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姚莲舟
来自: 本来老六
武道狂之诗 作者:乔靖夫 【卷三 震关中】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论语·子罕第九》 第一章 武当山 在斜阳西照下,天柱峰顶的「金殿」,反射出令人不可直视的刺目金红光华。 这「金殿」乃是永乐皇帝花耗了惊人的人力物力,在武当之巅建造的奇迹。立于石筑平台上的,是一座通体铜铸的宫殿,一柱一梁、天花门户以至殿内一切器物皆以铜造,而且结构完全仿照木建的殿宇,供奉在殿内的真武大帝铜像更是重达万斤。当年要在这险峰上,建造如此一座雄奇的铜殿,所需的资源和决心实在教人难以想象。 由于全殿皆是金属,又立在高峰上,每当夏日雷雨时节,常会引来雷击。「金殿」被殛时,四处地面爆闪电光,雷鸣震天,殿周更有无数火球滚荡。最奇异的是每次雷殛后,殿柱上日积月累的铜锈马上全消,焕然一新,但殿身结构却丝毫无损,故此奇景被称为「雷火炼殿」。 因「金殿」乃仿皇宫建筑,属皇家祭礼的重地,等闲只能远观,不得擅入。但自武当派还俗改革后,将之私占作掌门闭关静修之地,官府亦无奈其何。 「他说过什么?」樊宗把纸片握在拳头里,不回头地问林小丁:「掌门离去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小丁抓抓头发努力回想。那张年轻的脸表情单纯。 「我……记起了。之前那一天,我听他好几次自言自语在说……」 「说什么?」樊宗回身一把抓着林小丁的手腕。小丁吃痛轻呼。 「……太慢了。」 「什么?」 「他说:『太慢了。』」小丁想把手挣脱。「就只这三个字。」 ——太慢了。 樊宗豁然明白,姚掌门往哪儿去了。 第三章 见性馆 就在王士心步向「见性馆」大门的同时,有一人自外到来门前,跟他打了一个照面。 王士心当时以至以后都无法解释:为什么这第一眼,会有种被电殛的感觉。他正要迈出大门的脚步瞬间停住了。 那个人却没有停下来,仍然往门里走,仿佛王士心的身体,在他眼里并不存在。 王士心慌忙侧身避开。还是避不及,一边肩头快要碰上。 可是没有碰上。本来预备要跟对方碰撞的王士心,反而因为落空而微一跄踉。他完全看不见那人有何闪避的动作,只见他还是直直地走入「见性馆」的玄关。 那擦身而过的瞬间,王士心感觉经过身边的不像是人,而是一只猫。 王士心被吸引得回头。现在他只看得见这个人的背影。穿着纯白色衣袍的身体显得修长,却不算很高大。一头乌黑发亮的直长发,没有结髻,只是用黑布带简单地束着垂在背后。背项上斜斜背着一柄长剑,柄首有圆环,护手成「卍」字形,剑柄和剑鞘各处都包镶着雕刻成云纹的白银,样式很是古雅朴素。细看那剑鞘并非笔直,而带着微微的弯弧,似乎又像是刀。 王士心扫视一眼「见性馆」里的人。每一个人也在看着这名白衣来客,全都露出跟王士心一模一样的目光。馆里的空气有如冻结了。 没有人能无视此人的存在。 「你好好记着这一天。」那男人没回答他,只是说:「跟我交手,是你一生最大的荣幸。」 「我早说过,别浪费时间。」男人这时看着骆泰奇。「带路吧。」 男人回头,看一眼王士心和其他人。那目光里没有感情,也没有杀意。但他们的眼睛一接触上,就感到既危险又好奇。 ——就如原始人,第一次看见火一样。 「你们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要干,就跟着一起来。」男人淡淡说:「我上华山,正要一些不相干的人作见证。」他似乎想了一想,又像自言自语地说:「不过其实没有也不打紧。」 王士心第一个重重点头。 他那颗不久前冷却掉的心,此刻仿佛着了火,感到全身血气正在翻滚。他决心,死也要跟着去看。 其他的人想法也一如王士心:他们隐隐感觉到,要是现在拒绝了这机会,将会错过一次别人一生也不可能拥有的经历。他们一个个紧张而兴奋地点头。 能够把四周的人都燃烧起来——这个男人就是具有如此的能量。 第四章 华山论剑 堂内所有人瞪着眼在注视他。可是骆泰奇气喘吁吁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也不必说了。 