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晋如:美狄亚——论康敏的悲剧意义及其他
来自: 梵阿一铃(当时疏雨纤纤细)
(上) 一、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陈世襄先生曾经用八个字概括《天龙八部》的题旨: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他并且认为,《天龙八部》不可“看油了”,实是一部具悲天悯人胸怀之大著作。[1]的确,《天龙八部》是一部堂庑极深的作品,它以北宋哲宗年间辽、宋、西夏、吐蕃、大理五国势力消长为背景,并糅以逍遥派三代的恩怨纠结和风流王爷段正淳的感情孽债,写出了在复杂历史环境下江湖人物的群像。然而《天龙八部》并非是一部历史小说(如《鹿鼎记》),也不是一部政治小说(如《笑傲江湖》),它是金庸小说中对人性刻画最深的独具形而上学意味的一部作品。作者意图表述的,是每一个不由自己选择步入江湖的个人,如何因自己的性格创造自己的结局的故事。 萧峰是《天龙八部》第一主人公,也是一位古希腊式的悲剧英雄,他的母本形象是宙斯之子赫剌克勒斯。今天,我们已经无法确定赫剌克勒斯的形象是否曾由悲剧家搬上过酒神节的舞台,但是从流传至今的神话传说来看,萧峰就是古中国的赫剌克勒斯。 赫剌克勒斯是天神宙斯与他的情人、提任斯的国王安菲特律翁的妻子阿尔克墨涅的孩子,他一出生,宙斯便预言他将来有着光荣的前途。这遭受到赫拉的嫉妒。为了逃避赫拉的毒手,阿尔克墨涅将初生的赫剌克勒斯弃之荒野。因为一种神奇的机会,他在荒野上为雅典娜和赫拉所发现,雅典娜劝她的同伴用其神圣的乳汁哺育他,他贪婪地吸食乳汁,以至于咬痛了赫拉,所以她粗暴地把它放回地上。雅典娜将这个婴儿抱了起来,带到附近的城里,请王后阿尔克墨涅代为抚养。他得到了义父安菲特律翁的真心怜爱和辛勤养育,安菲特律翁到各地为他聘请伟大的人物,教给他各种技能。 这是一个与萧峰的出身在结构上极为相似的故事。萧峰的母亲为中原武林人物的领袖所杀,父亲也跳下了万丈悬崖,萧峰自幼即为少林寺方丈玄慈托乔三槐抚养,而玄慈又安排了玄苦、汪剑通先后为之授业。赫剌克勒斯还在摇篮中的时候,就表现出他惊人的勇力,赤手杀死了赫拉安排来的两条毒蛇。他在总角之年,因不耐苛刻的教师利诺斯的责打,随手拿起一把竖琴,摔在他先生的脑袋上,利诺斯立刻死了。而萧峰长到七岁时,竟也独力在黑夜中来回数十里路,杀死了辱打他义母的邓大夫。[2]赫剌克勒斯为了获取神的地位,必须做密刻奈国王欧律斯透斯交代的十二件工作。汪剑通立萧峰为丐帮帮主,试他三大难题,并要他立下七大功劳,直到泰山大会,萧峰连创丐帮强敌九人,使丐帮威震天下,那时他更无犹豫的余地,方立萧峰为丐帮帮主。[3] 不但在英雄的上升阶段,萧峰的经历存在着与赫剌克勒斯的对应,造成他们沉沦的原因也是毫无二致的。半人半马的怪物涅索斯因对赫剌克勒斯之妻伊阿尼拉不端,被赫剌克勒斯射死。临死前它欺骗伊阿尼拉说,收集它伤口里流下来的血,可以制成魔药来约束女人的丈夫。伊阿尼拉就把这药涂在赫剌克勒斯的紧身衣上,这使得赫剌克勒斯脱离了凡间,而善妒的女人自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天龙八部》中穆贵妃欺骗阿紫,说自己拥有天宁寺老和尚的圣水,男人喝了,就会对圣水的进奉者──女人死心塌地。靠了涅索斯的方法,耶律洪基、穆贵妃终使萧峰束手就擒。 阿紫认为萧峰平生最勇敢的一战是聚贤庄之役。[4]这一场恶斗,萧峰死里逃生后反思说:“乔峰以有用之身,为此无益之事,原是不当。只是一时气愤难当,蛮劲发作,便没细想后果。”[5]这种“蛮劲发作”,正是古希腊悲剧精神的最本质的东西:悲剧英雄因为其生命的光辉走向毁灭。那日“乔峰杀人之后,更是出手如狂,单刀飞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钢刀横砍直劈,威势直不可当,但见白墙上点点滴滴的溅满了鲜血,大厅中倒下了不少尸骸,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膛破肢断。这时他已顾不得对丐帮旧人留情,更无余暇分辨对手面目,红了眼睛,逢人便杀。奚长老竟也死于他的刀下。”