岁爷发话得由他代传。叫日日上礼贵人处问吉祥是初八给的示下,这道恩旨的确被他给克扣了,但是这么干,也是问了皇后主子意思的。说实话,这种事纸包不住火,早晚要露馅儿。到时候怎么办?你敢把皇后娘娘供出来?思来想去,只有往鸿雁儿头上扣屎盆子了。 皇帝是护短的人,容不得下人对素以有半点非议。荣寿脱口说她不体人意儿,他横着眼瞥他,“杀才!” 荣寿本来就心虚,听了这么一句吓得够呛,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往自己脸上招呼,边打边骂,“不识眉眼高低的狗息子,叫你多嘴!叫你口不择言……” 皇帝没有理会他,抖了抖袍子跨出门,身后的东暖阁里好一顿啪啪之声。 皇上的万寿,天公作美,这日倒放晴了。入夜阖宫点起了料丝灯,清澈的光映着红墙,五步一个光点。皇帝站在夹道口北望,发现这宫闱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诗意。四月里的凉风拂在脸上,看远处迷迷滂滂的。隔了两道宫墙听见乾清宫里的人声,来赴宴的臣工陆续到了。他站了一阵,心里期盼的不是热闹的盛宴,可是不办宴他抽不出空来,办了宴,却又要应付那些进宫道贺的大臣们。今儿不拘怎么都得和她腻歪腻歪,她上次过养心殿他睡着,后来听说了心里悔得什么似的。其实自己腾不出时间,很希望她能来伴着他。只是忌讳她怀着身子,不大好意思劳动她。细想想,万里河山总有办不完的差事,自己太较真,捡了这头丢了那头,闹得自己苦行僧模样,何苦呢! 正要举步走,看见一溜五连珠大红宫灯过来,皇后盛装打扮,笑着上前纳福,“给万岁爷道喜了。” 皇帝虚扶她一把,“前两天听说你旧疾又复发了,朕也没能过去瞧,眼下都好了么?” 皇后道是,“老毛病了,不值什么。你朝廷里事忙我都知道,还特意嘱咐了别往你那里传的,是哪个多事的唯恐天下不乱?”一头说一头给他整了整披领,“你提起病呢,我想起来,前儿礼贵人染了风寒,身上不大好。我还问来着,万岁爷怎么没来?她说主子事忙,不敢打搅。你也是的,她怀着孩子,你得了闲儿该过去瞧瞧。大肚子女人辛苦,单放着她,你也放心的?” 皇帝嗯了声,“朕是该反省。” “这阵子没让敬事房传牌子?”皇后搀着他的胳膊进了乾清门,细声道,“我把素以的牌子撤了你知道么?她那么大的月令了,还是仔细些的好。安亲王福晋上回来瞧我,说起她府上一个侧室,遇喜六七个月了,在主子边上站规矩,伺候安亲王写了封信,结果孩子没了,你说多造孽?咱们添个阿哥不容易,千万好生将养着是正经。” 皇帝不置可否,初八那天起就叫退敬事房了,素以撤牌子的事他并不知情。做皇帝只管庙堂,后宫的宫务做不到事无巨细。密贵妃那伙人开发了,素以在宫里就没有大威胁了。他事事放心,是因为信得过皇后的为人。当初她尽着心的帮衬着他们,如今顺风顺水的,她和素以相处应该很和睦。至于牌子,撤了就撤了,横竖有没有牌子对他来说都一样。皇后督办宫规,再顾全,规矩不能乱。不说别的,一个大家子要运转还讲究方圆呢,何况是宫廷! “你办事我放心。”皇帝对她一笑,“只有一宗,朕顾念不到的劳你周全。朕和素以……你也知道。你待她好就是待朕好,朕心里感激你一辈子。” 你的丈夫,一片真心交付他人,还要你来成全,饶是不爱,听着也让人难堪。皇后低头道是,淡淡的阴影拢在脸上,眉眼看不真切了,声气儿几不可闻,“待你好就是待我自己好,我都知道。” 皇帝没太在意,和她携手下了丹陛。 就像一头扎进了人海里,满朝文武一百多号人黑压压跪下来磕头祝寿,愿吾皇万寿无疆。皇帝和皇后分了道,各有各的行当要照看。皇帝和诸臣工热热闹闹进了乾清宫正殿里,皇后绕了道儿去后头坤宁宫,那里一干诰命早就候着了。 女眷们穿着各色补服,放眼望去,除了宗室里的固伦、和硕公主,再就是几位排得上名号的王公大臣的家眷,别的面孔都生疏得很。她偏头问晴音,“亲家奶奶必定也来了,你瞧是哪位?” 晴音一时没反应过来,再一细想,大概说的是素家太太,他们家二闺女不是和小公爷结亲了么!先扶了皇后上座接受参拜,在人群里找皇后的母亲,拿手一指,“和皇姥姥在一处的是不是?” 皇后看过去,那位太太和素以脸架子有点像,十成就是了。今儿人多,皇后瞧着热闹心里很欢喜。后宫妃嫔忙着招呼,诰命们找着座儿,一时众星拱月般围坐在皇后周围。 先赐每人一盏奶子,祁人汉人混成一堆,大伙儿说笑取乐,学着爷们儿架势碰杯对干。皇后端着金盏抿了口,笑道,“升平署今儿精心安排了细乐,回头传了来大家赏赏。”众口一词都说必然极好,皇后笑得更开怀了,“这月月底宫里选秀秀,万岁爷要给宗亲指婚,指出去的是亲眷,留在宫里的是姊妹。一年到头的,难得聚得齐全。往后多寻些由头进宫走动,也成全了咱们的亲近。” 又是一通附和称颂,人多嘴杂,也辨不清谁说了什么。她只是把眼儿瞧素夫人,打发晴音过去请人。一会儿人走近了,屈着身子给她请安。她起身掺了一把,温煦道,“自己家里人,快别客套。” 素夫人脸上带着谦恭的笑,“奴才微末之人,娘娘这么说可折了奴才的草料了。” “哪里的话,礼贵人和我处得亲姐妹一般,您家里二姑娘又指了我娘家兄弟,这是亲上加亲的。”左右瞧,奇道,“素以怎么还没来?” 素夫人跟着张望,“奴才也找她来着,进宫这么会子没见她露面……”忙又一笑,“小主儿大约有事耽搁了,横竖奴才没什么要紧事儿寻她,娘娘治下,还能有差池不成!” 皇后也一笑,抚着领上绿松石领约道,“她晋位四个月了,您记挂是该当,也不能为着什么天家大道理坏了人伦。”对晴音道,“你去庆寿堂问问,没的身子又不舒坦。”晴音领旨去了,她往素夫人那边略靠了靠,戴着珐琅护甲的手在素夫人手上轻轻一拍道,“她晋位没到半年,家里尚不好进宫来。您大约还不知道喜信儿,说起这个我可高兴坏了——她遇了喜,四个月了!” 素夫人惊得几乎站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好了,合着两手直拜,“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这么好的事儿……哎呀我的娘娘,给您道喜了!” 古来就是这样,妾有了身子,是儿是女都在大妇手上。孩子见了面首先得喊大妇一声额涅,所以这样的喜讯,反倒是皇后占了大头。皇后笑吟吟的,眼里却隐约有泪,叹了口气道,“不瞒您,我知道她怀了孩子,喜欢得坐都坐不住。先头贵妃作梗,你们外头兴许也听说了,我护着她,真连命都敢不要。为什么呢?我不怕您笑话,我膝下犹空,既然拿素以当姐妹,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再说我是宫里内当家,咱们主子爷的血脉,万一有个好歹,我死了没脸见祖宗……您瞧……宫里有规矩,嫔妃临盆要请娘家人进来的,到时候我打发人过府上接您。有您在,她胆气大点儿,我也有了依托了。” 素夫人脑子活络,这话一出口她都明白了。只要生的是阿哥就得抱走,是这意思吧?事先知会也算尊重,因为娘家人在,产房里孩子先经娘家人手。保姆抱走是后话,人情总要留一线的。唉,可怜见的,宫里就这宗不好。得宠也罢,受冷落也罢,横竖儿子不是自己养。退一万步,为了孩子好,归在皇后名下倒也没什么,只要不叫他忘了根本就好。 这里正说着,看见素以从地罩那头摇曳而来。戴着赤金点翠如意步摇,穿着玫瑰紫二色刻丝袍子。因着袍子腰身宽大,她又是个扁身子,只要不撸肚皮,隔着衣裳也能掩得住。只不过身形没大变,脸色却有些发白。上了胭脂点了口脂,反倒显出奇异的妖艳来。 素夫人迎上前两步,又不好说什么,上下直打量。素以叫声额涅盈盈一拜,“我先头看见阿玛了,隔着人也没停下搭话,您二老身子骨好?玛法呢?他老人家身子骨好?” “都好,小主儿别记挂。” 素以心头一沉,进了帝王家,母女相见不能太热络。体面要摆在头一条,连称呼都得留神,小名儿可不能乱叫,必须尊称小主。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还是咽了回去。偏过身给皇后蹲福,皇后让晴音来搀,体恤道,“这么沉的身子,万岁爷都说过特许你不行礼,倒忘了不成?” 素以抿嘴笑道,“别人前头我可以依仗主子特旨,您跟前万万不敢。我来也就露个脸,知道我阿玛额涅进宫,给二老报个平安,过会子就要回庆寿堂去的。近来愈发懒,再经不得了,主子容我告个假吧!” 皇后颔首道,“那些虚礼管他做什么,身子摆在首位。你略坐阵子,等给万岁爷祝了寿,道乏就回去吧!” 素以应个嗻,这才拉着母亲嘈切细语起来。她是报喜不报忧的,叫她额涅知道她过得多滋润,万岁爷和皇后娘娘待她多好。可到底怎么样?心里的委屈就在嗓子眼里,要吐吐不出。一不小心红了眼眶,忙说自己想家,想起不能回去就难受。 知女莫若母,其实只要瞧一眼就能猜出端倪来。帝王家表面光鲜,私底下过得不香甜。她是笑着,可这笑容有几分真?素夫人觉得无能为力,入了后宫登了牌子就是天家的人。外头倒有丈母娘打女婿把闺女要回去的事迹,搁在帝王人家怎么处?不能责问不能反悔,除了点灯熬油别无他法。 “你玛法想你,没法子进宫来,叫我带话给你。”素夫人压着声道,“你是草原上长大的姑娘,心思一定不能窄。床底下放不起鹞子来,海东青关在笼子里,心里有天,它还是个英雄。你想想,你是做鹞子还是做海东青?” 素以咕哝了下,揉着衣角道,“不还是个鸟英雄么!” 素夫人被她回个倒噎气,“不拘怎么,日子是自己过。你姑奶奶干什么活得那样?都是自己看不开。” 才说完,看见闺女像斗鸡似的直起了脖子。她心下好奇,回身一瞥,原来是皇帝率领诸臣,浩浩荡荡从乾清宫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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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2:47
☆、第119章
“给万岁爷请安。”兰草蹲了个福道,“我们主子……”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说。待人都退下了方去敲门,放柔了声气儿唤她,“素以……礼贵人,贵人主子,是我,开门呐!” 他在棂子上敲,在门框上敲,在裙板上敲,一声声敲在她心上似的。素以坐在一片黑暗里,窗口泄进来的一点微光照在镜子上,她看见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什么叫爱恨交织?大概这就是了。她折磨他也折磨自己,就是那种恨得牙根痒痒,越痛越解气的感觉。她不能叫他好过,她这阵子受到的委屈也要让他尝尝。 皇帝敲门敲得很耐心,笃笃声不绝于耳,“我知道你没睡,你也别担心伺候不了我,我不用你伺候,我能料理好自己。你开开门,难道不想我么?我可天天念着你呢,快叫我看看你……素以,别使性子,听话。” 他还嫌她使性子?把她搁在庆寿堂不闻不问,且不说她怀着身子,为什么病了都不来瞧一眼?她不是那种非要爷们儿常伴左右的人,可那么些天,说人在江南倒罢了,明明离得很,走两步就能够着的,一点儿音讯都没有算怎么回事?没错儿,她在庆寿堂锦衣玉食有人伺候,但那种时不时冒出来的被丢弃的感觉,真拿什么都填补不回来了。 他不停的敲门,敲得人无比烦躁。她努力克制着,捂起耳朵伏在梳妆台上,可惜不能阻隔,心跳的声音伴着嗡嗡的血潮,愈发催生出她的反感。想他的时候他不在,现在她不需要他了又来纠缠。她不想见他,也害怕见他。她枕在臂弯上,眼泪打湿了中衣的衣袖。她该怎么好呢?爱情惹不起,这场男女间的博弈,陷得深的人注定被动。她一直以为自己很自持很冷静,其实她的那点信心都源于确定他爱她。现在渺渺茫茫看不清了,她慌了神,觉得一下子失去那么多。尊严像泼在地上的水,再也拾掳不起来了。 皇帝的敲门声渐急,用的力也更大了,把屋子都敲得隆隆作响。他耐着性子耗了半天,她完全不为所动,他真有些生气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怀了孕就变得这么奇怪,到底为什么?她在御前做过女官,他忙起来日夜颠倒她也见到过,那时还能听到一句暖心窝子的话,现在怎么不能理解他呢?他是皇帝,为国家大事操劳是他肩上卸不下来的担子。他没有皇父的福气,有老庄亲王这样的兄弟扶持着。太上皇十三个儿子十个不成器,不是走鸡斗狗就是种花看女人,剩下一个老十三是好苗子,但是年纪毕竟太小,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做阿哥时是办事阿哥,做皇帝还是个办事皇帝,她也不是今天才认识他的,怪他冷落她他可以赔罪,这样闭门不见是什么意思? “素以,你开开门,有话当着面说,藏头露尾不是个英雄。”他气极了,高声道,“你只当一扇门板能拦得住我?你再不开门,我可要踢门进来了。” 素以听了发毛,哽着气道,“你踢,踢在我肚子上才好呢!” 她回敬他这么一句,顿时让他偃旗息鼓了。她善于拿捏他的痛处,穴位上轻轻一点就正中他的命门。他束手无策,靠着墙根低语,“你要我怎么样?这几天我忙得脚不着地,顾念不上委实疏忽了你。我对不起你,让你大着肚子孤零零的,是我没想周全。早知道把你接进养心殿多好,我又瞻前顾后怕你太劳累,横竖左右都不是。你别这样,有什么不舒心的和我说,你想什么要什么也和我说。求你别和自己过不去,你肚子里还有孩子,气坏了你们母子我也没法活了。” 素以又红了眼眶,他说得好听,大概一切都是为了阿哥。皇后打孩子的主意他不知道么?他说了什么?也是,祖宗家法不能荒废,他这么清正的人,容不得在史书上留下半点诟病。这些她都明白,即便心里不舍也愿意谅解。佳偶之时以心换心,待得成了怨偶,那就处处要费神挑眼了。 实在是乏累得厉害,她扶额平了平心气儿。自己是急性子,其实很想一股脑儿倒出来,可急火攻心太伤身,况且扯嗓子一通翻扯不解气,也太便宜他了。她长长一叹,缓声道,“主子,奴才今儿确实乏了,也没想好拿什么脸子面对您。万一三句话不对闹起来,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您先回去,有什么事儿咱们以后再说,成不成?” “你这是唱哪出?”皇帝真急了眼,“就是死也让人死个明白,你这么躲着不见是长远的方儿?开门,听见没有?” 素以也恼了,摸到梳妆台上的象牙如意就朝门砸过去,咚的一声响,牙雕落在地上顿时断成了两截。 她不说话,门外也缄默下来。这时候的煎熬是最难忍受的,她咬唇止住哭,细听外面的动静,悄然无声,大概他也被唬住了吧!她扶着椅背想起身,却发现腿弯子没了力气,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你真叫我难堪,素以。”隔了半晌皇帝才道,“我花了那么多的心思,谁知都是无用功。我这辈子除了你,没有爱过别的女人。过去二十八年白活了,所以做得不够尽善尽美,哪里不好你指出来,我一样一样的改还不成么?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他吸口气,觉得心肺一寸寸冷下来,“我知道你恨我困住你,让你这么勉为其难,是我太自私了,我也后悔。早知道给不了你要的日子,我就不该耽误你……你见我一面,有什么气冲我撒,千万别憋坏了自己。” 他在门前站着,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明间里高燃的羊油蜡哔啵作响,照亮他肩头的团龙绣花,照不亮他心底枯败的一隅。他把手撑在门上,恍惚以为她来拔门栓了,再用力推推,纹丝不动,不由无限惆怅,原来只是他的错觉。他感到心力交瘁,昨夜折子批到三更鼓响,稍合了一会儿眼天光就放亮了,论乏累,谁能比他更甚?他抬手想再拍,举了一半又放下了。步步锦槅心上了大红漆,菱花边沿上描金,一圈一圈让人眼花缭乱。他垂下双手呆呆站了一阵,也不知怎么,他说,“今儿不见,明儿也不见了吗?我等你半柱香,你开门,咱们什么都好商量。要是不开……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听面传出呜咽的哭声,她说,“你想知道原因去问长满寿,叫他一五一十的告诉你。我进宫四个月,经历的事儿比过去七年都多。我心里有你,遇上点沟坎能忍得。你兴头过了撒手,我认了命守着空院子也能忍得,可你不能叫我吃哑巴亏……你走,我同你无话可说。赶紧的走,我恼起来砸东西,砸完了我瞧了要心疼的。所以你快走,别撺掇我糟蹋摆设!” 她呜哩呜哩说了一通,语速又快,皇帝隔着门没听出头绪来。再要问她,寝宫里又是一片死寂,石沉大海一样没有回音了。 他满脸凄苦,垮肩站着像失了线的偶人。皇帝又怎么样,在她这里照样不受待见。她赶他走,只差没让他滚了,这是多大的怨恨?他脑仁儿痛得刀绞一样,抬手摸摸竟都是虚汗。踉跄退后一步,随侍的太监上来扶他,被他回手叫退了。自己转身往外走,迈出门槛,空气里的一点微凉迎面扑来,把先头那些酒劲冲淡了,心思也渐渐清明起来。 廊庑下跪了一地的人,长满寿迎上来给他披斗篷,轻声道,“主子息怒,礼主儿心里有委屈,先前在老虎洞那儿都和奴才说了。