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丸/车谷长吉
来自: 草々 2011-02-14 16: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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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唯诚 译
平成十一年(注:1999年。)十一月二十日早晨,武藏丸死了。这武藏丸并不是那位当下走红的相扑冠军,而是我的一只独角仙,它是我们家的宠物。由于我痴迷相扑冠军武藏丸,便给这只耀武扬威地舞动强壮犄角的昆虫起了这样一个名字。起初,我老婆(高桥顺子
日本当代女诗人。)称那虫子为“武藏丸君”,可过不多久便犯了日本人爱省略固有名词的通病,改称它为“武藏君”,再过不久,便干脆叫它“武君”了。
下面简单讲讲武藏丸来我们家的经过吧。平成五年秋,我们在驹込动坂町的胡同里组建了家庭,那年妻四十九岁,我四十八岁,两人都是初婚。婚后不久的一天,我从公司回来,在山手线西日暮里町前的道灌山崖上摘了一支葛叶。回到家,我将它插进花瓶,发现阔叶的背面悄无声息地藏着一只小虫子。第二天,我查阅了日本昆虫图鉴,知道那虫子叫细针龟虫,它不叫,吮吸葛叶上的露水,有时从尾部排出小便,像美丽的珍珠,这令我们很感动。
很快,平成六年的元旦要到了,我们有了一点雅兴,想仿照夏目漱石的“漱石山房”为我们租借的房子起一个名字,于是就想起“虫息山房”这个名来。在手抄和纸上,我用墨笔写上“虫息山房”四个字,和妻分别将“长吉”和“顺”的朱印按上,然后将它挂上墙,但新年一过,那细针龟虫失踪了,我们很是失望。
后来,我失去了工作,那房子住不起了,我们便搬到邻街驹込林町一间更小的出租屋里,在那里,我们依然把“虫息山房”的扁额挂在墙上,然而那“虫”已是一些在草席上四处爬动的蟑螂和蚂蚁了。十一月的酉日里,我们照例要去入谷的大岛神社赶庙会,庙会上,妻买了一个小耙子,她反反复复地说:“明年要用这耙子拼命耙钱呀。”
说起来,这世上倒也不乏意料不到的幸事,平成十年的夏天,我得了直木奖,对我们这种穷人来说,那奖金的数额足以令心脏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这简直是名利双收的事情。欲望膨胀的妻大喜过望,她说声“买房子”,于是我们便去邻街驹込千驮木町的胡同看一间待售的破房子。
那房子现在是神田岩本町的不动产商A住宅贩卖株式会社受托处理的资产。不动产商之间相互关照,那广告就也贴到了根津须贺的不动产商T不动产企画株式会社的铺面上。平成十一年元月四日早晨,我被妻拉着去看房子,尽管只是看了外观,但感觉不错,于是立即向T不动产企画株式会社提出购房申请,他们很快和A住宅贩卖株式会社取得联系,让我们看了房子里面。令人惊讶的是,前任房主的生活用品——衣橱、西服、桌子、椅子、书,以及其他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地留在屋里,厨房里甚至散落了不少猫食。总之,这屋子让人感受到今日东京一户普通人家的生活,只是房主、猫和佛坛的牌位不见了踪影。
而且,这房子的结构也令人颇觉蹊跷,那隔间多达十间姑且不论,屋里竟有五扇门,三道楼梯,厨房中有四个洗物糟,四个电表,两个厕所,弄得像一座奇异的迷宫。即使如此,我们依然决定把房子买下,这一带的住宅是战火中的幸存物,附近有属于根津的森林,房子在胡同里面,汽车开不进去,所以十分安静,这一切都令我们感觉满意。