[6]而赫剌克勒斯因赫拉的神力,忧闷的情绪变成野性的疯狂。他在疯狂的时候,把自己的孩子们当作巨人射杀。我们正可以把萧峰在聚贤庄的一战看作是“赫剌克勒斯的疯狂”。这种疯狂发展到了极致,便是因误信段正淳是自己的杀父、杀母的仇人,亲手打死心上人阿朱。 金庸对赫拉克勒斯故事的结构有着相当程度的借鉴,但为了实现作品的悲剧意义,金庸还从埃斯库罗斯那里获取了故事原型。萧峰最后自戕于雁门关下,他的自我毁灭带来了崇高之美,从而最终完成了悲剧英雄的自我实现。这是一个普罗米修斯母题的中国演绎。 黑格尔说:“在悲剧里,个人通过自己的真诚愿望和性格的片面性来毁灭自己。”当然,如果这种毁灭不能带来崇高,也还不是悲剧。萧峰与阿朱之间的故事并不是悲剧本身,而是悲剧英雄在走向最终毁灭前所承受的苦难。人生本如炼狱,痛苦是生命的唯一肯定的状态。庸众面对真实的无处不在的痛苦,只会去自我麻木,把平庸的生活宣称为幸福;而悲剧英雄却在对于苦难的承受当中最大限度地展现出生命力的光辉。萧峰和阿朱之间的故事是惨剧而非悲剧[7],但如果没有这个惨剧,就没有悲剧英雄对其悲剧命运的最终完成。这个惨剧同样是个人的真诚愿望与片面性格所带来的毁灭。在《神雕侠侣》的后记当中,金庸曾经表述过这样的思想: 武侠小说的故事不免有过分的离奇和巧合。我一直希望做到,武功可以事实上不可能,人的性格总应当是可能的。杨过和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和巧合,其实却须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决不会一一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性淡泊,决难在谷底长时独居;杨过如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当然,倘若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则两人跃下后粉身碎骨,终于还是同穴而葬。世事遇合变幻,穷通成败,虽有关机缘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结底,总是由各人本来性格而定。[8]这段文字写于1976的5月,可谓金庸二十年文学创作生涯的总结。这个思想,也正是指导他的创作的一以贯之的“道”。而最为深刻地体现了这个思想的,不是《神雕侠侣》,而是《天龙八部》。《天龙八部》意图言说的,是一个具有深刻哲学意义的命题,即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有其预定性,而相对于冥冥中无处不在的命运,在更大程度上影响人物结局的是人内心的某些东西,或者,用作者的话来说,是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的“贪嗔痴”三毒,书中人物,概莫能外。陈世襄先生的评论,正是在这个层面上说的。 二、康敏是一个坏女人吗? 然而,中国人的阅读习惯总是建立在善恶评价的体系上。尽管大多数读者会因为萧峰而感动,[9]但却只有极少数的读者能够领会隐藏在作品深层的悲悯,只有极少数的读者能够感受到一个“隐具基督担荷世界罪恶之意”的金庸。大多数读者由于先入为主的善恶之念,仅仅停留在浅层接受的层次。他们在阅读作品的时候,因为出于对“正面人物”的同情和出于对“反面人物”的憎恶,除了性格中固有的正义感获得进一步升华,对作品真正的意图毫无把握。他们很自然地把憎恶的目光投向了在萧段惨剧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康敏,从而忽视了个人性格在悲剧中的作用。萧峰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便一意报仇。仇恨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所以尽管康敏的谎言破绽甚多,他却毫无觉察,在小镜湖畔他见了段正淳,本已起疑,但终于还是让性格征服了理性,一步步走向毁灭。直到亲手打死最心爱的人,他才知道痛悔。