您瞧她这会儿道乏,谁劝也没用。奴才先伺候您回养心殿,您今儿偏劳,先适适意意歇着,容奴才慢慢向您回禀。” 皇帝回头看了眼,南窗里面黑洞洞的,滴水下的西瓜灯摇曳着,照亮玻璃后面随窗挂的山水帘子。看来是有内情的,但是怎么不同他说呢?因为怨他,再不愿意和他说话了吗?原本最亲密的人,到最后闹得这样生疏…… 他上了九龙舆,说不出的懊丧难以排解,进了养心门还是昏沉沉的。他这个寿星翁,撂下一摊子宾客自己躲起来避世,说来真有些礼数不周。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进门站在殿中央,荣寿弓着身腰上来替他解氅衣。这奴才先头往自己脸上招呼过,两颊有些肿,加上一双水泡眼,看着脸架子有些变形。 长满寿在一旁侍立,觑一眼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卷着袖子坐到案后,面前一盏奶茶热气升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捏了捏眉心,倚着围子道,“说吧。” 荣寿一惊,也不知道皇帝是对谁说话。想起先头慧秀回来讨主意,料着万岁爷是知道了什么,恐怕要现开发了。他咽了口唾沫,一头是实情,一头又忌讳罪名不大压不住皇后,如果两头得罪,那日子更不好受。兜兜转转的计较,越计较越心惊。瞧长满寿耷拉着眼皮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自己真得好好琢磨怎么应付了。 正打算来个装聋作哑,二总管不紧不慢接了口,“回万岁爷的话,礼主子今天这通发作,原不是没有道理的。刚才坤宁宫外她打发人传奴才,还没开口,就哭得止都止不住。万岁爷啊,奴才看了都揪心,好好的主儿,还大着肚子,您瞧……” 皇帝急起来,他话说半截叫他大为恼火。往扶手上一拍,寒声道,“你再卖关子,朕叫人拉你出去点天灯!还不一气儿说完?” “嗻。”长满寿口气是戚戚焉,眼神满不是这么回事。得意的乜斜了大总管一下子,这小子像霜打了似的,快蔫儿了。他心里痛快,模样却十足苦大仇深,哀着嗓子道,“是这么回事,您忙政务,小主儿天天记挂着您,知道您爱吃小饺儿,上回特地命小厨房做了,冒着雨送到养心殿来。可那回不凑巧得很,荣大总管把她拦在抱厦里不叫进殿,后来慧秀出来,说您歇着午觉……小主儿想了,您辛苦,见不着就见不着吧!打算回去了,谁知道里头小太监说您正找慧秀呢,小主儿一听就难受了,您醒着不见她,叫她怎么想?”他嘬嘴咋舌,“这是一宗。第二宗,小主儿前几天病得厉害,连着发烧,把人都烧糊涂了。小主跟前宫女怕阿哥爷出事儿,过乾清宫来求鸿雁儿传话,说主子这么些天的没一点儿消息,兴许是忙忘了也不打紧。可这回小主儿病得危及,何况肚子里还有龙种,好歹求您过去瞧一瞧。结果等了您三天,没见您露面,这下伤透小主心了,在庆寿堂哭得泪人儿也似。要说多大的事儿,真没有,也就是您顾不过来,小主心又窄,闹了这么个局面。不过话又说回来,女人怀身子时候想得多,就爱让男人捧着。您是万圣之尊自然不比外头爷们儿,可十来天就见鸿雁儿传一回话,小主儿可不要胡思乱想了么!” 皇帝听这拉杂一套,起先还没别清楚,耐下性子来,荣寿后面的解释简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好些情况他都是头回听说,什么时候不愿意见她,怎么又叫十天就见鸿雁儿一面?他分明派他天天过去请安的,就算有示下说没要紧事儿不必回,鸿雁儿问吉祥也不能短。这倒好,敢情十来天压根儿就没办过皇差? 他怒不可遏,“叫鸿雁儿进来。” 鸿雁儿得了令,从甬道牙子上一溜小跑进来。才开宴那会儿礼贵人进乾清宫,她丫头问那天的话传没传到,他就知道坏了菜了。慧秀这丫头坑他,这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啊!他吓破了胆,进了门跪地膝行到御前,扒着砖缝磕头,边磕头边筛糠,“主子叫奴才……奴才在,奴才是个笨王八,不用主子问,奴才自己说……初五那天奴才是答应给兰草传话来着,因着主子上昌平巡视水利没在宫里,奴才就懈怠了。恰逢那天奴才师傅身上不好,奴才晚间又不上值,慧秀姑娘黄鼠狼好心眼儿给奴才递话儿,奴才怕耽误了口信儿就答应了。没想到主子入夜回銮,第二天奴才要回禀,是慧秀说她同主子说了,奴才一时嘴懒也没细问就含糊过去了……奴才是个吃草料的牲口,这身贱皮子欠收拾……求主子恕罪,奴才再不敢了……” 皇帝听明白鸿雁儿的话,也不言声,转头打量这位御前女官,眼神刀子似的插在人头顶上。 熏香炉子边上侍立的慧秀涨红了脸,膝头子一软便跪拜下来,“主子明鉴,奴才初五压根就没见着鸿雁儿,他这是脱不了罪找替死鬼儿呢,奴才冤枉死了,求主子给奴才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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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3:06
☆、第120章
皇帝笑得有点瘆人,缓缓点头道,“朕身边伺候的,一个一个都来糊弄朕。在你们眼里,朕就是个傻子吧?” 他这话出口,吓得殿里人跪倒了一片。天子震怒不是好玩的,这是要出人命了。众人抖得癔症模样,只听皇帝又道,“今儿是该把这些倒灶事儿理理清了,朕不能叫一群奴才牵着鼻子走。朕每日政务忙,没有心力打理后宫事物,结果就叫你们蒙住了眼睛,捂住了耳朵。鸿雁儿,朕问你,礼贵人那里有没有按时过去问安?” 鸿雁儿一脸茫然,“主子……没吩咐奴才呀……” 皇帝冷笑起来,“好得很,荣寿,御前的话一向有你代传,你替朕传到了吗?” 荣寿手脚并用爬到皇帝跟前磕头,“主子明鉴,奴才确实是传了的,鸿雁儿还打趣,说他是主子和礼贵人养的走骡,专管来回驮口信儿的呢!” “嗳,大总管,举头三尺有神明,您说这话,您还是人吗?咱们来赌咒发誓,要是我得了令儿不传话,那叫我死无全尸。要是是您黑了心肝有意藏消息,那叫你死了变癞团,成不成?”鸿雁儿见荣寿往他头上扣屎盆子,结巴也好了,说话中气十足。跪在地上挺腰,“万岁爷,求您让奴才说两句话,说完了您要宰奴才狗头,奴才眼睛不带眨一下的。” 皇帝心里有成算,到底孰是孰非他也能猜出几分来,便点头道,“你说,来个当面对质也省了功夫。” 鸿雁儿磕头道是,转而对荣寿道,“大总管,您要这么讹我,我也不怕说。您是六宫副都太监,这养心殿您是大拿,您放个屁,我们底下人都不敢说臭。您昧良心的事儿还少吗?那些个鸡零狗碎咱们不计较,您要真给我发了令儿,我没胆子也没必要不照办。您也说我是万岁爷和礼主儿中间的走骡,主子叫干什么奴才就干什么。往庆寿堂跑一趟又不费事儿,还能得小主儿打赏,我为什么不去?我是打从主子和小主好上就来回传消息的,我原来叫倪信,是主子说鸿雁传书才改名叫鸿雁儿的。我就是干这个吃的,我有什么道理扔饭碗?倒是您……您这是要捧别人,有意的掐了万岁爷的信儿,好让小主不痛快吧?”他转脸朝慧秀一努嘴,“你们的交情,是深还是浅,咱们底下人瞧不出来?您不把万岁爷的圣谕传给我,慧秀又隐瞒庆寿堂的消息不让万岁爷知道,你们俩干的这些破事儿你们自己知道。眼看捂不住了,就想一股脑儿全栽在我头上,告诉你们,没门儿!”他这是六月的天,说来雨就来雨,嚎啕着往御案那儿爬,前脑门在地上扣得咔咔作响,“主子……主子……上次送小饺儿那回,奴才就看出小主脸上不高兴。奴才还安慰小主来着,说万岁爷近来实在忙,请小主儿宽宽怀。荣大总管要是说过那话,奴才何至于挖空心思劝小主?奴才嘴皮子上下一合,小主儿该多高兴呐,奴才的荷包也能装满金瓜子儿。小主可怜,咱们都是一路瞧着过来的,能有今天不容易。求万岁爷好歹给小主儿撑腰,也给奴才洗刷冤屈。” “你嗓子眼里长疔,凑嘴跑骆驼你!”荣寿脸红脖子粗,他虽是个奴才,一向自视高人一等。这些小鱼小虾往常见了他大气儿不敢喘,今儿敢在老虎嘴上薅毛,真反了大天了!他手脚乱哆嗦,一则是气的,一则是心虚,絮絮叨叨道,“我十四岁从咸福宫慧贤皇贵妃那儿拨到主子身边伺候,对万岁爷的心天地可鉴!你说我没知会你,你拿出证据来。万岁爷何等圣明,谁敢在圣驾面前糊弄?你这小人嘴脸,反咬一口。自己当不好差就赖个一干二净,你打的什么算盘,别当人不知道。主子啊,奴才跟着您十几年,从来是主子说一奴才不敢说二的。主子有令,奴才怎么敢不遵?别说一道口谕,就是叫奴才立时死,奴才也不敢有半句怨言。主子千万别听信这混账行子乱说,奴才就是条狗,这么些年也求主子心疼一回,别叫奴才受这不白之冤。” 这回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真一团乱麻理不清了。长满寿看荣寿一眼,阴恻恻笑道,“不是我说,大总管这么八面玲珑人物,在主子跟前当差也有时候了,主子忙,周全不过来,咱们当奴才的不是应当替主子分忧吗?您瞧您当的什么差?鸿雁儿不问安,庆寿堂也没消息,这个您都不管?明知道小主是万岁爷心头肉,万岁爷抽不出空,您就应当主动的问鸿雁儿。就这上头,我觉得您的差使办得真是不够。” 荣寿横过眼来看,长满寿满脸奸笑十足的坏相。自己暗里也哀叹不止,皇后娘娘说不叫万岁爷那么沉迷,他可不就按着自己的意思办了么。他和长满寿不对付,长胖子投靠礼贵人,自己要牵制,除了皇后别无他人。可这会儿看看,他又觉得跟错了主子。他一个御前大总管,该死心塌地效命的是万岁爷,万岁爷爱谁他就奉承谁,像以前李玉贵似的多滋润!现在这样,人嫌狗不待见,里外都不是人。 翻眼往上觑,万岁爷面似寒潭。他心里狠狠一悸,恍惚觉得后脖子有点发凉,指不定什么时候脑袋就该搬家了。他艰难的吞咽,“万岁爷,二总管说得没错,奴才这上头是疏忽了,奴才该死!可别的上头真是冤枉得紧。” 皇帝抿唇看着他,一头悠悠的转他的虎骨扳指,声音像从地底下传来似的,“礼主儿来养心殿,你为什么不叫她进体顺堂来?拦在抱厦里,你好大的胆儿!可见你早有了提防,什么算盘不用朕说吧?再者礼主儿亲口告诉长满寿,朕醒着不肯见她,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也是你们一手策划的,是不是?看看,真把朕当个二百五了。朕不过一时不得闲,居然让你们这些狗奴才兴风作浪起来。” 从案后走出来,缓步踱到慧秀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原本就没正眼瞧过的女人,暗地里也有晋位的想头吧?她蜷身跪着,两手撑在地上,纤纤玉指对比青砖,显得出奇细嫩。他的楫米珠朝靴踏在她张开的虎口处,稍一移动就能把她踩成齑粉。他按捺着,“老实招供,还能留条狗命。慎刑司太监手黑,落到他们手里,再如花似玉的脸都没有用了。” 慧秀吓得几乎要瘫软,她浑身打颤,连话都说不出来,挣扎了半挤出四个字来,“奴才冤枉……” 做了太多的错事,仔细一回顾,发现似乎根本难以掩藏。满以为礼贵人会像其他小主似的,受点挤兑自己难受也不言声,谁知并不是。平时看着糊涂,其实精起来滑溜得抓不住。她没和皇帝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这么慢待着,叫皇帝一肚子委屈没处发泄。一旦能把窝囊气倒出来,势必雷霆震怒狂扫千里。 长二总管不能干看着,他要把荣寿扳倒就得使劲,于是在边上阴阳怪气的敲缸沿,“这年头,主儿们的话不作数,奴才喊冤就成,都是主儿们存心坑害你……万岁爷,小主是亲耳朵听见小太监传话说万岁爷刚撂笔的,养心殿那天当值的苏拉就那么几个,叫来一问就全明白了。” 这种事儿不用皇帝吩咐,一使眼色,底下人早就去办了。当值太监都拎到御前点了名,拢共四个人,一个一个盘问,其他三个都能说得出去向,唯独一个猴儿精长相的,支支吾吾交代得含糊。 长满寿在那儿磨牙,“小子,这可是保命的机会,你不说,回头擎等着杖毙吧!” 那小太监不经吓,趴在地上只管打摆子。上下牙一错,磕得咔咔作响,“回……回……回万岁爷,那天是慧姑……姑姑让我这么说的。就要拔高……拔高嗓子让礼主儿听见。奴才什么也没干……都是慧姑姑,她知道蟹饺儿不能凉,还让奴才搁着不上蒸笼……她让您吃变味儿饺子……她心眼儿坏。” 这可把老底儿都抖出来了,皇帝简直要发笑,难怪上回的饺子有股子腥味儿,原来都是拜这宫女所赐!她坑得不赖!皇帝抬起龙足,霍地一脚就把她踢翻了,“好丫头,调理得好!胆子比牛还大,有你的!” 慧秀仰在地上直抽抽,好半天才爬起来重新跪好。说跪其实也不算跪,四肢抖得撑不住身子,完全要塌到地面上的模样。 “就凭你也敢邀宠?”皇帝扯扯嘴角,“没瞧瞧自己的斤两!朕以往不杀宫女,尤其御前女官,向来都是优待有加。风水轮流转,到了你这辈儿,却要叫朕破一回例了。”他转过脸看穿堂里的侍卫,“来人,把她给朕叉出去,一五一十的打,打死了算完。” 地上慧秀惊呼一声,猛地栽倒下去没了气息。侍卫们是不懂怜香惜玉的军门出身,扯起来像扯块破布,三搡两搡的就拖出门去了。 这是杀鸡儆猴,荣寿瞠大了眼睛骇然望着皇帝,“万岁爷……” “朕念在你跟了朕这些年,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凝眉看着那个伴了他十八年的人,长叹一声道,“说吧,初八那天究竟有没有给鸿雁儿传话?” 到了这会儿还怎么狡辩?荣寿知道大势已去,慧秀落了马,他能有好果子吃吗?趁早认了罪,但愿还有一线生机。他弓腰叩首,额头抵在冰凉的砖面上,哽声呜咽,“奴才对不起主子……奴才原不想的,是皇后……” 皇后……他闭了闭眼,眼睛像进了雨水,涩得连阖都阖不上。御前人之所以有那么大的胆子,还不是有人在后头撑腰么!只是真的证实了,仍旧让他感到心寒。虽然不是多大罪过,却让他警醒起来重新审视这位发妻。他最恨有人在御前安插耳目,结果他敬重的人也免不了俗。皇帝仰起头看殿顶的藻井,隔了很久才道,“你就是这么忠君的……你去吧!不叫你与披甲人为奴,去将军泡子守皇庄,守上一辈子,不要再让朕看见你。” 荣寿泣不成声,如今再说什么都晚了,就像放赈排错了队,少挪一小步,到你的时候布施完了,你只有站在西北风里挨饿受冻。他该庆幸,没要他的命已经是皇恩浩荡了,他嗫嚅着,“奴才走到这一步,是奴才活该。可奴才舍不得主子……” 皇帝回过身来怒目相向,“这会子有什么可说的?还不走,等朕叫人来抬着你走?滚!” 荣寿唬得打哆嗦,铁青着脸留恋的朝上看,皇帝脸上的狠决叫他没了念想,腰背颓然一松,他颤着两手把头上顶戴摘下来搁在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深弓着腰,慢慢退出了养心殿。 清君侧,解恨之余也让人伤感。皇帝别过脸瞧了长满寿一眼,“你是伺候过太上皇的老人儿了,打今儿起就升你做副都太监,乾清宫养心殿两头管。要紧一点,忠敬诚,缺一不可。要是叫朕发现有了偏颇,到时候下场还不如荣寿,你明白?” 长满寿心里像攒足了十八个二踢脚,噼里啪啦霎时炸开了花。他脸上不敢带笑,稳稳当当打千儿扎地一跪,“奴才一天喘气儿,一天就给主子效命。奴才最知恩图报,净茬前就发了愿做条好狗,如今蒙圣主抬爱,奴才虽没精,也要为圣主竭虑,请主子瞧好儿吧!” 皇帝先还有些忧愁,听见他的话倒绷不住了,“杀才,殚精竭虑是这意思么?”笑过之后口风一转,“你有没有法子让朕进礼主子的门?” 长满寿依稀想起当年太上皇被皇太后关在毓庆宫外的事,那时候他翻了墙头进去开门,没想到蝈蝈儿在里面上了锁,最后还是太上皇自己跳墙过来的。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上一辈里的事儿轮到这一辈来重演了,有点儿意思。他才升了官,赶不及要在皇帝跟前露脸,自然满口应承下来,“奴才不敢自吹,不过小主儿是个听人劝的,奴才好好和她说说,料着小主必定能答应。” 皇帝不说话,转身往外就走。要叫落钥,一道道宫门开启的确浪费时候,可不这样也没法子,素以受了怠慢正不知道怎么恨他呢!他得连夜去赔罪,一刻都不能耽搁。荣寿和慧秀开发了算对她有个交代,至于皇后……他真要仔细掂量掂量。轻不得重不得,她占着祖宗家法的理,确实很难把她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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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3:22
☆、第121章
