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龙窑》的文本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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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窑》看上去是一个民间传说,但作者在一个类似通俗故事里隐藏了复杂的意象。小说一开始,寡妇翠香从雪地里“捡”到一个冻僵的汉子,并且把他救活了。接下来的悬念就是:这个汉子是谁?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到这个九龙山的小村庄来?在《龙窑》里,直到最后作者也没有把这些悬念落实,“王世民是谁、从哪里来”的问题仍然是模模糊糊,作者似乎放弃了答案,最后他描写了一个“我是火”的大结局——原文是这样的: “王世民迎着火焰往下坠时,火伸出无数金光闪闪的小手迎接他,抚摸他,让他觉得像是回了家。王世民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来自于火,原来是火。我是谁?我是火。思考了大半辈子的难题,在此时幡然猛省悟。” 请注意,这个结论是王世民在昏死前掉进火窑时所生的幻觉,并不是实在的答案。作者没有像畅销书作者那样,用一个实实在在的答案来把故事推向高潮,构成大团圆的结局,而是在王世民生命将尽的幻觉中进一步提供新的疑问和新的思考:如果王世民来自“火”,那么“火”作为彼岸世界与小说中的现实世界之间的关系是什么?“火”的意象在故事里起到什么作用?这些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小说结尾时,王世民死了,作者又重复设计了一个相类似的故事,又一个汉子在冰天雪地里出现了,不过女主人公换了第二代的女性,时间已经是宣统三年的春节,也就是1911年,辛亥革命马上要爆发了。 之所以要从这里着手分析王世民的来历,是想说明作者创作《龙窑》的难度,也是阅读这部小说的难度。王世民显然不是民间传说中的火神,也不是现实世界的一个普通烧窑工。他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来历的男子,生理上有极旺盛的性的欲望与能力,技能上有非凡的制窑手艺,观念上有足以惊世骇俗的新思想和新观念,行为上也有很不检点和藏污纳垢之处。本来作家完全可以在一个现实的框架下表现这一类人的特征。可是作家偏要故弄玄虚,把他描绘成一个外星人似的彼岸世界的信使,这个彼岸世界就是“火”的世界。熊熊燃烧的“火”,象征了一种新的生命密码。王世民既是实在的“人”,又是虚拟的“火”,这是作者使用了双重叠影的手法来表达一种抽象的意象。 作为从火的世界来到浙江山区王庄的信使,他的出场是在冰天雪地之中。这让人想到鲁迅《死火》里描绘的极美意象。死的火犹如红珊瑚,僵硬的造型在冰窟中跳舞,身处两难:在冰窟里会慢慢冻僵而死,如果跳出冰窟,也会在自然中燃烧而尽。小说写裸身汉子昏死在雪地里,就仿佛是掉进冰窟的死火,是寡妇翠香用身体的热量、寡妇的爱欲和巫术般的“吐阴补阳”把他救活。这一节描写虽然有通俗小说的传统手法,但写得风生云起、欲仙欲死,极富于表现力。当“火”的生命开始恢复燃烧,第一特征就是旺盛强健,其硕大的阳具便是证明,是山庄男人从未有过的雄奇之象。翠香救活的男子就这样成了她的男人,再接着就是落地生根,生了儿子取名传达,但王世民想“传达”什么呢?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其实“传达”的涵义就是信使的使命,儿子的强壮就是生命的象征。所以,死火——爱欲 ——传达,变成了生命的三重曲,这是王世民落户王庄的过程。 通常来说,冰雪世界具有不言而喻的象征意义。翠香与王庄的人们祖祖辈辈居于斯养于斯,生活在千百年来的宗法社会的道德统治之下。