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良铮 译 奥登的诗(55首)
来自:胡桑(但愿时间能触及一个身影。)
以下55首译诗(《在战争时期》为27首,附一首《诗解释》)选自《穆旦译文集》第四卷,亦曾收入《英国现代诗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 在战争时期 ——十四行诗组,附《诗解释》 查良铮 译 一 从岁月的推移中洒落下种种才赋, 芸芸众生立刻各分一份奔进生活: 蜜蜂拿到了那构成蜂窠的政治, 鱼作为鱼而游泳,桃作为桃而结果。 他们一出手去尝试就要成功了, 诞生一刻是他们仅有的大学时期, 他们满足于自己早熟的知识, 他们安守本分,永远正确无疑。 直到最后来了一个稚气的家伙, 岁月能在他身上形成任何特色, 使他轻易地变为豹子或白鸽; 一丝轻风都能使他动摇和更改, 他追寻真理,可是不断地弄错, 他羡慕少数的朋友,并择其所爱。 二 他们不明白那为什么是禁果。它没有 教什么新知识。他们藏起了自傲感, 但在受责备时并不肯听取什么, 并确切地知道在外面该怎么来。 他们离去了:立刻,过去所学的一切 都从记忆里隐退;现在,他们不再能 理解那些一向帮助过他们的狗, 那常和他们策谋的溪水哑然无声。 他们哭泣,争吵:自由真是奔放不羁 在前面,“成熟”,当儿童向上攀登的时候, 却像地平线从他们眼前退避。 危险增加了,惩罚也日渐严刻; 而回头路已由天使们把守住, 不准诗人和立法者通过。 三 只有嗅觉能有感情让人知道, 只有眼睛能把一个方向指出; 泉水的说教本身是孤立的;飞鸟 并无意义,只有谁把它作为食物 猎取和命名,牠便成了谁的投影。 他在喉咙里感到兴趣,并且发现, 他能够派他的仆人去到树林中, 或仅以声音吻得他的新娘狂欢。 它们繁殖得像蝗虫,遮盖了绿色 和世界的边沿:他感到沮丧,因为 他终于被他创造的一切所支配; 对他没见过的事物他恨得发火, 他懂得爱,却没有爱的适当对象, 他感到的压迫远远超过了以往。 四 他留下来,于是被囚禁于“占有”中。 四季像卫兵一样守卫他的习性, 山峰为他选择他孩子的母亲, 像一颗良心,太阳统治着他的日程。 在远方,城市里他年轻的弟兄 过着他们高速度的反常的生涯, 他们无所信仰,却很悠游自在, 对待外乡人像对待一匹爱马。 而他的变化不多, 他只从土地获得他的色泽, 而且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牛羊。 城里人认为他吝啬、单纯而土气, 诗人哭了,在他身上看到真理, 压迫者则把他奉为一个榜样。 五 他的举止大方是一个新发明: 因为生活是迂缓的,大地需要豪放, 他便以骏马和刀吸引少女的注目, 他成了富豪、慷慨和无畏的榜样。 对于年青人,他来得有如救星, 他们需要他以摆脱母亲的牢宠, 从长途的迁移中他们变得机智, 在他的营火旁看到人人是弟兄。 但大地突然变了:人们不再需要他。 他成了寒酸和神经错乱的人, 他开始饮酒,以鼓起勇气去谋杀; 或者坐在办公室里偷窃, 变成了法律和秩序的赞颂者, 并且以整个的心憎恨生活。 六 他观察星象,注意雁群的飞翔, 江河的泛滥或帝国的覆没, 他作过预言,有时尚能应验, 只要幸而言中,报酬倒很不错。 在认识真理前,他就爱上真理, 于是一马冲进了幻想之邦, 意欲以孤独和斋戒向她求爱, 并嘲笑那以手侍奉她的情郎。 然而真理──他绝无意去蔑视她, 他总在倾听她的声音;而当她 朝他召唤时,他就俯首听命, 跟着她走去,并注视她的眼睛; 其中看到人的一切弱点的反映, 也看到自己和别人没有两样。 七 他是他们的仆人──有人说他是瞎的── 并且在他们的面容和财物间服役; 他们的感情集中于他像一阵风 发出歌唱:他们便叫道:“歌者是上帝。” 于是崇拜他,并把他另眼看待, 这使他虚荣起来,终于变得狂妄: 竟把他的心和脑对每件内部的暴政 所发的小小颤抖都错认是歌唱。 歌声不再来了:他不得不制造它。 他是多么精心构制着每节歌曲! 他拥抱他的悲哀像一块田地, 并且像一个杀人凶手过闹市; 他注视着人群只引起他的厌腻, 但若有人皱眉而过,他就会战栗。 八 他把他的领域变为一个汇合点, 并且培养出一只宽容的冷眼, 又形成兑换钱币者的灵活面容, 从而找到了平等的概念。 对他的时钟说,陌生人都是兄弟, 他以他的楼塔构成人的天空; 博物馆像箱子贮藏着他的学识, 报纸像密探把他的钱跟踪。 它增长得太快了,布满他的生活, 以至他忘了一度要挣钱的意图, 他凑到人群里只感到孤独。 他过得豪奢,没有钱也应付得了, 却不能找到他为之付款的泥土, 虽知到处是爱,他却无法感到。 九 他们死了,像尼姑进入关闭的生活, 连最穷的都失掉些什么;迫害 不再是事实;自我中心的人们 采取一种甚至更极端的姿态。 那些类似王者和圣徒的人 也分布到远洋外和树林里, 他们到处触及我们公开的悲哀, 空气,江河,地域,我们的性别和道理; 当我们选择时,就以这些为营养。 我们带回他们,答应把他们解放, 可是既然我们不断地背叛他们, 从我们的声音中,他们听到他们的 死亡的哀悼,但从我们的知识中知道 我们能恢复他们自由,他们将欢笑。 十 他幼年时能受到最智能的人宠爱, 他感到和他们熟稔得像夫妻一般, 穷苦人把积存的分文都拿给他, 殉道者则把生命当作礼物奉献。 然而谁能够坐下来整天和他玩耍? 还有其它迫切的需求:工作和床; 于是他们建立了美丽的岩石宫殿, 把他留在那儿去受膜拜和宴飨, 但是他跑了。他们竟盲目得不知道 他来这里是为了和他们一起劳作, 一起谈话和成长,有如一个邻舍。 那些宫殿成了恐惧和贪婪的中心; 穷人在那里看到了暴君的城堡, 而殉道者看到重现的刽子手的面貌。 十一 他从他的宝座上,以深邃的智能 俯视着那看守羊群的卑微少年, 并派遣一只鸽子;鸽子独自飞回。 那少年虽爱这乐调,却很快就困倦。 但他为少年规划了远大的前程: 现在,当然,他的责任是要强迫; 因为以后少年将会爱上真理, 并且知道该感激谁。于是鹰降落。 这却不成功:他的谈话很腻人, 使少年听得打呵欠,呼哨,做鬼脸, 终于从严父般的拥抱中挣脱了身; 但少年却愿意随着鹰的指引 走到任何地方去;他崇拜牠 并从牠学到许多杀戮的门径。 十二 一个时代结束了,那最后的救世主 懒散不欢而寿终正寝;他们感到轻松: 那巨人的大腿肚不再在黄昏时分 突然投下影子在那户外的草坪。 他们平静地睡着;当然,在沼泽地带 随处都有不传种的龙在奄奄待毙。 但不过一年,野径就在荒原上消失了, 山中精灵的敲山声也归于沉寂。 只有雕刻家和诗人有一些忧伤, 还有魔术团里精明的一班人马 也埋怨地走开了。那被击溃的力量 却喜于自己化为无形而自由活动: 它冷酷地把迷途走来的男儿击倒, 奸污着女儿们,并把父辈逼得发疯。 十三 当然要歌颂:让歌声一再扬起 歌唱那在古瓶或脸上的生命, 歌颂那植物般的耐性,动物般的优美, 有些人快乐过,曾经诞生过伟人。 