灯还是杳杳的,挂在檐下,被风吹得东摇西晃。庆寿堂前院是寻沿书屋,到了跟前月洞门紧闭着,皇帝站定了脚,也不言声,只等长满寿上去想法子。 长满寿缩脖儿挨过去叩门,“土猫儿,开门!” 里头人憋着公鸭嗓,凑到门里缝往外回嘴,“谁呀,下了钥,有事儿明儿来!” “嘿,这不长眼的狗才!”长满寿大巴掌拍门,“圣躬亲临,再不开门削死你!” 里头板凳咚的一声响,就听见扒拉门栓,左一捣鼓右一捣鼓,门终于开了,门口两个太监齐齐跪下来磕头,“奴才有眼无珠,不知万岁爷驾临,奴才该死……” 皇帝不和这些上不来台面的东西啰嗦,背着手自顾自的进了门。长满寿后头跟着,经过那个叫土猫儿的苏拉面前,兜心窝子来了一脚,把人踢了个四仰八叉。 挨了踢不许出声儿,还得就地跪着,谁让你不识时务?爹妈可以不认得,万岁爷不能不认得!长满寿走了两步回头瞧一眼,手指头点了两点,“留神当差,仔细回头剥你们的皮!”嘴里说着,脚下加快赶上皇帝,在后头亦步亦趋跟着进了庆寿堂。 这个时辰说早不早,皇帝在养心殿处置人花了功夫,到庆寿堂时已经子时三刻了。檐下上夜的宫女见皇帝又来了有些闪神,怔了怔赶紧跪下迎驾。皇帝朝寝宫里看,菱花门里黑洞洞的,还是他走时的模样。他转头瞥了兰草一眼,她的毡垫子摆在靠墙的长条案下,大概睡迷了,看着有点懵。 “你没上里头值夜?”皇帝问,“怎么睡在这儿?” 兰草磕了头嗫嚅,“小主说今儿不必值夜,她一个人睡图清静,有事儿喊一声,奴才们也能听见。” 皇帝看着那扇门,心里惆怅得不知怎么好。这时候长满寿上前来,呵着腰阿谀道,“主子,要不奴才去劝劝小主,叫她开门接驾?您瞧您都到这儿了,夜又深了,里头热炕头……嘿,还是早些安置是正经。”他觑觑皇帝,皇帝枯着眉头不说话,这是准奏了。他咽口唾沫隔着玻璃叫门,嗓门捏成细细的一条线,细得游丝一样,随时要断似的,“主儿……礼主儿,您开门呐,万岁爷给您出了气,来瞧您来了!小主睡着么?快醒醒,起来接驾,仔细圣驾跟前失仪。” 他那声口听得皇帝直起鸡皮疙瘩,这老小子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张嘴还这样?皇帝转脸看殿里宫女,一个个憋着笑,叫他觉得有点难堪。他着急了,也受不得长满寿这么卖弄,拉着脸问,“你到底成不成?” 长满寿一惊,“奴才不软乎点儿,扰了小主好梦,没的把小主唬着。” 皇帝又斜眼看边上人,往后有这么个大总管也够他受的。他摆摆手,“罢了,里头没灯,摸着黑出来别绊着磕着。你让开,朕来。”他挪到门前推了推,踢开不好看相,还是得另想法儿。抬手按在匕首上,金柄上的圆球拱着手掌心,用力握了握,暗想其实撬门是个不错的主意,只不过顾忌身后那干人,有点不大好意思。 他给长满寿使眼色,长总管机灵,赶鸭子似的把人都赶了出去。跨到槛外把明间上的门一阖,里头怎么闹腾他也全不管了。隔着门瞅瞅,万岁爷半蹲着身子,正拿刀拨里头门闩呢!他嗤地一声笑,怕叫人听见又憋住了。往边上让了让,让到暗处问兰草,“小主睡了多会儿了?” 兰草说没有,“这次怀的一定是位阿哥爷,您没瞧见,夜猫子似的,越到晚上越精神,拉着说话,我都有点架不住了。才刚听见宫门上说话呢,连忙的打发我出来了。”说着嗳了声,“二总管,万岁爷怎么这么晚了还来?” 长满寿啧的一咂嘴,“叫谁二总管呢?往后我就是御前头一号了,得管我叫大总管!”他神气活现挺胸抬头,“长大总管,管着乾清宫养心殿两头,你说我长脸不长脸?” 兰草一拍大腿,“您脸太长了……哎呀,给大总管道喜了!” “胡说么,你这丫头!”长大总管心情很愉悦,看着天上半拉月亮摸了摸脸,“我是圆脸,荣寿才是个驴脸呢!” 兰草关心的不是那个,她只问,“这么说荣寿那小子倒台了?” “不光荣寿,那个慧秀,你猜怎么着?”他嘬嘬牙,呸的一声啐了牙里肉沫子,咧着嘴道,“她丫头自作孽,给拖到慎刑司杖毙了。最后愣是吓得厥过去,一句话都没说得出来。一位风光了半个月的全总管呐,就那么完了。” 兰草被那句杖毙惊着了,拍着胸口说,“真造孽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天威难犯,捉虱子捉到万岁爷头上去了,可不就把自己小命给折腾丢了。那荣寿呢?”兰草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也给杀了?” 长满寿摇头,“那倒没有,发配到将军泡子戍边去了。要我说万岁爷还是个念旧的人呐……” 他们这里聊着,里头光影一闪,原来是门上玻璃反射出烛台的光,瞬间一闪过去,寝宫的门又给阖上了。兰草和长满寿面面相觑,“万岁爷还会拨门闩呢?” 长满寿笑了笑,“爷们儿家都会干这个。” 皇帝发挥专长的时候,素以正躲在被窝里攥紧了被子。半夜三更,一点儿响动也会扩张到无限大。皇帝的匕首在木头上划拉,像以前榻榻里耗子磨牙的动静。她心头跳得嗵嗵的,连喘气都干吊半截。听他捣鼓得欢实,正怀疑两扇门阖得太紧没有空隙腾挪,谁知道砢拉一声,终于让他成功了。 她愈发紧张了,悄悄的背转身去,也不知道拿什么态度来面对他。先前长满寿说他给她出了气,想来是御前的人都开发了。硌应了她那么些天,总算能够让她顺顺气,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是可惜了,打着算盘的两个人,以前的那点情分竟要越冲越淡了。 她听见他窸窸窣窣宽衣解带,带钩上挂的蹀躞七事搁在桌上,有一连串细碎的声响。终于他登上踏板坐上床沿,一股幽幽的沉水香荡漾开,他一声不响掀起被角,倒头就挤了进来。 横过手臂直接按在她胸上,她嗳了一声想反抗,他把脸抵在她背上,瓮声道,“你接着睡,不用管我。” 他的手钻进她亵衣里,怎么好玩怎么来。有时候真觉得他是个无赖,就算闹着别扭,他那个缠人的功夫也能叫她束手无策。以前不知道他是这样的脾气,越熟捻越使她刮目相看。她有点无力,他没来的时候千般想头,脑子里早就谋划好了怎么消遣他。真来了,又是这副纠缠不清的模样,像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叫人颓丧。 她突然鼻子一酸,无奈到了极点只有哭了。在一块儿是蜜里裹了糖,她心里毕竟有他,怎么和他斤斤计较?可是去行宫的打算不能变,这宫里她是没法子住了,再呆下去会把人憋闷死的。 皇帝知道她心里难过,手从那对柔软上挪开了,往上去摸她的脸。摸到眼角,她的眼泪在他指尖氤氲成灾。他慢慢捻那泪,一点一点的捻干,然后把她紧紧拥在怀里,“都是荣寿和慧秀作梗,我已经把他们都收拾了,你的气也快些消了吧!你瞧上回没听我的话,弄出这么一大堆事来。要是住在养心殿,何至于叫咱们生分得这样?现在好了,你不是信得过长满寿么?我升他做了御前总管。他既然和你一条心,提拔他对你也有好处。” 他亲她颈窝里的一片皮肤,把手覆在她肚子上。不是头一回当爹,但是从来没有那么期待过。果然自己爱的女人替你生孩子,知道她在这里,孩子在这里,他心里就有归属感。这微凸的肚皮,他一圈一圈的捋,“四个月才这么点?是不是小厨房里东西不合胃口,进饭不香甜?” 她暗道前阵子那么闹心,能大吃大喝才怪!他捋得她舒坦,渐渐也忘了哭,但不想说话,只管闭着眼睛受用。 他见她不开口,夹着两手摇她一下,“说话。” 说什么话?不是叫她接着睡么!他怀里热烘烘的,她怀了身子,身上气血又旺,两个人贴在一起,简直热得四外冒汗。她往前挪了挪,没想言声,可是管不住嘴脱口而出,“有什么可说的!” 皇帝见撬开了嘴,接下来就好办了。他扳她身子,“你转过来,让我瞧两眼。” 她扭着肩不愿意,“怪热的,别闹。” “哪里热了?”他使坏扯她的右衽,“是胸口热么?那脱了吧!” 他又在想入非非,这种样样靠得上的算计,真要被他气死了,捂住了衣领说,“你老实点儿,不是那里热。” 他立刻去解她她裤腰带,“那一定是下半截热。” 她争不过他,没多会儿就被他剥了个精光。正纳闷呢,他赤条条靠了过来。没穿衣裳能老实才出奇事,他那双手就没闲着,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兜了一遍,边摸还边问,“怎么的?怎么肉见少了?不对啊,是不是想我想的?” 话是实话,只不过她死都不肯承认,“是你的手大。” “手还能长吗?”他做了个爪篱罩住一边山峰,自己咕哝着,“肚子没显大,这儿倒越发雄壮了。你看看,上回比划时候还能盖住,这回不成了。” 这人腻歪个没够,不揩点油就睡不着觉似的。她也不阻止他那点爱好,只是直愣愣问他,“主子,您这几天好不好?” 他还在琢磨掌心里的宝贝,冷不丁听她这句话,像一下子从浑浑噩噩里回归到了尘世间。屋里没有掌灯,仅靠窗口的灯笼投进一丝微光。她的脸在一片朦胧里,很模糊,看不太清。他努力眯着眼,然后拿自己的脸去贴一贴。她身上很温暖,双颊却是冰冷的。他不得不腾出两手来捧她的脸,“身子还成,就是忙得没个消停的时候。你知道我往常睡不太好,现在用不着吞鹿血,还得拿参汤来提精神呢!”他微一叹,“蛰伏了一冬,开了春,各地的事儿都多起来。你没看见军机值房里,大小章京进出跑马灯一样。那折子,一摞一摞的进来。” “你忙得厉害,所以对我弃之不顾……”素以笑了笑,心里只是愁肠百结,“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生。这世上的女人总比男人多情,好些爷们儿都是这样,得不到心心念念,得到了就弃如敝履了。” “这朗朗乾坤的,是要冤枉死我么?”皇帝道,“我自己不能来,打发鸿雁儿天天来瞧你的,全怪荣寿那狗奴才上传下不达。我在这上头的确亏欠你,可那几天我见的都是男人,从来没有瞧秀慧一眼。那些误会全是他们弄出来的,你要相信我。” 她先头都怨死他了,听他这么解释,的确好像不能怪他。既然他吩咐了,没有传到是荣寿不尽职。她勉为其难点点头,“我姑且信你一回,荣寿和慧秀,你是怎么处置的?” 皇帝语气简单,“荣寿发配了,慧秀杖毙了。” 素以被他说得一怔,自己是挺讨厌他们,可得知他们落得这样下场也不免有些伤怀。 皇帝撼了她一下,“这样子不好么?”边说边把唇滑到她嘴角,“谁难为你,我就叫谁不好过。要是送小饺儿那天荣寿让你进体顺堂,一见你我就不会让你走了……那小饺儿都搁得变味儿了,我还都吃了呢!这会儿想想,真是没挑拣啊!” 他说着,腿钩过来,九千岁抵在她肚子上。相爱的人,有哪个真能像设想中那样决绝呢?很多时候她对他无能为力,他拱在她胸前,她会轻叹,会爱怜的抚他的黑发。他拿九千岁敲打她,她涨红了脸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男人,卖乖、耍横、耍无赖,你要怎么对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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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3:40
☆、第122章
“万岁爷。”他死皮赖脸纠缠的时候,素以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您先停一停,听我说句话。” 他没搭理她,继续埋首奋战。她没办法了,连叫好几声他不答应,就知道他又犯犟。那舌尖把她的魂灵掠得忽高忽低,她抽着气轻声抱怨,“真是冤家,什么好吃的!”这才听他回了一句“自有妙处”。 可是她还有话要跟他说,他这么黏人没法商量。她下劲儿推他,努力的打岔,“以前皇帝都喝人奶,说大补的,您也喝么?” “胡话。”他身子给推开了,脑袋还供在她胸前,一头砸弄得啧啧有声,一头抽空回答,“那东西我咽不下……不过你的可以。” 宫里哺乳有奶妈子,每位阿哥的的份例都一样,保姆乳母各八人,哪里轮得着她来喂养呢!不过皇帝这么不要脸的话也委实让她不好意思,什么叫她的可以?他还真打算喝奶不成?她搬他的龙头,“没到时候,您咂也咂不出味儿来,咱们还是说说话儿吧!” “这半夜的,说什么话?”他显得很失望,“你瞧瞧,再过一会儿天都亮了。”看她没声儿了,料着她又闹脾气,只得不情不愿的正了正颜色,“我听着呢,你说。” 她嗯了声,“万岁爷……” “叫东齐。”他不满道,“说了多少回了,一点不长记性。你瞧阖宫谁敢直呼朕的名讳?朕给你这特权,往后外人跟前也能叫,这比做皇后还长脸呢!” 她白了他一眼,“我不想出那风头,您是想害我么?宫里规矩那么大,我叫您名字,回头别让宗人府逮起来。” “我特许的嘛!”他吃了瘪,有点郁郁寡欢,“你这人就是不懂恃宠而骄。” 她舔了舔嘴唇,斟酌道,“其实我更想知道您心里有我没有。” 皇帝对她的问题啼笑皆非,“你说呢?” “那您答应我……”她的后半截话顿住了,因为他拉她的手搁在九千岁上,催着她来回动。九千岁直挺挺的,看样子很难受。她叹了口气,“您这吃相真难看。” “这话说的!我不要老脸是为谁?得了便宜还说漂亮话么?” 她讪讪的,在将军帽上摁了下,听见他销魂一声呻吟,心里激灵跳起来,“憋得可怜,真难为您。” “你也知道?别啰嗦了,来吧!”他急死了,上手就来搂她。 “不成,我话才说了一半。”她羞怯的阻挡,“您得听我说完。” 他突然觉得听她说完一定会败坏他的好兴致,所以抢先去封她的口,把她的嘴堵住了,她就再也不能聒噪了。 这个战略显然很有成效,她呜呜几声后就化成了一滩水。春水绕指么,别有一番风味。他留着神把她翻过去,不碰着肚子就行。这样的姿势很温暖,从背后紧紧的抱住,她会觉得很安全吧?让她安全是他首先要做到的,他在海天之间遨游的时候还在想,明天得去长春宫一趟。拿捏好了分寸给皇后提个醒儿,做人太过了不好。他敬重她是她最大的依仗,别把这份情弄丢了,毁了这十来年的道行。 干这种事的时候不能分神,他想得多了,下半身就忘了控制,只随自己喜好来了。击得有点重,引发她娇声低呼。他忙敛了神缓下来,和风细雨的摇着,像河堤边新发的柳条儿。就恁么颠啊荡的,她很受用,他也感到满足。只是时间得控制好,她大着肚子不宜操劳,纵性儿来,没的伤了里头孩子。皇帝打算鸣金收兵时,她掐他的胳膊也越来越用力,然后一个疾浪打过来,浪花四溅,魂飞魄散。 这大半夜的,脑子都糊涂了,动也懒得动,两个人抱头就睡,第二天醒过来已经天光大亮。 皇帝一骨碌坐起来,往钟上一看,辰时了。愣了愣神才想起来今儿有早朝,叫众臣工巴巴儿等了大半个时辰!他惊得跳下床,三下两下穿上了中衣开门出去,“长满寿,你怎么当的差?” 御前服侍的太监鱼贯而入,长满寿帮着冯岚青递龙袍打下手,一面苦着脸道,“主子,奴才扒在窗口叫了您半天,是您叫奴才滚的。” 皇帝睡懵了,仔细想想是有这么回事儿。当时困得不行只想打发他,随便一张嘴就叫他滚了。他撸了把脸,其实有点倦怠,横竖晚了,也不用急在这一时。他把穿了一半的罩纱脱下来,恹恹的吩咐道,“你上朝房里传个旨,就说圣躬违和,今儿早朝免了。有折子递军机值房,回头朕再看。”朝后瞥一眼,里间的人还在睡,便放轻了嗓门回回手。把人都打发了,自己仍旧折返进去。 坐在床沿上看她,她半梦半醒,身子在动,眼睛闭着。被子高高盖住脖子,那娟秀的脸就陷在褥子里,平静憨直的,像他初见她时的样子。谁说她像皇太后来着?她分明比皇太后漂亮得多。皇帝美滋滋想着,他的人儿就是好,怎么看都熨贴。 她终于睁开眼蒙蒙的望他,“您瞧什么?” 皇帝调开视线,“没瞧什么。” 她咕哝了声,“奴才失仪了,昨儿没换黄绫被子。” 皇帝有时在她这里过夜,内务府有皇帝专用的铺盖卷儿送过来。叫万岁爷睡宫眷那些花花绿绿的被面,怎么都是折损天威的事儿,一般来说十分忌讳。 皇帝并不计较那些,大度道,“你的褥子香,我喜欢。别忙起来,再睡会儿。” 昨天被他岔开了,今天好歹要提一提。她撑着坐起身,忽然皱了下眉头,懊丧的嘟囔了句。他不明就里问怎么了,她红着脸道,“您让兰草给我拿块手巾来。” 皇帝会了意,闷声笑着抽了自己的汗巾子递过来,“我憋了十来天了,多。” 素以很难为情,“你别瞧着我,把帐子放下来。” “放帐子做什么,像没见过似的。”他把汗巾重新接过来,掀开被子自顾自道,“我帮你擦,你躺着别动。” 素以觉得扫脸透了,连连摆手说不必。他也不管那许多,仔仔细细帮她清理,一面道,“我听说坐了胎,那个事儿办多了,将来孩子天灵盖上脏。” “原来您都知道?”她两手捂着脸说,“好歹节制些,没的生出来叫底下人笑话。” “谁敢?”他是老子天下第一,他的阿哥被人耻笑还了得?真要是担心这点,那他还得熬上半年。他打起了小算盘,发现这样不太合算,因安慰道,“有什么,过几个月就干净了,不要紧的。你要是还怕,那我……在外头……那个。” 这人什么都说得出口,素以真臊得无地自容,挣扎了半天才让脸凉下来,觑着他道,“我要和您说正经话。” 皇帝看她一眼,“我什么时候和你说不正经的话了?” 她不声不响的披了衣裳下床来,踱到南窗底下坐着,脸上神情有点凝重。皇帝先前还有心思和她调笑,现在一看心倒沉下来。她从昨天就闹着要和他说事儿,被他左右打岔都没能寻着机会。照今天的情形看,逃是逃不掉的,早晚还是要面对。肉里扎着刺得想办法挑出来,总不能捂着任其腐烂吧!便沉住了气在炕桌另一边坐下来,等着听她有什么想法。 素以抿了抿唇,似乎不太好开口。她也顾忌,怕说出来要伤他的心,可不说自己又委实耐不住。庆寿堂前头有加高的门楼,日里不甚敞亮,但是早晨的太阳从东边投过来,反而可以照得一室辉煌。皇帝的手搭在花梨桌面上,石青缎子的袖口在晨曦里泛出光晕,她盯眼看着,探过去牵他的手,他自然而然和她十指交握,这时候不像个皇帝,像私塾里一起念书的同窗。 