接下来是办理买房事宜,那以后的经历才使我们知道这间待售的房子存在不少问题。本来,这房子是N氏名下的财产,N氏大女儿的未婚夫由于接受一个熟识的公司经营者的请求,成了那位经营者从某商工贷款公司借贷的担保人,可公司破产了,经营者逃之夭夭,讨债者的催逼于是落到了担保人身上,没有还债的钱,走投无路的他只好找到岳父N氏,哭诉着请求帮助,N氏没办法,看在女儿份上,将自己的房子作抵押向新宿的高利贷者K氏借了一笔钱,把那急迫的债务应付过去了,然而,这回债务的催逼落到了N氏身上,他没钱还高利贷,只好穿着随身衣服,带着猫和佛坛的牌位连夜逃走。于是,理所当然地,K氏查封了N氏作为抵押物的房子,将它卖给了东京足立区皿沼的废弃物处理业S株式会社,可是,这S株式会社也因近来的经济不景气而缺乏周转资金,又将房子委托给A住宅贩卖株式会社代售。
妻看上的房子就是这样的房子。后来我们了解到,屋里之所以像迷宫,是因为N氏把这房子作为寄宿屋租给东京大学的女学生们,不过,房主连夜逃走后,那些女学生后来怎样,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更麻烦的是,在这种交错的关系中,T不动产企画株式会社的S氏和A住宅贩卖株式会社的M氏之间又出现了纠纷。房子是以两千八百万元的价格出售的,但缺少土地实测图,S氏提出,实测图应由卖方S株式会社出资制作,于是M氏出来讲和,说这实测图的费用可以与买方车谷氏各出一半,最终的解决办法是:S株式会社和我各负担了十五万元。不过,我们事先交换了一份备忘录,表明这样实测出的结果即使和房屋出售时的面积出现偏差,那差出的部分不能反映到买卖价格上来。实测之后,区政府的人为我们制作了实测图,结果发现,宅地的面积比当初出售时的大出了一坪。
这样一来,M氏不能沉默了。虽然在备忘录上已经约定面积的增减基本上不反映到价格上来,但也写上了一个附带条款,表明若出现社会一般观念认为的明显增减时,则当另行商议。M氏以此为由,将一坪的面积换算成金额后,强硬提出房款应追加一百零五万元,S氏予以拒绝,于是M氏说,想知道车谷夫妇的意见如何,假若车谷氏不愿接受上涨房价,这项交易就不必再谈了,这是他的最后通牒。
当S氏的部下K氏向我转述完这一切后,我当即就说,好吧,那就再付一百零五万吧。我没有同妻子商量,因为我断定,即使两千八百万再加上一百零五万,这房子也是买得划算的。这样一来,我们终于在平成十一年一月二十九日,在根津的T不动产企画株式会社的办公室里签定了购房合同。
不动产交易是大额金钱流动,通常采用银行转账或支票支付,然而S株式会社的负责人T氏却在当天对我们说,希望两千九百零五万元能用现金一次付讫。我们从未携带这样多的现金在街上行走,从银行里取出钱并不麻烦,但把它们送到T不动产企画株式会社的办公室却是危险的,令人惴惴不安,然而T氏固执己见,死不让步,他的鼻子呈现着独特的扁平形状,这是双亲患过梅毒后反映在孩子身上的特异症状。
我们小心翼翼地将现金送了来,于是T氏在我们面前数开了,两千九百零五万元是按每一百万元一叠用银行的封带扎好了的,但是T氏不管这些,仍然将它们全部拆开,然后一张张仔细地数。花了很长时间,最后总算数完,将钱放进背包回去了。这一天,我们还向T不动产企画株式会社支付了九十七万八千七百七十五元土地建筑物买卖合同中介手续费,并委托司法文书代写人代收了土地建筑物登记费八十四万八千七百五十元。
这样,我们拥有了这套位于驹込千驮木町胡同的房子。前任主人N氏的东西是由A住宅贩卖株式会社处理的,这个费用虽不用我们支付,但这以后的清扫费却让我们花去了十五万七千五百元,内部装修费九十万零九百四十四元,将四个电表合并成一个的改装费二十四万三千六百元,搬家费八万两千八百一十五元。二月二十七日,我们搬了过来,并立即把“虫息山房”的匾额挂在了墙上。
房子是木板结构的两层楼建筑,就在漱石故居的后面,漱石就是在那里写下《我是猫》的。现在,漱石的房子已迁至爱知县犬山的明治村,但旧址处立有写着“夏目漱石故居遗址”的碑石,是川端康成的手迹,因此,传说在这一带徘徊的野猫都是漱石笔下那只猫的子孙。就我们而言,这里已被当成终老一生的地方了。
可N氏去了哪里呢?他并没有向东京文京区役所汐见迁移处提出迁居申请,和我们的幸运相比,我深切地感到了N氏的落魄,他似乎是拖欠着所有的费用——电费、煤气费、水费、电话费、税款等等连夜逃走的,因为我们搬来后,便不断有一些相关的人前来打探他的下落,不仅如此,他似乎与他的朋友、熟人也断绝了所有的联系,那些人均不知道他连夜逃走的事实,他们络绎不绝地前来,又满怀惊讶地离去了。
