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辉：北京朱彝尊故居寻访散记

好一片萧瑟！ 正是北京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我在宣武门一带办事结束，刚好有三小时左右的空闲时间，突然决定去寻访一下朱彝尊的故居。于是，便顶着狂风，一头钻进那一片胡同区里。 史载，竹垞来北京后，住处曾屡次搬迁，而在顺德会馆所居时间最久。此地位于北京宣武区海泊胡同16号，竹垞于康熙二十三年因私带学生入内廷抄书被弹劾，遂移居此地。旧时此地应该有寺一座，名为海泊寺，胡同即以此得名。当时竹垞居于南屋，以门前有两棵紫藤，取名古藤书屋。书屋对面便是著名的曝书亭，专为晒书之用。 竹垞因事遭祸，自然心情是郁郁的。然这诗意盎然的居所，却颇给他忘情山水的疗效。文人诗友，雅集于此，红绿交映，极一时之欢。王士祯来北京时，亦曾受邀来此，享鲍鱼、观古书。后来竹垞移居他处，赋诗云“不道衰翁天倚著，藤花又让别人看”，可见其珍惜程度。 然而这样的昔日繁华，而今已沦落何处？ 到处是肮脏破败的断壁颓垣。冷落的破门烂窗，仿佛凄然瞪着行人的一只只鬼眼，空洞而又孤寂。晚秋的落叶，被狂风挟裹，在胡同里乱窜。偷眼看一下颓墙后面的院落，里面堆满垃圾废物、烂纸破瓶，几乎让人担心那垃圾堆后面，会慢慢踱出一个腌臜恶臭的肮脏鬼。有人过来了：一个目光呆滞的农民，满身褴褛，推着辆破车，如同那凄惨胡同就地生出的苍白果实。一条恶形恶状的黄狗，瘦巴巴地趴在院子一角，拼命吸收初冬那最后一点苍凉的热气；见我闯进去，便站起身来，瞪着我咻咻地叫。 这就是我心里向往已久的竹垞故居？几百年文化沉浮，如今竟然颓丧到如此的光景？ 到最后，我实在无法从那一团垃圾场中，辨认出曝书亭的丝毫模样，只好打电话给友人，要她代我请教度娘。果然是现代科技了得，结果很快出来：从我所在的地方右转行若干米，再左转行若干米，然后继续右转行若干米，即到终点。原来我一直就在竹垞故居的附近徘徊！一时激动得几乎跳将起来，急忙奔着度娘教导的方面飞跑过去。 可惜，事与愿违！纵然连竹垞的呼吸声音都清晰可辨，但那个海泊胡同还是不见踪影。（度娘说的是“海柏胡同”，这也增加了寻找的难度。）突然，见到一棵树上的标牌，提到了“海泊寺”——那不正是海泊胡同的由来么！我立刻断定，这条小小的胡同就是海泊胡同。继续走下去，见一个公厕上的责任牌，位置写的是“海泊胡同16号西”！天啊，原来就是在这里啊！ 海泊胡同16号的院门，和周围的房屋一样破败。进得门去，一条狭窄的小路通向深处，两侧一律是摇摇欲坠的破屋和触目惊心的垃圾。荒草早有半人来高，在冬风下低声呻吟。转一个弯儿，一座残破的亭子赫然在目，晾着各种破烂布垫。这当然已经不是旧日的曝书亭——竹垞的旧日荣华，已经在历次疯狂的文化大清洗中被扫除净尽。 两条高大的白狗，朝着我飞跑过来，围着我乱嗅。狗主人是个中年人，慢慢踱过来拉开了狗，警惕地打量我。我镇静一下，问他这里是不是海泊胡同16号。他点头。 “清代有个文学家叫朱彝尊的，他的故居在这儿？”我故意说得详细一些。没想到中年人立刻回答： “就是这儿。”原来竹垞旧地的住民，对他并非一无所知的啊。 我环顾四周，不知说什么好。“怎么破落成这样啊，”我说，“要拆了么？” “老早就说要拆！”中年人愤愤地答道。 …… 我凄然离开那个垃圾场，到胡同口再拍两张照片留念。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跛着脚拐进厕所；一个老汉拉着两条小狗，在石板路上蹩行。那时侯，我心里完全是一种悲愤惨怛的情绪，真正莫可名状。是啊，文化就是这样一种精致而脆弱的东西，不消你动手去摧残它，只要放任它在这一片蛮荒之野，它便必定会消亡殆尽。何况这个国家的政策，一直是有计划地消灭一切旧日的精致文明，怎能不迅速使得往日荣华，变成眼前的断壁颓垣！竹垞曾以自己的诗文名著，为旧日的荣华添上绚丽的一笔；而在文明的破败之中，他也变成了一个陪葬的黑暗亡灵。于是，这已经不是竹垞的个人悲剧，而成为历史悲剧的一幕一场、一句台词而已。 原贴：http://www.douban.com/note/1860563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