她这模样反而让他心慌,预感有大事要发生,他小心的观察她的神色,又感觉自己想得太多有些错乱了,便寻个轻松的声口解嘲道,“我在金銮殿上都没有那么紧张呢,你这是怎么了?心里有什么想头只管和我说,再不济咱们好好商量。瞧你这样,你要是刑部的堂官,不说犯人,就是底下衙役都要被你吓死。” 她唔了声,“那我就说了……主子,我想求个恩旨,您让我到热河行宫去吧!” 他笑起来,“就是这个?这不是小事一桩吗!等手上的政务忙完了,五月就往承德去。我到哪儿你就到哪儿,难不成把你一个人留在宫里么?” 他是误会她的意思了,她琢磨了下方道,“我是说我一个人先去,往后想一直在行宫呆着,不回京城来了。” 他以为自己听岔了,不可思议的低呼,“什么?不回京城?” 她重重点了下头,“这紫禁城让人喘不上气,其实我一直怀念在热河的那段时间。上回去普宁寺我都没来得及给菩萨上香,回来的路上躲避暴雪的山洞也想再去看看。还有木兰围场,我在草原长大却不会骑马,说出去脸上无光么,一定要学会才好……” 他越听越不对劲,“你要常住承德?那我怎么办?就这么丢下我,自己快活去了?” 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隔了会儿才道,“横竖您每年都去避暑,不是也要住上三四个月的么……” “我瞧你是疯了!”他气不打一处来,高声打断了她的话,“你是铁石心肠么?三四个月,你觉得我一年见你三四个月就够了?要是这样,我费这么大劲儿把你留在宫里做什么?你倒好,撂下我打算自己做神仙去了,你还有点良心没有?”他拉拉杂杂一通数落,最后斩钉截铁的告诉她,“不成,哪儿都不许去,你只能留在我身边。不管你说什么,就算我自私也罢,我出不去,你也别想出去。我这辈子就是要困住你,你别动什么歪脑筋,动了我也不答应,你听见没有?” 素以被他吼得光火,站起来道,“你只要你舒坦么?我的死活你也不管?又不是不见面,值当你这样么?”转过头去嘟囔,“天天腻在一处,终有一天相看两相厌,到时候可连半点情分都没有了。” 皇帝到现在才发现女人这么难弄,整天脑子里就盘算这些。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先前十来天没见都闹了这么大的别扭,现在却可以接受每年八九个月的分离?他摸不透,他以前没有好好研究过女人的心理,或者是她怀了身子才这么难伺候?他瞧着她一脸的不满,垂着两手不知道怎么才好。答应她不可能,不答应又怕她难受。他皱眉闷坐着,一声接一声的叹气,调整了半天才道,“你现在有孕,好好作养身子是正经。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这闲工夫照看好你的丝瓜,再养养花种种草,流年易逝,那么牵肠挂肚的好玩么?大概你不觉得什么,我是做不到的。”他苦笑了下,“咱们的姻缘里,原就是我爱得比较多,你能撒手我不能。我连做梦都想叫你过得好,你呢,你倒宁愿看山水,上草原策马扬鞭……我对于你,到底算个什么?” 她被他说得心酸,她何尝想抛下他?可这重重的宫墙让她看不见未来,难道真的要求一个皇帝为她守贞?现在也许可以,将来呢?要她眼睁睁看着他翻牌子,再无可厚非,感情上接受不了。再说她顾忌的不单是这个,万一生的是阿哥,皇后要来抱孩子……祖制她无力反抗,也不能要求他为她破了这千百年来的例。她不过是想争取一下,临盆大约在十月前后,那时候避暑早结束了,她在行宫里生孩子,皇后就算要养,差人来领也要功夫,他们母子至少还能有一段相处的时光。 可是他不能理解,满心都是她要抛弃他的愤怒。她哀戚的看他,他不说话,肘弯子撑在炕几上,一手盖住了眼睛,那模样又颓唐又可怜。她又心软了,他这样子她没见过,他一直都是强势的,现在被她弄得六神无主,她实在有些愧对他。 她靠着螺钿柜长叹,又要让步么?让步了会不会是深渊?他说他爱得多,却没发现她不比他少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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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4:00
☆、第123章
这次的协商不欢而散,皇帝从庆寿堂出来,让太监们散开,自己一个人呆呆站了很久。她从来都是个善于自保的人,尚仪局把她历练得油盐不进,她爱他也不过尔尔。无所谓,本来就是他死命要把她留下的,她再闹,最后还是得乖乖留在他身边。只是皇后让他看不懂,她原来那么好的性子!日久见人心,他和她处了十来年,曲尽和敬,为人分明没有什么可挑眼的,可是对待素以的问题上,不知怎么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他一个人悠着步子踱,穿堂过巷,一抬眼已经到了长春宫的边门上。既然就在面前,还是进去瞧瞧吧!他举步跨进门槛,这里是中宫宫掖,和别处不一样,檐下站班太监多,看见他就要通传,被他抬手止住了。路过东庑房的时候瞧见里头点着蜡烛,红顶子的御医正忙着写方子抓药。他驻足一叹,料着皇后大概又抱恙了。她身底儿不好,三天两头要瞧病吃药,太皇太后曾和他说过,这房媳妇恐不是个有寿元的,就为这个,他对她的怜惜多了很多。本来相安无事,现在却往他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对素以有情,对皇后的义也难割舍,真是两难。 东墙上的步步锦隔窗拿撑杆撑着,雕花地罩两边束帐幔的穗子上扣着铃铛,一阵风吹过来,脆声作响。他听见皇后的声气儿,“这个姑娘生得好,哪家的?” 她身边赖嬷嬷道,“回主子,商旗禁军统领齐布琛家的。” 这是在看秀女的画像,打算月底留牌子用。皇帝迈步进门,见皇后歪在罗汉榻上,这样的月令,头上还戴着卧兔儿,想是头风发作,又开始闹头疼了。 先前没人回禀,屋里人冷不丁看见他吃了一惊。皇后忙下地来蹲福,“我这儿人越发不会当差了,万岁爷来了也没人招呼一声。” 皇帝携她起来,笑道,“是朕不叫他们出声的。”对跪地的人随口说了句起喀,转过脸看八仙桌上的册子。一溜蝇头小楷,全展开了有一丈长。偶尔几个名字拿朱砂笔勾了圈,初略数数有十来处。他心下了然,却有意问皇后,“这是在忙什么?” 皇后从晴音手里接了茶盏来呈敬给他,自己在边上坐下了,应道,“万寿节过后就要选秀了,上回你同我说宫里不留人,单选几个出来赐婚,余下的都发回去叫她们自行婚配。这固然是天恩浩荡,我心里也认同你这么做,可是细琢磨,似乎又有欠妥的地方。” 皇帝端着茶盏抿了口,垂眼问,“哪里欠妥?” 皇后迂回道,“选秀是祖制,打从南苑王府起就没落下过。每三年一次,除非是历代的大王到了耳顺之年,否则没有不扩充后宫的道理。你瞧你现在还没到而立,和臣工联姻也是坐实根基的方儿,这会子莫名的把人全遣返了,叫旗里的人怎么议论?我的意思是,就算充门面,好歹封两个答应常在。外头悠悠众口,堵住了,别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没的叫朝臣为这事上疏,议起来怪丢面子的。” 你说她什么好?深明大义,找不着错处,可皇帝现在留了心眼,听着哪儿都觉得不对付。他把青花托碟搁在矮几上,语气很平淡,“朕没有要翻牌子的打算,那些女孩儿进了宫,一辈子就耽搁了。” 皇后怔了怔,简直有点找不着北。半晌才道,“宫里一百多的滕御……全指着你呢!你和素以情深,我都知道。可……你同太上皇不一样。太上皇是开国之君,大杀八方,早就立了威,就是有闲话也不能入他老人家的耳门子。况且他独宠皇太后时已经有十二位阿哥了,咱们呢?死了一个伤了一个,只有三个是齐全的,这不成啊!你想想,社稷是重器,重器必要皇脉去承担。你正是春秋鼎盛,倦怠了可怎么好?做帝王有寻常人没法体会的艰难,遇着对的人不想挪窝是有的,可你瞧办得到么?”她说着红了脸,冲晴音使个眼色,让她把屋里人都打发出去,这才细声道,“素以眼下有孕,也伺候不了你,还是让马六儿往御前送牌子吧!难不成还有人嫌子息多的?”略顿了顿,又有些黯然,“我是没法子,自己不成器,只有盼着别人来替你传宗接代了。外头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内廷里……” “先不说这个。”皇帝打断她,有些厌倦她总是这样一副大贤大德模样。如果把慧秀送到御前是贤德,那千方百计在他和素以之间制造矛盾,这又是什么说头?他站起来,下了脚踏绕室沉吟,“这种事儿是上了岁数的人该记挂的,你有什么可着急的?儿孙多也有多的乱,前朝夺嫡,连死十一个皇子的事儿你大概是忘了,忘了也不怨你……朕今儿来是想问你,你得了荣寿和慧秀被治罪的消息么?” 皇后心头一跳,早知道他来少不得要问这个,既然他没有牵五跘六的叫指证,说明他心里还是顾念她的。再说荣寿都已经往北边去了,她能推脱的空间也大。其实平心而论,这并不算什么要紧事,她办的桩桩站得住脚,也不怕他责难。 “是,我昨儿就听说了。”她颔首道,“我也知道万岁爷想和我说什么。” 皇帝哦了声,“你是个水晶心肝儿,那就说来听听。” 皇后也下了地,花盆底踩在青砖上哒哒作响。她走到南窗下,曲足方香几上供着鱼缸,缸里三尾小锦鲤首尾相连,围着几棵铜钱草转圈。她捻了一撮鱼食投进去,缓声道,“要说慧秀,我派她到你身边,也确实是对她寄了希望。那阵子你太忙,爷们儿家总干吊也不是个事儿,让她边上伺候着,你要是喜欢,开脸也近水楼台……”她掩饰着咳嗽了声,“我是为你身子着想,阴阳调和本就是应当,一个皇帝弄得出家人模样,何必呢!我往常没说,暗里也思量,你对素以太着迷,这样未必是好事。先头料理了贵妃和静嫔,可后宫还有多少虎视眈眈的人,你能瞧得出来吗?素以在明,别人在暗,架得住人惦念算计?惹了众怒终归不好,你是爱她,别到最后成了害她,那就背离了初衷了。” 皇帝哂笑道,“宫里不是有你么?你在,素以应该是安全的。” 是啊,男人管朝堂,她该管着紫禁城里几千口人的吃喝拉撒睡,还得替他照顾他的宠妾爱妃。万一有什么不周全,不必说,罪过全归她。是她没挑起担子,没尽到贤内助的职责。万岁爷一直以来真是太信得过她了,她听到这话,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皇后顺了顺气,“我虽有心护着她,终归不能把其他人都扔在一旁。宫里要一碗水端平,要不过分厚此薄彼。万岁爷是千古明君,朝中风云能运筹帷幄,怎么偏忘了后宫如庙堂的说法呢!” 没错,都在理。这样一位大节端正的皇后,说出来的话滴水不漏。昆和台十几年潜心教养,果然调理出一位不同凡响的正宫娘娘。只是她不知道水满则溢的道理,过分拿教条说事,私底下却动小动作不断,这是贤后所为么? 皇帝回身看她,“荣寿走时把你供出来了,听得朕慌神。” 皇后一脸漠然,“他说我什么?我行端坐正,不怕人泼脏水。你我结发十年,我是怎么样的人你应该知道。如果情愿相信底下奴才的话,我除了寒心也别无其他了。” 皇帝心里到底攒了怒气,是种憋闷的,没法发泄出来的无力感。皇后分寸拿捏得很好,就算把她指使荣寿阻隔养心殿和庆寿堂往来消息的事拿出来理论,她轻飘飘一句“愿皇上以国事为重”,也足以打发他了。 怎么会这样呢?他一直敬重甚至感激的人,原来不是他想象的这么简单。是人总会有私心,他居然忘了这一点。对于她,说恨谈不上,失望是真的。他抚着腕上的迦楠念珠叹息,“婷婷,朕龙潜时起你就伴着朕,这么多年,咱们夫妻举案齐眉,从没有红过一次脸……” 皇后被触到了伤心处,盯着那鱼缸里的锦鲤失神。 皇帝踱着步道,“朕是皇帝,站在泰山之巅,和底下臣工议政办差,也只是寻常的公务往来。御极前常有人说朕无情,朕也承认。朕不对人托付真心,兄弟也好,股肱也好,总留三分转圜余地。可是你,在朕眼里不单是朕的皇后,更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你我之间,说爱情,谈不上。朕不爱你,你也不爱朕,只是命运弄人才走到一起。但是即便这样,这十来年的相处也足以产生亲情了。有些话朕一直藏在心里,怕说出来伤你的心,到了今天,也不得不拿出来论一论。”他走到槛窗下,倚着花架子悠然逗弄笼里的画眉,声气儿有点无关痛痒,“先说皇嗣,你是正头娘娘,满朝文武盼着你有所出,给朕一个说得响的皇储,可是你没有。再说后宫太平,前阵子贺氏闹到那步田地,不是冰冻三尺么?以前她协理宫务,一有纷争你就称病,结果纵得她胆子越来越大,最后害了朕的两位阿哥……主理内务方面你也不行。说得难听些,你这不行那不行,朕何尝嫌弃过你半分?只要你好好的,朕就觉得后顾无忧。这十年一点一滴的积累,朕想一辈子对你好……不是有一句话么,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没有爱情无所谓,你是朕的责任,朕从没想过要撂挑子……” 他说得尽可能的委婉,但是皇后的尊严还是被击得粉碎。大婚十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连后宫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都处置不好,单这两宗,就可以看出她这皇后做得有多不够格。他今天能说出口,证明他一直是耿耿于怀的。什么不在乎不计较,以前可以大度容忍,现在有了心头好,样样都显得不对劲了。说不定还有废后的心思吧!就算现在还维持原状,以后呢?她一阵激灵,娘家凋零成了这个样子,拿什么来和人抗衡?真要是废她,那昆家怎么办?恩佑怎么办? 她被这个想法击倒了,惶惶然退后一步,脑子里混乱,脚下一崴就朝地上扑去。皇帝大惊,忙去接她,好容易扯住了膀子,真吓得心头咚咚狂跳。 “你仔细些,这身子骨经得起摔么?”他不太高兴,别过头叫她的贴身宫女,“晴音,进来伺候你主子。” 晴音慌手慌脚进来接应,看皇后这模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多问,憋着劲儿把人扶到了罗汉榻上。 皇后脸色惨白,捂着嘴吭吭的咳嗽起来,皇帝瞧她委实可怜,自己气性也退了大半,坐到榻沿上给她端茶,温声道,“你心思别太沉,咱们夫妻说话,原本就没有什么牛角尖可钻的,说过则罢,也不必再三的掂量。横竖……你好好作养身子,这泱泱后宫,你还是脊梁骨。”又嘱咐晴音,“留神看护着,有什么再打发人来回朕。” 他起身去了,跨出门槛的时候,四开叉的海水江牙被脚后跟撩起来老高。皇后眼神茫然,迟迟的看赖嬷嬷一眼,呜的一声就哭了。 “娘娘别这样。”赖嬷嬷赶紧上去给她擦眼泪,“不能哭,哭了伤神,不值当。有什么事儿咱们好好商量,这世上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晴音也劝,“我的主子,万岁爷也让您心眼儿别窄,自己把自己耗垮了,岂不是更便宜别人?” 皇后觉得天塌了,她本来就不是个能经事的人,只不过是人都会打小算盘。她这么防微杜渐,有什么错?男人的心田呐,真靠不住!她仰在那里,神魂都要散了似的,心口一阵阵的绞痛,直泛起了恶心。突然喉咙里翻涌上来,挺起身子便是一口血,吓得跟前人尖叫起来。 “别声张。”她两眼都是泪,什么都看不清了,胡乱抓住了赖嬷嬷的手,抽泣道,“别叫人知道这个,没的万岁爷有说头,孩子抱不过来。” 这已然是魔症了,真想孩子能想到这样地步……赖嬷嬷和晴音对看一眼,无奈的应了个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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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4:19
☆、第124章