但听听早晨底伤痛的哭泣,你就明白: 城市和人纷纷沉落;不义者的意愿 从没有丧失威力;而一切王子仍旧 必须使用相当高贵的团结的谎言。 历史用它的悲哀来对抗我们的高歌, “乐土”从未有过;我们的星只暖育出 一个尚未证明其价值的有希望的民族; 快带的新西方落了空;巨大,然而错误 这默默的花一般的人民已经很久 在这十八个行省里建设着地球。 十四 是的,我们要受难,就在此刻; 天空像高烧的前额在悸动,痛苦 是真实的;探照灯突然显示了 一些小小的自然将使我们痛哭。 我们从来不相信它们会存在, 至少不存在我们这里。它们突地 像丑恶的、久已忘却的记忆涌来, 所有的炮像良心一样都在抗击。 在每个爱社交、爱家庭的眼睛后 一场私下的屠杀在进行摧毁 一切妇女,犹太人,富翁和人类。 山峦审判不了我们,若我们说了谎。 我们是地面的居民;大地听从着 智能的邪恶者直到他们死亡。 十五 引擎载运他们横越天空, 他们自由而孤立得有如富豪; 又像学者般淡漠,他们只能 把这呼吸的城市当作需要 他们施展技能的目标,而从未想到 飞行是由他们憎恨的思想产生, 更没有看到他们自己的飞机 总是想推进到生命的领域中。 他们选择的命运并不是他们的岛 所强加的。尽管大地教给了我们 适当的纪律,但任何时候都可能 背离自由而使自己受到束缚, 有如女继承人在母亲的子宫里, 并像穷人的处境那样孤苦无依。 十六 这儿战争像纪念碑一样单纯: 一个电话机在对一个人讲话; 地图插着小旗说明已派去军队; 一个仆役端进牛奶。有一个规划 专为让活人恐惧生活而制定: 该中午渴的,却在九点就渴了, 还能既失踪又存在,想念着妻子, 而且,和观念不同,能过早地死掉。 但人虽死了,观念可能是对的, 我们能看到成千个面孔 为一个谎言所燃烧和鼓动, 而地图真能指出一些地方, 那儿的生活如今十分不幸: 南京,达豪集中营。 胡桑按:达豪集中营,Konzertrationslager Dachau,在德国慕尼黑。 十七 他们存在,受苦,不过如此而已。 一条绷带掩盖着每人活力之所在; 他们对于世界的知识只限于 器械以种种方式给他们的对待。 他们各处躺着,彼此相隔如世纪; 真理对他们来说,就是能受多少苦; 他们忍住的不是我们的空谈,而是呻吟, 他们遥远如植物,我们是站在他处。 因为,谁在健康时能成为一只脚? 连一点擦伤,只要一旦治好了, 我们就忘却,但只喧腾一会儿, 并相信那不受伤者的共同世界, 而不能想象孤独。唯有幸福能分享, 愤怒也可以,还有那爱之思想。 十八 他被使用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地方, 又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遗弃, 于是在一件棉袄里他闭上眼睛 而离开人世。人家不会把他提起。 当这场战役被整理成书的时候, 没有重要的知识在他的头壳里丧失。 他的玩笑是陈腐的,他沉闷如战时, 他的名字和模样都将永远消逝。 他不知善,不择善,却教育了我们, 并且像逗点一样加添上意义; 他在中国变为尘土,以便在他日 我们的女儿得以热爱这人间, 不再为狗所凌辱;也为了使有山、 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烟。 胡桑按:此诗卞之琳译为《他用命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场所》,屠岸译为《他效命于远离文化中心的野地》。 十九 然而在晚间,重压之感消失了, 下过了一阵雨,顶峰聚向焦点; 在草坪和培植的花朵上飘浮过 有高度教养的人士的会议。 园丁们见他们走过,估计那鞋价; 一个汽车夫在车道上拿着书本瞧, 等待他们把要交换的意见说完; 看来这正是一幅私生活的写照。 在远方不管他们如何蓄意为善, 军队拿着一切制造痛苦的器械 正等待着他们一句失误的语言; 一切有赖于他们迷人的举止: 这年轻人遍遭杀害的一片焦土, 这些哭泣的妇女和惶恐的城市。 胡桑按:此诗杜运燮曾译,译名为《<战时>十四行体组诗第十九首》。 二十 他们携带恐怖像怀着一个钱包, 又畏惧地平线仿佛它是一门炮, 所有的河流和铁路像逃避诅咒, 都从近邻的情谊向各方逃跑。 他们紧紧拥聚在这新的灾祸中, 像刚入学的儿童,轮流地哭叫; 因为空间有些规则他们学不会, 时间讲的语言他们也掌握不了。 我们活在这里,在“现在”的未打开的 悲哀中;它的范围就是我们的内容。 是否囚人应该宽恕他的囚居, 是否未来的时代能远远逃避开 但仍感到它源于每件发生过的事情, 甚至源于我们?甚至觉得这也不坏? 二一 人的一生从没有彻底完成过, 豪迈和闲谈将会继续存在; 但是,有如艺术家感到才尽, 这些人行走世间,自知已经失败。 有些人既难忍,又驯服不了青年, 不禁悼念那曾治世的受了伤的神话, 有些人失去了他们从未理解的世界, 有些人很清楚人一生应受的惩罚。 “丧失”是他们的影子和妻子,“焦虑” 像一个大饭店接待他们,但只要 他们有所悔恨,那也是无可规避; 他们的一生就是听禁城的召唤, 看陌生人注视他们,愉快而好奇, 而“自由”则在每家每棵树上为敌。 二二 单纯得像一切称心的梦呓, 他们使用心灵幼稚的语言 告诉臂力需要欢乐;那些临死的 和即将告别的情人把话听完 必然呼哨起来。他们从不过时, 而反映着我们处境的每一变化, 他们是我们一切行动的证据, 他们直接和我们的迷惘对话。 试想今年在台上的人最喜欢什么: 当奥地利灭亡,中国已被遗弃, 当上海在燃烧,特鲁埃失而复得, 法国向全世界申诉她的立场: “到处都有欢乐。”美国向地球说: “你是否爱我像我爱你一样?” 二三 当通讯的一切工具和手段 都证实我们的敌人的胜利; 我们的堡垒被突破,大军已后撤, 暴力流行好似一场新的瘟疫, 而虐政这个魔术师到处受欢迎; 当我们懊悔何必出生的时候, 让我们记起所有似乎被遗弃的。 今晚在中国,让我想着一个朋友: 他默默工作和等待了十年,① 直到他的一切才能体现于米索,② 于是一举把他的整个奉献, 怀着完成者的感激之情, 他在冬夜里走出,像一个巨兽, 去抚摸了那小小的钟楼。 查良铮注: ①② “他默默工作和等待了十年”,指的奥地利诗人莱纳•马利亚•里尔克(1875—1926)。米索在瑞士,是一座别墅,里尔克于1922年在那里写成了他的后期代表作《杜伊诺哀歌》。本诗最后两行中的意象是作者自己描写当时心情时使用的。 胡桑按:此诗卞之琳译为《当所有用以报告消息的工具》,屠岸译为《当新闻报道的所有工具全都》。 二四 不,不是他们的名字,而是后继者 建造了每条强制的大道和广场, 以便使人只能够回忆和惊讶; 是真正孤独的,负有罪疚在心上, 而要一切永远如此继续下去: 不被爱的总得留下物质遗迹。 但前者要的只是我们的好脸色, 并定居其中,知道我们将不会记起 我们是什么人,或我们为何被需要。 土地滋生他们有如海湾滋生渔夫, 或山坡滋生牧人;他们结子而成熟。 那种子附着我们,甚至我们的血 都能使他们复活;他们又成长起来, 抱着对花和潮的愿望,温和而愉快。 