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师 03年旧评一篇

正本清源，於斯为盛 ——顾肃教授《自由主义基本理念》读后 作者:应 奇 　　中国自由主义由严复肇端，中经胡适发扬光大，到殷海光发出最后一道灿烂的霞光 之后，几成绝响。诚如哈佛大学已故中国思想史研究巨擘本杰明?史华兹所指出，在中国 现代三大思潮自由主义、激进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之中，最早旗偃鼓息，风流云散的正 是自由主义。这种“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殷海光语）的情形诚然大有历史因缘可供 追寻，时代机运催人浩叹，但世纪回眸，自由主义思潮在理论建设上的严重缺陷不能不 说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数年前中国知识界和公共舆论领域爆发的所谓“自由主义”（以 下区别使用自由主义与“自由主义”）和“新左派”的论战中言之谆谆、听之藐藐的景 象，适足以表征国内学界对包括自由主义在内的西方政治理论丰厚传统和当代政治哲学 最新进展的生疏和隔膜。 　　晚近以来，政治哲学和宪政理论正继新时期以来的科学哲学（自然辩证法）热、美 学热、宗教（神学）热、“后学”热之后日渐成为汉语学界的显学。有人戏称为中国学 术界的最后一个热点。即就自由主义传统及当代进展的梳理研究而言，也较此前取得了 相当的进展。石元康教授的《当代自由主义理论》和李强教授的《自由主义》堪称其中 的代表，两氏以其训练有素、涵泳深厚、见地精湛而为政治哲学从业者树立了典范。但 前者侧重当代而疏于历史，后者贯通古今惟稍嫌简约，其他如钱永祥教授、江宜桦教授 等也对自由主义有精妙见解，惜大陆学界流布不广，且多为散篇论文。汉语学界亟盼一 本“政治正确”（用我们比较习惯的话来说，就是“同情之了解”）、史论结合、说理 透彻、篇幅相当的向国内学术界系统引介自由主义学理资源的导论性著作。顾肃教授的 新著《自由主义基本理念》正好满足了这个需求。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顾肃教授都是撰写我们预想和期待的这样一部著作的适当人选 。顾肃教授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最早涉足西方政治哲学、法律哲学领域的学者之一 ，长期从事西方政治、法律思想史的教育和研究，更皆与欧美学界的稔熟交往，对当代 学术的进展有真切的把握，这些因素是这部著作的学术品质的可靠保证。另外，顾肃教 授向以对自由主义基本理念的同情了解著称，加以说理清晰，文风洗炼，凡此均使他的 著述颇得自由派（liberal）之神韵，平添了一份风姿。 　　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这本著作的结构尤其是第一编的理论结构。本编集中阐述自 由主义的基本理念。作者在把自由主义的理论基础概括为自由理性主义、个人主义、社 会契约论、功利主义和道德多元主义之后，分别从平等与自由、权利与正义、法治与民 主这三对六个基本范畴（理念）阐述了自由主义的理论体系和价值内涵。这一架构不但 有助于纠正汉语学界对自由主义的片面认识，而且对于客观全面地了解包括自由主义在 内的近代西方政治传统的内在演变，也是颇有助益的。哈贝马斯把人民主权与人权之间 、公域自律与私域自律之间、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之间、民主与法治之间的同宗同源、 共为基原的关系作为政治哲学特别是现代性政治哲学的最高和根本的问题。自由主义作 为一种现代性的政治理论，同样试图把握这两个系列的基本价值之间的内在联系，并努 力在它们之间保持平衡。从这个角度看，“自由主义”在和“新左派”的论战中更多地 强调的只是现代性政治哲学的后一个面向，用自由主义内部粗糙的分类来说，他们是古 典自由主义者，而不是新自由主义者；另一方面，“新左派”所强调的基本价值也未始 不能被包含在自由主义的基本理念之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顾肃教授恰如其分地指出 ，“这种自由主义在今天的世界应该称为自由民主主义，因为它在诉诸传统的自由主义 理念时更加强调其民主主义的内涵，这种自由民主主义成了今天文明世界的浩荡大潮。 ”诚然，思想论战中难免走极端，但片面并不等于深刻。“自由主义”对新自由主义三 缄其口，对新自由主义之为自由主义缺乏体认，甚至暗中预设新自由主义触犯了自由主 义的天条，欲将之革出教门；而“新左派”汲汲于以“新”为自己洗诬，实际上或暗或 明地运用新自由主义的理论资源，甚至于自称“自由左派”，此种吊诡的现象只有在我 们像顾肃教授那样达到对自由主义基本理念的这种全面把握之后才能得到成功的化解。 　　也许有人会担心，对自由主义的这种理解会湮没自由主义的根本洞见，模糊自由主 义与其他现代性的政治理论或意识形态的根本区别。应当说，这种疑虑并不是空穴来风 。