书中写道: 萧峰自在信阳听马夫人说出段正淳的名字后,日夕所思,便在找到他后而凌迟处死,决意教他吃足零碎苦头之后,这才取他性命。但适才见他待友仁义,对敌豪迈,不像是个专做坏事的卑鄙奸徒,不由得心下起疑,寻思:“他在雁门关外杀我父母,乃是出于误会,这等错误人人能犯。但他杀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我恩师玄苦师父,那便是绝不可恕的恶行,难道这中间另有别情吗?”他行事绝不莽撞,当下正面相询,要他亲口答复,再定了断。待见段正淳脸上深带愧色,既说铸成大错,一生耿耿不安,又说今日重得见到一个当年没了爹娘的孩子,至于杀乔三槐夫妇、杀玄苦大师等事,他自承是‘行止不端,德行有亏’,这才知千真万确。[10] 我每重读这段文字,总不免感慨系之。可见无论是悲剧还是惨剧,结局总是由人物自身的性格决定,大多数读者的憎恶康敏,实在是没有理由的。关于萧峰的惨剧,康敏做了两件事情。第一便是揭破萧峰的身世之秘,并指称是萧峰杀害了马大元;第二便是向伪装成白世镜的阿朱透露“带头大哥”乃是段正淳。第一件事,康敏的目的只是要萧峰做不成丐帮帮主,并使之成为中原武林的公敌。跟玄慈他们意图掩盖历史,而让萧峰同化于仇雠之邦的行径相比,康敏的行为根本称不上卑鄙。在动机上来说,玄慈、汪剑通等人是虚弱的自我保护,而康敏则是强健的灵魂的主动进攻,其间高下更是判若云泥。第二件事,康敏只是想假手萧峰杀了段正淳。萧峰知道真相,咬牙切齿地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这笔帐都要算在你身上。”马夫人答道:“是她先来骗我的,又不是我去骗她。我只不过是将计就计。倘若她不来找我,等白世镜当上了丐帮帮主,我自有法子叫丐帮和大理段氏结上了怨家,这段正淳嘛,嘿嘿,迟早逃不出我的手掌。”正像尼采所指出的,“恶性属于强者和具有美德的人,因为卑劣的、低贱的行为属于屈从者。”[11]康敏是一个有着强劲的自由意志的女性,她也是以其真诚的愿望和性格的片面性走向毁灭。她的悲剧意义丝毫不在萧峰之下。然而,由于金庸深受儒家文化的集体无意识的影响,《天龙八部》对这一人物形象的处理显得颇为尴尬。 可以说《天龙八部》对于康敏结局的处理完全是非理性的。与其说金庸是因为对康敏的憎恶而让她得到那样的悲惨结局,倒不如说他是因为恐惧。康敏曾经是众多被段正淳始乱终弃的女子中的一个,然而她不同于刀白凤、秦红棉、甘宝宝、阮星竹、阿萝等一干女子,不去恨始作俑者,反把怨愤发泄到同样可怜的其他女子的身上。她不是那样的奴隶。她要实现的是她的自由意志,尽管这种自由意志已经因为男权话语的长期挤压,而扭曲成了一种统治欲。然而,她的身上的确蕴藏了巨大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哪怕这种力量带来的是自己和旁人的毁灭!第十六回《昔时因》写道:“马夫人一直背转身子,双眼向地,这时突然抬起头来,瞧向乔峰。但见她一对眸子晶亮如宝石,黑夜中发出闪闪光采”,萧峰一见之下,不由心头“微微一凛”。萧峰的恐惧,也正是金庸的恐惧。1994年金庸在北大讲演,曾有学生问金庸对于康敏如何看,金庸说康敏是一个坏女人。这样一个坏女人,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智慧与惊人的美貌。萧峰听她说话,“只觉她的说话腻中带涩,软洋洋地,说不尽的缠绵宛转,听在耳中当真是荡气回肠,令人神为之夺,魂为之消。然而她的说话又似纯系出于自然,并非有意的狐媚。他平生见过的人着实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艳媚入骨的女子。萧峰虽感诧异,脸上却也不由自主的红了。他曾见过段正淳另外两个情妇,秦红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爱娇,这位马夫人却是柔到了极处,腻到了极处,又是另一种风流。”[12]这才是女人中的女人的样子,第一美人王语嫣同她相比,只是一个没有发育的小孩子。而书中描写她临死前的情状:“马夫人往镜中看去,只见一张满面是血污尘土的脸,惶急、凶狠、恶毒、怨恨、痛楚、恼怒,种种丑恶之情,尽集于眉目唇鼻之间,那里还是从前那个俏生生、娇怯怯、惹人怜爱的美貌佳人?她睁大了双目,再也合不拢来。