二五 没有恩赐:我们得寻找自己的法律。 巨厦在阳光下互相争夺着统治; 在它们背后,像一片悲惨的植物 蔓延着穷人矮小的萎缩的房子。 没有任何命运指定给我们, 除了这身体,一切都不确定; 我们计划改善自己;唯有医院 使我们想到人的平等。 这里确实爱孩子,甚至警察也如此; 孩子体现着大人变为孤独 以前的年代,而且也将迷途。 只有公园里军乐咚咚的震响, 预告着未来的安乐的王朝。 我们学会了怜悯和反抗。 二六 总是在远离我们的名字的中心 是那小小的爱情工厂:是的,但我们 关于古代的庄园,久已拋弃的愚蠢 和儿童的游戏又想得如何天真。 只有贪利的人才预见一种奇特的 不能销售的产品,一种能迎合 风雅少年的什物;只有自私的人 才把每个不实际的乞丐看做圣者。 我们不相信是我们自己设计了它, 它是我们雄伟计划的一个枝节, 不费什么事,我们并没有注意它。 灾祸来了,于是我们惊异地发现 自工厂开工后,它是唯一的设计 在整个循环中呈现持续的盈利。 二七 游荡和失迷在我们选择的山峦中, 我们一再叹息,思念着古代的南方, 思念着那温暖赤裸的时代,本能的平衡, 和天真无邪的嘴对幸福的品尝。 睡在茅屋中,呵,我们是如何梦想着 参加未来的光荣舞会;每个曲折的迷途 都有一个规划,而心的熟练的动作 能永远永远跟踪它无害的道路。 我们羡慕那些确切的溪水和房舍, 但我们已订约要给“错误”做学徒, 从没有像大门那样安详而赤裸, 也永不能像泉水那样完美无缺; 我们为需要所迫,生活在自由中, 是一族山民卜居在重叠的山峰。 诗解释 查良铮 译 季节合法地继承垂死的季节; 星体在太阳的广大和平的翼护下 继续着他们的运行;灿烂的银河 永远无阻地旋转,像一个大饼干: 被他的机器和夏日花朵围绕的人 在他的小地球上,渺小的他却在思考 整个宇宙,他就是它的法官和受害者, 这一奇怪角落的珍异生物在注视 使它的族类和真理都微不足道的 各条巨大的轨道。前脑的发育确是有功: 人不像酸浆、介或䗩消失在一湾死水, 他没有像巨型的蜥蝪一样灭亡。 他的软虫一般无骨的祖先会惊愕于 他直立的地位,乳房,和四心室的心, 这都是在母亲荫蔽下秘密的进化。 “活着就很好,”命定者说,“尽管活得悲惨,” 而从关闭的父母圈子走出的年青人, 对他的不肯定、肯定的年代提出了 无限的焦虑和辛劳的时间表, 但他们只感到初获得自由的欢欣, 只感到新的拥抱和公开谈论的快乐。 但生存和哭泣的自由从不能令人满足; 风围绕我们的悲伤,无遮的天空 是我们一切失败的严肃而沉默的见证。 这里也一样:这个幽默而少毛的民族 像谷子一样继承着这许多山谷, 塔里木抚育他们,西藏是屏障他们的巨石, 在黄河改道的地方,他们学会了怎样 生活得美好,尽管常常受着毁灭的威胁。 多少世纪他们恐惧地望着北方的隘口, 但如今必须转身并聚拢得像一只拳头, 迎击那来自海上的残暴,敌人的纸房子 表明他们源起于一些珊瑚岛屿; 他们甚至对自己也不给予人的自由, 而是处于孤僻的暴君对大地的幻梦中 在他们猩红的旗帜下被静静地麻痹着。 在这里,危险促成了一种国内的妥协, 内部的仇恨已化为共同面向这个外敌, 御敌的意志滋长得像兴起的城市。 因为侵略者像法官似地坚决而公正, 在乡村的小径,从每个城市的天空 他的愤怒既爆发给富人,也爆发给 那居住在贫穷之裂缝里的一切人, 既对那回顾一生都是艰辛的,也对那 天真而短命的,其梦想产生不了子孙的。 当我们在一个未受损害的国际地区, 把我们欧洲人的影子投在上海, 安全地行经银行间,显然起脱世外, 在一个贪婪社会的种种碑记下,伴着友人, 兼有书和钱和旅客的自由,我们却 被迫意识到我们的避难所是假的。 因为这使虹口变为一片恐怖和死寂, 使闸北变为哀嚎的荒原的物质竞争 只是一场大斗争的本地区的变种; 这场大斗争已经席卷了一切人们: 老的,少的,多情的,多思的,手巧的, 还包括那些认为感情是一种科学的, 那些把研究一切可增添和比较的 当做毕生之乐的,和那些头脑空旷得 像八月的学校的,那些强烈要求行动 以致连念一个字都不安地低语的, 一切在城市、荒漠、海船、港口房舍的, 那些在图书馆发现异邦人的往事的, 那些在一张床上创造自己的未来的, 各怀自己的财宝在笑声和酒杯中 自信的,或像水老鸦般发呆和孤独的, 都已使他们的全部生活深深卷入。 这只是一个战区,一个阶段的运动, 而那总体战是在死者和未生者之间, 在真实和伪装之间进行。对那从事创造、 传达和选择,并且唯有他意识到“不完美”的 稀见的动物,这战争在本质上是永恒的。 当我们从幽室里出来,在劳丰饮冰室的 温暖的阳光下眨着眼睛,想到大自然 确是人类的忠诚可喜的近亲, 就在这时候,在每一块土地上 敌对的人们对峙着,原来我们早已 深入到发生伤亡的地域以内。 如今世界上已没有区域性的事件, 没有一个种族存在而无它的档案; 机器已教我们知道:对那无人道的、 落后的、除非报以绝对粗暴的否决 就不懂得讲理的愚昧社会来说, 我们的颜色、信仰和性别都是等同的 争端只有一个,有的制服是新的, 有的转变了阵营;然而战役在继续: 仍未获得的是“仁”,那真正的人道。 这是历史上第三次大幻灭的世纪; 第一次是那蓄奴帝国的崩溃, 它的打呵欠的官吏问道:“什么是真理?” 在它废墟上升起了明显可见的教堂: 为人世共同失败感团结起来的人们 在它们的巨大阴影下像旅人结营而居, 他们确实的知识是那永恒之域: 那里有不变的幸福在迎接信徒, 也有永远的恶梦等待吞噬怀疑者。 在教堂下,一群知名和无名的工作者 并无他意,仅由于使用他们的眼睛, 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却破坏了信仰; 只用一颗中立垂死的星代替了它, 没有正义能来访问。自我是唯一的城, 每人在这囚室里寻索他的安慰和苦痛; 肉体只成了一架有用而得宠的机器, 听从爱的使唤和管理家务,而头脑 在它的书斋中同它自己的上帝对谈。 早自残忍的土耳其人攻下君士坦丁堡, 早自加俐略自言自语说:“但它是在移动,” 早自笛卡尔想“我思故我在”,──那时起 即已在冲刷着人心的浪波, 在今天已经力竭,并静静地退去了, 而被退潮卷去的男女是不幸的。 在过去,智力从没有如此发达过, 心灵也没有如此受压抑。人的领域 变得像森林一样敌视友善和感情。 由无害的牧师和儿童发明的机器, 像磁石般把人们从大地和泥土 吸到煤矿的城市,来享有一种自由── 使节欲者得以和无地者狠狠讲价, 由于这一行动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 长期孕育在破屋和煤气灯的地下室里, 它终于堵塞了我们情谊的信道。 老百姓尝到了他们殖民的苦难, 这知识使他们疏远开,像得了羞涩病; 心情疑惧的富人们踱来踱去 在他们窄小的成功的天井里,每人的 生活方式都被扰乱;像窗台一样闯入, 恐惧筑起巨大的峰峦,对外面世界 投下沉重的,使鸟沉寂的阴影, 像雪莱,我们的悲哀对着峰峦叹息, 因为它把我们所感的和所见的隔开, 把愿望和事实隔开。那十三个快乐伙伴 如今变得阴沉,像山民一般争吵起来。 