作为“新左派”的理论资源和灵感源泉的沃勒斯坦就提出了三种还是一种意识形态的 问题，并把法国革命催生的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和保守主义三种意识形态归结为关于现 代性的虚假争论。德沃金在他著名的“自由主义”一文也曾经批驳了认为自由主义相对 于社会主义愿意给予更多的自由，相对于保守主义愿意给予更多的平等的这种把自由主 义与社会主义和保守主义放在一个连续体内的流俗的见解，然则德沃金作为自由主义之 要义的中立性原则仍然是以由平等的关心和尊重为基础的。但是我们不应忘记，德沃金 的平等原则既不是与自由放任主义难分难解的纯粹形式的或程序的平等，也不是容易导 致令人厌恶的家长主义和片面的集体主义的福利平等，而是受制于敏感于抱负（即个人 选择及其生活计划）而不敏感于天赋这一根本原则的资源平等。罗尔斯的平等自由权（ 基本自由）和德沃金的资源平等是新自由主义与古典自由主义相较之所以为“新”的地 方，而其所蕴含的自我作主，自己对自己的选择负责的人格理想则是新自由主义仍然是 自由主义的地方。当代自由主义的后起之秀、英语世界目前最重要的政治哲学家之一威 尔?凯米利卡正是沿着这个思路进一步区分了可归因于选择的不平等（这是无需校正的） 和不能归因于选择的不平等（这是需要校正的），从而使他在处理自由主义的公民权理 论和多文化公民权的关系时，能够不但把文化平等作为自由主义的平等观念的一个新内 容，而且作为它的内在要求加以论证。 　　从《自由主义基本理念》对平等与自由的探讨来看，作者所同情和服膺的正是这一 路的平等主义的自由主义。例如书中明确指出平等的前提是自由主义中立性的基本论据 ，肯定罗尔斯和德沃金消除自由与平等的悖论的努力，认为兼顾自由与平等的当代自由 主义者是“真正的平等捍卫者”，同时还敏锐地将把文化平等当作个人平等权利的自然 延伸的普遍主义的自由个人主义取向与要求对特定社群价值本身的肯定的特殊主义的社 群主义取向区分开来。当然，部分地基于语境差异的考虑，作者强调的侧重点与罗尔斯 和德沃金并不完全重合。书中对机会平等的颇为精彩的探讨就说明了这一点。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在对自由主义基本原则的阐述中，还是在对重要的自由主义思 想家的评价上，这本写得颇为平实的著作都体现了某种论战色彩。这种风格也许会在一 定程度上影响对所谓自由主义的内在矛盾性的把握。雅好德国古典哲学的学者总是轻视 盎格鲁-萨克逊哲学传统，他们觉得德国唯心主义才过瘾、够劲，而“自由民主不过是家 长便饭”（语出牟宗三先生，应当指出，牟先生的本意是强调自由民主的普遍性，但从 他在《中西哲学会通十四讲》中对现代英美哲学的评价来看，此语也不无轻蔑之意）。 但是姑且不论语言学、解释学和后形而上学转向背景下的大陆哲学和英美哲学的沟通融 合不断地移动着形而上学的视界，事实上，对自由主义的内在矛盾性及走出这种困境的 探讨并不只限于形而上学一途，而是可以而且应该在多层面展开的。对公民共和主义的 研究就既有助于人们摆脱自由主义的自我想象上的辉格党人的史学偏见，丰富对于自由 主义现代性的理解，也有助于当代自由主义走出冷战时代的意识形态政治阴影，恢复更 深远的历史感和更敏锐的现实感。例如对自由概念的认识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自由是 政治哲学的核心概念。政治哲学过去三十余年的发展基本上被笼罩在以赛亚?柏林消极自 由与积极自由二分法的理论框架之中。社群主义的崛起不但没有走出反而强化了这种二 元对峙的概念樊篱。所谓“自由主义”和“新左派”的论战双方如同自由主义与社群主 义的论战双方一样落入了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二元分裂的概念陷阱。但是公民共和主义 的重新发现和阐释则另辟蹊径，提出了第三种自由概念，试图运用全新的理论架构全面 整合自由主义与共和主义的政治遗产。其影响所及，不但关乎政治哲学史的谱系构成， 关乎自由主义-社群主义之争的准确理解，而且关乎在既多元分化又全球一体的复杂社会 对自由理想（包括个人自由、政治自由、文化自由）的理解（理论阐释）与捍卫（制度 设计）。这一重要的理论资源对于处于现代国家构建、市场秩序构建和个人认同构建同 步进行的转型期的中国社会无疑具有极大的启发意义和借鉴作用。 　　的确，掌握西方的学理资源归根到底是为了解决中国社会自身的问题。从这个角度 ，甘阳所谓“西方本身以及西方往何处去的问题”、“西方历史传统的自我理解”、“ 真正进入西方的脉络”的问题（见他的“与友人论美国宪政书”）也是我们要面对的问 题。但是要进入西方的脉络，首先和基本的是进入中国自身的脉络。对20世纪中国自由 主义（如果有这种主义的话）演进脉络的内在把握当然是其题中应有之义。顾肃教授私 下告我，他目前正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让我们期待他在这个领域也带给我们一份莫大 的惊喜。 　　（《自由主义基本理念》，顾肃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来源: 《中国图书商报·书评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