她一生自负美貌,可是在临死之前,却在镜中见到了自己这般丑陋的模样。”这里,金庸不自觉地把她描写成白雪公主的童话当中那个丑恶的女巫,这样的处理一定赢得了道德主义者的喝彩,然而这样的处理却使得人物形象前后存在着抵牾。从此前对于康敏的描写来看,她应当是一个自觉地去犯罪并不会觉到恐惧的女性。她向白世镜和全冠清布施过肉体,然而她并非是潘金莲那样的淫妇,男人只是她需要利用的工具。一个孤身独力做出那样大的事情来的女子,在杏子林中面对萧峰及江湖群豪毫无惧色,并令后者感到恐惧,最后竟会死得那样卑琐,这是很难以想象的。 三、性格的力量 康敏的形象来源于古希腊悲剧家欧里庇得斯笔下的《美狄亚》。公元前431年,美狄亚作为“谋杀儿童的发明者”第一次出现在戏剧舞台,不同于以往凭借逆来顺受、贞洁、忘我和绝对服从这样的奴隶道德来赚取同情的女性形象[13],美狄亚以其天生的犯罪的冲动宣告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解放了的女性的降生。 美狄亚是科尔基斯国王埃埃特斯的女儿,也是太阳神赫利奥斯的孙女,地狱女神的祭司。她爱上了到她父亲的国家来索取金羊毛的伊阿宋,设计帮他解决重重困难,取得金羊毛,并与之私奔。她的父亲,国王埃埃特斯率兵来追,美狄亚杀其兄弟阿普绪尔托斯,剁成碎块,抛到海里。埃埃特斯忙于收尸,伊阿宋一行得以脱逃。回到希腊的伊奥尔科斯,伊阿宋获悉其父埃宋已被篡位者佩利阿斯所害,便请美狄亚助他复仇。美狄亚杀死一头老公羊,剁成碎块后放在锅里煮,使之变成羔羊。她怂恿佩利阿斯的女儿们也如法炮制,让她们的父亲恢复青春,结果佩利阿斯的生命就这样结束在他胡涂的女儿们手中。如愿报仇后的伊阿宋和美狄亚遭到了放逐,他们来到科任托斯,过了几年幸福的生活,还生下了两个儿子。然而,伊阿宋这时却贪图财富权势,决心娶科任托斯国王克瑞昂的女儿,抛弃美狄亚。美狄亚的法术让克瑞昂感到恐惧,于是后者便下令驱逐美狄亚和她的两个儿子。在经过与伊阿宋在道义问题上的抗辩之后,美狄亚决心进行报复。过路的雅典国王出于同情答应美狄亚到雅典避难后,美狄亚就开始实行她的报复计划。她先请求伊阿宋留下她的两个儿子,又让他们给新娘送去美丽的金冠和长袍。金袍的料子是用毒药浸染的材料织就,公主因此毒发身亡,国王得知抱着女儿痛哭,也染上毒药而死。晚上美狄亚偷偷地回到家里,杀死了她的两个孩子,当伊阿宋赶到的时候,美狄亚已经坐上太阳神赫利奥斯送的龙车腾空而起,在空中她预言了伊阿宋今后的不幸生活。伊阿宋回想起他谋杀阿普绪尔托斯的情景,于是拔出那把曾经杀过阿普绪尔托斯的剑自刎。 这是一个具有永恒的震撼力量的故事。美狄亚的形象是那样地独特,那样地悲怆,正像悲剧终了时歌队所唱的:“宙斯高坐在奥林波斯分配一切的命运,神明总是作出许多料想不到的事情。凡是我们所期望的往往不能实现,而我们所期望不到的,神明却有办法。这件事也就是这样结局。”美狄亚在决定她的行为的时候,经历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自语道:“美狄亚,进行吧!切不要吝惜你所精通的法术,快想出一些诡诈的方法,溜进去做那可怕的事吧!这正是显露你的勇气的时机!你本出自那高贵的父亲,出自赫利奥斯,你看你受了什么委屈,你竟被西绪福斯的儿孙在伊阿宋的婚筵上拿来取笑!你知道怎么办:我们生来是女人,好事全不会,但是,做起坏事来却最精明不过。” 这段独白不宜看作是作为被压迫者的女性对于男权社会的控诉,而是一个具有自由意志的强健灵魂对于损害精神的道德社会的控诉。美狄亚的愤怒不是一个被压迫者的反抗和报复,而是强者不断身受庸众的挤压而不得不爆发,最终走向毁灭的心路历程。正如前苏联文艺批评家谢·伊·拉茨格所指出的,“在一系列妇女形象中,美狄亚不是以纯洁和善良著称,而是以性格的力量著称。”她的悲剧,是“是破碎的妇女心灵的悲剧”。康敏,也正是这样一个具有“性格的力量”的女性。 ---------------------------- 注释: [1]金庸:《天龙八部》后记 [2]《天龙八部》第十八回:《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 [3]《天龙八部》第十六回:《昔时因》 [4]《天龙八部》第二十七回:《金戈荡寇鏖兵》 [5]第二十回:《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 [6]第十九回:《虽万千人吾往矣》 [7]惨剧、悲剧是冰心的术语,见《中西戏剧之比较》,原文载1926年11月18日《晨报副刊》,转引自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编《中国比较文学研究资料1919-1949》,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3月 [8]《神雕侠侣》后记 [9]不是所有人都会为萧峰感动,这部分读者由于入世太深或其他原因,把萧峰看成了一个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神话人物。 [10]《天龙八部》第二十三回《塞上牛羊空许约》 [11]《权力意志》 [12]第二十四回《烛畔鬓云有旧盟》 [13]尼采《权力意志》:一切弊病的根源:逆来顺受、贞洁、忘我和绝对服从。这些奴隶道德竟然取得了胜利。因此,优秀人物的天性被斥为:1、伪善,2、昧良心。 (下) -------------------------------------------------------------------------------- 四、另一个康敏:蘩漪 在中国文学数不胜数的女性形象当中,康敏的形象并非是彻底孤独的。在现代文学史上,另有一位长期以来让人们不知如何评论的女性,也曾掀起人们心头的波澜,她简直就像是康敏的姊妹,她就是曹禺笔下的蘩漪。蘩漪身上那种犯罪的冲动和变态的激情让习惯于道德评价的文艺批评家无所措手。一些学者认为,蘩漪是一个遭受封建大家庭压迫而带有一定程度的精神分裂症的可怜的女性,她让人同情,却不该被欣赏。一些感受到蘩漪之可爱的批评家不得不通过对于蘩漪环境的剖析来证明蘩漪的犯罪是被逼迫的,因此蘩漪实际上具有“圣洁的心灵”。许多人在蘩漪是否一个个人主义者的问题上喋喋不休,蘩漪成为现代文学史上最具争议性的人物。然而,撇除掉道德观念的因素,蘩漪实际上是《雷雨》当中塑造得最为成功、最为完全的一个人物形象。1936年《雷雨》发表一年以后,刘西渭先生评论说:“在《雷雨》里最成功的性格,最深刻而完整的心理分析,不属于男子,而属于妇女。”这里的妇女理所当然地是蘩漪。而作者本人则明确表示,蘩漪的身上拥有“最‘雷雨的’性格”,作者“怀着尊敬和怜悯”来写作这个女人。曹禺这样评价蘩漪:“她发誓要生活在充满爱的世界里,和她挚爱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我喜欢这样的性格,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就迷上了她。”[1] 蘩漪是一个拥有罕见的生命激情与犯罪冲动的女性。曹禺用蘸满激情的笔,写下了对蘩漪外貌的描述: 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 同那些只能做男人的玩物或者至多是供欣赏的艺术品的女人相比,蘩漪的身上体现出来的,是自由灵魂的力量,是权力意志。剧中蘩漪是唯一敏锐地感觉到“雷雨前的闷热”的人物,那环境让她觉得“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俱都发了霉,人们也是鬼里鬼气的!”她出身闺秀,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对于诗文艺术的爱好,然而,这样一位优秀的女性却只能被禁锢在牢笼一样的家中。她在那样的老房子里呆了十八年,所有曾经有过的对自由的梦想,所有曾经有过的对浪漫生活的向往都逐渐消磨殆尽。她是个不甘于平庸的幸福的贵族,却是别人眼中的肝郁症患者。她向往热烈的爱,哪怕这种爱只能燃起毁灭之火。这种爱她从周朴园的身上无法得到,因为后者作为一个涉世太深的家长式的人物,生命中已经没有了激情,她只有在周萍的身上寻求慰藉。显然,与继母通奸的禁忌的快感曾使得周萍迷狂,很可能在这场禁忌的游戏当中蘩漪第一次获得了性高潮,她才会对周萍这样的灵魂孱弱的男子情有独钟。