而“火”作为一个强旺的生命意象,是如何在这个冰窟世界里迸发其生命火花的—— 王世民落户王庄带来的第一道风景就是吸引了所有的王庄妇女,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同时也冲破了道德的禁锢,满山遍野弥漫了淫荡的呼唤。作家把这些场面处理得乐而不淫,洋溢着喜剧的戏谑因素。王世民对妇女的态度是来者不拒、自由自在。用他的话说,“女人,和番薯、苞谷、大米一样,是天赋之物”。把性爱建立在自由意愿、两厢欢悦、无拘无束、生机勃发的心理基础之上,而不是靠婚姻、道德、责任、荣誉等外在的社会因素来约束,这是王世民那蓬“火”带来的自由观念。 王世民落户王庄就遭遇到了宗族战争。上王庄和下王庄本来是同一祖宗所遗传的子孙,为了争夺资源而成为世仇。王世民却利用现代科技和宗教迷信的综合手法,用焰火技术慑服了两庄王姓子民,促使了和谐与团结。这种焰火制作的高科技应该是今天大庆典的手段,作家把它安装到上世纪末的浙江农村不知是否有历史依据。但既然王世民来自“火”的世界,大约这种焰火之类的声光电化是略施小技而已。这种靠现代科技手段与装神弄鬼来达到化干戈为玉帛的奇迹,正是王世民带来的科学和博爱观念。 王世民从事龙窑的陶艺开发事业,利用了“大清国”的官府投资的特权,公然招收了王庄堕民阶层的成员,把一些世代为奴的更夫、轿夫、剃头匠等收为徒弟,转变了身份,最后靠官府力量解放了奴隶,培养了一代陶艺工匠。这是一种在中国史无前例的平等观念,最后这批徒弟都与王世民一起葬身火海而牺牲,在生死平等的意义上,他们都获得了永生。 这还不够,王世民身怀绝技,不仅会烧窑制陶,而且会看风水治水利,但他决不是无偿地为村民作贡献,而是向村民提出更高的要求:要求村民自愿选他作“村官”,在官府行政的保甲长制度和宗族的组长制度以外,另通过民主选举产生的“村长”制度来领导农民干活治水,改造自然。不能不说,这是作家依据了今天农村的村长直选试验和领导生产方式来设计故事情节,未必可以当真,但是这样的设计放在王世民的身上未尝不合情理,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不明来历的人,这不仅给故事添上了理想的神话色彩,更主要的是进一步泄露了王世民身份的文化信息——那蓬“火”的生命密码里隐藏了“民主政治”这一古老国土上根本缺乏的因素。 王世民不会从事农业生产,却给王庄带来了陶艺制作的商业前景,这是一个全新的观念,制作的劳动产品不是为了消费,而是为了买卖,他领导龙窑成员打井治水,烧窑制陶,都是有经济成本核算、用等价交换的原则来进行的买卖。不仅给王庄的中国人带来新的生产方式,更重要的是带来了新的生产观念。那就是资本的观念。 到现在为止,我们大约明白了,在一些不甚明显的隐隐约约的蛛丝马迹中,我们从王世民的言行活动中已经基本弄清楚了那“火”的生命象征,所隐含的异质于中国王庄的文化密码:自由、博爱、平等、民主、科学、等价交换等等,所有的新观念新气象都由此而来,其意义远胜于普通制陶工艺的开掘和传授。龙窑表面上是为气数将尽的大清国制作龙缸,其真实的含义却是在社会变革的意义上,不是传统的改朝换代,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繁荣经济,而是给社会带来了现代的发展动力,那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新生资产阶级的生命活力。这个怪物不是在中国本土文化里产生出来的,而是从一个莫名所以的外星的“火”的世界从天而降来到现实的王庄,所以王世民的无意识深处隐藏了许多外语单词记忆和西方的文化风物,所以他仿佛是西洋人的体魄与身体器官,有强旺的生殖能力,很快就与现实土壤结合为一体,繁殖出一大批复制出来的后代种子。同时,王世民的观念形态在中国土壤里移植的过程中,也很快地暴露了资本主义对外传播的所有弊病,它与本土最腐朽的文化传统相结合,蔓延着官商勾结、行贿弄权、荒淫无度、百病丛生,繁荣了王庄的经济同时也带来了道德沦丧和人性堕落,遍地逐臭。