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当时与会的人都不懂其所以然”(转贴)
来自: 无涯歌
“大多数当时与会的人都不懂其所以然” 高山杉 自1976年以来,奥地利的“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学会”每年都要在维也纳南方小城基尔希堡召开一届“国际维特根斯坦研讨会”,翌年再挑选有分量的会议论文结集出版为一大册“会刊”(Proceedings)。1986年8月4日到13日举行的第11届会议 (主题是 “知识论和科学哲学的最新进展”)有一大特点,就是共有6位华裔学者参加,在人数上创下新高。他们分别是美国的王浩和樊星南,加拿大的范光棣,台湾的刘福增,还有中国大陆的舒炜光和张金言。舒炜光(1932—1988)当时任吉林大学教授,专治自然辩证法和现代西方哲学,会前出版过一本《维特根斯坦哲学述评》(北京三联,1982)。他的亲友和学生在前年编写了一本《舒炜光教授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文集》(吴跃平主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内中对他的维特根斯坦研究有不少夸大不实的记述和回忆。比如有个学生在文章中开口就说:“《维特根斯坦哲学述评》出版后,在国内外引起很大反响。”(“纪念文集”,第127页)话是不能轻易这么讲的。 ”(“纪念文集”,第127页)话是不能轻易这么讲的。 当时国际“维学”界惟一一位“预流”的华裔学者,就是出自台湾而毕业于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和夏威夷大学,先后任教于美国克里夫兰州立大学、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和加拿大约克大学的范光棣(K. T. Fann)。范光棣用英文编著过两本关于维特根斯坦(台湾学者习惯译为 “维根斯坦”)的专著,一本是传记材料汇编《路特维其•维根斯坦:其人及其哲学》(Ludwig Wittgenstein: The Man and His Philosophy, NewYork: l,1967),另一本是他在夏威夷大学的博士论文《维根斯坦的哲学观》(Wittgenste in's Conception of Philosophy, Oxford: Blackwell, 1969)。同这两本书相比,舒炜光的“述评”对维特根斯坦原著的解读只能算是野狐禅。像范光棣这样的权威恐怕都不敢说自己的著作在国际上“引起很大反响”,但是舒炜光的学生就敢。 这种记述和回忆上的夸大不实,集中表现在舒炜光亲属所写《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路——追忆舒炜光的人生轨迹》(第3-22页)一文中,尤其是涉及他1986年奥地利之行的部分: 炜光的研究成果不仅在国内有影响,在国际上也引起注意和反响。1986年7月,他应邀赴维也纳参加“维特根斯坦哲学国际讨论会”,当地报纸和电台对中国学者的到来特别作了报道。他在会上宣读了论文 《论游戏图式——维特根斯坦哲学的综合研究》。该论文英文版发表于会议论文集上,中文版发表于国内《现代外国哲学》第十一辑中。会议期间,大会展示了他的著作 《维特根斯坦哲学述评》一书,许多国外知名学者对他的著作给予很高评价。加拿大一位教授对他说,很希望这本书能有英译本。台湾大学的教授告诉他该书已经在台湾再版。会议以后,他和国外海外的学者、专家在学术上的往来就频繁起来。(第18页) 作者将《维特根斯坦哲学述评》“在国际上也引起注意和反响”和舒炜光“应邀赴维也纳参加‘维特根斯坦哲学国际讨论会’”前后放在一起叙述,极易使读者错认这两件事之间有一种因果关系。其实舒炜光能“应邀”参加这届研讨会,完全是靠范光棣(即“加拿大一位教授”)和刘福增(即“台湾大学的教授”)从旁运作,和《维特根斯坦哲学述评》是否“在国际上也引起注意和反响”毫无关系。