当然,更可能是她自己说的,她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她救活了又不理她,撇得她枯死,慢慢地渴死。然而,周萍是一个严重缺乏生命力的庸人,他根本不值得蘩漪的爱,他有着不能自我节制的欲望,却从来没有勇气去承担他的欲望所造成的后果。当初,明明是他去主动引诱蘩漪,但面对蘩漪那火热的激情,他又不堪其重,只有在四凤的身上寻找另一次的放纵,藉以忘却自己的悔。曹禺写道: 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子忘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次他并不感觉的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恶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纵于酒,热烈地狂歌,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衰,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周萍厌恶了蘩漪那样的“经些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他从四凤那里重新找回了他的自信,因为只有四凤这样不更事的少女,才可能被他所吸引。同蘩漪相比,四凤身上所有的,也只是那些奴隶的道德。剧中有两个细节耐人寻味。在第一幕中,蘩漪下楼后不经意地说“怎么,楼下也这样闷热”,四凤答道:“对了,闷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蘩漪能够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压抑,而四凤只当是天气反常。在周冲也感受到屋里的闷热以后,蘩漪说大概是因为窗户没有开,周冲预备去开窗,四凤立刻说:“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她对于不合理的现实从来没有打算去触动,她是善良的,纯朴的,——但,仅此而已。 正如美狄亚的愤怒不是因为被抛弃,而是因为觉到自己遭受了低贱者的侮辱,[2]康敏的愤怒是因为她自觉其高贵[3],蘩漪的愤怒也是因为周萍选择了一个她眼中的低贱女子。周萍的背叛,不但是对于激情的爱的背叛,更是对于贵族尊严的严重侮辱。我们来看他们决裂前的一段对白: 蘩 萍,你刚才同四凤说的什么? 萍 你没有权利问。 蘩 萍,你不要以为她会了解你。 萍 这是什么意思? 蘩 你不要再骗我,我问你,你说要到哪儿去? 萍 用不着你问。请你自己放尊重一点。 蘩 你说,你今天晚上预备上哪儿去? 萍 我--(突然)我找她。你怎么样? 蘩 (恫吓地)你知道她是谁,你是谁么? 萍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真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过去这些日子,我知道你早明白的很,现在你既然愿意说破,我当然不必瞒你。 蘩 你受过这样高等教育的人现在同这么一个底下人的女儿,这是一个下等女人-- 萍 (爆烈)你胡说!你不配说她下等,你不配,她不像你,她-- 蘩 (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萍 我已经打算好了。 蘩 好,你去吧!小心,现在(望窗外,自语,暗示着恶兆地)风暴就要起来了! 萍 (领悟地)谢谢你,我知道。 从这段对话可以看出,繁漪所依仗的不是她的曾经付出,不是她的贵族出身和才华学识,而是她觉得自己了解周萍的生命本质,也因此是真正爱周萍的。在周萍的眼中,四凤的优点不过是没有蘩漪那样强烈的控制欲而已,四凤能够带给他的不过是平庸的幸福,这样的女人满大街都是,他竟然自私自利到为了这样一个再平庸不过的女人而忍心背叛曾经那么深刻地爱着自己的人。正因为经受了那样深重的侮辱,蘩漪才彻底爆发,终于导致四凤和周冲的死亡,自己也发了疯——她在毁灭了别人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从而最终完成了悲剧结局的自我实现。