我们在地面游荡,或从床到床迷误地 寻找着家;我们失败而哀叹已丧失的年代, 向往于那时,“因为”还没有变成“好象”, “可能”也还不是严峻的“一定”。卑鄙者们 听到我们哭,那些粗暴者原想以暗杀 平息我们的罪,已经利用我们的愿望了。 他们从各方面提出无耻的建议, 如今在那具有康瓦尔形的天主教国家 (欧洲起初在那里成为骄傲的名称), 在阿尔卑斯北,在黑发变为金发的地方, 在德国,它那沉郁的平原像是讲坛, 没有一个中心,而今那无耻的呼声最响亮, 现在,在我们附近的这整齐的火山顶上, (由于黑流,这里看不到塔斯卡洛拉海) 呼声比较安静,但也更不人道,更骄矜。 通过有线电、无线电和各种拙劣的翻译 他们把他们简单的信息传给世界: “人类如果放弃自由,便可以团结。 “国家是实在的,个人是邪恶的, 暴力像一只歌曲能协调你们的行动, 恐怖像冰霜能止住思想的潮流。 “兵营和野营将是你们友善的避难所, 种族的骄傲将像公共纪念碑一样耸立, 并把一切私人的悲哀予以没收和保存。 “把真理交给警察和我们吧;我们知道善; 我们能建立时间磨损不了的至善的城, 我们的法律将永远保护你们像环抱的山, “你们的无知像凶险的海可以避邪, 你们将在集体的意志中完成自己, 你们的孩子天真可爱,和野兽一样。” 所有伟大的征服者都坐在他们的讲坛上, 赋与那讲坛以他们实际经验的分量: 有焚燃学者的书籍的秦始皇帝, 有疯人查卡,他把男女分隔起来, 还有认为人类应被消灭的成吉斯汗 和统治者戴奥克利先生,都热烈发言。 拿破仑在鼓掌,他曾发现宗教有益, 还有其它人,或则欺骗过人民,或则能说 “我将促其必行”的,如矮子菲德里克。 许多著名的文书也支持他们的纲领: 那对一般人失望的好人柏拉图 忧郁而迟疑地在他们的宣言书上签了名, 商君赞成他们“没有隐私”的原则, “君主论”的作者将诘问,霍布斯将向 能概括的黑格尔和安静的波桑奎游说。 每个家庭和每颗星心灵都浮动了, 大地在辩论,肥沃的新月争论着; 连通向某地的中途小城,那被飞机 现在施加肥料的沙漠中的花朵 都为此而争吵;在有高海潮和能行船的 河口的遥远的英国也是这样; 在西欧,在绝对自由的美国, 在忧郁的匈牙利,和机伶的法国 (嘲笑曾在那儿扮演过历史的角色); 这里也一样;这些耐心的、被大米养育 又被封建堡垒的道德守卫着的家庭, 有成千户相信,上百万在信仰的途中。 我们的领袖毫无办法,现在我们知道 他们是白费心机,弄巧成拙的骗子, 只知乞灵于画廊的祖先,仍在追求那 久逝的光荣,但它的利息已经潜逃。 正如华伦海特在赛尔西阿王国的一角 会低声说到他一度测量过的夏季。 尽管如此,我们还保有忠诚的支持者, 他们从未丧失过对知识或人类的信念, 而是热情地工作,以至忘了他们的三餐, 也没有注意到死亡或老年已经来临, 只为自由做准备,好似郭熙准备灵感, 他们静静期待它好似盼望着贵宾。 有的用孩子的坦率目光看着虚伪, 有的用女人的耳朵听着邪恶、不义, 有的选择“必然”,和她交媾,她诞生了自由。 我们有些死者是著名的,但他们不理。 恶总是个人表现和奇伟壮观的, 但善需要我们一切人的生活作证, 而且,仅仅使其存在,就必须把它当做 真理、自由或幸福来分享(因为,什么是幸福, 如果不能在别人的脸上看到欢乐?) 他们并不像那些为了证明自己富有 而只种瓜的人,他们不是作为特别高贵者 而被人记忆;当我们赞誉他们的名字时, 他们警告地摇摇头,教训我们应感激 那卑贱者的无形学府,是这些卑贱者们 多少世纪以来做出一切重要的事情。 而且像平凡的景色环绕着我们的斗争, 而且熟稔我们的生活,又像风和水 与染红每次日落的死者之灰相融合; 给了我们以面对敌人的勇气 不只在中国的大运河,或在马德里, 或在一个大学城的校园里。 而且在每个地方帮助我们:在恋人的卧房, 在白色的试验室,学校,公众的集会上, 使生命的敌人受到更激烈的攻击。 如果我们留心听,我们总能听到他们说: “人不会像野兽般天真,永远也不会, 人能改善,但他永远不会十全十美,” “唯有自由者能有做诚实人的意向, 唯有诚实者能看到做正直人的好处, 只有正直者能有做自由人的意志。 “因为社会的正义能决定个人自由, 有如睛朗的天能诱人研究天文, 或沿海的半岛能劝人去当水手。 “你们空谈自由,但不公正;而今敌人 戳穿了你们的谎言,因为在你们的城市里, 只有步枪后面的人才有自由的意志。 “你们双方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建立 一个统一的世界,欧洲一度就是那样: 冷面的亡命者曾在那儿写过三幕喜剧。 “别悲叹它的衰亡吧;那贝壳太约束: 个人孤立的年代已有了它的教训, 而且为了启蒙之故,那也是必要的。 “今天,在危急的血腥的时刻的掌握中, 你不打败敌人就自己死亡,但请记住, 只有尊重生命的人,才能主宰生命, “只有一颗完整和快乐的良心能站起 并回答他们苍白的谎;是在正直人中间, 也只有在那里,团结才与自由相符合。" 夜幕降临在中国;巨大的弓形的阴影 移过了陆地和海洋,改变着生活, 西藏已经沉寂,拥挤的印度冷静下来了, 在种姓制度下瘫痪不动,尽管在非洲 植物界仍然像幼雏一样茁壮生长, 而在承受斜射光线的城市里,幸运者 在工作,但大多数仍知道他们在受折磨。 黑夜快触到他们了:夜底细微跫音 将在夜枭的敏锐耳朵里清晰地振荡, 而对焦急的守卫则是模糊的。月亮俯视着 战场上像财宝一样堆积的死者, 还有那些在短促拥抱中毁灭的恋人, 还有载着海上亡命者的船只;在寂静中 可以清晰地听到吶喊声投入到 茫然无感的空间,它从不间断或减弱, 压过树林与河流的永恒的喋喋, 也倔强得超过华尔兹催眠的回答, 或把树林化为谎言的印刷机的轧轧声; 我现在听到它发自上海,在我周身缭绕, 并和那战斗的游击队的遥远呼唤交溶, 这是人的声音:“哦,教给我们摆脱这疯狂。” 打乱这冰冷的心的文质彬彬吧, 再一次强迫它变为笨拙而生气勃勃, 对它受过的折磨做一个哭泣的见证。 从头脑中清除成堆耸人听闻的垃圾, 纠集起意志的失迷而颤抖的力量, 把它仍集合起来,再散布在大地上, 直到有一天,作为我们这星体的供献, 我们能遵从正义的清楚的教导,从而 在它的激扬、亲切而节制的荫护下, 人的一切理智能欢跃和通行无阻。 探索 (十四行诗组,选十首) 查良铮 译 门 从这里出现穷人的未来, 不可解的谜,刽子手和规定, 还有发脾气的女皇,或者 红鼻子小丑把愚人来愚弄。 大人物在昏黄中注视它, 可别不慎放进一段隐私生活, 一个传教士般龇牙笑着的寡妇, 一声咆哮引来的轩然大波。 我们害怕时用一切堵住它, 我们死时则敲击着门格, 由于偶然打开一次,它使得 巨大的阿丽思看见了奇境, 在阳光下等待着她,而且, 由于自己太小,使她哭得伤心。 准备 在事情开始的几周以前,一切 已在最精于此道的工厂里预订, 那能测定种种古怪事件的仪器, 和一切能润肠或润心的药品。 当然还有表,来观测“不耐”飞去, 防黑暗有灯,防日光则有遮光屏; 不详之感坚持要有一杆枪 和彩色珠子来安慰野蛮的眼睛。 