月底的选秀素以没露面,据说参选的秀女在阅是楼供皇后和四妃挑选。初选里头留了五十面牌子,这五十人里再挑拔尖的,轮着走几轮,到最后待封的大概能有十几个,到时候是晋位还是赐婚,全得看帝后的意思。 管他呢!素以摇着脑袋想,那些东西都不计较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高高兴兴待产。每天绕着丝瓜架子走一圈,哪根窝丝原来在什么地方她都知道。某一天看见架子顶上开出一朵花,她都要仰脖子瞧半天,叫跟前人都来欣赏。 这么的,有点苦中作乐的味道。万岁爷不让她走,那天她提过上热河去,他再来庆寿堂,面对她总是诚惶诚恐的模样。大概很怕她再提吧,拽着她东拉西扯尽打岔。难为他想取悦她,说一些他不擅长的东西,什么吞刀、耍叉、磕泥饽饽,都是天桥上的买卖,和他离得十八丈远呢,难怪说得生涩不趣致。 其实她明白他的心思,他这样反而叫她难以割舍。她有时候脾气坏,说话没轻重,他吃了瘪,一个人挨在一旁,嘴里嘀嘀咕咕的辩解,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含冤莫白的小媳妇神情可怜,一头说一头偷眼觑她,哪里还像个俯治天下的帝王。这样一个人,你怎么和他较真?以前撞他一下都要吓出一身冷汗来,山不转水转,现在轮着他来做小伏低了,她扬眉吐气了几天,还是舍不得,还是没法子和他撇清关系。 选完了秀该筹备上热河避暑去了,她考虑了很久,去了不回来成不成?答案恐怕是不成。既然不成,挺着个大肚子,还有去的必要吗?她靠在丝瓜架子边上看小太监捉虫,早晨的露水打在藤上,太阳照过来亮闪闪的。她摆弄着手里的折扇思量,其实她晋位以来心态变了,没有习惯就没有欲望,她想当然尔把皇帝看成她一个人的,其实不对。他不属于任何人,这宫里都是黄连人儿,皇后、懿嫔、舒贵人,甚至还有密贵妃和静嫔……她以前做宫女时善于站干岸,走了一圈到现在,觉得还是回到原点的好。没人来惹她,她舒舒坦坦过日子。得也罢,失也罢,再不那么愿意费心机了。 至于万岁爷呢,做得比前阵子好多了。早晨上朝听政,散了朝南书房进日讲批折子。中晌吃过午膳到庆寿堂来歇觉,她伺候他上床,自己坐在窗下的杌子上挑花样。偶尔抬头看他,他睡得沉沉的,梦里的面容像个孩子。 岁月静静的,水一样的流过。不在乎得失,未必真的就失去了。他替换下来的衣裳四执库都收走了,桌上只留下七事和一个扇袋。她搁下鞋样子远远的看,觉得那个蜜合色的扇套儿配天青的穗子不好看,等她得了闲儿,打个玫瑰紫的大约更相称。 正琢磨呢,兰草进来咬耳朵,“刘嬷嬷带人挖喜坑来了,主子过去瞧瞧?” 素以悄悄的抽身出来,看见精奇嬷嬷领了两个萨满进了院门。宫里生孩子讲究挺多,要在住所旁边挖坑,坑里放红绸和金银八宝。最要紧的是放一把筷子,取个“快生子”的谐音,图吉利,讨好口彩。 一行人向她行礼,“请小主儿的安,给小主儿道喜了,咱们来给小主儿唱喜歌,乞求神灵保佑阿哥爷顺顺当当落地,小主和阿哥爷母子均安。” 素以点头,“劳驾几位了,回头有赏。” 兰草搀着她远远的看,那头絮絮叨叨的跳大神,她凑在素以耳边说,“主子知道懿主儿和五阿哥的遭遇,回头临盆只怕也是皇后娘娘派人来,奴才的拙见还是咱们早做打算。家里太太横竖要进宫的,到时候寸步不离就是了。” 素以笑了笑,“怕去母留子把我弄死啊?我结实着呢,死不了。” 兰草啐了好几声,“什么死不死的,这话可不能乱说。您瞧懿嫔现如今不是活受罪么!” 那倒是,懿嫔几乎是废了,一到阴天发作起来简直要命。宫里这么靠不住,要是孩子能挪到别处去生就足了。她想了想问兰草,“我要是不上热河,退而求其次行不行?” 兰草怔怔的看着她,“主子的意思是?” 她不说话的,转身就朝屋里去。 皇帝睡得迷了,半梦半醒间听见她幽幽在耳边唤,“万岁爷……主子……您快醒醒呐!” 他嘟囔了句,吊起眼皮瞥她,“怎么了?” “我有话和主子说。”她跪在脚踏板上,一本正经的样子看着不怀好意。 皇帝被她吓怕了,她一说有话立马逼得他满身鸡皮疙瘩。脑子霎时就转过弯来了,撑起身攥着被角,满含戒备的打量她,“你又想说什么?” “您别这么瞪着我,我和您说真的。”她笑嘻嘻拉他手,“您龙潜时的礼亲王府现在派什么用场?” 皇帝哦了声,“礼亲王府是潜龙邸,不能赏人,现在做藏书库用。一些典籍宫里放不下,就送到那头去打理。”她歪脖儿盘算的神情叫人瘆得慌,他小心翼翼的问她,“素以,你想干什么呀?” 她挠了挠头皮,“没想干什么,那也算您老家,我没去过,怪可惜的,要不您抽时候带我去瞧瞧?”她献媚的笑,“主子的官邸,一定不同凡响。” 他撑着往后挪两下,心里暗想带她去没什么,就是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他舔了舔唇说,“你有什么想头,不要拐弯抹角。” 她不乐意了,嘴一翘老高,“您就这么看我,我可伤心死了。其实和您说实话也没什么,咱们谁跟谁呢!前段时候不痛快,都过去了,我现在就等着哥儿落地。我不想在宫里生孩子,您把我支应出去,好不好?” “出去生?”皇帝显然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好好的金枝玉叶上外头去生,又不是见不得人的舍哥儿,犯得着这样吗?他下地穿鞋,黄绫子的中衣荡起了涟漪,“这个……不太合规矩。” 素以有点泄气,脚尖在地上蹭了好几下,“以前我没开脸时您还说过要给我建府的,您金口玉言,这会儿要赖么?把我留宫里,回头收生嬷嬷也给我来几针,您让我怎么办?” 皇帝想起懿嫔头皮有点发麻,前阵子古华轩来报,说疼得没辙了,叫验身的老宫人探手摸。这头摁摁那头摁摁,最后挑刺似的挖出来三根。女人争斗,下起手来比男人还狠。他当时打心底里觉得可怕,眼下她提出来,他细一权衡,也不得不慎重的考虑。防人之心不可无,宫里人多,谁能担保万无一失?她现在又拧,越不让她干的事闹得越凶,他怕她哪根筋搭错了,回头再吵着上古北口开腊肉店,那他可真招架不住。 他皱着眉头无比艰难的斟酌,“从古到今,没有哪个宫眷在外建府的。”他看着她,“这个先例在朕这辈儿开了,朕可能会落个昏君的名头。” “大英河清海晏,天下人谁不知道您是明君,也不至于开个府就成那个名声了。”她尽力的游说他,“要不这样,您把我像以前的宝答应那样处置了就成。找个说法撵出去,外人也没什么可拿捏的。” 这是在异想天开呢!皇帝觉得她尽出馊主意,“你和宝答应一样?你怀着皇嗣,要贬也不会打发出宫,北边地方多着呢,什么叫冷宫你听说过吗?” 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无礼,可是越临近生产,她心里的恐惧就愈发大。她落寞的歪在圈椅里,手指头盘弄膝头的金錾珠香囊。看他一眼,轻声道,“主子,您坐,坐下咱们好好说说话儿。” 就那么一直捂着不是事儿,皇帝落了座,一脸肃穆,外邦使节朝贡都没这样捏着心。他和素以一路走来坎坷,如今连孩子都有了,却似乎渐行渐远了。这不是好兆头,原来插科打诨的多贴心啊,她是个脸儿盲,一直是懵懵懂懂的,他喜欢她那个糊涂样儿,像着了魔似的。现在看她苦大仇深,他真觉得是自己一手毁了她。后宫把她泡得没了本来颜色,她那身痞气哪里去了?忧心得多,困在这四方城里,抬头是万岁爷,低头是主子娘娘,她已经不是原来那只海东青了。 “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皇帝说,没有抬头看她,“我嫌人生太凄凉,非要拉你作陪,目前看来,似乎是害了你。” 外人眼里他一路高歌,应该是花团锦簇的。人间帝王,要什么没有?可是总有一处那么冷清,摸不着,也填补不上。素以知道他的心,摇摇头道,“您别这么说,能跟着您,我这一辈子没白活。只是有一桩,我自己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和您开口。宫里易子而养是老例儿,您知道吧?” 她小心翼翼的审视他,皇帝嘴角微沉,“是,我知道。” “我有私心,不想和孩子分开。主子,这孩子是我十月怀胎得来的,为什么不能母子相亲?”她垂首揉弄衣角,顿了顿才道,“我知道我说这话强人所难,可我就是心疼。皇后主子好几回话里有话,就指着我生阿哥。如果是个小子,记在她名下对孩子有好处,我都明白。其实阿哥在她身边呆着也就五六年光景,开蒙就要到阿哥所的,但是我舍不下,怎么办?孩子不能在我身边长大,想起这个我心头就出血。”她挨过去揽他的脖子,“主子,我们的孩子,我想自己带着。我这么的有点不懂事是么?你一定腻烦我说这个,我没处疏解,原想忍的,可是憋不住了。您也知道我狗肚子里盛不住二两油,今儿索性就摊了牌……您让我出宫吧,我住礼亲王府,您想我了就来瞧我。等孩子落了地,万一是个闺女,皇后主子也不会过问,您说成不成?” 皇帝实在两难,如果是阿哥,那便是天之骄子,不可能随随便便养在宫外。祁人易子是老辈里传下来的规矩,就算他有心要改,也要一步一步的来。他叹息着把她抱到膝头上,“你叫我怎么处置呢?我也想过这个事儿,皇后要养孩子无可厚非,只是究竟是落地就抱走,还是洗了三再抱走,这里头可以权衡一下。你要出宫……我细想了想,也许是个拖延的好方儿。我让你出去,但是别住礼亲王府。去园子里吧!就说去颐养,也名正言顺些。别的园子里奉养了太妃们,你去静宜园,那里闲置着清静。我让长满寿先去安排,等打点完备了你再过去,这样好么?” 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虽然不能像住胡同似的自在,但比起紫禁城,那已经是逍遥快活的好去处了。她点头不迭,“我都听主子的。” 嘴上抹蜜,那么多心眼子还说都听他的!皇帝苦笑着捏她鼻尖儿,“素以,我多想就咱们仨,可惜不能够。你准备好,要是个小子,抱走是一定的,不过当月我就晋你的位,到时候你借着由头能多些机会看哥儿。至于皇后……这阵子你也瞧见了,风吹了都能倒,身子是大不如前了。她毕竟跟了我十来年,也不能完全的不顾念。孩子先让她养着,算了了她的一桩心事。她这辈子不能生养,吃的药堆起来几车,真什么办法都想过了。我还没登基那会儿,她不知道听了哪个混账婆子的话,求了什么神仙庙里的香灰来,差点儿吃掉半条命。那时候我很生气,气她迂腐得过了头,可回过头来想想,她何尝不是个可怜人?你看咱们好好的,往后还能生。我答应你,后头的孩子全让你自己带,让你教他们熬鹰、写反手字、画老鼠娶亲。至于咱们老大,他肩上胆子沉,总少不得磨练。我对这一胎寄了厚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敞开了说,效果还不错。他没点透,但是素以心里有了底,只要是男孩儿,一个亲王的衔儿跑不掉。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能怎么办?其实这样就很好了,不要再奢求了。人心不足,什么时候才是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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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4:38
☆、第125章
出宫很顺利,想必皇帝提前和皇后知会过了,她去长春宫辞行的时候皇后只是点头,“去了园子里多加小心,底下多备些人照看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叫人进宫来回话,我自然打发晴音去办。” 素以看着她,因为怀了身子已经不需要晨昏定省了,单就偶尔来见一回礼。离上回大约有二十来天没见了,今天再瞧皇后,面容越发憔悴,像桑老了十岁似的。 善性的人,压根硬不起心肠。之前怨她,现在看看她这个病况,素以觉得皇后也不容易。毕竟她没有真正伤害过自己,并且也曾经极力促成她和皇帝。虽然是有所图,但是人活着,有谁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算盘,只不过打的手法各不相同罢了。 她倾前身子替她掖掖被角,“主子娘娘,您也要保重身子。您是福厚的人,以后有享不完的尊荣,这点子小病小灾是坎儿,迈过去就好了。” 她给她吃定心丸,皇后看她一眼,翕动着嘴唇,要说什么,到底还是咽了回去。临了一叹,问她,“你还回来么?” 回不回来的,难说。其实皇后在乎的还是皇嗣,素以心知肚明,却也不愿说破。孩子要是进宫,她没有不跟回来的道理。皇后大概也怕她到时候死活不脱手吧,前阵子才被皇帝旁敲侧击的提醒了一通,现在办事也难免瞻前顾后了。 她点了点头,“宫里才是家,奴才还是会回来的。” 皇后闭上眼道,“回来就好,去园子就散散,不要长久的住。毕竟山里湿气大,呆久了也不好。” 素以应个嗻,蹲个福退出了长春宫。 走出顺贞门,正是太阳初升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身后的大红门,这扇门关了她整七年,每回只能遥望,这次终于可以离开了。即便是换个小一点的禁苑继续囚禁,也还是有种从雾霾里冲出来的畅快感。 她登辇上路,皇帝早朝未能同行,仪驾前后派了几十个侍卫护送,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别苑进发。她扒在窗口往外张望,头顶上茂密的枝叶间有跳跃的金,青石甬道上一路尽是斑驳的光点。外面的世界就是活泛,不知道哪个方向有京戏传来,可能是个守林人,运足了气唱,“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团圆。关二爷马上呼三弟,张翼德在城楼怒发冲冠……”那老生的腔口,把这寂静的天地都点亮了。 素以靠在围子上闲适的笑,从今天起就是新的开始。万岁爷说可以招娘家人进来作伴,她自己打着拍子附和起来,“贤弟休回长安转,就在沙陀过几年,落得个清闲。” 行行复行行,终于到了静宜园正门前。这园子建在香山上,是个丘壑间起伏的行宫御苑。这里景色美,更因为比起紫禁城少了压抑和厚重,多了灵秀和奔放,就俨然已经是天上人间了。 长满寿在前面引路,虾着腰提醒她仔细脚下,又笑道,“我的主子,知道您爱清静,万岁爷点名指见心斋给您呐!那地方别致,您见了一准儿喜欢。” 长大总管是得了素以的势爬上去的,算他是个有良心的人,对这位贵人溜须拍马,连小主都不叫,直接管人家叫主子。这是自降身份吗?不是。他瞧人准,别看她这会子离了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调个个儿准保是一品。 见心斋的构建比较特殊,是个环形的格局。从高处往下看,鳞次栉比的黑瓦当顺着圆形的回廊铺陈,有点像画上看到的福建土楼。进了园子是个半圆的水池,池里养鱼,溪水清澈,一眼望得到底。池子三面连回廊,从西边进来看见个水榭,那就是见心斋。 “这地方好,景美名字也中听。”兰草搀着她主子道,“奴才们有幸,这辈子还能上静宜园来住阵子,全托了主子的福。” 素以抬头看檐下匾额,见心斋的名字也有由来。“圣人说话,开口见心”,万岁爷这是下了功夫,要叫她心口如一啊!这小心眼子!她嗤地一笑,扭头对长满寿道,“我出了宫,可能也不常见万岁爷了,您既然在他身边,就请替我好好伺候他。我人虽出来了,到底还是不放心的,这不,一切都得托付您。” “哟,不敢当。”长满寿笑得花枝乱颤,“奴才是您提拔上来的,就是到死也和您一条心。您用不着嘱咐奴才,奴才这儿都有一本账。您别担心见不着万岁爷,奴才料着万岁爷不会把您干撂在这儿不管。您擎等着,说不定过会儿就急赶着要来了呢!”说着往前一指,“唉嗨您瞧,府上太太和二姑娘来了!” 素以一抬眼,正看见额涅和素净相携而来。她留神看素净,虽然腰以下的地方还有些走偏,但是瘸得似乎没以前厉害了。她忙往前迎了几步,“额涅,二妞子!” 娘家人就是亲,也没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到一块儿就聊开了。就是素净人别扭不怎么爱说话,坐在亭子里,她只管往她肚子上瞄。素以故意挺腰子让她看,“快五个月了。” 她嘟囔了句,“屁股大了。” 素以脸一红,“不光屁股大,胯也大了。” 素夫人朗声笑,“你们不懂,女人家怀孩子生孩子,就得把骨头都拆开再重装,你们以为好玩的么?当初我生你们兄妹,一个接一个的受了多少罪啊!如今见你们都成家立室了,我心里高兴。大妞子跟着万岁爷,主子抬爱,日子过得滋润我就放心了。二妞子么,只等小公爷丁忧满了就成婚。你是老幺,最小的也最占便宜,家底子都掏给你了。咱们风光大办一场嫁出门,我这辈子的差事也就办完了。” 听她额涅的说法,素净倒像和小公爷处得不错。她往前挪了两下打探,“小公爷上我们家去了?和二妞说话了吗?处得怎么样?” 素夫人看素净,“叫她自个儿说。” 素净不太好意思,扭捏着松了口,“他这人没谱,半夜里在我窗户底下吹叶子,差点没叫二哥哥打死。” 素以咧嘴大笑起来,“我就知道这人是个猴儿顶灯,他放不稳呐!” “可不!”素净两颊发红,“上回到定国寺上香,我的帕子掉在池子里,他为了去捞,连人带竹竿栽进水里,弄得一身稀湿。” “那得飘了多远呐,拿竹竿都够不着。”素以啧啧道,“丢了就丢了,天还没热透呢,摔进池子里要得病的。” 素净把手绢拧成了麻花,羞怯道,“哪儿呀,不是拿竹竿够,他那会儿跨在竹竿上,给我演《打金枝》。” 大伙儿听了直摇头,人缺心眼儿真是没药能治。现成的竹竿不用,难不成是舍命博姑娘一笑?素以看素净不像刚开始那么厌恶这门亲,兴许还有些喜欢上小公爷了。自己是过来人,一琢磨就能明白七八分,便顺风顺水道,“小公爷对你是上心的,跟他过日子,心大点儿你比谁都舒坦。” 素净瞥她一眼,“我这是捡了你的漏么?” 她老脸上挂不住,“不能这么说,我那时候也是被太皇太后乱点了鸳鸯……那个,这不是有孩子他爹么,和小公爷也是有缘无份的。他的红线在你身上,你们好好的,将来大婚我包个大红包儿,成不成?” 素净低着头揉帕子,“我说心里话,我这腿……自己忒扫脸了。叫人家齐全爷们儿取个瘸婆娘,还好我就是个侧福晋,和他拜堂的是个全须全尾的,这么的他也不算丢脸。” 她说这话,素以满心愧疚起来。