不过,N氏的困境并不是我们最想论及的,我们感兴趣的是我们的直接卖主S株式会社,它是怎样一家公司呢?签定买卖合同的时候,对方要我们支付现金,这样的公司令人满腹疑惑,也诱发了我们的好奇心。为此,七月十九日下午,我们从日暮里车站登上巴士,去了皿沼。
我们原本只打算看看那产业废弃物处理公司的所在地就回来,然而看过以后却令我们大吃一惊:根据不动产买卖合同上的记载,我们找到了那个地址,是个木材厂,旁边有一个停车场。假若要出售不动产,当然要向税务署交纳不动产销售税,然而S株式会社却并不位于它登记的地方,也就是说,它是一个偷税漏税的公司,这个发现惊得我们目瞪口呆。
事已至此,我们已无能为力,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T氏那独特的不幸的鼻子。皿沼巴士站旁有一座大公园,叫舍人公园。我决定去那里散散步再回去,就在那舍人公园的一棵树下,我发现了独角仙,我迅即将它装进行囊,高兴得不能自已。回家的路上,我在谷中银座的杂货店买了一个弁庆笼(注:一种淘米用的笼子。)。到家后,便将那独角仙装在了反扣着的笼子里。独角仙在笼中来回地爬着,它拱起身子,表皮黝黑,体态粗短,于是我给它起名为“武藏丸”,它本来就来自武藏野的林子中。
夜晚,我想起我原来公司的同事小川真理子,她家的孩子曾养过独角仙,于是给她打了电话。真理子说,她家的独角仙是在小石川后乐园捉到的,喜欢西瓜、甜瓜这类甜东西,是九月十五时死去的。我查了日本昆虫图鉴,上面说,独角仙是黄金虫科的昆虫,别名皂荚虫,它可以举起相当于自身体重百倍的东西,会耍弄潜、踢、撞、推、顶、跳、托、撬等多种技能,但它的眼神不好,几乎没有视觉,口的两边有两根胡须儿,还有触角,它用这些东西嗅知食物和雌虫的气息,初夏生成,初秋死亡。
真理子说独角仙喜欢甜瓜,恰巧这天夜里晚餐的食物中就有甜瓜,于是我拿出一片来放进笼子,独角仙立即嗅过来,后脚吧嗒吧嗒地蹬着。在舍人公园自然的环境中,它一定只吮吸过柞树和皂荚树的汁液,甜瓜汁液的甘美滋味,它恐怕是头一回尝到。望着全身颤抖着紧咬甜瓜的武藏丸,我的心感到了一阵震颤。
然而,第二天早上,我起来一看,发现武藏丸不在笼子里了。昨晚上,我们是把笼子放上厅堂的衣橱后睡去的,一定是它用角顶起笼子逃走了。虽然昆虫图鉴上说它力大无比,却不想竟能顶开弁庆笼逃之夭夭,真无异于武藏坊弁庆(注:日本镰仓时代的和尚。以骁勇善斗闻名后世。)了。我和妻仿佛受到意外的一击,立即在屋里寻找起来,最后发现它仰面朝天地躺在厨房地上。这回我们在笼子上盖了一只大碗。独角仙是夜行性昆虫,白天一动不动地睡觉,那黑褐色的翅膀闪着光,宛如斯特拉蒂瓦里的小提琴。
第一个晚上我给武藏丸喂了甜瓜,但这种高价的瓜果在我们家并不常有,从第二天晚上开始,妻便喂它从菜市场上买来的西瓜了。令人惊讶的是,它可以吃下与自己身躯体积相等的东西,然后排出同样等量的红色小便,排小便的时候,它总是抬起一只后脚,将小便向后射去。有一天夜里,我正在窥视衣橱上的笼子,那小便喷了我一脸,引得妻笑起来。
晚饭后,我们总是把武藏丸从笼中放出,这种时候,它便在厨房的地板上耍开了:踢、撞、撬等,有时还爬到冰箱旁边,似乎想用角把冰箱也顶起来。
八月的盂兰盆节过去了,妻希望我在暑期里带她去什么地方放松一下,于是我们去了奥秩父的名栗温泉大松阁。过去,若山牧水(注:日本歌人( 1885—1928)。)常在那里流连,并留下了一些诗句,如“杉树红叶茂,溪间温泉佳,旅馆屋顶上,洒落白茶花。”又如“温热矿泉浴,镭素隐其间;水中多污渍,窗前见梅花”等等。当然,此行是不会扔下武藏丸的。我们带上西瓜,连同笼子一起放进手提袋里,在西武池袋线饭能站下车后转乘巴士,武藏丸害怕巴士的震动,在笼里闹腾得厉害。
妻在法政大学文学部日本文学科的高桥顺子研究杂志《冰草莓》(平成十一年八月二十九日刊)上发表了这样一首诗:
独角仙之家
高桥顺子
在安达原舍人公园的树下,
丈夫发现了一只独角仙。
“那里有什么?”