从理论上讲,他们在“预计”上很正确, 假如有什么尴尬的事情发生; 不幸,他们自己就是他们的困境: 谁都不该把药交给放毒者, 或把精巧的机械交给魔法师, 更不要把枪交给讨厌的厌世者。 诱惑之一 他羞于作自己的悲哀的宠儿, 于是参加了一伙喧腾的传说, 他的魔术师的才干很快地, 使这群稚气的幻影都由他掌握; 那魔力把市区的畸形化为公园, 又把他的饥饿化为罗马的宴飨, 一切时刻都坐上出租汽车,孤独 成了黑暗中他阿谀的女皇。 但假如他愿望的不是这么辉煌, 黑夜就会像野兽在身后尾随, 把他恫吓,所有的门都喊“防贼!” 而当真象遇见他并伸出她的手, 他就惺惺然靠紧他夸张的信念, 并且像受虐待的儿童悄悄溜走。 诱惑之二 他使用一切关怀的器官注意到 王子们如何走路,妇孺们说些什么, 他重又打开他心中古老的坟墓 去学习死者一死以抗拒的法则。 于是不太情愿地达到如下结论: “所有书斋的哲人都胡说八道; 爱别人就是使混乱更加混乱; 同情之歌只是魔鬼的舞蹈。” 于是他对命运鞠躬,而且很亨通, 不久就成了一切人之主; 可是,颤栗在秋夜的梦魇中。 他看见:从倾圮的长廊慢慢走来 一个影子,貌似他,而又被扭曲, 它哭泣,变得高大,而且厉声诅咒。 塔 这是为了古怪人的一种建筑; 天庭就如此被恐惧者攻取, 正如少女曾一度不自觉地 把她的童贞标榜得好似上帝。 这儿,在黑夜,当胜利的世界睡了, 失意的爱情在抽象思考中燃烧, 亡命的意志借助史诗回到政治, 在诗中让它的背叛者哭嚎。 但许多人希望他们的塔变为井; 因为害怕淹死的会死于干渴, 那洞察一切的会自己变为无形: 这儿,陷于自己幻术的大魔术家 渴盼一种天然的境界,不禁对着 过路的人叹息道:“要谨防魔法!” 冒失者 他们看到,每一个情况都指明 要有童贞才能把独角兽①诱陷, 却没有注意那些成功的贞女, 大多数都有一张丑陋的脸。 英雄确如他们想象的那样猛, 但都没注意到他特别的童年, 瘸腿的天使曾经教他如何 对失足跌跤予以恰好的防范。 因此,他们仅凭着擅自的猜测, 独自走上了并非必行的途程, 半途就走不下去了,只好伴着 沙漠的狮子定居在某个洞中; 不然就改道而行,勇敢得荒谬, 遇见吃人的恶魔,并且变为石头。② 职业 半信半疑地,他呆视着那官员, 满有兴味地把他的名字填进 声请受难而被拒绝的人的名单。 笔已停止书写,虽然要当殉道者 已经太迟了,但还有个位置是 当一名冷言热语的招引者: 用大人物的小缺点的笑谈 来测验年青人有没有决心, 用嘲笑的赞扬叫热心人羞惭。 虽然镜子暂时可能很讨厌, 女人和书本该教给他的中年 一种家常的防御的机智, 以堵截一些冷场,并且用一个 世故的微笑关住他慢步的狂热。 道 每一天都有一些新的附录 增添到寻道的百科全书。 既有字义的注释,也有科学的解答, 还有插图的普及课本,拼法也现代化。 现在人人都知道了英雄该怎么做: 他必须挑选老马,忌酒和规避女色, 而且要物色搁浅的鱼,对牠表示友好; 现在谁都认为,只要他存心就能找到 一条道路穿过荒原,直抵岩石间的教堂, 准可以看见三条彩虹或星钟的幻相。 却忘了提供这情报的人大多结过婚, 而且喜欢钓鱼,有时也喜欢骑马飞奔。 而这样获得的任何真理怎么靠得住: 只凭观察自己,而后再插进一个“不”? 冒险 以前,别人曾由正路向左转, 但那只是在外界的抗议下: 忿惫的强盗被法律判为非法, 麻疯病人被受惊者所惊吓。 现在,没有谁指控这些人有罪, 他们看来没有病:旧友们吃惊 而难过地看到他们像大理石 从高谈阔论滑到默默无闻中。 一般人更紧紧地抱住传统、 阳光和马了,因为正常人都明白 为什么偶数应该把奇数撇开: 无名者在自由人中不值一谈; 成功者都识大体,不会试图 去看看他们潜逃的上帝的脸。 冒险者 像陀螺,绕着他们中心的渴望转, 他们沿着否定的道路走向干旱, 在空虚的天空下,他们倾倒着 自己的记忆像污水,在空虚的洞边 他们干渴至死,却形成一滩泥沼, 魔怪在那里滋生,强迫他们忘记 他们的誓约所规避的美女,不过 仍以最后一息赞美着荒诞无稽, 他们结实而成为他们的奇迹: 每种怪异的诱惑所呈现的形象 都成了画家的最动人的画意; 不育的妇人和火热的处女都来 啜饮他们井中的清泉,并愿望 在他们的名下获得孩子和情郎。 查良铮注: 题注:奥登在发表《探索》诗组时曾加一条注明如下:“《探索》的主题是常见的,神话的,像金羊毛、圣杯那样的传说里,儿童的历险故事和侦探小说里都有。这一组诗是就上述作品中的某些共有特点写出的。诗中提到的‘他’和‘他们’,应看做是既是客观的,又是主观的。” ① 在西方,独角兽象征耶稣,或“真理的福音”。传说捕获独角兽者必须先在它的洞口置一童贞少女,独角兽见她便伏于脚下,听任捕捉。 ② “石头”,据希腊神话记载:宇宙的主宰原是泰坦族巨人克罗诺斯,他有六个儿子,后因儿子反叛他,他便把他们陆续吃掉,只有一子宙斯被母亲变为石头,没有被吃,并且终于推翻其父而成为宇宙的主宰。 美术馆 查良铮 译 关于苦难他们总是很清楚的, 这些古典画家:他们深知它在 人心中的地位,深知痛苦会产生, 当别人在吃,在开窗,或正作着 无聊的散步的时候; 甚至当老年人热烈地、虔敬地等候 神异的降生时,总会有些孩子 并不特别想要它出现,而却在 树林边沿的池塘上溜着冰。 他们从不忘记: 即使悲惨的殉道也终归会完结 在一个角落,乱糟糟的地方, 在那里狗继续过着狗的生涯, 而迫害者的马 把无知的臀部在树上摩擦。 在勃鲁盖尔的“伊卡鲁斯”里,比如说; 一切是多么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 农夫或许听到了堕水的声音 和那绝望的呼喊, 但对于他,那不是了不得的失败; 太阳依旧照着白腿落进绿波里; 那华贵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见 一件怪事,从天上掉下一个男孩, 但它有某地要去,仍静静的航行。 查良铮题注:本诗的主题是,人对别人的痛苦麻木无感。诗人在美术馆里看到勃鲁盖尔(1525—1569,尼德兰画家)的油画《伊卡鲁斯》,深感到他描绘的正是这一主题。伊卡鲁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和父亲自制翅膀飞离克里特岛,在飞近太阳时,他的翅膀由于使用蜡粘住的,蜡融化了,他也跌落海中死去。诗中描写的景色大多是勃鲁盖尔画中所有的。 胡桑按:此诗作于1940年,原题为“Musée des Beaux Arts”。布鲁盖尔(Breughel)的画全名为《Fall of Icarus》,即《伊卡洛斯的坠落》。此诗薛舟、于默、桑克等译,译名同,裘小龙译为《美术馆》。桑克另译有奥登诗集《学术涂鸦》(古吴轩出版社,2005)。 正午的车站 查良铮 译 一列稀奇古怪的快车从南方开到, 剪票栏外拥挤着人群,一张面孔── 市长没准备喇叭和彩带迎接它: 他的嘴角露着惊诧和怜悯的表情 使游来的目光感到迷惑。