那时候为了补偿小公爷,另指了九门提督家的小姐做正头嫡福晋。现在看看素净,和小公爷有了感情,只怕又是另一个自己。指婚的旨意下了不能随意改,况且小公爷没什么罪过,男人家外头走动,脸面要紧。总不能让人背后说他娶了个跷脚老婆,为今也只有等着自己再爬高些,让素净受她荫及,在昆家更有脸面些罢了。 素夫人眼瞧着越说越斜了,赶紧的打岔,“我听说宫里御医都会把脉断男女。你叫人瞧过没有?是个阿哥还是格格?” 素以腼腆笑了笑,“也没说一定准,料着是个阿哥。” “那敢情好。”素夫人眉花眼笑,捧着手说,“你玛法上回在来今雨轩遛鸟,遇上个号称前算八百年后算一千年的神人,报了你的八字,人家一看就说这姑娘能生。” 素以嗑瓜子呢,听她额涅一说呛得大咳起来,“真晦气,这什么王八眼儿推的字!” “别忙骂人家,哪门哪户不是越会生越好?子息多地位稳,真么说你还不称意?”素夫人给她拍背,“做妈的人了,听了这么一句就这模样,眼皮子浅么?要紧一宗儿,人家说你是大富大贵的好命格,有一举得男的福气。咱们哥儿还是文曲星下凡,将来要做大官的。” 素以无奈的笑,“皇帝的儿子不做官,谁做?我估摸着神仙知道玛法是素统领家老太爷吧,往好了说总没错。打赏了吧?说一车好话,不打赏保准啐你声穷财神。” 老太爷那天一乐,把袖袋都掏空了,哪能不赏呢!素夫人不惦念那个,尽挑喜欢的说,“给人喜钱也应当,你嫂子上钱庄换了六十吊铜钱染色,准备着等你临盆送到庙里去布施。你瞧瞧,嫁出去的闺女也不是泼出去的水,昼思夜想唯恐你吃亏。你老姑奶奶也觉脸上有光,这回不对鸟架子骂了,叫人搬块磨盘放在园子里,站在磨盘上冲鸡窝,秋家被她骂出花来了。” 老姑奶奶这辈子没遇上好人,落得这样田地。不过她那套怪诞举动说起来确实又气又好笑,素以道,“我在园子里住,不像宫里管得那么严。改明儿叫人接她进来逛逛,咱们自己人好说话。” 素夫人应下了,又问孩子的名字小字,“这回是毓字辈儿,万岁爷说叫什么?” 素以想起他坐在灯下翻大典的样子,心里暖暖的,“他列了好几个,都不称心,说再好好琢磨。依着我,贱名好养活。叫猫儿狗儿不雅致,叫老虎多好。那么威风,小病小灾的都近不了身。” “老虎阿哥,这名儿就雅致了?”素净一吐舌头,“可别吓唬人了,人家都叫福啊祥的,你们家的叫老虎,不像话。” 大伙儿前仰后合的笑,这样大好的春日里,渐渐近立夏了,山里草丛多,中晌虫蝥热闹开了,人声虫鸣混在一处也甚有趣。 正打茶围,不经意一瞥,看见个穿明黄团龙褂的人悠着步过来了。素夫人低低哟了声,扯扯素净袖子,示意她起来迎驾。素以也站起身,等他近了随众一福,他忙来托,叫免礼,笑道,“额涅和妹妹都在呢?这回进园子就住下吧,朕不在的时候代朕多照应她。” 素夫人被他那声额涅震得肝胆俱裂,慌忙跪地磕头,“奴才惶恐,奴才万万受不起,万岁爷可折了奴才的寿了!” 皇帝倒很大度,“这里不比宫里,没那么重的规矩。以往不能叫,是朕的天威,也怕乱了纲常。现在不一样,静宜园往后就像私宅,朕再尊贵,在您跟前也就是个女婿。”言罢转头捏捏素以的手,“说了多会儿话?坐了多长时候?别累着了,留家里人住下,来日方长的。” 素以知道他急吼吼来干什么,这是又到歇午觉的时候了,习惯在她身边,已经不能自己睡了。不好戳破他,对她母亲笑道,“也是的,逮着了就絮叨半天。我叫人先带您和二妞认屋子去,回头歇了觉再接着说话。” 素夫人白担皇帝一声额涅,知道他是瞧素以面子,却绝不敢以丈母娘自居。心头正骇然跳着,得了令松口气,福身道是,携着素净往见心斋外去了。 素以心平气和一笑,“困了么?” “你瞧我是个到点儿就找床的人?”他牵着她的手往水榭走,一面道,“来是告诉你个事儿,承德避暑这事儿搁下了。” 她不感到奇怪,嘴角慢慢仰起脸,“为什么?” “皇后身子弱,颠簸不起,这不是最正当的理由么?”他冲她眨了眨眼,“再看看你的肚子,朕的爱妃行动也不便,没人偷花生喂松鼠,热河之行还有什么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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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5:01
☆、第126章
都说十月怀胎,其实那只是个笼统的说法。素以的肚子越来越大,两条腿水肿,行走很不方便。终于有一天自觉承受不住了,隔了一盏茶羊水居然就破了,她要临盆了。 算算时候,九月十九。如果没有和万岁爷牵搭,没有晋位,今天应该是她役满出宫的日子。人生真是充满巧合,这里错过了,那里就会遇上。阵痛还是淡淡的,她倒不害怕,抚抚肚子,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孩子。添丁真是件高兴事儿,这个把她祸害得整夜睡不好的小冤家,不知道长得像谁多一点。 今天没有太阳,她躺在床上往外看,远处的天幕昏暗,沉沉的云头翻卷着,跑得飞快。也许会有一场大雨,万岁爷还没来,临上阵还想见他一面来着。据说生孩子就是一场生死仗,打得好全身而退,打不好尸骨无存。她是风雨里操练过来的,这些苦固然吃得,但也希望有足够的好运气来支撑。 额涅比她紧张,手忙脚乱指挥人办事。宫眷们生产都有惯例,早就从养心殿请了大楞蒸刀来,时候一到就挂在正殿门上立威辟邪。还有乾清宫的易产石,搁在屋子里据说能求来顺利平安。 接生的婆子是经过细心挑选的,家里根底都问清了才让进产房。都是有几十年经验的老人,到她跟前拍胸脯保证一定伺候好。素以说了几句客套话,看底下人抬着木槽、木碗、木锨、小木刀从门上进来,后面还有人托着一块黑毡。她见了这么大排场有点怵了,拽着她额涅问,“那些是干什么的?” 边上刘嬷嬷接口道,“主子别怕,这些是处置紫河车和阿哥爷脐带用的。回头小主子落了地,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得包起来埋在喜坑里,这就功德圆满了。” 素以哦了声,想起刘嬷嬷来她这儿当值的用处,也要成全人家的忠心,便道,“你往宫里跑一趟,告诉皇后主子一声,我这儿着床了。” 其实动静那么大,宫里应该早就知道了。她让刘嬷嬷回禀皇后,也是给自己做个顺水人情。 刘嬷嬷蹲身领命去了,素夫人握握她的手,“你看得开很好,早晚到这步,躲也躲不了。不说皇后为人,瞧着小公爷的面子也别计较那么多了,以后都是一家子。” “额涅说得是,这么些日子了,看得开看不开都得放下。”素以背靠着褥子说话,一阵阵的出汗,喝了一碗参汤吊精神,勾起头看内务府送来的衣被。南炕上堆得小山似的,光孩子的春绸小袄就有三十套。不过最打眼的是那架朱红大漆的摇车,五爪金龙盘桓,可见老虎还没出生就已经承载了希望。她心里很安然,只是盼皇帝盼得眼睛都直了,委屈的问她额涅,“他怎么还不来?” 素夫人朝外看了看,“万岁爷上朝才走了一个时辰,你发作得早,他接着消息大约还在金銮殿上呢!别急,头一胎没那么快,怎么说也要熬上十来个时辰。” 她叹了口气,“额涅,我腰酸。” 素夫人一手探进她腰下揉捏,宽慰道,“酸着酸着就疼了,疼着疼着就生了。别怕,都这样。头胎艰难,往后就好了。这会儿别说话,只管养精蓄锐,回头且有把子力好使呢!” 痛的时候比原先长了,但也还忍得住。素以闭上眼睛,恍惚回到初进宫那一天。那时阳春三月,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夹袍子,胸前别了朵含苞的玉兰花。因为不懂规矩站错了队,还被精奇嬷嬷指着鼻尖一顿臭骂。转眼这么多年了,经过了风风雨雨,她还是没能彻底走出紫禁城。因为有了牵挂,她这一生都要和大英王朝绑在一起了,因为她的男人,也为她的儿子。 不知道别人待产是不是这样,她把所有记忆都翻尸倒骨盘弄了一遍。渐渐的肚子愈发痛了,迫使她醒过来,一睁眼,看见皇帝就在她床前。 她讶然道,“你回来了?怎么不叫我?” “我瞧你睡着,让你多歇会儿。”他笑得很勉强,蹲在踏板上摸摸她的肚子。孩子像是知道阿玛来了,在他掌心里拱起好大一块,他叫她瞧,“老虎是个通透性子,像你一样。” 素以笑了笑,有他在,她就更安心了。张开双臂邀他到她怀里来,问他,“你回来多久了?” 他在她脖颈上蹭蹭,说有半柱香了,“知道你转胎,弘巽他们都来了。” 她觉得挺不好意思,“劳爷们的驾了。你也是,我生孩子,叫王爷们来算怎么回事?” 其实皇帝没好说,他是害怕,要兄弟们来壮壮胆。以前他不管那些嫔妃生育的事儿,总管太监来报一声说发作了,他只要在养心殿等着消息就成。不像这回,他觉得自己是一块儿过火焰山,浑身都架在柴禾上烤。 他抓着她的手指亲了亲,为保面子睁眼说瞎话,“我也没想让他们来,他们不是管宗人府内务府么,孩子生出来进玉牒,要他们造册子。” 素以这会儿脑子钝,随便就被他糊弄过去了。肚子里的小人也在努着力,似乎直往下坠,眼看要开始了,她着急起来,“不成,像是要生了!你快走,走得远远的,上勤政殿去。” 一个产婆子掀褥子看,对皇帝蹲福道,“小主儿见了红,阿哥爷这就要出来了。请万岁爷移驾,奴才们好上来伺候。” 屋里人忙碌起来,皇帝想走舍不得,不走又不行,呆呆站在地心进退维谷。他看见素以满脸的汗,顿时觉得心脏被一只手死死捏住了,每跳一下都无比痛苦。她替他生孩子,他打心底里的感激她,可是她如今这模样,又恨不得这孩子从来没有来过。 她穿过人墙朝他张望,“你走啊,别在这儿,血房里不吉利。”又推她母亲,“额涅您让他走,他在这儿,我连放嗓子叫都不能够。” 素夫人听了忙过去劝慰,“万岁爷放心,这儿有奴才看着,您上外头稍待,快的话两个时辰就行了。女人生孩子都这样……”见劝不走,她也有些上火了,“唉,您戳在眼窝子里也使不上劲儿不是!你赶紧出去吧,这儿要关门了。” 长满寿进门来,连哄带求的把他请了出去。见心斋明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看着那棂子发愣,直到听见她声嘶力竭的叫声,他才发觉自己打摆子打得已经挪不动步子了。 长满寿摸摸鼻子,没见过万岁爷这狼狈样。十几年前他还在太上皇跟前当差,那时东篱太子的生母使坏让万岁爷去管宗人府,整顿一趟旗务得罪了满朝亲贵,多少人弹劾啊!太上皇问差使,两边是红着眼的皇亲国戚,把乾清宫弄得像十八层阎王殿。万岁爷那时不过十三岁年纪,跪着回话,一声声铿锵有力,硬是没皱一下眉毛。长满寿心里自得,他说什么来着?早就瞧准了的,万岁爷和太上皇一样是痴情种。天崩地裂可以面不改色,但是经不住心上人的一个眼波。 只不过这么耗着不是事儿,他也怕礼主儿没生,万岁爷他老人家先瘫倒了,便上前来搀扶,“主子您移驾,几位王爷都在丽瞩楼候着呢!您听奴才一句话,生孩子不是一会儿半会儿就能办完的。外头女人着床,生起来一昼夜是常事儿,您在这儿巴巴儿看着,等到多早晚?还是上楼里去,奴才候着,一有消息立马回禀主子,也省得您听小主这声口……揪心得慌。” 皇帝不想走,可是到底支持不住,两腿直打晃,没计奈何,最后拌着蒜出了见心斋园子。 丽瞩楼离见心斋有段距离,听不见她的叫声了,可他的魂却丢在了那里。进了楼也坐不住,没头苍蝇似的团团转,往东一叹,往西一叹,弄得几位王爷如坐针毡。王爷们家里有妻有妾有儿女,不管福晋还是侧福晋,生孩子也都是下人来回话,得了消息哦一声算打发。像万岁爷这么折腾法没经历过,看他着急上火十分理解不通。 “您歇歇,别转了,转得人眼晕。”六王爷把圈椅搬到了大厅正中间,“您还是耐着点儿性子,这会儿没别的办法,就一个字,等!” “朕出来的时候稳婆说见红了,”皇帝哆嗦一下,“见红就是出血了,是不是?” 这位运筹帷幄的万岁爷大概是吓傻了,有什么呀,不就是出点血嘛!管宗人府的三王爷说了,“生孩子不出血才奇怪呢!依着我,女人平时多拿阿胶红枣进点儿补,横竖每个月几天也习惯了,对她们来说流血像如厕,没什么。” 皇帝呸了一声,“你说的是人话吗?可见你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哥儿几个在一处没外人,皇帝骂两句也不上纲上线。三王爷挨了呲达,翣着眼儿道,“我说错了吗?我知道这比方不恰当,生孩子性命攸关,和来月事不一样,这不是为了安慰您嘛!好心遭雷劈啊我!” 十三爷还小,屋里也没通房,对每月流血这事儿很好奇,追着三王爷问,“三哥,是伤了哪儿吗?老出血怎么成?不叫太医看看?” 三王爷摸下巴,小声道,“你瞧你二哥,这会儿心头正起火,别说血了,没的遭殃。” 大伙儿都缄默下来,闷着头坐在殿里发呆。外面变了天,簌簌一阵急雨打在屋顶上。王爷们有些惆怅,这样天儿不讨喜,他们做陪客闷出蛆来,想上园子里转转都不成了。再看万岁爷,也确实是闹得六神无主。说起来宇文家能做帝王的都这样,为女人神魂颠倒,这点也真够叫人佩服的。 这么的熬肉,只管竖着耳朵听外头动静。皇帝依旧在转圈,从屋里挪到了廊庑底下,手里数着一串核桃念珠,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走近了听,原来是在重复佛号。皇帝再有能耐,有些事也无能为力,这时候他是最最普通的人,是个等妻子分娩,盼着母子平安的男人。 素以那里也委实坎坷,她不知道生孩子这么难。就像额涅说的,浑身的榫头都炸开了,一节一节都错了位。五个时辰了,她浑浑噩噩,已经耗尽了精神。 她茫然四顾,产房里点起了红烛,火光跳跃,窗口的绡纱被夜染黑了。痛过了有短暂的松快,还没来得及休息,新一轮的剧痛袭来,她不得不振作起来继续努力。小阿哥啊,简直要人命。她觉得下半身撕裂了,火辣辣的疼,疼得她痛哭失声。她额涅在边上呵斥,“不许哭!有这闲工夫给我使劲儿!想着孩子,孩子耽搁不起,再这么下去要坏事的!使劲!” 稳婆来摸肚子,催促着,“阿哥爷进产门了,能看见头了,小主儿千万沉住气。就差那么一点儿了,您喘口气再来。” 素以觉得受不住,只怕是要死了。她没劲儿了,上哪儿再找那力气去?心肺运转不过来,她大口的抽气,昏沉沉就要睡过去,然后她额涅来晃她,把她的脸拍得啪啪作响,“大妞子,不许睡!你男人在等着你呢,你睡了对不住他!你听见没有?” 是啊,她还有她的东齐,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就要找别的女人去了。这么一想,醋劲上来也能调动起积极性。她勉强睁开眼,眼前金光四溅,什么都看不清。但是耳朵却很灵,听见产婆大声说她那处小,要请剪子来剪产门。这下把她吓着,激灵一下就醒透了。提气儿再用力,边上人欢欣鼓舞,“出来了,头出来了”。她脑子里就一个想头,想看看她的老虎阿哥长什么样儿。这孩子陪她熬过饿,甚至可以说救过她的命。她要把他送到世上来,让他顺顺当当的长大。 有了奔头,她重又整装待发。一点点一点点的往外推,大约最难的是那副小肩头吧!感觉真已经到了极致,助产的人小心拢着往外扽,突然一松快,老虎就出来了。 她这回吃了大苦,里头多少次的险象也许她自己记不清了,皇帝却明明白白刻在心上。她第一回倒不上气来长满寿就来回禀他,他从丽瞩楼赶过来,在见心斋门外痴痴站着,自己几乎也只剩半条命在和时间拉锯。猛地一声啼哭传来,像当头棒喝,不觉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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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5:18
☆、第127章