蘩漪在认清周萍的本质以后冷静严厉地对他说:“哼,都是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在绝望了之后忽然有了微茫的希望,这才是上天给一个人最残酷的惩罚。当蘩漪终于醒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迟了。 五、自觉地犯罪 无论是美狄亚,还是蘩漪,还是康敏,她们在走向毁灭的过程中都是自觉地去犯罪。她们所要毁灭的,不是自己的肉体生命,而是自己的意志。蘩漪这样斥骂周萍:“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别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她在选择犯罪的同时,就已经准备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这种自由意志的选择,尽管是违背大众道德的,然而却是真正具有悲剧性的。经过意志选择的毁灭,其价值远远在因为偶然性而获得的毁灭之上;相对于毁灭自己的生命,毁灭自己的意志需要更大的勇气——这三位女性的悲剧,相对于其他类型的一切悲剧,更加具有崇高的美。普罗米修斯型英雄在选择他的悲剧结局时,至少还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信念支撑着他,而美狄亚们除了自己的意志一无所凭。那种甘受千秋万世之谤的勇气,较诸为大众的牺牲,更加来得惊心动魄,也更具有永恒的哲学意味。 用法治的观念来衡量美狄亚形象,并不能得出其为“坏女人”的结论。须知法律的根本目的和唯一意义乃是确立一个规则:犯法者必须为其行为的后果付出相应的代价。美狄亚们早就预料到犯罪的后果,并且决意去承担那些后果,这是需要无比的勇气的。同那些愚昧到悍不畏死的暴民不同,也同那些冀望犯罪后侥幸逃脱惩罚的社会败类迥异,美狄亚的悲剧意义,正是在对于自我毁灭的自由选择中深刻体现出来。 阻碍人们去理解、去欣赏美狄亚形象的是道德的观念。然而,道德是最反人性的一种东西。迄今为止,没有比道德更加残酷的杀人手段。道德的历史,便是道德家和奴隶们一起享用真人的血肉的历史。那些拥有高贵天性的人们,在性格上总会存在着激情掩盖理智的倾向。而道德所要做的,便是慢慢地窒息他们的生机,让他们由自己的人驯化为社会的人。美狄亚们是不甘心就范的,她们是狮子和豹子,而不是走狗和绵羊。既然她们已经决定为自己的犯罪行为承担后果,那么,她们就是无可指责的。伊阿宋骂美狄亚是一头牝狮,马大元在康敏提出要揭破萧峰身世之秘后发狠要把她斩成肉酱,蘩漪被所有人看成是神经病人,可见道德主义的走狗和绵羊一贯反对生命,必要的时候,摧毁生命。 文学是追求意志自由的一种途径。在通常情况下,文学满足的是人们对于消极自由的向往。但是在古希腊悲剧当中,尤其在《美狄亚》当中,它满足了人们对于积极自由的向往。追求积极自由,就意味着要挣脱一切的外在的束缚,主要是道德的束缚,而达到身心的绝对自由。善与恶之际,原本就没有绝对的标准,唯有对于自由的追求,才是人类心灵深处永恒的价值所在。谢·伊·拉茨格说《美狄亚》具有全人类的意义,如果不是从事关自由这一层面上去理解,“全人类的意义”还有何意义?美狄亚的行为在一般人的观念中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犯罪,然而这正意味着她达到了真正的自由。蘩漪警告周萍,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她也的确去做了,这个时候,她的心中充盈的没有别的,只有得到自由以后的无限的快意。康敏见到萧峰因阿朱而伤心,“心中微感歉意,觉得这个自大傲慢的乔帮主倒也有三分可怜,但随即脸露微笑,笑容越来越欢畅。”这种快意,不是来自于幸灾乐祸,而是获得自由后的欢欣。她们都是行走在追求积极自由道路上的孤独者。[4]她们追求积极自由的理想注定要失败,她们真的称得上“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她们的悲剧是心灵的,因为在一个平庸者掌权的社会当中,她们的绝对自由的理想必然导致她们的毁灭;她们的悲剧更是命运的,因为平庸者掌权是任何时代、任何社会无尽的宿命。