天空在飞雪 他抓紧手提箱轻快地走出站台 来传染一个城市,呵,这个城市 也许是刚刚面临它可怕的未来。 查良铮题注:这首诗里所说的“南方来人”“传染一个城市”可能指的是在“慕尼黑”以后纳粹主义对西欧的外交行动。写这诗时奥登可能在布鲁塞尔,慕尼黑在它南面。 悼念叶芝 (死于1939年1月) 查良铮 译 1 他在严寒的冬天消失了: 小溪已冻结,飞机场几无人迹 积雪模糊了露天的塑像; 水银柱跌进垂死一天的口腔。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 远远离开他的疾病 狼群奔跑过常青的树林, 农家的河没受到时髦码头的诱导; 哀悼的文辞 把诗人的死同他的诗隔开。 但对他说,那不仅是他自己结束, 那也是他最后一个下午, 呵,走动着护士和传言的下午; 他的躯体的各省都叛变了, 他的头脑的广场逃散一空, 寂静侵入到近郊, 他的感觉之流中断:他成了他的爱读者。 如今他被播散到一百个城市, 完全移交给陌生的友情; 他要在另一种林中寻求快乐, 并且在迥异的良心法典下受惩处。 一个死者的文字 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 但在来日的重大和喧嚣中, 当交易所的兼客像野兽一般咆哮, 当穷人承受着他们相当习惯的苦痛, 当每人在自我的囚室里几乎自信是自由的 有个千把人会想到这一天, 仿佛在这天曾做了稍稍不寻常的事情。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 2 你像我们一样蠢;可是你的才赋 却超越这一切:贵妇的教堂,肉体的 衰颓,你自己;爱尔兰刺伤你发为诗歌, 但爱尔兰的疯狂和气候依旧, 因为诗无济于事:它永生于 它辞句的谷中,而官吏绝不到 那里去干预;“孤立”和热闹的“悲伤” 本是我们信赖并死守的粗野的城, 它就从这片牧场流向南方;它存在着, 是现象的一种方式,是一个出口。 3 泥土呵,请接纳一个贵宾, 威廉•叶芝己永远安寝: 让这爱尔兰的器皿歇下, 既然它的诗已尽倾洒。 时间对勇敢和天真的人 可以表示不能容忍, 也可以在一个星期里, 漠然对待一个美的躯体, 却崇拜语言,把每个 使语言常活的人都宽赦, 还宽赦懦弱和自负 把荣耀都向他们献出。 时间以这样奇怪的诡辩 原谅了吉卜林和他的观点, 还将原谅保尔•克劳德, 原谅他写得比较出色。① 黑略的恶梦把一切笼罩, 欧洲所有的恶犬在吠叫, 尚存的国家在等待, 各为自己的恨所隔开; 智能所受的耻辱 从每个人的脸上透露, 而怜悯的②海洋已歇, 在每只眼里锁住和冻结。 跟去吧,诗人,跟在后面, 直到黑夜之深渊, 用你无拘束的声音 仍旧劝我们要欢欣; 靠耕耘一片诗田 把诅咒变为葡萄园, 在苦难的欢腾中 歌唱着人的不成功; 从心灵的一片沙漠 让治疗的泉水喷射, 在他的岁月的监狱里 教给自由人如何赞誉。 胡桑按:叶芝于1939年1月28日在法国南部逝世。奥登与两天后离开欧洲,抵达美国并定居(美国时间1月29日,法国时间1月30日)。 此诗发表于1939年3月8日的《新群众》,最初发表时无第二部分,第三部分为九段,后来此诗以不同版本发表于同一杂志,增加第二部分,并删除第三部分第2、3、4三段,对其他个别处稍作改动。 穆旦在这里所译版本是现存最长的文本,收入1945年的《诗合集》(Collected Poems),保留第二部分,并恢复第三部分的第2—4段。后来奥登将此诗收入1958年的《诗选集》(Selected Poems)时,重新删除第三部分第2—4三段,剩六段,并将第一部分第5、30行“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O all the instruments agree)改为“我们所具有的仪器都同意”(What instruments we have agree)。 此诗裘小龙译为《怀念叶芝》,薛舟和范倍均译为《纪念W•B•叶芝》,均依据1958年版本。 ① 吉卜林(1865—1936):英国作家;保尔•克劳德:现通译为克洛岱尔(1868—1955),法国作家。 ② “的”,原译为“底”。 旅人 查良铮 译 他站在一棵特异的树下 把远方高举到面前,专寻找 抱有敌意的不熟悉的地方, 他想看的是异地的奇奥, 当然那里将不接待他居留; 他得尽力使自己保持原样: 即一人爱着远方的另一人, 原有着家,顶着父名在头上。 然而他和对方总是一套: 他一离开轮船就踏上港口, 照例是温柔,甜蜜,易于接受; 城市像簸箕般盛着他的感情; 人群不怨一声地为他让开, 因为大地对人生总能够忍耐。 太亲热,太含糊了 查良铮 译 如果讲爱情 只凭着痴心 照定义而行, 那就隔着墙壁, 从“是”走到“不” 就通不过去, 因为“不”不是爱,“不”是不, 是关一道门户, 是绷紧了下腭, 能意识到的难过。 说“是”吧,把爱情 变为成功, 凭栏看风景, 看到陆地和幸福, 一切都很肯定, 沙发压出吱扭声。 如果这是一切,爱情 就只是颊贴着颊, 亲热话对亲热话。 声音在解释 爱的欢欣,爱的痛苦, 还轻拍着膝, 无法不同意, 等待心灵的吐诉 象屏息等待的攻击, 每种弱点原封不动, 相同对着相同; 爱情不会在那里 爱情已移到另一个座椅。 已经知道了 谁挨近着你, 不感到为难, 也不会昏眩, 就会有礼貌地 离开北方自得其所, 而不会集合起 另一个对另一个, 这是设计自己的不幸, 预言自己的死亡和变心。 查良铮题注:爱情的关系,生于两个性格的交锋,死于“太亲热,太含糊”的俯顺。这是一种辩证关系,太近则疏远了。该在两个性格的相同和不同之间找到不断的平衡,这才能维持有活力的爱情。 胡桑按:此诗作于1929年3月。 步父辈的后尘 查良铮 译 我们游猎的父辈讲过 动物的可悲的故事, 怜悯它们固定的特征 有一种匮乏和限制; 在狮子不耐的视线里, 在猎物临死的目光中, “爱”在渴求个人的荣誉, 而那只有理性的赋予, 只有慷慨的嗜好和能力, 以及神的正确能增进。 从那美好传统长大的人, 谁能够预料这种结果: “爱”在本质上竟款通 罪恶的复杂的曲径? 而人的联系竟能如此 改变他南方的姿态, 使他在成熟的考虑下, 只思索我们的思想, 并且违法地祈望,工作, 还力图保持默默无闻? 查良铮题注:对于本诗,理查•霍加特在论《奥登》(1951年耶鲁大学出版社)一书中有如下解说: 在这首诗里,野兽的情况鲜明地突出了一种特殊的道德冲突。据奥登说,这种冲突是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必须面临和解决的问题,假如他要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我们的父亲和祖父们怜悯野兽缺乏理智,没有"进步"的能力。对比之下,人好似神,博大,有效率,慷慨和讲理性,能做出“南方”的姿态,即由道德的自信而产生的“爱”的姿态。中产阶级的这种美好传统通过家庭、学校和古老的大学而代代相传。