“好了好了……”王爷们大松一口气,这半天跟着一块儿忐忑,才发现女人生孩子这么不容易。家里的福晋侧福晋们都受苦了,以后要善待她们,好好补偿她们。 细雨打湿了袍角,连台冠上的红缨都黏成了缕。王爷们退回配殿让太监伺候擦头擦脸,万岁爷却一脚迈进了雨里。睿亲王嗳了声想叫住他,被六王爷拦住了,“由他去,这是喜当爹呢,都这样。” 外面雨下得很密,睿亲王穿过雨帘看长满寿打伞上去接应,再想想他皇帝哥子的模样,不由心生感慨,“二哥哥这样,真比自己生还累。” 三王爷接口笑道,“你问问他的心,只恨多了样东西,否则早就赤膊上阵了。” 皇帝站在廊下等着,好半天门也没开。孩子的哭声倒很有力,他趴在窗上,耳朵贴着绡纱,听见里面嘈切的脚步声,但是探不到素以的动静。正忧心呢,终于里面有人打帘子出来了。素以的母亲抱着个八团喜相逢襁褓,身后跟着一溜的奶妈子和保姆,脸上是大难后的庆幸。 皇帝快步迎上去,“额涅,素以好不好?” 素夫人道,“主子宽怀,她很好,就是累得不成了,这会儿睡了。您且等等,回头血房里清理完了再进去瞧她。”说着把胳膊往上抬抬,“给万岁爷道喜,是位小阿哥。个头大,七斤六两重,怪道把她额涅折腾成这样。快瞧这眉眼儿,瞧这小嘴,和主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皇帝手在颤,他凑过去看,孩子红通通的,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他只是哽咽,鼻子里尽是酸楚。他的老虎,他和素以的孩子。 “让朕抱抱。”他笨拙的把两臂圈成摇篮状,祁人讲究抱孙不抱儿,可他管不上了,他全身心的渴望。这是从素以身上剥离下来的一块肉,让他们小心翼翼呵护了九个多月的宝贝疙瘩。 素夫人笑吟吟把襁褓交到他手上,“六阿哥好福气,请皇阿玛抱,给皇阿玛请安。” 很轻盈的份量,搂在怀里不算什么,但是生出来却那么艰难。他抱着孩子,不光手,连心都在悸动。拿指头触一触他的脸,没敢用力,那么柔软的小人,怕一不小心就碰坏了。他生涩的摇着,边摇边道,“暂时先别抱回宫,让他们母子处两天。规矩再大,人伦也要紧。” 他这话没特意对谁吩咐,阿哥所派来的那群人心里有了底,齐声蹲福道是。 长满寿在边上探头探脑,“哎呀,六阿哥真齐全,将来一准儿是个标致人物!多好的小爷啊,主子,礼贵人这回可太辛苦了。” 他这么一提点,皇帝如梦初醒,“对了,你传朕旨意,着礼贵人晋贵妃,办去吧!” 长满寿扎地一跪领了命,又眉飞色舞冲发愣的素夫人拱手,“给太太道喜了!别愣神呀,您家姑奶奶晋贵妃了,快领旨谢恩吧!”说罢抽身,急匆匆挑着灯笼往水榭边上找三王爷递话儿去了。 晋了贵妃了!素夫人脑子里一团乱,这是连升了几级?她细细盘算后宫的等级,贵人上头是嫔,嫔上是妃,妃上才是贵妃。这一琢磨不得了,以前总觉得万岁爷待她家大妞子不一般,到如今看,这么破格的翟升法,真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儿! 她跪下来磕头不迭,“谢主隆恩!总算素以没白受苦,万岁爷这份心田,真叫奴才一家子感激涕零。” 皇帝这会儿是心满意足了,松散道,“额涅别多礼,起喀吧!这是素以该得的,朕一早就答应晋她的位,只是苦于没遇上好机会。今儿她给朕生了儿子,还有什么比这功劳更大?您也劳累了一天,朕回头自有封赏。家里人还在园门上听消息呢,您打发人去招呼一声。朕这儿抽不出空来,恕朕礼不周全了。” 素夫人得了个外甥,闺女又晋了贵妃,人生中的喜事眼下占了一小半,怎么不高兴得泪眼婆娑?又唯恐圣驾跟前失仪,悄悄拭了泪,却行退到一旁,嘱咐底下人传消息去了。 皇帝逗弄儿子饶有兴致,老虎眼睛朦朦的,还没全张开。他左看右看觉得这张脸像他额涅多一点,这样好,长得和他妈一样,更叫他欢喜得抱不住。他在他鼻尖上亲亲,这小子开了奶,一股子腥味儿。皇帝看着他,心口温柔的牵痛。紧紧捧在胸前,在廊子底下笃悠悠的转圈,喃喃说着,“儿子,你先凑合叫老虎,别嫌难听,你额涅喜欢这名字。你是毓字辈儿,阿玛查了好些典籍,还没有哪个能入眼的,等今晚再好好翻翻。你来得正是时候,早朝那阵儿你额涅发作,底下奴才来回阿玛,阿玛正接了北边平寇的捷报呢,你瞧多巧!好儿子,要听话,阿玛回头大赦天下,叫天下百姓都感激你们,替你们祈福。来睁眼,叫阿玛。” 两边掖手而立的奶妈保姆不敢多嘴,心道降世就说话,那不是哪吒吗?万岁爷疼爱他们主子是好事,可天儿下雨,廊子里还有穿堂风,万一呛着阿哥爷怎么得了!带班的犹豫了很久,她肩上责任重,有个好歹就要掉脑袋的,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请双安,“万岁爷,六阿哥才落地,先头使了一把劲儿,这会儿也乏。请主子把阿哥交奴才们服侍,等阿哥歇足了,奴才们再送阿哥来给万岁爷和贵主儿请安。” 皇帝这才想起来,这么个嫩人儿,夜里露重没的受寒。忙把他放到奶妈子怀里,亲自把斗篷给他盖严实了,目送她们把孩子抱出了见心斋。 明间里忙着给素以清洗,血水一盆盆的端出来,他看得发虚,只顾靠着大红抱柱傻等着。总算都料理完了,里面开始点香熏屋子,他撩了袍角进门槛,她躺在地罩床上,闭着两眼,脸色惨白。生孩子痛极了吧,梦里也不安稳,攥着拳头眉峰紧蹙,他看她这样,说不出的心痛难当。 外头放赏,他把殿里侍立的都支了出去,自己搬了杌子坐在床前看护,替她掖掖被角,再探探她的冷暖。听说女人生完孩子,产后也是个关口,处处都要小心照应。他细声说“辛苦你”,拢起她的手贴在嘴唇上,渐渐模糊了视线。 伤感来得汹涌,他不想克制,终于知道自己也有软肋。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他经历了今天的种种,愈发想念自己的生母。他额涅福薄,三十不到就死了。他曾经不懂感恩,和她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到建福宫除了使性子就是耍横。现在想想,简直枉为人子。 不想叫老虎走他的老路,可是不记在皇后名下,就得在四妃里挑人选。如果废除易子的规矩呢?他不是没想过,但可以预见会是怎样一场轩然大波。朝臣的上疏会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太上皇一道密折会把他劈得皮开肉绽。这是影响后世子孙的重大决定,他毕竟不昏庸,不能光凭一时的喜好取舍。可是把孩子抱走,他又觉得对不起素以今天的九死一生,究竟怎么决定,实在两难。 她动了下,哑声叫他。 他抬起头来,摸摸她的脸,“醒了?渴么?饿不饿?我叫人送吃的来?” 她摇摇头,“我还活着,真好。” 皇帝微一哽,笑道,“别胡思乱想,生个孩子,何至于要死要活的?只不过我真害怕……”他把她的手压在自己额头上,“咱们只生这一个,以后再不想让你受这苦了。” 她的指尖从他颊上滑过,强撑着笑,“我额涅说了,头个艰难,越生越顺溜。你瞧夏天的黑耗子,小的咬着大的尾巴,提起来一长串。” “朕的儿子是耗子么……再顺溜也不要了。”他没法描述自己的感受,就算她受得了,自己也经不住。见她扭过头往外看,知道她在找孩子,忙道,“你别急,哥儿让她们抱到跨院去了。我下了令,暂且不让送进宫去。你好好养息,明儿让他到你身边来,一切等洗了三再说。” 她声气很弱,嗯了声道,“我说不动话……你别熬夜,去歇着,叫她们来伺候。” “我再陪你一阵儿,你睡,别说话。”他把杌子挪过来,坐得更近一些。她闭着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沉沉盖住两眼,他忍不住凑过去亲她,“素以,我用情越深越觉得亏欠了你,今生没法给你明媒正娶,你别怨我,我拿余下的时间来补偿你。老虎能不能留下,容我再想想法子。你瞧如果和皇后一起抚养,能成吗?她这身子,纵是要霸揽只怕也力不从心。明儿我试试同她商议商议,她这人不是不讲道理的……当然了,就算她答应,你和哥儿母子相处时候也不那么长,你能坚强的是不是?这么看来,我也不反对你像黑耗子一样生一窝了,后头的能弥补这个缺憾……” “横竖你不吃亏。”他以为她睡着了,她却幽幽开口,“说那些做什么?要是有诚意,伺候月子吧!” 她带点小矫情的样子他最喜欢,他笑起来,“这买卖不错,当初皇父再爱皇太后,也没听说他伺候月子,我想是爱得还不够。这回我要胜于蓝了,上得庙堂,进得产房,能名留青史么?” 她齉着鼻子说,“古往今来第一完人,世人莫不称道。” “是吗?”他低头琢磨,“各样差事上都有专门伺候的人,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好。” 她揪住他一根手指头,“只要天天让我看见你,不要一去十天半个月没有消息。” 她还是怕,愈发的依赖难以割舍。其实人心都一样,她不能撂下他,他何尝又能够?他给她捋捋鬓角凌乱的发,轻声道,“不会的,你这么说,我可要把朝廷搬到静宜园来了。” 他等她回话,等了半天没见她吭声,原来已经睡着了。 如果说生产是一场恶战,那么产后出现的一些情况也很让人头疼。素以老是肚子疼,倒不是太剧烈,隐约的一点,没完没了。严三哥来诊脉,一诊又诊出好多事儿来,“脉息沉滑、肠胃结燥、乳汁上蒸、气血不和、滞热未净”,总之要下药,用回乳生化汤来调息。吃口上也怪,一色的红粳米,黄老米,吃得满嘴寡唧唧的,据说这样能让恶露快些干净。 不过身上的那点不舒畅,看见儿子都能化解。奶妈子把老虎送到她被窝里来,她还是小孩儿心性,像得了个玩意儿,喜欢得不肯撒手。哥儿很有意思,小鼻子小眼睛,什么都是小小的。她不能喂奶,看见他老是撅着嘴,拿手指头点他嘴唇。他大概是饿了,拱了两下,叼住就一通吮吸。 “额涅您快看,多好玩啊!”她笑道,“这小子劲儿真大,吸得我手指头疼。” 素夫人啐了口,“作弄自己儿子,亏你是个做妈的!”忙招呼乳母来喂奶,一头给她塞被角,“别进冷风,看回头留病根儿。” 素以不在乎那些,撑着头看奶妈子撩衣裳哺乳,“哥儿这么吸法,你不疼么?” 奶妈子回过身来笑,“我的贵主儿,我能喂养这么个娇主子,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呢!要说喂奶,咳,不瞒您,才开始是真疼,简直要掉一层皮似的。孩子嘴还没靠上来,心里就先怕了。不过时候一长就好,什么事都有个习惯么!” “是这话。”素夫人道,“开个怀有两宗苦处,才刚开始喂是一宗,后头断奶又是一宗。你想每天那么多奶汁,硬生生的憋回去,真涨得石头一样。所以说奶妈子不容易,俸禄又不多,是个辛苦活儿啊!” 一个乳母月例银子只有二两,说实话真少得可怜。素以想了想道,“你好生服侍六阿哥,我这儿库里再给你加二两。这钱月月给,我就买个放心。你也知道的,后头不管是在阿哥所还是抱给别的主子,我不能时时在跟前,一切都全依仗你了。” 那奶妈子抱着阿哥不能行礼,屈起两根手指头叩桌面表示谢恩。 孩子落地三朝进行的仪式叫洗三,老虎留在她身边撑死了就三天。现在是越瞧孩子越喜欢,叫她怎么能舍得下?还是要看万岁爷的本事,如果能说动皇后一同抚养,那么已经是所有能想象的困难当中最乐观的一种情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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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5:35
☆、第128章
雨后初晴,九月里的太阳已经发淡了,照在人身上只有微微的暖。一寸秋一寸寒,皇后拢了拢大氅,本想逛逛慈宁宫花园,可是精神头不济,走了几步就觉得很吃力。太久没有活动,人都枯萎了,实在乏累,只得退身进咸若馆歇脚。 咸若馆是宫里女眷们礼佛的地方,馆内装饰很考究。皇后喜欢这里的布置,龙凤和玺彩画、海墁花卉藻井,还有三面墙壁上通连式的毗庐帽梯级大佛龛,站在底下看,佛法无边渡人苦厄,不由心生敬畏。 素以的孩子已经出生了,是个小阿哥。孩子还没送过来,她却奇异的感到满足。那头传了话,说洗过了三再进宫,她也可以接受。别人忍着剧痛生下来的孩子,她说抱就抱了,确实有点不近人情。 “万岁爷还没定名字么?”她捻了香插在香炉里,回过头来问晴音,“那时候懿嫔生产,内奏事处一封折子过去就把名儿带回来了,怎么六阿哥的迟迟定不下来?” 晴音道,“爱之愈甚,自然越难定夺。万岁爷要细细的斟酌,小阿哥不同于别个嘛!” 皇后点了点头,“不知道长的什么样儿,我要不是身子不好,也想上静宜园去瞧瞧。” “主子别急,贵主儿不是打发人来说了么,过两天就叫阿哥来拜见皇额涅。”晴音嘴上安抚她,心里有些酸酸的。皇后是可怜人,身体每况愈下,现在只有小阿哥才是她的希望。万岁爷还没来通过气,她也忧心,怕礼贵妃吹枕头风,万岁爷临时改主意,皇后主子受不起这打击。 皇后语调很轻松,“我听说叫老虎,这名儿好,必定长得虎头虎脑的。” “可不!”晴音笑道,“贵主儿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历朝历代的皇子皇孙里,还没有听说过谁叫这名儿的。” 皇后附和着,又有些伤感,倚着晴音喃喃,“我这样的身子,万一万岁爷不让我养,那可怎么办?” 晴音顾忌的也是这个,皇后一说,她难免感同身受,也不知怎么安慰她好。阳光从殿门上斜照进来,在槛内拉出个狭长的光带,眼梢上略一拐,有个人影移过来。晴音抬头看,原来万岁爷到了门上。 “今儿兴致好,出来逛?”他笑着问,见皇后请安,双手把她托了起来,“你身子不好,别拘礼。” 皇后莞尔道,“我还没给皇上道喜呢!又添个阿哥,真是件好事儿。” 晴音退到一旁,皇帝接手搀她,慢慢踱出了咸若馆。 他这几天忙,也没空来瞧她,乍一见,觉得她愈发瘦了,脸上拢着青气,人也很萎靡。他心头狠狠一颤,突然有种束手无策的感觉。前后想想,自己实在没有为她做过什么,给了她尊崇,却把爱情掏挖了个干净。她坐在皇后的宝座上,手里攥着中宫笺表和凤印,其实身下是空的,吹口气就散了。她一直活得战战兢兢,以前还好些,自从有了素以,她是不是日夜都在惶恐着? 皇帝觉得心疼,毕竟是陪伴了他十年的人。皇后中庸,这点和他母亲很像。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她的手很凉,怎么都捂不热。他仔细的搓搓,怕她多心,故作轻松道,“多晒太阳有好处,朕得了闲就来陪你散散,秋天也有秋天的婉约么!等你身子强健些,朕带你去看枫叶,漫山遍野的红,很有意境。” 她寥寥勾了下唇角,“有心无力啊!也不知怎么了,吃了很多药不见好。我这会儿看见药就犯恶心,也不想再喝了,由他去吧!” “讳疾忌医可不成,病得慢慢治。别一门心思揪在上头,索性不在乎,不知不觉也就过去了。”皇帝温声道,“你一直不愿意叫西洋传教士瞧,其实依朕的意思,看看没什么,兴许医好了也不一定。” 地上满是落叶,脚踩上去沙沙一片脆响。她不说话,缄默了一会儿才道,“洋人的玩意儿我信不过,你别劝我。这阵子总怕得的是痨病,让太医诊了脉,说不是。到底是怎么,也没个讲头……万岁爷,这病气儿不过人的。” 皇帝嗯了声,他知道她怕什么,唯恐他拿病说事,不让老虎到她身边来。他莫名觉得难过,皇后的人生悲情占了大半,她本来应该过那种平淡无争的生活,她性子恬淡,不适合名利场,所以再尊贵也还是不快乐。 他能给她什么样的安慰呢?老虎的事上再讨价还价,他又有点开不了口,权衡了好久才道,“后天让人把哥儿送过来,素以还在坐月子,没法来给你请安,满月前就都托付给你了。” 这是盼了很久的事,听到消息还是大大的高兴了一番。皇后人逢喜事,眼里一下就有了光彩,点头道,“六阿哥交给我只管放心,我拿他当命一样看待。” 皇帝在她肩上揽了一下,“朕知道,只不过孩子小,照顾起来忒辛苦,朕怕你身子撑不住。或者等素以出了月子,叫她帮衬着你。她晋贵妃,朕也没和你商量,你不会怪朕吧?” 有什么可怪的呢,她晋位是早晚的事,自己作梗,徒给大家添不痛快罢了。皇后淡声道,“宫务我也确实力不从心,她晋了位好,管起事来名正言顺。至于孩子……”她略一皱眉,“她要来看,我也不阻挠。你大约不爱听,我又要拿祖制说话了。易子本来就是为了不让皇子过于依赖生母,她要是来得太勤,那六阿哥我养还是她养,有什么区别?” 她说的确实在理,可皇帝到底有私心,沉吟道,“法理不外乎人情,你通融了,他们母子都会感激你。” 皇后笑了笑,原来她只配充当保姆?她没有回他的话,先把孩子抱过来是正经,后头怎么样,以后再说吧!她在青石路上缓步走着,问皇帝,“名字挑好了吗?总叫老虎也不成话,有个册封还真叫老虎贝勒老虎王爷么?” 皇帝笑起来,“名字想好了,叫宸。可是素以嫌太招摇,说反正叫毓宸了,不如叫毓玺。” 皇后掩嘴笑道,“宸极么?我知道你的意思。素以是怕拿大,惹人非议。不过既然记在我名下,叫宸也没什么,只是进爵还得暂缓。他人太小,荣宠过多对他不好。你才晋了他母亲的位分,又大赦天下,过犹不及的道理你也知道。” 皇帝颔首道是,“让他平平安安长大才是最要紧的。” 皇后仰起脸看树顶的日光,眯着眼出神。皇帝转过头瞧她,她的嘴唇干裂了,起了皮,憔悴沧桑。他用力握握她的手,“婷婷……” 她动作迟缓,看他一眼,忽然说,“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皇帝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把他浇得透心凉。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她穿着妆蟒的吉服嫁给他时,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仅仅十年而已,怎么就扯到生死上去了呢! “人要往宽处想,总是九幽十八狱的纠缠着,何苦?”他挽着她的胳膊宽慰,“想想什么好吃,什么好玩,那些小病症只当他伤风,过几天自己就好了。” “真要那样倒是造化,可惜……”她停下步子和他面对面站着,“我这一辈子,好不够,坏不透,实在失败。糊里糊涂的活了二十多年,唯一庆幸的是嫁给了你。”她孩子气的笑,“赐婚之初我也打听过你,都说你这人走野路子,我还怕你打老婆,谁知道都是杞人忧天。这十年你对我好,我心里很感激你。其实总觉得投错了胎,做兄妹比做夫妻更适合你我。” 她说的话很奇怪,叫人生出不好的预感。皇帝蹙眉看着她,她说,“又要过冬了,总担心一口气上不来。” 她倾前身靠在他宽阔的胸怀里,手指抚抚那片团龙,这么熟悉的图案,如果死了,还能记得它的纹理走向吗?她把脸埋在那片沉水香里,感觉到他轻轻的颤栗。