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饮产出区|【银河三角】石榴红了(未完结)
Syusyu
我家门口有一棵石榴树,听镇上的老人说,它已经有一百多岁了——或许是两百多岁,我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确实是棵很老的树,这点从它粗壮的树干和虬结的枝桠便可窥得一二。尽管年岁渐长,它依旧保持着每年开花结果的优良习惯。那天我和任胤蓬经过这树底下时,就发现它的枝叶下已经开始结出稚嫩、青涩的幼果。任胤蓬抬头看看树,又看看我。他的形象在六月的骄阳下被嗡鸣的空气所模糊,像一块流动的玻璃。
他说:“超超,我要走了,明天就走,和张嘉元一起。可能再也不回来。”
我看着他,心脏短暂地停跳了一瞬,虽然我知道我并不应该对这番言论感到惊奇或诧异。在这座闭塞的西南县城里,人人都想插翅飞向更远的天空。但任胤蓬盯着我的眼睛,又重复一遍,很坚定地说,他再也不要回来了。
“你要去哪?”我问他:“你能去哪儿?”
“无所谓,”他摇摇头,“可能去东莞,也可能是深圳,或者广州。”
“你妈呢?你不管她了吗?”
任胤蓬沉默了一刻,说:“反正她也没管过我。” 我的大脑空白,直觉告诉我应该说点什么挽留的话,但嘴开合几次,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什么时候走,就明天?”
“对,就明天。”
“不再等等?”
“不等了,再往后上游放水,河通了,就更难走了。”任胤蓬说。
我们镇上有一条河沟,它以前是河,因为一道大坝的修建而变成了沟。关于这条曾经汹涌的河,镇上的人口耳相传过很多往事,有人说曾经有对苦命人殉情在这里,也有人说这河的淤泥底下埋过很值钱的东西,一来二去的,越传越玄乎,到最后没人能分辨出真假。我也和这条河有些渊源。我小时候用这条河的水养过花,浇过石榴,还在这条河里丢失过一块表。
那是五岁的某个下午,我在河边跟别人玩,一不小心把爸爸给我寄回来的电子表掉到了里头。我当时立即就爬下去捡它,没想到那个时候上游突然放水,河水一下子就没过了我的脖子,我在水里捞不起那块表,又游不回岸边,差点淹死。最后是我的姐姐跳下河把我推了回来,我抓住了河道旁的水位界碑,但她没有,五天后大家在下游找到了她。我的姐姐,青紫的身体比平时肿胀了三倍,仰面附在水草丛生的浅滩。妈妈当时牵着我站在岸边,人们把那块塑料布揭开的时候,她腿一下就软倒在地,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认出过我。
镇里的人都说她因为太伤心疯了,可能是吧,我不知道。那天往后的三年我都没再穿过自己的衣服,我的妈妈每天早上起来,都会给我穿上姐姐的裙子,然后抓着我的头发编辫子,一开始因为头发太短,我总是会被揪得掉眼泪,她就低下身拍我的背,娇娇,疼吗?娇娇,是妈妈不好,是妈妈不好。就连这个时候,她叫的都是我姐姐的名字。
这一切全是因为我,我想。如果姐姐能回来,如果我把姐姐装在我的身体里,她会开心一点吗?我开始学着我的姐姐付思娇,着装,说话,走路,每分每秒,整整三年。那段时间我成了男孩中的异类。而直到我的父亲务工回来,将她送到精神病院时,我己改不掉大部分习惯。
我时常会恍惚,觉得我的躯体里还存在着另一个生命,那不是我的,是我姐姐的。她和我共生于这世上,呼吸着我的呼吸,感受着我的感受。到后来,我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付思超并不存在于这世上,这具身体也只是她的躯壳。
前面提到,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因为行为不同而被班上的男生孤立,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和任胤蓬成为了好朋友。现在想想,那时和他的关系,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男厕所,那时班上的男孩把外面的门反锁了,一直到天黑我还是怎么也打不开。厕所里恶臭的污水顺着地板流淌,唯一的那扇气窗里,阳光慢慢地被玻璃吞噬掉。就当我快要绝望时,任胤蓬进来了,手里还举着一只老旧的拖把,我后来才知道他那天是迟到罚做值日。
我早就听说过任胤蓬,却没有见过他。他的母亲在我们县里最好的高中当老师,父亲是个工程师,很早就去世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相比同龄的孩子特别沉默寡言,但他的父母确确实实是在这个镇上备受尊敬的人。
第二天我主动鼓起勇气,去隔壁班问他能不能一起回家,他看上去有些诧异,但还是答应了。后来我们就经常一起回家,久而久之,我就有了这个朋友。
任胤蓬能和我成为好朋友的原因之一,或许就是他也有很多秘密。比如,他的家庭可能没有他展现给我们看的那么好。四年级的时候他母亲改嫁,男方是她的大学同学,刚刚搬来我们这个小镇。说来奇怪,没过多久,任胤蓬就突然变得讨厌和别人有肢体接触,哪怕是我也不行。有一次我们还因为这个吵过架,大概有三四天都没和对方说话,我有点后悔,也害怕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可我还是没和他搭话。
我没想到第四天下午他会主动来找我。任胤蓬的脸色苍白,站在我的课桌前,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有些浮肿。他说,超超,你今天能不能来我家住一晚?我当时还在气头上,反问他,我为什么要到你家住?任胤蓬扯了扯衣角,我害怕,他说。
“你妈妈呢?她不在家吗?”