然而我们这一代人却对这一类遗产的基础,对它所忽视的不义感到内疚。这同一“爱”的意识把我们引向复杂的罪恶行为,即为了正确的目的而做出错误的行为,使我们在社会关系中放弃了宽大和人道的作法,转向掩蔽、诡诈和狡狯,自愿仿效野兽的阴险,而这种阴险仿佛是与理性不能并容的。 因此,这首诗的第二节议论说(奥登此时认为,这对他和类似他的人们是一种道德的必需),他们必须拒绝资产阶级的甚至“体面的”行为准则而采取更大的价值观。这种议论在本诗第一节里是如此引申出来的:它以一种讥讽而惋惜的口吻,谈到那一种传统已经消逝;我们和沉默的野兽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的父辈固守着他们的传统,可以怜悯野兽没有理智的本能;而具有更大的价值观的我们却模仿着野兽的最无理性的特征。 请求 查良铮 译 先生,你宽恕一切,不与人为敌, 只不过意愿他倒转,请别吝惜: 给我们权利和光,以神效之方 治疗那难以忍受的神经发痒, 断瘾后的疲惫,说谎者的扁桃腺炎, 还有内在的童贞的变态表现。 请断然制止那经过预演的反应, 把懦夫煞有介事的姿势纠正; 及时以笑颜鼓舞那些退却者, 使他们转回身去,尽管情况险恶; 公布住在城市的每一个治疗人, 或住在车道尽头别墅里的也行; 扰乱那死者之屋吧;欣然观看 建筑的新风格,心灵的改变。 我们的偏见 查良铮 译 时漏对着狮子的爪低低劝告, 钟楼无日无夜不向花园吐诉: 时间对多少谬误都耐心等待, 他们永远正确是多么错误。 可是不管时间流得多么快速①, 也不管它的声音多么洪亮或深沉 它从没有阻止过狮子的纵跃, 也没有动摇过玫瑰的自信。 因为他们要的仿佛尽是成功; 而我们在措辞时,总是量音取舍,② 判断问题也总怕把事情弄拙; 时间对我们总是多多益善。 我们几曾愿意笔直地走到 目前的处境,而不是兜一个圈? 胡桑按:此诗作于1940年,屠岸译为《我们的偏好》,桑克译为《我们的偏见》。英文原题:“Our Bias”。 ① 此句原文为:“However fast its falling torrent flows”,直译为“不管时间跌落的水流流得多么迅疾”。② 此句英文原诗为:“While we choose words according to their sound”,直译为“而我们根据他们的声音取词”。 大船 查良铮 译 街道灯火辉煌,我们的城市力求整洁: 三等旅客玩最脏的牌,头等客下大赌注; 睡在船头的乞丐们从来看不到 特等舱里能干什么;没有人问那缘故。 情人们在写信,运动员在打球, 有人怀疑妻子的贞操,或则妻子的美; 一个男孩雄心勃勃,也许船长恨我们大伙, 也许有人在文明的生活中陶醉。 正是我们的文化如此平稳地 在海之荒原上行进,在前面某个地方, 是腐烂的东方,战争,新花和新衣裳。 在某个地方,奇异而机警的“明天”睡下, 并筹划着对欧洲人的考验,没有人能猜想 谁将最羞愧,谁变为富有,谁将死亡。 查良铮题注:此诗作于1938年,在奥登访问中国回去之后。 胡桑按:此诗杜运燮译为《船》。 不知名的公民 (为JS/07/M/378号公民,国家立此石碑)① 查良铮 译 据国家统计局的户册,他是个好公民, 从没有制造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故, 各方面对他的品行的调查都指明: 用一个旧词的新义来说,他是个圣徒, 因为他做的每件事都是为社会服务。 除战时不算外,直到他退休之日 他一直在工厂工作,从没有被免职, 而是尽心竭力地效劳雇主,福吉汽车公司。 但他不是工贼,也没有偏激的政见, 因为据工会反映,他交会费从不拖延, (据我们调查,他加入的工会也很正派) 我们的社会心理学家经过调查, 发见他爱喝点酒,和同伴都处得不坏。 新闻界确定他每天都买一份报看, 对广告的反映也很正常,不管哪一方面。 保险单有他的名字,证明他完全保险了, 医疗册写着他住过一次院,但病已痊好。 厂商研究所和高级起居促进会宣称 他对分期付款办法的优点完全看得清, 并且拥有一个现代化人必不可少的条件: 一架电唱机,一辆汽车,电冰箱和收音机。 我们的社会舆论调查员表示欣慰于 逢年论月他的见解都是恰如其分: 在和平时,他赞助和平;打仗了,他就参军。 他结了婚,给全国人口添了五个子女, 据我们的优生学家说,对他那一代父母 这么多子女不算多,而是正确的数目。 又据教师反映:他从不干涉他们的教育。 他自由吗?他快乐吗?这问题问得太可笑: 如果出了什么毛病,我们当然不会不知道。 查良铮注:① 本诗副标题是对无名英雄碑铭文的幽默的模仿。 胡桑按:此诗作于1940年,于默译为《无名的公民》。 这儿如此沉闷 查良铮 译 在心灵的这个村落定居下来, 亲爱的,你受得了吗?确实,那大厅, 那水松和著名的鸽子房还在, 一如我们儿时,但那一对老人 曾如此同等爱我们的,却已死了。 现在它成了过客的旅馆, 并不怎么严格:有一条公路干线 就在它的门口经过,一夜间 一些淡饮料的小店林立起来。 那廉价的装饰,尖叫的游泳池, 那到处一样的小镇的时髦感, 你真的能把这一切当做家,而不是 寄希望于和一个陌生人的无心之美 做偶然的、羞怯的邂逅? 呵,你果真能在我们的笨拙中看到 邻居们想协助和爱的强烈愿望? 要当心 查良铮 译 在这条钢丝上,在冒险之间, 出于善良的天性继续相会吧, 那善良已在和颜悦色中毕现。 用亲昵的名字彼此称呼, 微笑着,拉一只情愿的手臂 表示出一种竞赛中的友谊。 但假使由于夸张或者沉醉 而比这走钢丝更狂放一些, 前前后后都充满了威胁。 别让步子朝任何一边滑去, 以至侵入“经常”,或探进“从未”, 因为那就是恨,那就是恐惧。 站在狭隘上吧,因为阳光 只是在表面上才最光明; 没有愤怒,没有背叛,只有和平。 我们都犯错误 查良铮 译 请看他天天若无其事地漠然停下, 再看他灵巧地整一下围巾,当他 随后登入汽车,让穷人看得眼花。 “这才是无忧的人。”人们说,然而说错。 他并不是那凯旋而归的胜利者, 更不是航行过两极的探险者, 而是平衡在剃刀锋上,左右是深渊, 生怕跌落,他学会这种矜持的身段, 既有殷勤的侧影,又挺立不凡。 那血液的歌,它变化莫测的行动 将会淹没铁树林中的告警, 将会消除这被埋葬者的堕性: 在白天,从一家到一家的旅行 是通向内心平静的最远的路程, 怀有爱的弱点,也有爱的忠诚。 胡桑按:此诗作于1930年,桑克译为《我们都在制造谬误》。 让历史作我的裁判 查良铮 译 我们尽可能做了准备, 开列出公司的名单, 不断刷新我们的估计 并且分配了农田, 发布了一切及时的指令 以应付这种事变, 大多数是顺从的,如所预料, 虽然也有人发牢骚,当然; 主要是反对我们行使 我们古老的权利来滥用职权, 甚至有类似暴动的企图, 但那只是顽童的捣乱。 因为从没有任何人 有过任何严肃的怀疑, 当然,他们谈不到有什么生路, 若不是我们胜利。 一般公认的看法是 我们没有借口可循, 可是按照最近的研究 许多人会找出原因。 