他拿手来揽她,在她背上一下接一下的拍,“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要紧病症儿,怎么就一口气上不来?你心境开阔些,不是说好了要尽心教养六阿哥的么?底下人难免不周全,少不得你多方提点。” 说起孩子她又有了奔头,精神立马好起来,“这个不用你吩咐,我省得。”略一忖又道,“选秀里头挑出来的女孩儿,你不愿留的早些指出去吧,也了了一桩心事。再有就是宫里那些低等的滕御们,贺氏管事时太监克扣月供的事是没有了,可论起来还是忒清苦了些。就拿答应来说,年例三十两,冬天烧炕拢炭盆,一天只有十斤黑炭,够什么用?你在翻牌子上亏欠了,别样上头多补偿吧!” 皇帝对后宫事物不上心,先前素以就提起过,他也有考量,只不过事忙耽搁了。今天皇后又开口,他便应承道,“我原怕你劳累,打算等素以出了月子叫她处置的。既然你说了,全依着你的意思办就是了。” 皇后道,“也要你发个话,到底加多少。” “翻番儿吧!”皇帝背着手叹息,“委实是朕的不足,听素以说贵人以下过得都不好,有的手上不方便,和宫女一块儿打络子送出去卖,朕知道了真说不出的滋味。入了帝王家还不如平头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这算什么事?” 皇后怕他自责,忙道,“那是密贵妃当权时的情况,后来整顿了一通,没有大太监欺压,算计着来,那些年例月供还是能维持的。” 能维持,但是必须精打细算。宫里开销也大,人情往来像外面一样,那些娘家没贴补的,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皇帝撇着嘴角苦笑,“朕一心在外头,后院没有料理好。” 皇后听了脸上火辣辣烧起来,低声嗫嚅着,“你说得没错,是我手段不够,把这宫闱弄得一团乱。” 皇帝知道上回的话让她难受到现在,她的病加重也是打这上头来,心里愧疚,把她两手紧紧捧住了道,“朕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你别太在意。咱们两个人处了十年,你知道朕的为人。朕何尝真的怪你呢,宫里几千口人,单凭你一个,的确管不过来。” 她哽咽了下,“你不用给我找台阶,我怕得罪人,不爱出头,这是老毛病,我也知道。” 皇帝很懊丧,他不轻不重的话在她心头凿了个口子,如今这口子溃烂了,补都补不起来。 她抽泣着,眼泪滚滚而下。他蹙眉看着她哭,她一动气,浑身抖得枝头树叶似的,他无奈卷着箭袖替她擦眼泪,“朕失言,你别往心里去。罢了,别哭了,你瞧你这身底子,郁结过了头,不是擎等着要命么!” 她渐渐冷静下来,在他面前失仪很不好意思,转过身去掖掖脸,重新又是一副端庄作派,蹲个身道,“我这儿就少陪了,得回去看看有没有疏漏的地方,没的毓宸来了,缺这少那慌了手脚。” 皇帝允了,她抿嘴一笑,搭着晴音胳膊往揽胜门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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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造 楼主 2015-08-15 17:36:00
☆、第129章
皇帝回过身,看着长满寿压着顶子从另一头跑来,到他跟前就地打千儿,“奴才回主子的话。” 他朝皇后离开的方向望一眼,“怎么说?” 长满寿呵腰道,“奴才去太医院问了,院使翻了记档,其他各科都没有大碍,最严重的还是女科。后来招严三哥来,严太医说今早瞧了脉,还没来得及回主子。娘娘五更里疼得不成话,他请旨上手摸……娘娘小腹有硬块,状如鸡蛋,推之不散。又说了一堆的病理,什么正气不足、气滞、痰凝、血瘀日久……奴才听得一头雾水,最后只问娘娘症候要不要紧,严太医说……” 总归是不大好,皇帝闭了闭眼,“一气儿说完。” “嗻。”长满寿咽了口唾沫,“严太医说如今药对娘娘的身子不起大作用了,像往旱地里泼水,一点儿不济事。快则一月,慢则半载,皇后主子寿元……就尽了。” 来得这样快么?他背手站着,茫然看远处深蓝色的天。她说害怕过冬,大概也有预感,看来这个冬天的确会成为她的梦魇。 生死荣辱本来就听天由命,在宫里时愁云惨雾,出了宫回静宜园,又是另一番欢喜景象。钦天监博士请了老虎阿哥的年命贴,选在九月二十二午正三刻洗三。洗三是阿哥落地后经历的头一个大仪式,阿玛额涅尤为看重。操持不用自己过问,底下人把各样东西都准备的妥妥帖帖的。产妇坐床,万岁爷干什么呢?就负责弄儿吧! 阿哥尿了炕,正放嗓子哭。他才散朝回来,老远就听见那糯糯的小声气儿。脚下加快了进屋来,左看右看觉得两个婆子伺候不得法,把人轰走了自己捞袖子上手。 素以唉唉的叫,“这小子一天拉那么多回,肠子是直的么?” 皇帝历练了两天手法很纯熟,边摘尿布边道,“大概肠子短,吃的又多,可不直上直下了。”给儿子擦洗一遍,收拾干净又是个好娃娃。宝贝的搂在怀里摇一摇,老虎本来浑身发红,这两天褪了,看着是细皮嫩肉一张小白脸。眉毛淡淡的,嘴唇鲜红。还有那墨一样的眼睛,宇文家的后代瞳仁里都有一圈金环,老虎的看上去又特别亮,皇帝高兴坏了,“好小子,将来眼观六路,拿全套本事来给阿玛办差。” 素以不能下床,探着两手说,“让我抱抱。” 皇帝递到她怀里,温声嘱咐着,“抱一阵儿就给我,没的胳膊酸了,出月子手抖。” 她把儿子端在膝头上,竖着抱,老虎脑袋沉,歪在一边,皇帝看了忙过来矫正,说孩子娇嫩,竖着别把脖子舂短了。素以怏怏的,这人伺候月子可烦死了,这不成那不成的。也不爱搭理他,仔细观察老虎的五官,啧啧道,“咱们哥儿嘴长得像阿玛。” 皇帝唔了声过来看,那圆圆的一圈!他好笑起来,“我哪里是这样?” 素以招呼鼓儿拿镜子来给他照,“我头一回见您呐,是在小公爷府上。踩您一脚我就抬头看,心说这爷们儿怎么长了张秀口,比女人还漂亮。”她指指点点,“看看,不红艳吗?不妩媚吗?我那时偷偷的想,这嘴就是用来亲的,不知道碰一碰什么味儿……” 她喋喋说着,皇帝已经靠上来,四片嘴唇结结实实贴在一起,临了还打了个响嘴,“怎么样?” 屋里有外人,他一点不知道避讳。素以红着脸低下头,仍旧说了句,“甜。” 他们那股腻歪劲儿素夫人看久了也不觉得硌应,进门的时候撞见了,略等一等,等他们温存过了再进来。素以仰着头问,“时候到了?” “内殿司房送金盆来了,收生姥姥也等着送阿哥过去呢!”素夫人说,“你坐着别动,我抱过去就成了。” 素以边下地边抿头,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洗过了三就没她什么事儿了,母子就要分离了,想起来胸口堵得慌。脸上不好做出来,还装得很大度,只说要给儿子添盆,一道跟着去了正殿里。 正殿布置得很喜庆,案上供神,墙上贴红纸,满堂的妃嫔和皇亲国戚两腋侍立着,先是热热闹闹一通见礼,哥儿一来,仪式就开始了。 收生姥姥也是当初接生的稳婆,办起来极其的尽心。堂屋正中间摆着大金盆,亲朋们轮流往盆里添水,收生姥姥高唱“长流水,聪明灵俐”。再往盆里添枣儿、桂元、栗子之类的喜果,她就拍手,“早儿立子、连中三元”。 素以一旁观礼,待到大家往盆里投首饰的时候才看见赖嬷嬷,她携了皇后赏的金银八宝和金银如意来,笑着蹲福,“给贵主儿道喜了。” 长春宫来了人,能喜得起来才怪。不过皇帝昨天回来和她说起了皇后的病,这样可怜的人儿,有些执念,还有什么可计较的?真要说起来,自己已经占尽先机了。死活不愿意回宫,把男人霸占住了,霸占了整个天下似的,还稀图什么?得到一些失去一些,人生本就是这样。只不过老虎……她再三的劝自己,还能见着的。等她满月之后管宫务,殷情走动走动,让皇后知道自己没有别的想头,总会答应让她多看看孩子的。 她对赖嬷嬷点点头,“皇后主子好?” “回贵主儿话,娘娘这两天知道六阿哥要过去,精神头比以往好多了。”赖嬷嬷道,“六阿哥是我们娘娘的救命童子呐!” “就怕累着皇后娘娘。”素以勉强一笑,“哥儿闹腾,没的叫娘娘歇不好。” 赖嬷嬷才要请她放心,那头收生姥姥拿棒槌在盆里搅和,扯着花鼓腔儿唱,“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把剥得光溜溜的哥儿往水里一放,孩子拔嗓子就哭起来,大家哄笑,“响盆喽!” 洗三的程序实在是冗杂,喜歌一串接着一串,只听明白了“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接着又是给孩子打扮又是拿鸡蛋滚脸,到最后举着大葱“一打聪明,二打伶俐,三打明明白白”,这才算折腾完。收生姥姥交了差事,把添盆的金银锞子全卷走了,素以一抬头,老虎也到了赖嬷嬷手里。 赖嬷嬷身后是一大帮子阿哥份例的奶妈子保姆,远远儿站着,对她蹲个福就要走。她一下就撑不住了,探着胳膊泣不成声,“我的儿子……” 素夫人拽她,“体面要紧,这么多人瞧着呢!”嘴里规劝着,自己也潸然泪下。 皇帝心里不好受,冲赖嬷嬷回了回手示意她把孩子抱走,自己把素以圈进了怀里,喃喃说着,“咱们商量好的,全当是给她一点慰藉。暂时分开,等你坐完了月子,让老虎回来也不是不能够。这一个月就舍她吧,她还有几个月能消耗呢?” 素以哭哭啼啼被劝进了暖阁里,都说月子里不能掉眼泪,怕将来要闹红眼儿。她吞着气忍住了,心里有委屈,怪谁呢?怪进了这帝王家,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她无力应付。 说在静宜园住到满月再回宫,她没能等到那时候。孩子一走把她的魂也带走了,她在见心斋水深火热的煎熬了半个月,终于还是回到了紫禁城。 晋了贵妃,再住庆寿堂不合章程了,皇帝知道她念着孩子,让长满寿把翊坤宫腾了出来。翊坤宫和长春宫仅隔一条夹道,分明离得很近,但是要见孩子很还是难。皇后先头只说还未满月,等养足了再见不迟,后来就没有消息了。她想儿子想得发疯,肋间长了一串缠腰火丹 ,疼起来没日没夜,还是抵不住思念。她不知道别的嫔妃孩子被抱走后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反正她得了空就坐在西边围廊底下,哪怕能听见老虎的哭声也好。 皇帝再有雅量,也开始受不了皇后的专横。有时候看素以痛苦,下了狠心打算上皇后寝宫讨要孩子,结果一个将死之人跪在你面前,尤其这人还同你十年相濡以沫,就算再杀伐决断,也下不去那手。 皇后的偏执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或者真的到了时候,性情变得和以前不一样。花所有的时间来照顾老虎,但是不抱他,怕自己的晦气沾染给他。老虎养得很好,壮墩墩的一个大胖小子,他在皇后身边,填补了她不能为人母的缺憾,也纵得她占有欲变得空前的强。她常常一个人在东次间门前溜达,除了贴身伺候的乳母和保姆,不让任何人靠近老虎。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她的病症越来越重,几乎下不了床了。以前鸡蛋大的硬块迅速扩张成茶碗大,半边小腹都是僵的。严三哥这个女科行家也无计可施了,对皇帝两手一摊,“臣江郎才尽”,再无后话。里头大约消耗了两个月吧,终于还是到了那天。 彼时素以已经开始管理宫务了,事情多起来分了心,没有之前那样一门心思了。她和皇帝的感情因为老虎被抱走,反倒变得愈发紧密。像所有遭受灾难的夫妻一样,困难大了,两副肩膀共同分担。皇帝往来于乾清宫和翊坤宫之间,颇有点关起门来单过的意思。晴音请礼贵妃过长春宫议事的时候正值掌灯,皇帝正捏着簪子拨灯花。听了消息一凛,也打算过去瞧瞧,被素以拦住了。 “主子娘娘要见你,自然另外打发人请你。既然单叫我,大约有话和我说。”她换了衣裳抚抚燕尾,把帕子掖在衣襟上,匆匆忙忙出了门。 自从老虎到长春宫,除了晨昏定省,皇后基本不见人了。今天冷不丁传她,素以心里惴惴不安,唯恐老虎有什么不妥,脚下也格外赶得急。然而进了长春宫宫门,又觉得这地方今天不同于往日。她看了晴音一眼,“主子娘娘在哪儿?” 晴音往配殿方向比了比,“娘娘今儿不济,奴才有些担心……” 素以心下了然,快步进了东暖阁里。 屋里聚耀灯照得一室亮如白昼,皇后躺在炕上,额头下巴惨白如纸,两颊却是潮红一片。见她进来了,朝圈椅指指,“坐吧!” 素以心里捏了下,冲她蹲福请安,依言坐在椅子里,往前探了探身,关切道,“主子今儿怎么样?可吃过药了?” 皇后笑了笑,“阎王爷那儿要拿人了,吃瑶池仙丹也没有用。”说罢长长一叹,“素以,我不成事了。” 她这样的留恋又无奈,素以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她还记得去年九月里给老公爷伺候丧事,回来之后皇后召见,赏了她一把金瓜子儿。那时候她看着还很健朗,侧身坐在南窗下,眼神温和,眉目如画……现在瞧瞧,瘦脱了相,两腮凹下去,真真可怜。 其实她们之间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在生死面前,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毓宸……”皇后喘了两口气,“我还是没能带到最后。我有这两个月时间,心里也足了。说实话对不住你,我不叫你来瞧他,也是怕你把他要回去。我是个自私的人……”她勾着唇角,笑却像哭,“我有心病,娘家没有根基,自己不会生养,能依仗的,只有万岁爷的敬重。多亏了他,他这么念旧,容忍我到今天,我也觉得愧对他。至于老虎,我是真喜欢,他不哭不闹,是个好孩子。我这辈子没福气生儿育女,抢了别人的过过干瘾,你别笑话我。” 素以被她说得心酸,忙道,“主子今儿怎么想起这些来,不管什么时候老虎都管您叫额涅的,他就是您的孩子。” 皇后的泪滚进鬓角里,哀婉道,“我死了,求你让他给我戴个孝,我也算身后有人了。” “主子您别说丧气话……”素以掖掖眼睛,努力堆出个笑来,“您安心将养,病去如抽丝,兴许过两天就好了。” 皇后摇摇头,“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肚子里头不知坏成什么样了……你见过烂了心的西瓜么?烂了就得扔,再也好不了了。我真羡慕你,我在这高位上,其实是个空壳。不像你,有男人,有儿子,有个好身板,我想要有你这样的福分,只能指望下辈子了……”顿了顿道,“素以,我还有桩事要托付你。” 素以站起来回话,“是,听主子示下。” 皇后断断续续道,“依着万岁爷对你的情分,册封你为中宫大有可能……我也没有什么念想,就是我娘家兄弟放不下。恩佑你是知道的……混日子的好手,什么都不在心上。没学问又不会办差,万一哪天冲撞了万岁爷,我不在了,怕没人护着他……我说这个,可能有些强人所难,好歹请你瞧着你妹子的面子,替我帮衬他点儿……我就是到了阴曹,也惦记你的好处。” 素以欠身道,“请主子放心,只要奴才在,一定护小公爷周全。主子也别说什么册封中宫的话,奴才是宫女子出身,晋封贵妃已经是万岁爷和您的抬举了,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万岁爷早就有成算,您永远都是皇后,这位置没人能取代。” 至此宫中无后么?昆皇后眼泪封住了口,脑子里空无一物,再也说不出话来。 素以蹲福退出暖阁,天已经黑透了。奶妈子把老虎送到她面前,她紧紧搂在怀里,失而复得的宝贝,怎么爱都不够。 走出很长一段路后回望长春宫,檐下宫灯摇曳。天太冷了,那宫阙隔着雾气飘飘渺渺恍在尘世那端。 她把脸贴在老虎温热的小脸上,还好她够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从夹道过去,翊坤宫就在眼前。宫人挑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迈进宫门就看见龙凤和玺下站着个人,遥遥若高山之独立,那是她的东齐。她紧了紧胳膊,还有这在怀的珠玉,现在细琢磨,一切都是命,没有她当初的误打误撞,哪里会有今天? 原来脸盲也没有什么不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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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ng succulent 2015-08-18 18:10:22
挺狗血的 女主的胃口最后越来越大 要专宠 要孩子 这就是主角效应 即使皇后没做什么也该死 呵呵 在公交车上看的头晕眼花 不过一篇意淫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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