在王庄的繁荣发展史上,王世民的龙窑与本土的传统势力既有勾结互利,也有冲突并吞,争斗不断、恩怨不息,他利用了传统宗族文化的愚昧落后与忠厚仁义发展了自身,也因为轻估了愚昧凝聚起来的群氓的破坏力,以及自身的腐朽性与软弱性,最后导致了绝灭子孙的毁灭。 王世民最终有没有制成龙缸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大清国快要完蛋了。小说最后一章写九龙山的火龙将要飞起来了,王世民将要驾驭火龙回归自己的世界,但这都是他昏死前的幻觉,作家采用了虚幻的手法,并没有坐实所象征的内涵,也没有清晰地写出王庄的结局。但,这时候的“火龙”已经不再是大清国的龙,其暗示意义大约还是能够从作家凌厉飞扬的文字中感受得到的。这是一段非常优美的文字,王世民最后成为一个大肉团,无手无足,在龙窑里欢乐地跳跃、紧张地劳动、经历了精神的醒悟,仿佛有一支高昂、尖利的乐曲伴随着他的激越舞蹈。窑火熊熊,文字透天的明亮。这个场景的欢悦气氛,与整篇小说浓重阴暗的冷色调相反,这是另一个新世界的境界。我不妨大胆地猜测:这个来自“火”的世界的信使(被世俗命名为王世民)到了这个冰窟般的现实世界,完全丧失了记忆,但他凭着“火” 的生命本能,在劳动中一点一点地复制出自己家乡的记忆,终于在龙窑里创造了一个火的世界,这既是一个记忆中的想像世界,又是一个来自彼岸的真实世界,他的欢乐、芬芳、自由、奔放,均因为回到了生命的母体,他回家了。也许,我所描绘的这一切都并非作者的初衷,作者是把王世民的故事当作一个民间传说来描写,他从中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这是一个大题材,宏大、灿烂、血腥、极为丰富,包容了残酷的历史与现实的信息。他想把这一切(包括作家对于中国社会近30年来巨变的认识)用文学意象表达出来,他依靠娴熟的民间文化艺术,终于使这个故事像民谣一样朴素,像讲史一样遥远,像口口相传的老人讲故事那样用方言杂语土不啦叽地讲述出来。 这不是一个光明的故事,而是充斥了极为复杂的意象;文本运用了许多民间文化的形态和手段,但只是一些表面现象,这部小说从叙事上说,与民间文化的单纯、朴素、明朗等因素反其道而行之,暗藏了新文学传统中知人论世的老辣眼光。以女主人公寡妇翠香为例,这是现代文学史上很稀有的一个艺术典型,她对于生命本能的欢乐的追求,出于爱情的嫉妒和毒辣,反对传统陋规的泼辣和奇特,以及最后皈依佛门,真是有许多出人意外的艺术处理,尤其是她出于自身的爱与嫉妒,把深深爱着的丈夫双臂双腿都致残,此举实在有点过分的残忍。究其心理,这种恶性的动机不是报复而是恐惧。翠香出于狭隘的文化心理,当她发现无法控制另外一个比她强旺得多的生命时,不惜把它致残而减少其生命的能量,以便控制。这种来自内部的釜底抽薪,实在是比来自外界的打击具有更大的致命性,但是,翠香的这一举措,却在王世民实践龙缸的生命道路上产生了极为复杂的意义——它既象征了王世民的新生命的内在损耗力量,是带有根本性的毁灭力量;同时又是一种激励机制,当王世民陷入失败绝望想一走了之的时候,翠香断然断了他的脚筋,使他的生命能量从流动状态归于静止状态;当王世民沉溺于兽欲的宣泄不能自拔,翠香又断了他的手筋,使他的生命能量从多欲耗损中重新凝聚,潜心于龙缸与龙窑。肢体的残废造就了一个精神的天才,王世民得以元气淋漓地向上腾飞。翠香既是一个现实世界中有血有肉、欲火燃烧的风流荡妇,又是一个民间大地上原始生命的创造者与斧斫者。像翠香这样的人物形象的文学谱系,只能是从新文学的虎妞、蘩漪、曹七巧等这一路发展下来,而又获得了神话般的提升和丰富,而不是一般通俗文学所能够产生的。 《龙窑》显然是一部具有浓厚民间色彩的小说。但我想说的是,在今天商业性的畅销图书市场上,真正的民间可能走的倒是先锋的一路。因为民间仅仅就形式而言它可能是通俗的,但是民间的审美宗旨,是为了发掘被遮蔽在日常生活状态下的真正的生命力勃发的力量所在。在这个意义上,《龙窑》则成为一个很及时的阐释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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