认为在于一种并非稀见的 恐怖方式;另有人更机灵, 他们指出在一开始 就有犯错的可能性。 至于我们呢,至少还有 我们的荣誉不能放手, 也有理由可以保持 我们的能力直到最后。 胡桑按:此诗作于1928年12月,英文题为“Let History Be My Judge”。绿豆译为《让历史来做我的审判者》。 西班牙 查良铮 译 昨天是陈迹,是度量衡的语言 沿着通商的途径传到中国,是算盘 和平顶石墓的传播; 昨天是在日照的土地上测量阴影。 昨天是用纸牌对保险作出估计, 是水的占卜;昨天是车轮和时钟的 发明,是对马的驯服; 昨天是航海家的忙碌的世界。 昨天是对仙灵和巨怪的破除, 是古堡像不动的鹰隼凝视着山谷, 是树林里建筑的教堂; 昨天是天使和吓人的魔嘴沟口的雕刻。 是在石柱中间对邪教徒的审判; 昨天是在酒店里的神学争论 和泉水的奇异的疗效; 昨天是女巫的欢宴。但今天是斗争。 昨天是装置发电机和涡轮机, 是在殖民地的沙漠上铺设铁轨; 昨天是对人类的起源 作经典性的讲学。但今天是斗争。 昨天是对希腊文的价值坚信不疑, 是对一个英雄的死亡垂落戏幕; 昨天是向落日的祈祷 和对疯人的崇拜。但今天是斗争。 诗人在低语,他在松林中感到震惊, 或处身在瀑布歌唱的地方,或直立 在山崖上的斜塔旁: “噢,我的幻象。送给我以水手的好运!” 观测者在瞄着他的仪器,观望到 无人烟的区域,有活力的杆菌 或巨大的木星完了: “但我朋友们的生命呢?我要问,我要问。” 穷人在不生火的陋室里放下晚报说: “我们过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噢,让我们 看到历史是动手术者, 是组织者,时间是使人苏生的河。” 各族人民集起了这些呼声,召唤着 那塑造个人口腹的,并安排私自的 夜之恐怖感的生命: “你岂不曾建立过海绵的城邦? “岂不曾组织过鲨鱼和猛虎的 大军事帝国,成立过知更雀的英勇小郡? 干涉吧,降临吧,作为鸽子, 或严父,或温和的工程师。但请降临。” 然而生命不予回答,或者它的回答 是发自心眼和肺,发自城市的商店 和广场:“呵,不,我不是动力, 今天我不是,对你们不是;对于你们 “我是听差遣的,是酒馆的伙计和傻瓜, 我是你们做出的任何事情,你们的笑话, 你们要当好人的誓言; 我是你们处事的意见;我是你们的婚姻。 “你们想干什么?建立正义的城吗?好, 我同意。或者立自杀公约,浪漫的死亡? 那也不错,我接受,因为 我是你们的选择和决定:我是西班牙。” 许多人听到这声音在遥远的半岛, 在沉睡的平原,在偏僻的渔岛上, 在城市的腐败的心脏, 随即像海鸥或花的种子一样迁移来。 他们紧把着长列的快车,蹒跚驶过 不义的土地,驶过黑夜,驶过阿尔卑斯的 山洞,漂过海洋; 他们步行过隘口:为了来奉献生命。 从炎热的非洲切下那干燥的方块土地 被粗糙地焊接到善于发明的欧洲: 就在它江河交错的高原上, 我们的热病显出威胁而清楚的形象。 也许,未来是在明天:对疲劳的研究 包装机运转的操纵,对原子辐射中的 八原子群的逐步探索, 明天是用规定饮食和调整呼吸来扩大意识。 明天是浪漫的爱情的重新发现; 是对乌鸦的拍照,还有那一些乐趣 在自由之王的荫蔽下, 明天是赛会主管和乐师的好时刻。 明天,对年轻人是:诗人们像炸弹爆炸, 湖边的散步和深深交感的冬天; 明天是自行车竞赛, 穿过夏日黄昏的郊野。但今天是斗争。 今天是死亡的机会不可免的增加, 是自觉地承担一场杀伤的罪行; 今天是把精力花费在 乏味而短命的小册子和腻人的会议上。 今天是姑且安慰,一支香烟共吸; 在谷仓的烛光下打牌,乱弹的音乐会, 男人们开的玩笑;今天是 在伤害别人面前匆忙而不称心的拥抱。 星辰都已消失,野兽不再张望: 只剩下我们面对着今天;时不待人, 历史对于失败者 可能叹口气,但不会支持或宽恕。 (1937) 查良铮题注:本诗大意:正义和不正义的斗争集中在当时的西班牙内战,一切取决于“今天”的“斗争”,历史对于人类进步或倒退无能为力,事在人为。全诗末用直接鼓动性语言,而自然起了不小的鼓动作用。原诗几乎全用意象连缀而成,绝少用连系动词(中译文里不得不加了不少“是”字),语调激越,不押脚韵,但非自由体,每节第1、2、4行每行大致有四个特重音,第3行是二、三个特重音。符合霍普金斯(Gerald Hopins)特创的“突兀节奏”(sprung rythm)诗韵。 胡桑按:此诗英语诗题为:“Spain, 1937”。杜运燮译为《西班牙,1937》。 歌 ——第27曲 查良铮 译 噢,谁能以充分的词藻 赞美他所信仰的世界? 在挨近他家的草坪上 鲁莽的童年在玩耍, 在他的林中爱情不知灾祸, 旅客都安详地骑马而过, 在坟墓的冷静的阴影下 响着老年的信任的脚步。 噢,谁能够描绘幻想的① 栩栩生动的一草一木? 可是创造它并保卫它 将是他的整个报酬: 他将守望着,他将哭泣, 拒绝他父亲的全部的爱, 对他母亲的子宫失迷了, 八夜睡了一回荒唐的觉, 而后第九夜,将要成为 一个幽灵的新娘和牺牲, 并且被投进恐怖的洞里, 把天降的惩罚独自承受。 胡桑按:① “的”,原文以为“底”。 歌 ——第28曲 查良铮 译 据说这个城市有一千万人口, 有的住在大厦,有的住在鄙陋的小楼; 可是我们没有一席之地,亲爱的,我们没有一席之地。 我们曾有过一个祖国,我们觉得它相当好, 打开地图你就会把它找到; 现在我们可无法去,亲爱的,现在我们可无法去。 在乡村教堂的墓地有一棵老水松, 每一年春天它都开得茂盛: 旧护照可办不到,亲爱的,旧护照可办不到。 领事官拍了一下桌子说道, “如果你得不到护照,对官方说你就是死了;” 但是我们还活着,亲爱的,但是我们还活着。 去到一个委员会,他们要我坐下; 有礼貌地告诉我明年再来找它; 但我们今天到哪儿去,亲爱的,但我们今天到哪儿去? 参加一个集会;演说人站起来说道: “要是收容他们,他们将偷去我们的面包;” 他指的是你和我呀,亲爱的,他指的是你和我。 我想我听到了天空中一片雷响, 那是希特勒驰过欧洲,说:“他们必须死亡;” 噢,我们是在他心上,亲爱的,我们是在他心上。 看到一只狮子狗裹着短袄,别着别针, 看到门儿打开,让一只猫走进门; 但他们不是德国犹太人,亲爱的,但他们不是德国犹太人。 走到码头边,站在那里面对着水流, 看见鱼儿游泳,仿佛牠们很自由; 只不过十呎相隔,亲爱的,只不过十尺相隔。 走过一座树林,看见小鸟在树上, 牠们没有政客,自在逍遥地歌唱; 牠们并不是人类,亲爱的,它们并不是人类。 在梦中我看见一座千层高的楼 它有一千个窗户和一千个门口; 却没有一个是我们的,亲爱的,却没有一个是我们的。 站在一个大平原上,雪花在纷飞, 一万个士兵操练着,走去又走回; 他们在寻找你和我,亲爱的,他们在寻找你和我。 查良铮题注:这首诗是写从希特勒纳粹德国逃出的难民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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