无论是欧里庇得斯还是曹禺,当他们创作美狄亚或者蘩漪的时候,都不是在写一个妇女,而是在写他们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正如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我们也可以说,美狄亚就是欧里庇德斯,蘩漪就是曹禺。金庸创造出康敏这个形象,固然受了美狄亚——还可能有蘩漪——的影响,但是金庸在文化理念上完全不同于欧里庇得斯以及曹禺,他深受儒家集体主义文化的影响,欧里庇得斯和曹禺却是彻底的个人主义者,他们是任何时代的叛逆,至少在内心深处是这样的。金庸在自由的观念上,更加符合中国人的传统。他的小说当中最为表现其自由理想的著作是《笑傲江湖》,令狐冲依靠对自身权力意志的遏制获取了世俗世界的认同。[5]金庸对于绝对自由从来没有主动追求过,他的人生充满了对于现实的妥协,因此,尽管康敏的形象渊源于美狄亚,他绝不可能像欧里庇得斯写美狄亚、曹禺写蘩漪一样,向这个母题倾注进自身的生命。曹禺多次表示蘩漪是他最喜爱的人物,蘩漪是最具有“雷雨的”性格的人物,而金庸却要说康敏是一个坏女人。然而,康敏终究是一个具有性格的力量的拥有奇特的魅力的女性,金庸也不能不为之所吸引。这样,才有了他对于康敏结局的暧昧处理。从《天龙八部》中作者对康敏的刻画和他在北大率尔作答的答案之间,实可见出现代性与传统性的暗地交锋。 黄凤祝先生在《欧洲艺术中英雄的造型:美狄亚的愤怒》一文结尾感慨说:“毁灭一切,使大家都不能到达彼岸,是不是现代人创作事业该走的路?艺术性的社会是否应该让位给知识性的社会?我不知道,但总有人会理解的!”尽管前面的道路是如此地微茫,我还是相信,终有一日,古希腊的精神会回来,回到一个人类心灵获得最终解放的时代。 --------------------------------- 注释: [1]曹树钧:《曹禺是怎样构思〈雷雨〉的》,文学报,1993年7月2日 [2]你本出自那高贵的父亲,出自赫利奥斯,你看你受了什么委屈,你竟被西绪福斯的儿孙在伊阿宋的婚筵上拿来取笑! [3]第二十四回《烛畔鬓云有旧盟》:马夫人恶狠狠地道:“你难道没生眼珠子么?恁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视,趁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我。你是丐帮的大头脑,天下闻名的英雄好汉。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怎能舒服?” [4]《聊斋志异》中的细侯也是一个为了报复负心汉而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女性,然而,她那样做并非是出自内心激情的冲动,而是出于对丈夫背义行为进行惩罚的初衷,她恰恰是一个道德主义者。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中指出:“所有高贵的道德都产生于一种凯旋式的自我肯定,而奴隶道德则起始于对‘外界’,对‘他人’,对‘非我’的否定:这种否定就是奴隶道德的创造性行动。这种从反方向寻求确定价值的行动——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向外界而不是向自身方向寻求价值——这就是一种怨恨。”细侯正是尼采所说的充满怨恨的奴隶的典型。 [5]第40回:令狐冲对任我行的心情更是奇特,虽憎他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却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无忌惮、独行其是的性格,倒和自己颇为相投,只不过自己绝无‘一统江湖’的野心而已。 (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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