他带上山来的人,随即出现。 那白袍飘飘的身影,不徐不疾地一步步走到那地面八卦图中央。背后仍然斜带着那柄「卍」字护手的弯剑——华山派开山立道三百余年来,未经批准而带兵刃上山的,他是第一人。 武林中人尽皆知:武当派自张三丰祖师以后,全派上下只有一人有资格穿全身纯白色的道袍,象征了「无极」的境界。 再加上这样的年龄,更证实了这男人的身份。 「武当派掌门姚莲舟,今天上华山来,与诸君论剑证道。」 他说时未有拱手行礼,连略略低头也没有,脸容平静,似只是轻松平常的谈话。 姚莲舟最令人不安的地方就在此:相貌身姿明明是如此俊秀优雅,但是又能随时让人觉得,好像一柄没有鞘的剑。 他环视「紫气东来堂」众人,又徐徐说:「我走了很远路才到这儿来的,不是为了听这些无聊的话。我说要『论剑证道』,证的是我自己的道。」他指一指身后王士心等年轻人。「所以才带着这些人来见证。」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头上。 「我要证的,是武当派天下无敌之道。」 骆泰奇惶恐地瞧着姚莲舟,只见姚莲舟似乎真的在考虑。然后真的伸出了左手来。 但并不是向着司马泰元。而是后面王士心那些人。 「你们好好看着。」姚莲舟没有回头地说:「今天在这里看见的事情,你们将来要告诉所有认识的人。还有你们的子孙。」 王士心用力地点头。 ——世上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亲眼见证历史的幸运。 然后,姚莲舟拔剑。 第五章 破阵子 三年来,姚莲舟再无品尝过任何真正有意思的比斗。对一个像他这样的武者而言,这是无比的苦闷。 因此现在的场面,终于刺激姚莲舟的心身,完全集中。 世上有一种凡人无法想象的才能:这种人假如习文,别人的诗词文章他只看一眼,即知其得失之处,聊改数笔,马上画龙点睛;如为工匠,看见房屋车船,立时能够点出哪儿建造失当,如何修缮;经商管账的,眼睛扫过账簿密密麻麻的数字,不一会儿就能看出哪笔账有人作假,哪条开支可以减省…… 这样的才能,如用在寻常民间巷里,还不算有何惊天动地;但若是用于武道,则异常可怕:任何他从未见过的武功,只瞧一眼,甚至只看它发动前的预备状况,即可判断出其强处和漏洞破绽。 这种人,连「天才」都不足以形容。 姚莲舟把「单背剑」上的血迹振去,纳回背后的剑鞘,再将只余半截的「羽客剑」交到右手,开始以那断刃在白壁上刻字: 武当姚莲舟尽破华山派剑法 他用的不是笔,那字体笔划自然粗拙,但却也因此透出一股自求我道、睥睨天下的独特味道。 刻完字后,姚莲舟随手把断剑抛去。他捡起摔在地上的黑布带,重新束绑长发,又恢复了原本优雅的模样。 「再过一些日子,我的门下会再上华山来。」他徐徐说:「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被我武当派接收,成为『武当派华山道场』;或是自行解散华山派。你们自己决定。」 姚莲舟说完,也就往「紫气东来堂」的正门而去。 挤在门外的华山弟子,仓惶退避分开。 一直远远缩在堂内的王士心那干人,这时才敢再步出,急急跟随姚莲舟离开。 王士心临行前,回头看了那座他曾经朝思暮想的「紫气东来堂」一眼:穿透的瓦顶,碎开的八卦图地板,倒卧的尸体和断剑。还有壁上刻的那一行字。 犹如被风暴卷过一样。 一直到下了华山,王士心都远远瞧着前头那白袍的背影。 那背影,明明行走在山路前方,比他更低之处。 但是在他眼中,看见的,是站于武道顶峰的存在。 ◇◇◇◇ 亲眼目睹这场凄绝的武林大决战之后,王士心等十几个年轻的见证人,各自匆匆返回附近的家乡。因为太震撼之故,最初数天他们都躲在家中,不言不语。 然后,武当掌门孤身击败华山派的惊人消息,才开始渐渐在关中一带传扬。 ◇◇◇◇ 一个月后,华山派拆毁「紫气东来堂」,烧掉「气剑一如」的牌匾,把山上所有的剑折断,毁掉所有武术典籍,宣布从此只修道术,永远弃习武功剑法。 华山剑道的三百年历史,于焉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