“她这几天都在外面开会。家里……我不想一个人。”
“你多大了,还怕一个人睡?”
任胤蓬低下头,很局促又很委屈的样子,说,可我就是害怕。
最后我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有个细节或许值得品味,那天我们快到他家的时候,任胤蓬的呼吸都是屏着的,但在看到门口的鞋柜有三双拖鞋的时候,他松了口气。那本来是一次特别平常的留宿,但他的母亲突然回来了。任胤蓬紧张地向她介绍我,那个女人点点头,看都没看我一眼,疲惫地走进房间。我有些不知所措,但任胤蓬让我不用在意,说她就是这样的。
变故发生在任胤蓬洗澡的时候,我跑去客厅喝水,看到他妈妈走进卫生间刷牙。那个卫生间的门是关不上的,灰白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显得浑浊不清。突然间,漱口的声音停了。
我转头望向那道缝隙,看见任胤蓬的母亲咣当一声把浴室的玻璃门拉开,任胤蓬就站在泛黄的瓷砖间,这么赤身裸体地与他的母亲对视着。他的身体瘦削而苍白,从肋骨到大腿间布满了青紫色的条痕,有的紧紧排在一起,像一只大手的手印。任胤蓬的母亲把手放在他的身体上,眼睛扫视着每一寸痕迹,吊顶的白炽灯晃啊晃,她的身体像灯光一样摇摇欲坠。她的呼吸像只废弃了很久,突然间被人重新使用的破旧风箱,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越来越长,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用力。任胤蓬就在这时突然爆发出一声啜泣,他的眼泪滴在地板上,“啪”的一声——
“啪”的一声,她抬起手朝他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花洒掉落在地上,热汽凝成层雾,那雾很快地就又化成水了,在透明的玻璃上徐徐滑着,拖出很长一道痕迹。
我忙不迭跑了。跑回任胤蓬的床上,用他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快要透不过气。他很快也洗完了澡,关上灯,背对着我躺下。
“有什么东西要和我说吗?就觉得你很奇怪。”黑夜里,我听见他平静的声音。
我摇摇头:“没有,睡吧。”
“屋檐上的猫叫有吵到你吗?天气转热了,他们最近好像很活跃。”任胤蓬又问。
“我刚刚很累,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于是任胤蓬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我刚才的应答是否能让他开心。夜晚像一条无垠的长河,在黑暗中,他的呼吸仿佛一只孤独的小船,浮浮沉沉。我犹豫了几分钟,最终还是决定抱住他。任胤蓬的背脊僵直,下意识想挣开我,但最终他并没有这么做。或许他只是太累了。我们就这么抱在一起睡了一晚,就像两个紧紧依偎着对方的婴儿。
第二天体测,我们两个班被安排在一起,任胤蓬的脸色依旧不好,但体育老师还是坚持要他完成考试。我们并排在两个相邻的跑道,太阳晒得地面发烫,发令枪一响,大家都像疯狗一样冲了出去,但任胤蓬跑着跑着突然停下了脚步,扶住膝盖,似乎被某种剧烈的疼痛折磨着。 他刚刚弯下腰,我就在他大腿的内侧看到了一条虫子。虫子是红色的,很温暖,软绵绵的,在往下爬。越爬越长,越爬越粗。从他的裤子开始蔓延,直到染红他的脚踝。我吓了一大跳,傻站了几秒,无视旁边人的惊呼,拉着他撒开腿便往校医室奔跑。
跑到一半,任胤蓬甩开我的手:“不要去校医室。”
“你在流血!”
