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只陌生的狗的追悼
火羊猫叔(创办人 火羊猫叔)
这几天一直被一种伤感的情绪控制着，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想，如果我像一只狗一样颤抖着，在限定时间内最终要死去，我会怎样，写怎样的遗书，用各种颜色的纸，用各种口吻，给亲人朋友，我会怎样，我的那些书和电影音乐将留给谁，某一天他们会在我的书里看到我以前随手夹的一个便条和页眉上的批注，会怎么想起我，他们会不会在我留下的某部电影中看到我的原型，荧屏的光和屋子里的幽暗是不是会让她想起我的手或者胡子。 死亡不可怕，甚至充满命运的美感，可是对于一只陌生的狗，我们将怎么怀念它。现在这只狗就在我家的阳台上，抽搐着，身体里那些没有份量的灰色物质正一步步离他飘走。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和朋友吃完饭后独自绕道回家，这只小狗就在路上，像现在一样呻吟着抽搐，出于习惯我蹲下摸摸它的头，那一刻我被它的眼神抓住了，那是一种生命垂危中满溢着求生欲和表达欲的眼睛，那一刻我听懂了，它说“别放弃我，我不想死”。 我不是矫情拟想，也不是在把玩文字，那是某个生命最后时刻的本能表达，就像一株小草被慢慢抽干水份之前在风中的摇摆一样。我矛盾了，我不想带它走，我家里的小猫会生气，会几天不吃不喝，可是我又不能不带它走。当我的手放在它的头上的时候，我说“宝贝，上帝爱你”，它安静了一点，也许不是因为上帝，只是单纯因为我的手，因为有人关心它了，它有了一点控制疼痛的勇气和耐心…… 凌晨四点我从动物医院回到了家，在三点好不容易敲开医生的门。医生做了检查说没治了，打了两针消炎镇痛药水说不建议治疗了，我问还有几成希望，百分之四以下，还好，接着问会不会传染，我要对我的家人负责，不会，好，你确定？确定，带回家。就这样，在我家阳台上它抽搐了三天三夜，好在没有邻居敲我家门，好在妈妈容忍我的任性，小美这个倔丫头却果真三天没吃没喝没拉屎，妈妈说“如果它好了，我们就给它起名字叫奇奇吧”，我说行，整个客厅都是它的味道，畜生身上长久不清洗，腥臊中有股饼干味…… 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了，关于一只陌生的狗，它以一种陌生的痛苦突然进入我的生活，为了它低于百分之四的生命存活机会，我等待奇迹发生。这么说似乎充满悲情，但是这种悲情和伊拉克和塔利班和非洲难民的痛苦悲情是不同的，那些是抽象的，是岸边一只绵羊对河里一条鲤鱼的同情和悲悯，可是这只狗不同，你被它的眼神抓住，然后一步步逼到某种假设的命运置换里——我如果是它，我在高烧，我的脑子已经无法支配我的身体，我一天的二十四小时都在痛苦地抽搐，我还有吃喝的欲望但是已经没有了吃喝的力量，我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会怎么承受我？ 有时候，死亡是个过程，有时候死亡是个结果，更多的时候死亡是种状态。 我有两个朋友让我从这只小狗的身上看到他们的苦难，那不是寻常的苦难。他们其中的一个妈妈去世了，是癌，他在病床边陪到了最后，亲眼看着妈妈痛苦着把床单撕碎把舌头咬破，头发脱落，每天注射大剂量的杜冷丁，身体像枯枝，夜夜黯淡衰败，无能为力，在妈妈走后的一年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如果这是一个命运的角色，这一年谁有人性的才能去发挥想象和乔装扮演？ 另一个是个护士，叫吴桐，非典的前一年她和未婚夫开车回老家，在高速公路上和一辆卡车相撞了，车上还有他未婚夫的一个战友，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四个人。只有她生还了，全身打着石膏在病床上躺了一年，这一年可能比正常人的一生还长吧。 生活充满假设，我现在就面临这一种假设。 每天早上醒来，中午回家吃饭，晚上下班都先蹲到小狗边上，祈祷它的新生命在这百分之四的希望里能实现，即使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走路东倒西歪，但是只要还会摇尾巴还会仰头微笑，还会更新代谢吃饭喝水拉屎撒尿，我就很知足了，可是所有假设都是伪善的，假设我那个朋友的妈妈还能每天早上在我朋友的房门口说“宝贝，起床了”，假设另一个朋友当时坐的车能绕过那辆卡车……当然，我冒失地把重病的小狗带回家还有另一种假设，假设我的妈妈和我的小猫被小狗传染了，和它一样发着高烧，全身颤抖，满嘴说着另一个世界的话……这个假设我甚至都不敢多想，这样太残酷，所有假设都太恶毒。 现在说结果，小狗死了。 我把它埋在了第一次看到它的那片草坪上，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我杀的，是我让医生给它注射了安乐死，在我背过身去的时候，等我再转身的时候它旷日持久的痛苦已经不在了，平静得像是睡着了。 在小狗死后的第二天，早上妈妈突然说“如果我们的小猫生病了，倾家荡产也要给她治好”，我突然这么想，这只小狗我没有尽力吗，倾家荡产又算得了什么，真正负担不起的是无助和无奈，是那种无法回避必须直面但是又只能袖手旁观的无助和无奈。 ——陌生的小狗，对不起，我代表我和整个世界想你道歉。神爱你，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会死，生命太短暂，死亡却太漫长。 （张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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