附近的孩子围拢来,
丈夫只默默将虫子放进行囊中。
将弁庆笼伏扣在衣橱上,
里面放一片柞树的枯叶,
一片西瓜,
和一只盛了砂糖的小碟。
那虫子长着漂亮的角,
丈夫叫它武藏丸。
第二天早晨,笼中变得空空,
武藏丸将犄角插进笼缝,
顶开了那沉重的笼,
跑得无影无踪。
没有了武藏坊弁庆,
丈夫只怔怔地望着空笼。
那虫子其实活着,
它仰面朝天,
落在厨房的水泥地上。
武藏丸用脚抓住笼缝,
悬吊在半空,
倾斜,倒挂,
六只脚摆出种种姿势,
进入到睡梦之中。
“正因为它懵懵懂懂,所以才能无动于衷。”
两小时后,它的犄角失去了力量,
左边一只后脚高高地伸向天空。
“多么难看呀!”
难道六脚着地的姿势,
只是在图鉴中用用?
独角仙安静的时候,
丈夫进入到强迫症的状态里,
“武藏丸的寿命还有一个月了,
可它却并不知道呀。”
“再长大一些吧。”
在独角仙安睡的家中,
还睡着丈夫和我。
——于虫息山房
进入九月,家里浴室的煤气设备坏了,我们请来东京煤气公司的人到家里修理。维修人员企图用电锯打开煤气保温机的盖子,那嘎嘎的声音伴着可怕的震动在屋子里回响。武藏丸害怕那声音,在笼子里很不安稳。
九月十五日终于就要到了,那是真理子家的独角仙死去的日子,然而,我家的武藏丸平安无事,顺利度过了那个不祥关口。下一个关口是九月十九日,那是武藏丸来“虫息山房”满两个月的日子,于是我们夫妻每天早晨开始以一种祈祝的心情窥视弁庆笼,然而,九月十九日也平安地过去了。
九月二十日,妻收到热海的新藤凉子(注:日本当代女诗人。)的一封信:
“今天,我丈夫(注:古屋奎二,近畿大学中国文化史教授)结束了漫长的暑假,他在家也养有独角仙,是放在虫笼中的。丈夫买来一种叫‘昆虫饵料嫩叶垫’的土,又喂它一种蜂蜜似的东西,里面掺了叫做营养果冻的天然树汁,丈夫说,独角仙的角伸长一毫米,价值抵百万,又把干松鱼碾碎,伴上营养果冻喂它,可是独角仙无动于衷,根本不吃。我们还买来树枝似的东西,顶上放以饲料,独角仙却似乎努力做出不为所动的样子。这段时间,它老躺在土里,据说它已经活了六年了。”
从“抵百万”“活了六年”这样的字句中,我感到新藤把独角仙和锹形虫搞混了,果然,在接下来的信中,她写道:“家里的虫子不是独角仙,而是锹形虫。我们喂它饵食,它就咬我们的手指,所以我们叫它‘忘恩负义’。”过不多久,新藤又打来电话,我问了那虫子,她告诉我,是从他家在伊豆的大室高原别墅的窗子外飞进来的。
“新藤君,听说你给它起名‘忘恩负义’,它像它主人才那样呢。”
“胡说什么呀,我家的锹形虫活了七年,你那独角仙还不到半年呢,它明天就死!”