“……不要去校医室。”他的语气放的很低很低,仿佛一种哀求:“超超,不要去校医室。”
我最终还是带着他去了男厕所。
我找校医借来止血的纱布,让他脱下裤子,很小心地帮他覆盖在那块不堪入目的伤处。当我帮他围上校服外套时,他突然开口,用陈述的语气问:“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他又说:“你能忘掉那些吗?就当是个秘密。”
“我不能。”
他脸色好像更白了,低下头,嘴唇蠕动着。
“但我可以拿我的秘密和你交换。”
放学我带着他来到我家,一座有些土气的平房。绕过那棵石榴树,推开沉闷的大门,里面是一座小院子。我拉着他的手,走到一间厢屋前,透过金属的防盗窗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一个衣着整洁的女人。她不断地叠着衣服,女孩的衣服,整整齐齐的,一沓又一沓的。任胤蓬回头看我,我对他笑了笑,说,这是我妈。话音刚落我们就被她发现了,她冲到窗前,抬起脸警惕地打量着我们。娇娇,她问我,这是哪个?你一个女孩子,不要成天在外面到处跑,很危险,很危险。娇娇,很危险。
这是蓬蓬,我说,我同学。我带他来我家做客。
任胤蓬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做客,不要做客,不要去玩。她瞪着眼睛看着我,娇娇,你一个女孩子,莫同别个到处乱跑,很危险。晓得吧。
晓得。你照顾好自己。我说。
那天我和任胤蓬分享了秘密,我的母亲,固执地认为我的姐姐存活于我身上,在精神病院都放弃她之后,被我的父亲接回了家,关在这座房间里。她依旧分不清我到底是付思超还是付思娇,但那已经无所谓了。
“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扎头发的时候反抗过她,我说我是付思超,不是我姐姐。她当时愣了一下,手抓着我的肩膀,指甲一点点陷入我的皮肤里,然后她就开始尖叫,在这里的,在这里的,然后就开始扯她的头发,撞墙。我当时吓傻了,哭着抱住她,一直反反复复地说我是娇娇,我是娇娇,她才停下来。她抱住我的时候我都感觉到有黏糊糊的液体贴着我的皮肤流下来,但我没敢看。”我侧着脸望向任胤蓬;“后来为了讨她开心,就一直在学女人说话走路,现在也改不掉了。”
任胤蓬咬着下唇,似乎在斟酌用词。
“是因为这个,他们才觉得你是……女生吗?”
我没回答,反而把问题回丢给他;“那你呢?你觉得我是男生还是女生?”
任胤蓬歪头想了想:“你就只是付思超。” 那天的行为无异于扒开伤口,但我还是做了,这大概出于我某种难以启齿的私心。我想和他联系得紧一些,再紧一些。我们是这世上难得的同类,我不能失去他。如果说建立深刻羁绊的基础是知晓彼此的秘密,那我和任胤蓬的纽带无可动摇。升上县里的初中之后我的人缘显而易见地变得很好,可任胤蓬依旧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们共享许多难以启齿的想法,包括身体与精神的欲望。初三前的那个暑假,我们窝在他的房间,刚刚下完一场雨,空气里还都是潮湿的味道,热流漫不透气,让人无端心慌。
墙角的桌子铺着块深绿色的天鹅绒桌布,应该是从废弃的窗帘上裁下来的,上面靠着两只熟透的石榴,表皮呈现出一种糜烂的深红色,散发着水果特有的甜腻香气。那是我从树上摘下来,我带给他的。
我擦干净手,任胤蓬突然说有个东西要给我看,然后他打开衣柜,躲在门后捣鼓了一阵,出来的时候身上换了条女孩的连衣裙。任胤蓬是发育比较早的那类人,身高早早抽条,初二学期末就快接近一米八了,穿这条小两码的裙子多少有些滑稽。但他人又很瘦,被宽大的裙子套着,更像支纤细的竹子,总令我疑心他会不会从中折断。他从门后走出来,站在镜子前,说,超超,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一个女人。
“为什么?你讨厌自己的身体吗?”