刘福增在自印本《维根斯坦哲学——他的前期哲学的诠释、批判和深究》(1987年5月第一版)中对邀请过程有详细描述: 我的省立新竹中学同窗好友,新竹同乡范光棣,在加拿大多伦多约克大学哲学系教书。他多年以前研究维根斯坦,并有两本有关维根斯坦的英文书出版。经我的介绍,前年他向休布纳(本文作者按:指“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学会”主席Adolf Hübner)提议,希望在去年(1986)维根斯坦研讨会主持一节 “维根斯坦研究在中国”的讨论。他会安排和邀请台湾和中国大陆的学者参加。休布纳接受这个提议。范光棣写信邀请吉林大学的舒炜光和中国大陆南京社会科学哲学研究所的张金言两位教授参加。(第306-307页) 由此可见,舒炜光属于何方“神圣”,奥地利方面在会前毫无认识。等他到达奥地利以后,“当地报纸和电台对中国学者的到来特别作了报道”,这有可能是真的,但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其实就同今天朝鲜体育代表团出现在奥运会上一样,当时中国大陆出国访问人员在国外媒体上引起一定关注和轰动是必然的。至于你是否研究维特根斯坦,人家未必关心。 每届“国际维特根斯坦研讨会”都下分几个大组,大组下面再分小组。各个小组的讨论就在作为总会场的基尔希堡小学的某间教室内展开。王浩学术地位很高,在会上作主题发言《哥德尔与维特根斯坦》(由刘福增汉译,收进《维根斯坦哲学》,第285—300页)。而舒炜光“在会上宣读了论文”云云,到底是在哪个小组发的言,则不甚清楚。他能否用英语流畅地发言和交流,我个人也很怀疑。我们能够确定的,是他肯定参加了由范光棣主持的“维根斯坦研究在中国”或称“维根斯坦式哲学在中国哲学的迎应”小组。从刘福增的记述来看,参加这个小组讨论的,只有范光棣、刘福增、舒炜光和张金言四个中国人: 在这次研讨会中,大会把我和他们两位安排一起,由范光棣主持了“维根斯坦式哲学在中国哲学的迎应”这一节的讨论。还有在美国内布拉斯加大学教书的华人哲学教授樊星南,这次也来参加。我们五人在这次研讨会中,也许略为形成了华人的学术阵势。这真是一次难得的幸会。 樊星南好像没有参加范光棣主持的“维根斯坦式哲学在中国哲学的迎应”小组,而王浩更没被刘福增算在“华人的学术阵势”之内。像这种全是中国人参加的小组会,连英语都不用讲,只说中国话就可以了,估计也没有外国学者感兴趣。从刘福增拍摄的小组讨论会照片里,我们能看到稀落的会场和舒炜光消瘦的背影。 《现代外国哲学》第11辑(人民出版社,1988)曾刊出舒炜光的会议论文《论游戏图式——维特根斯坦哲学的综合研究》(第213-240页),以及他写的《第十一届国际维特根斯坦讨论会纪实》(第251-255页)。那么,该论文的英文版是否“发表于会议论文集上”呢?据论文集编者介绍,这届会议提交的论文较往年大大增多,所以论文集的编订也与以前不同。这届会议的论文集分为两卷,第一卷和往年一样还叫“Proceedings”,也就是正式的“会刊”(Logic, Philosophy of Science and Epistemology: Proceedings of the11th International Wittgenstein Symposium, 4th to13th August 1986, Kirchberg am Wechsel, Selected Papers, Vienna: H lder-Pichler-Tempsky,1987;书上同时印有德文书名,这里不再标出),其中收入所有邀约的论文(all invited papers)以及特别选定的一部分提交的论文(a special selection of contributed papers)。 