新藤的话充满嫉恨。见鬼!我想,她说到我最担心的地方了。
十月,秋渐渐地深了,可武藏丸还活着,这令我们觉得新奇,我感到它已不单单是一只虫子,而是我们家的神了。我们乘上电车,去代代木公园拣了好多独角仙喜爱的柞树叶。
然而,困难的是,这个时候西瓜已经几乎从菜店里消失,妻找了好几家菜店才终于买了来。据说西瓜是糖尿病人的利尿食品,是人们不可缺少的东西,不过,当我们把西瓜切开,发现里面的红色部分已经变得粘糊糊的,显然不能喂给武藏丸了。经我一问,妻说西瓜一个二百元,于是我心一横,拿出一千八百元买来了甜瓜。我生性吝啬、贪婪,连路上吐痰都觉得可惜,然而为了武藏丸,花再多钱也觉得值。
只是,秋凉渐深是令人难耐的,气温一天天下降,武藏丸的死期也一步步逼近了,当然,武藏丸是虫子,它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意识,因此并不知道自己要死了,然而,我们夫妻却被死亡的危机感折磨着,只有人是知道自己会死的可悲的生物。
十月已过去了一半,每天的最低气温已降至摄氏十五度。我想,也许冰箱边的气温会比周围高出一两度,可是一将笼子移过去,武藏丸就停食,是冰箱的震动声引起了它的拒食反应。
我让妻早早拿出电热毯,这比平常年份提前了一个半月。我们在电热毯上铺上席子,再在席子上垫好尼龙袋和几层报纸。我们把武藏丸的弁庆笼移到毯子上,又在上面盖上包袱皮,于是,包袱皮里的温度达到了摄氏二十八度。
不料,刚一放下心来,那笼子里却又出了乱子:武藏丸发情了。不论早晨、晚上、还是白天,它肚子上靠近尾部的****都坚挺着。它在笼中乱转,六只脚抓搔重叠的报纸,在上面开出洞,然后钻进洞中。它把盖着大碗的笼子拖着前进,厉害的时候,它可以使那笼子移动一尺多长的距离。
我们夫妻困惑不已。当我把武藏丸从笼中弄出,用左手中指去制止它时,它似乎把我的中指当成了雌虫,它用脚将其抱住,然后,认定我中指的指甲和肉之间的凹处是雌虫的阴道,将****猛烈地插进那指头的缝里,全身,包括胡须都剧烈地抖动、痉挛起来。这种性行为总是很费时间,要持续十多分钟。我用秤称了武藏丸的体重,是十克,****长为一厘米。我想到自己的体重是五十九公斤,以这样的体重性交,在插入后,腰部若持续运动十分钟,我会感觉相当费力,而武藏丸则可以用仅仅十克的体重将性行为持续十分钟以上。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四天,武藏丸的****在一厘米长的范围内附满了牙膏粉似的白色精液,弄得它连小便也排不出来。妻无法坐视不管,她用热水浸过的脱脂棉把武藏丸****上的精液拭干净,透明的水珠从****上滴落下来。妻和我性交后,这样的事是一次也没有为我做过的。我闻了闻被妻拭下的武藏丸的精液,和人的精液不同,没有气味,是一种白色的柔软的块状物。
然而,这样连续几天狂躁的结果是武藏丸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它在抓搔报纸空洞的时候,六只脚中的一只左前脚骨折了(虽然虫是没有骨头的),脚尖已不知去向,但那虫子混然不知,似乎并不觉得痛,还用那没了脚尖的脚熟练地爬来爬去。
十月二十日,热海的新藤凉子又来信了:
“我家的‘忘恩负义’已于十月二十二日死去了。
“据古屋说,它飞进大室高原的房间时,恐怕已有七岁。尽管我们给它买了那么多饵料,它还是死了,真令人遗憾。古屋打算明年再花三百元买一只更年轻的‘忘恩负义’。
“它曾经很和顺,但后来变暴躁了,大约是身体衰弱的缘故吧。我们很失望,忽然觉得家中变得很不和谐。古屋每天都提到武藏丸,不知它现在怎样。”
瞧瞧,我在心里这样说。
就这样,阴历十一月又来了,我没料到武藏丸依然活着。脚下的寒气已格外阴冷。然而武藏丸是健康的。我们夫妻都已年过五十,却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的夫妻是悲凉的。我们从平成十一年七月二十一日自杀身亡的江藤淳(注:日本文艺评论家、政论家(1932—1999)。曾任日本文艺家协会理事长,因不堪疾病困扰自杀。)那里已经体会到了这一点。九个月前,江藤淳的妻子江头庆子先他而去,他是因怀念妻子而自杀的。算起来,七月二十一日是武藏丸来我们“虫息山房”的第三天。不知不觉地,我们夫妻已经用“孩子他爹”和“孩子他妈”称呼对方了。
突然,武藏丸又发情了。和上次一样,它用脚抓破报纸,用角拼命抵笼子,又开始抵着我的左手中指进行性行为,然而,这回却没有精液。用秤称它的体重,已减至九克,大约上次它已把身体中的精液消耗一空了。那精液的重量等于一克,竟是身体的十分之一。用手掌托起它,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它变轻了。
这第二次的狂躁使武藏丸剩下的五只脚又失去了四个脚尖,完好无损的只有一只右前脚,然而武藏丸似乎漠然不知,它用失去脚尖的脚起劲地在弁庆笼的内侧攀援,由于失去了脚尖的三只爪子无法抓住笼子的网眼,它动不动便从笼子的内壁上跌落下来,仰面躺在笼子里,因为没有脚尖,他无法翻转身,于是我又不得不屡次窥视笼子的内部,以便随时将它翻转过来。
脚一不灵活,武藏丸的小便也出问题了,后脚抬不起来,小便总是溅在脚上。吃西瓜时,它的小便还是红的,而吃了甜瓜后,那小便又变成白色的了,那白色使它的腹部和脚也变得雪白。妻很可怜它,便又用浸了热水的脱脂棉为它擦洗,她小心翼翼地,生怕弄折它的腿。
寒潮一号到了,妻把自己的毛衣盖在武藏丸的包袱皮上。那一天,我发现武藏丸的右前脚脚尖也没有了,按妻的话说,它“已经散了架儿”,翅膀上那斯特拉蒂瓦里的小提琴似的光泽己经荡然无存。不用说,在自然环境里,独角仙大约已全部死去,然而在我们家,由于电热毯的保护,武藏丸仍然活着。每天早上,妻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窥视矮脚饭桌下的弁庆笼,嘴里还说着“怎么样,武君,今天还好吧?”