“哎呀,就是,”任胤蓬抿着嘴,“不太喜欢。”
他又把裙子脱下来,赤身裸体地面对这个房间。任胤蓬的皮肤很白,很薄,低下头时,脖颈后面突出一节伶仃的骨头,像桥面从河水上浮现。我把衣服脱掉,走到他旁边。我也开始发育了,骨架慢慢撑起来,肌肉线条也开始变得分明。我们的身体都略为颀长,还在无邪的年纪,那种少年的,生长的力量寄宿其中,好像一株茂腾腾的植物。
我望向镜子,镜子里的他将半握拳的手盖在胸口上:“想长出这个。”
任胤蓬叹了口气,“变成女人的话,他就不会喜欢我了吧。”
“你妈妈还没有离婚?”
“没离,离不了,出去要怎么说?对她而言,脸比什么都重要。反正他现在不动我了,出去找就出去找吧。”
我把头支在他肩膀上,双手揽住他的腰。镜像的我们贴在一起,好像合为一体了一样。
“蓬蓬,你刚刚是说想成为女人吗?”
“嗯。”
“那你想我是男人还是女人?”我问。
任胤蓬摇摇头:“我想你是你自己。”
“你觉得我是谁?”我反问他,任胤蓬把头侧过来,手覆上我的脸。
“你就是你。”他说。
讲实话,在某些方面,任胤蓬和我或许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尽管我们的性格大相径庭,在他人眼中也完全不一样。但有的东西,可能真的只能他能懂我,别人都无法明白。我原以为和任胤蓬这样的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将来某个模糊的节点,我们走向各自的未来,最终不得不变得陌生。但我怎么也没想到,那天来的会这么快。
张嘉元是高二转来的,他背着一把吉他,裤兜里还藏着烟,像一道洪水般的冲破了所有的秩序。
他比我们都要小一岁,从某个遥远的北方城市跑到这个西南县城,脸上还带着点青涩的婴儿肥。开学那天老师领他上台自我介绍,他好像有点紧张,摸了摸头,操着一口地方风味浓厚的北方腔调介绍自己。
“我叫张嘉元,”他说,“今年十六,我妈看我聪明,让我早一年上学,所以我应该比你们都要小。我平时爱搞点音乐,尤其是弹吉他。那啥,我——”
话说到这里他好像忘词了,猛的卡住壳,半天都没说话。台下同学有的已经忍不住在笑,于是张嘉元也只好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老师也笑了,她让张嘉元下去,坐到任胤蓬和我的后面。
张嘉元放下书包,没坐多久,探身用手指戳了戳任胤蓬。
任胤蓬刚回过头,张嘉元就瞪着眼睛,有些好奇地问:“叫什么?”
任胤蓬愣了愣,估计以为他是在问放在座位旁边的琴包:“……大提琴。”
“我问你名儿。”
“哦,”任胤蓬有些尴尬地低下头:“任胤蓬。”
“任意蓬?”他的口音很好玩,好像踩不住发音似的又念了几遍:“任意蓬。哦,任意蓬。”
我不知道张嘉元是什么时候动心的,但没过多久,他就开始了对蓬蓬的追求——尽管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们三个在一起。从买多了随便送的早点,到放学回家的顺路送一程,他无孔不入地入侵着我和蓬蓬的生活,将我们原本平静的节奏彻底打乱。
任胤蓬不是没拒绝过他,“别做无用功了,我不会喜欢男人的。”
张嘉元只是笑了笑,顺手接过他的包:“没关系,我喜欢你就行。怎么,你不会恐同吧?”
“这跟喜不喜欢没关系,而且我也不是——”
“不是什么?”
任胤蓬摇摇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没说。张嘉元用探究的目光看向我,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但他没问。所以最后我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我了解任胤蓬,明白他只是嘴硬心软,对于他这种人来说,不喜欢的人,就算费尽全力也会避开。他没有给张嘉元远离他的机会就已经证明,他大概率已经心动了——尽管我并不想承认这一点。
但这不怪他,张嘉元是个活泼开朗的人,很难不怕让人心动。说实话,张嘉元真的很中二,总喜欢模仿香港电影里的桥段对着我和蓬蓬拙劣地表演。有一次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副很漂亮的墨镜,头一甩,用嘴里的中南海点燃一打美元早教假钞,还把自己呛到了。那次连蓬蓬都忍不住笑出声,张嘉元就更起劲了,说,等到哪天,他要搞一台摩托,让喜欢的人穿着婚纱坐在后座,逃出这个小镇,一路开到广东,甚至香港。
“摩托哪能开那么远啊?”任胤蓬质疑道。
张嘉元被他噎住,半天憋出一句,“就能!” “行,那你有本事带我去啊。”
张嘉元不知道在想啥,半天没说话。正当我想转移话题的时候,他才开口,很郑重地说了一句,好。
行吧,有时候我觉得,张嘉元是个很奇妙的人。怎么说呢,他像一块玻璃,纯真到任何东西,无论好的坏的,从他身上流过,都不会留下痕迹。这和我跟蓬蓬的特质格格不入,也可能这是这种不愿长大的心性,特别吸引我们两个。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我原本是真的只把他当朋友,但可能从某个节点,我对他的感情就超出了“追求朋友的对象”应有的界限。
那应该是跨年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在河边的浅滩上放烟花。张嘉元手里提一塑料袋的花火,各式各样的都有,我和任胤蓬站前面玩仙女棒,他就坐在石头上吸烟,看着我们。
“蓬蓬,你带了火柴吗?”