第二卷为“Reports”,亦即带有资料汇编和存档备考性质的“报告”(Recent Developments in Epistemolog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Reports of the11th International Wittgenstein Symposium, Vienna: H lder-Pichler-Tempsky,1987),收入未能进入“会刊”的大部分提交的论文(most of the contributed papers not contained in the Proceedings)。一般来说,“报告”所收文章的质量相对要“水”一些。翻检两卷论文集的目录,华裔学者的论文在“会刊”中只收了王浩(Hao Wang)的《哥德尔与维特根斯坦》(“Gödel and Wittgenstein”)和刘福增(Liu Fu-tseng,目录误写成F. L. Liu)的《按照〈逻辑哲学论〉逻辑常项应该指什么》(“What Could Logical Constants Be according to the Tractatus”),并未收入舒炜光论文《论游戏图式——维特根斯坦哲学的综合研究》英文版(“On the Game-Picture: Towards a Synthesis of Wittgenstein's Early and Later Philosophy”)。舒炜光的论文只收在“报告”中(第168-173页)。虽然都是发表在会议论文集上,但是放进“会刊”还是收入“报告”,性质和待遇还是不太一样的。所以,要是只泛泛说“该论文英文版发表于会议论文集上”,而不具体交待“会议论文集”指“会刊”还是“报告”,就很容易误导读者的判断。 会场上一般会有展示新书的板块,我相信舒炜光的《维特根斯坦哲学述评》可能也亮相了。但是,是否会有“许多国外知名学者对他的著作给予很高评价”呢?那只是一家之言,外人根本无从判断。“许多”有多少?“很高”有多高?数过量过吗?既然是“许多国外知名学者”,是不是不只华裔加拿大籍的范光棣一人,还包括当时参会的某些“洋权威”?那么这些“洋权威”姓甚名谁,能举出名字来吗?他们如何看懂舒炜光的书或论文的,是直接看中文还是有人翻译?这些都不清楚。其实,就连范光棣都不认同舒炜光对维特根斯坦的解读。《现代外国哲学》第11辑收有范光棣写的《维根斯坦是否反对“形而上学”呢?》(第241-250页),引用维特根斯坦原著的文句专门批驳《维特根斯坦哲学述评》中的一个核心论点。范光棣之所以写这篇批评文字,据说是“因为我们对维根斯坦的哲学有基本上不同的观点”(第243页,脚注3)。既然如此,我想至少范光棣不会“对他的著作给予很高评价”,也不会说“这本书不但述得好,评得也很有道理”(这段评语出自上引舒炜光学生的回忆文章),我想他更不会贸然表示“很希望这本书能有英译本”。至于回忆中提到的“台湾大学的教授告诉他该书已经在台湾再版”,这却是惟一可能的事件。《维特根斯坦哲学述评》于1986年7月由台湾水牛出版社重刊 (书名改为《维根斯坦哲学》,作者名也改为“舒光”),“台湾大学的教授”刘福增(他的很多著作都是水牛出版社刊行的)当然可以在会上将这一消息通知舒炜光。 在舒炜光之前,现代西方哲学的权威学者洪谦(1909-1992)已经参加过1979年8月的第4届会议(会议主题“语言、逻辑和哲学”)和1980年8月的第5届会议(会议主题“伦理学:基础、问题和应用”),回来后写有《国际维特根斯坦哲学讨论会观感》和《欧行哲学见闻》(洪谦:《论逻辑经验主义》,商务印书馆,1999,第285-307页),对前五届会议作了客观而忠实的报道。2008年赶上逻辑实证主义哲学宣言《科学世界观》发表80周年,中国社科院哲学所《世界哲学》双月刊2009年第6期和2010年第1期刊发了系列纪念文章,其中有一篇洪汉鼎写的《回忆洪谦教授》,后来还收入《中国分析哲学:2009》论文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第377-385页),披露了一些新材料。洪汉鼎在文章里引用了洪谦写给他的一封私人信件,内容涉及对舒炜光及其奥地利之行的评价: 当时中国出了一本维特根斯坦的专著,尽管作者花了不少心血写了这部著作,但由于当时的条件以及作者自然科学的视野,很多观点是不正确的,我曾为此写了一篇书评发表在1983年的 《读书》杂志上。