有时只见它仰面躺着,有时它甚至不小便,就一动不动地伏在笼子的角落里,不排小便大约是消化不良吧。我们的危机感在膨胀,而早上的寒气也一天强似一天地袭来,我也穿上棉袍了。
甜瓜又没有了,妻去了附近的菜店和水果店,想买一点西瓜或甜瓜来,然而,西瓜已难得一见,甜瓜的价格则全是三千五至五千元,妻想:“给独角仙吃这么贵的东西,真有点……”于是,她在田端银座的菜店里买来了夕张甜瓜,一个五百元,里面是橙色的,我尝了一口,很不好吃,我大叫:“这样的甜瓜是不能给武藏丸吃的。”我从钱袋里拿出一万元票子,吩咐妻子说,“用这个,买好的甜瓜来。”妻于是去了,花四千元买来甜瓜,然而切开一尝,根本没有熟。
没办法,我只好用妻买来的夕张甜瓜喂武藏丸。意想不到的是,在我尝来索然无味的夕张甜瓜,武藏丸却吃得津津有味,我们松了一口气。
十一月十九日,晨,气温很低,是入秋后最寒冷的日子。我让妻把客厅的煤气炉点着了。傍晚,寒气稍退,妻为武藏丸切了一片夕张甜瓜,武藏丸高兴极了,两只后脚弄得叭嗒直响,和刚来我们家时的情形一样,当然,这两只脚是没有脚尖的。
十一月二十日,晨,和平常一样,妻比我起得晚,她嘴里一面说着“怎么样,武君,今天还好吧”,一面揭开包袱皮和上面的羊毛披肩,笼中的武藏丸没有动,右前脚缩在身体内侧,有些歪扭。“武藏君,你怎么啦,怎么啦,不能动了吗?”妻抓住笼沿摇动武藏丸的身体,然而武藏丸没有动,它在那白木莲的枯叶上死去了。那天早晨,恰巧是武藏丸来虫息山房的第四个月。
记得昭和四十九年(注:1974年。)五月二十六日早晨,在我老家播州饰磨的家中,当母亲去里间欲叫醒美花奶奶时,发现昨晚还很健康的祖母过世了,她躺在被窝里,身体已经冰凉。祖母享年九十,是寿终正寝的。
妻的两眼都哭肿了,客厅的衣橱上铺着鲜红的柿叶,周围配以从代代木公园拣来的柞树叶,武藏丸的尸体安放在叶子之中。我们为它设了一个祭坛,那尸体硬得像石头,恐怕它终生独身,至今尚保留着童贞的身子。我直立着,双手合十,一面诵着佛说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上午,从妻娘家的下总九十九里浜饭冈町那里送来了煮得通红的两只青蟹和江米酒,是祝贺我的《金轮际》(文艺春秋刊)付梓的。晚上,我和妻就着这螃蟹喝了武藏丸的守夜酒。妻说:“这四个月,我因了武藏丸君感到很幸福呢。”我望着这大而红的螃蟹道:“就用它来庆祝武藏丸的涅槃吧。”“可我吃了这螃蟹,总有些心惊胆寒呀。”妻说。我们两人都感到了死亡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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