我有一根烟花还没放,但打火机突然用不了了。
任胤蓬摇摇头。
“元儿哥?”我不知道怎么办,回头向张嘉元求助,他突然跳下石头,走两步凑上来,用嘴里燃烧着的香烟点亮了那根烟花。
我面前的黑暗“嚓”的被点亮,照亮了张嘉元和我,我们的脸距离很近,我都能感觉到他呼吸时带出的温度。他或许是洗完头再出门的,头发上甚至还存留着点洗发水香味。意识到这点时,我心脏猛的跳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任胤蓬爱上的就是这样的他吗?
张嘉元和我一起盯着那根盛放的烟火,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紧张,甚至不敢转头看他一眼。
“超,好看不?”张嘉元问。
我点点头,“啊”了一声。张嘉元就笑了,问,你紧张啥?我说我没紧张啊。他说,骗你元哥呢,你就是紧张了,我都感觉到了。
话音刚落,我们面前的光突然暗下来,原来我和任胤蓬的烟花都燃尽了。任胤蓬摔下杆子就走,张嘉元赶忙追上去,“蓬蓬、蓬蓬”的喊个不停,只有我被留在原地。
听着晚风呼呼吹过的声音,我突然觉得有点冷,但我的脸还残留着刚才微烫的余温,所以好像多少有些滑稽。我想,石头上还放着张嘉元买的烟花,那么多没放完,他就不要了吗?
那之后任胤蓬和张嘉元闹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别扭。张嘉元还是按例给他带早餐,只是任胤蓬每次都会把透明的塑料袋子转移到我桌上,“超超,我不饿,你吃吧。”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打开,张嘉元就一把抢过来,“我早上还没吃饱,超儿,要不我们一起吃?”
我看了眼任胤蓬,他面无表情,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我点头,任胤蓬起身,把椅背摔得一响,走了。张嘉元也不吃了,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只留我一个人看着那袋早餐不知所措。
张嘉元到底知不知道呢?我自欺欺人地享受着他对蓬蓬爱屋及乌式的关照这件事。每次上课,我都能感受到从后座投射过来的炽热目光,我也清楚那是给谁的,但我依旧会闭上眼,想象着,那道目光或许曾有那么一刻降临过我身上。意识到这个欲望时,我才发现,我或许已经无可救药地对张嘉元心动了。
张嘉元和任胤蓬后来大吵过一架,缘由大概是任胤蓬无止境的退缩。吵到最后,张嘉元不解地诘问他,你到底是为什么一直逃避,你就那么讨厌我吗?任胤蓬只是摇头,不断摇头,说,你不懂我的。我真的没办法听一个不懂我的人说爱我。
“那你也得给我个机会让我懂你吧!”
任胤蓬走了,张嘉元没有追上去。
说实话,作为目击者的我真的有一瞬间希望他们可以就此分开,这个念头就像疯狂生长的野草一样,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我的心。我为此羞愧,却又欲罢不能。而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当着我的面说过话,我甚至以为,我难以启齿的愿望真的实现了。
有天任胤蓬不知道生了什么病,上午一直没回来,张嘉元也是,空荡荡的三人小组只剩下我。
午休我趴在桌子上睡觉,隐隐约约感觉到有谁在摸我的头发,醒来时就发现任胤蓬一只手撑着脸,一只手放在我的头上。
“醒啦?”看到我睁开眼睛,他不知道为什么,表情有点慌乱。
“嗯。”我半闭着眼睛看他,任胤蓬的指甲顶端变得圆乎乎的,感受到我的视线,他下意识地收了收手指。
“你不是说要蓄甲吗,怎么突然剪了?”