洪先生对那本书也很不满。我这里还保存了一封洪先生当年写给我的信,时间是1987年10月16日: “某一位中国Wittgenstein研究者,去年曾应一位华裔加拿大范克样先生之请 (他们研究Wittgenstein的)去Kirchberg,不过他的论文有些地方曾受到范的批评,有人对我这样(说)的。还有数月前,有一位当时参加会议的教授对我说:他的(那位中国人)对Wittgenstein的了解和解释,从他来看,大多数当时与会的人都不懂其所以然。我没有见到他的论文,难于判断,不过,我从他的Wittgenstein一书来看,这是完全可能的,有人说:他还以中国Wittgenstein家自豪,实在可笑! 数年来,我国学风不好,不看书,不研究,即大发议论,夸夸其谈,实在不好。我们研究现代西方的东西还很幼稚,应当虚心方好,你的意见如何?顺问你好!洪谦,1987,10,16”(第381页) 洪汉鼎曾专门研究过维特根斯坦,但似不知国际“维学”专家K. T. Fann的中文名字,竟在录文时将“范光棣”写成“范克样”(“光棣”和“克样”字形接近)。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和舒炜光同时参会的张金言不是在《维特根斯坦哲学观初探》(《现代外国哲学》第4辑,第123-132页)中还把范光棣翻成老外模样的“范恩”吗? 至于那位“以中国Wittgenstein家自豪”的人指谁,只要查一下《读书》1983年第3期洪汉鼎写的《〈维特根斯坦哲学述评〉读后》,就会明白原来就是舒炜光。舒炜光在《现代外国哲学》第4辑(人民出版社,1983)上,还专门写了一篇《关于维特根斯坦哲学的几个问题》(第150-169页)回应洪汉鼎的批评。洪谦信中所提“不过他的论文有些地方曾受到范的批评,有人对我这样(说)的”,即与上文提到的范光棣批评舒炜光的论文有关。 那位“数月前”向洪谦报告会议情况的“当时参加会的教授”,不知具体指谁(我怀疑是王浩)。从洪谦信中所说“我从他的Wittgenstein一书来看,这是完全可能的”判断,他根据自己对《维特根斯坦哲学述评》的了解,相信这位教授对舒炜光学术水平的评价。洪谦转述的“大多数当时与会的人都不懂其所以然”,同舒炜光亲属和学生回忆的“许多国外知名学者对他的著作给与很高评价”和“在国内外引起很大反响”,形成截然相反的两种记述,其中必有一种是虚夸不实的,而另一种则是真实公正的。从上面的辨析来看,我当然相信洪谦的说法。舒炜光使用的大量辩证法玄学文句,使他这篇论文大大不同于其他参会学者提交的论文,可以说是中国自1949年以来的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培养出来的一朵有代表性的“奇葩”。提交这么一篇论文,实在有些“自取其辱”的意思,哪里“自豪”得起来呢。 总而言之,若没有洪汉鼎披露的这封洪谦的私信,使大家都看到“大多数当时与会的人都不懂其所以然”这句话,大概会有很多头脑简单的人轻易就相信世上真的曾经发生过“许多国外知名学者”对舒炜光的著作“给与很高评价”这件事。近些年来中国出版事业发达,人文社科学术界出版了很多种纪念文集,纪念对象包括机构和个人(已死的和没死的),大部分文集充斥着无数肉麻的吹捧、陈腐的八股、时俗的滥调和不实的记述,侮辱着读者的趣味和智力。这种风气目前似乎并没有衰歇的意思,我们除了诅咒现在出书太容易之外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感谢老友周运帮我去国家图书馆核对“会刊”并复印其目录;“报告”在我能使用的北京几家图书馆均未收藏,我只能在谷歌图书上根据检索词勉强阅览到该书电子版的片断内容) ------------------------- http://www.infzm.com/content/56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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