任胤蓬摸摸鼻子:“想剪就剪了呗。”
“张嘉元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谁知道。”
“你还没和他和好啊?就不原谅他了?诶——”
任胤蓬突然起身走了。
那天下午任胤蓬提前回家了,张嘉元是下午快放学才回来的。他甚至没穿校服,就套了件自己的衣服。
“蓬蓬呢?”他问我,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我等他回来。”
“他今天应该都不在学校,他刚才提早回家了。”
张嘉元“哦”了一声,好像有点失望。
“他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他今天上学的时候,看上去还好吧,脸色。”
“那就好。”
我背着书包走出去几步之后才觉得今天的事有点奇怪,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张嘉元。
他当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衣服也松垮垮的,露出一小块后背。我这才发现原来他脖子下面有块纹身,好中二啊,张嘉元,我在心里暗自发笑。正当我努力辨认那图案是什么的时候,张嘉元活动了一下肩膀,挠了挠背。那衣服又往下垂了一点,啊,原来是个黑色的翅膀。
张嘉元收回手,在靠近领口底端的地方,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几道结痂了的指甲印,浅红的颜色还很新鲜,应该刚留下来不久。
像是还能闻皮肉被划开的甜腥味。
任胤蓬喜欢张嘉元,我不是第一天知道。
在路上,我想,我对他们的事情没有兴趣,只是觉得一半的自己正在崩塌离去。说不上为什么,我不想回家,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害怕那个熟悉的空间,害怕里面关着的人,害怕会听到的那个名字,我知道蓬蓬曾经也害怕回家,那个门口可能会少一双拖鞋的地方。这曾经是我引以为傲的秘密。
现在不同了,有人爱他,有人接纳他。他不是一个人了。
张嘉元和任胤蓬在那之后还是像以前一样吃饭,上课,放学,但是我总感觉有哪里变得不同了。我一直以为是他们的相处方式,后来才发现是我自己,嫉妒快吞没我了,而我还要在他们面前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暑假过完回来的那个学期,我没有看到张嘉元。任胤蓬说,他就不是好好学习的料,跟镇上的人混去了,说是要搞一辆摩托回来。算了,别管他。说这话的时候,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眼里的笑意呢?我望着他的眼睛,想。
某天上课的时候,老师喊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当时盯了一会题目,突然听到人群里传来了奇怪的骚动,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出去,我看见了站在窗外的,我的母亲。她的衣着不复往日整洁,蓬头垢面地扶着窗沿,脸上带着不熟练的笑容,娇娇,娇娇,你咋个不穿裙子上学啊,妈妈都给你叠好了,你怎么不穿啊,你莫要像你弟娃那样不听话,你咋个不听话啊。
四周传来了窃窃私语和隐约的笑声,有好事的男生拔高嗓门问她,你家弟娃是哪个嘛!
付思超,他叫付思超,掉到水里死咯!说到这里,她的表情一变,眼神里充满了扭曲的怒火与神经质的恐惧。她朝我大喊道,回来,回来!娇娇,不要去那里,快回来!回到里面!快回来!付思娇!回来!
四周探寻的目光像潮水一样涌来,里面好奇的成分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大的恐慌感,她是怎么逃出来的?他们都知道了吗?我的手脚发冷,呼吸也有点调整不过来,整个人像木僵了一样站在原地。她见我没有回应,开始咆哮,那声音已然不像人类能发出来的,只有在绝望濒死的动物身上才能听到。她疯狂地抬手捶打玻璃窗,当,当,当,当,“哗”一声,玻璃碎了,教室里爆发出许多声尖叫,老师站在讲台上,脸色发白,付思超,这是你的妈妈吗?快让她回去吧。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楞在原地,四肢不受控地细细发抖,任胤蓬突然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就向外跑。
我们出了教学楼,他拉着我翻墙,越过学校的禁锢,不知道要跑向什么地方。被他拉着手,我感受到他掌心一层薄薄的汗水,任胤蓬跑得很快,风声呼呼掠过,我不自觉地就哭了,眼泪全部掉进了风里。
“蓬蓬,我......”
我们一路跑到了条无名的溪边,任胤蓬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背对我休息一会,然后转过身,抱住我,我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没有推开他。任胤蓬就这么抱着我,他真的好瘦,贴着他的身体,急促的心跳历历可闻。
我抽出手,捧住他的脸吻了上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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