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苑书系|严晓星《舟榻编》

来自: 雕刻时光(理想的书籍是智慧的钥匙)
2019-04-16 17:40:10

青苑书系|严晓星《舟榻编》

南昌市青苑书店 1周前

1.序

晓星将旧著《条畅小集》中读书部分析出，增益新作六篇，颜曰《舟榻编》，属我作序。我与晓星相识甚晚，仅欢谈两次，问年则小我二纪，论学则各有专攻，自成方圆，但每有心灵相契之感，故不敢辞。但所知尚浅，故游移多日，不知从何说起。

先说读本书之感受。凡五编，曰清赏，曰漫读，曰剪影，曰辑佚，曰序跋，存文二十来篇，中心乃读书而知人，因艺而悟道，即小而究实，会意而写真。其读书之深广，诠艺之勤劬，尊前哲全循师道，存往事如恐不及，诚可为学人镜鉴，清世谈资。晓星所谈，我大多未曾先知，故读来兴味绵长。辛丰年先生为我同事严锋教授之父，其西洋音乐评论为世熟谙，晓星则因同里而常得问学之乐，将日常感受写成近百段之碎语，工笔立体画出此位从军旅走向西乐大学者的完整人格和细处精神，非日积月累，何可臻此？他在卞之琳去世前一月有采访并为之作口述自传的构想，虽无法实现，但从往事拼缀中表述敬意，表彰其文学翻译成就之高。其他若陈师曾、凌纯声、金克木、宗白华、林徽因等，皆晓星心仪之学艺双美者，虽年辈遥隔，晤会无由，因其前尘往迹，发幽炳辉，存学传艺，弘道续志，何可以小道视之。晓星之专学是古琴与琴史，本书虽不专谈琴，然琴事仍处处可见。虞舜抚琴而天下得治，琴虽为艺事，为小道，其理与治国之道通，其兴亡存续适与世之治乱相应，我知晓星别有感会，当另成编也。书中存晓星主持《掌故》四集之编后语，更足见其联络同气、期存国故之雅志与辛劳。百年风雨，英雄豪杰者之所为，自有国史存；生民走弃沟壑，得何人为抆泪；中间则抱异秉颖才者，亦民族精神之所寄，其人其事有不能泯灭于天地之间者。晓星与二三同道张皇于此，其事虽小，其道可弘，故一问世即洛阳纸贵，职此之故也。

1999年3月3日，辛丰年先生（李章摄影）

初因《掌故》而知晓星。前年中秋雨夜在南通更俗剧院茶室夜谈，方知因迷恋读书而耽搁高考，得一电大文凭，做了几年公务员，不喜，弃而入报社，兴趣全在古琴史与文史掌故之学。问其所业，则已出七书，问其所学，皆有叩斯应，惊叹南通有此奇人，更感惟南通山水钟秀，方能造就此才人。我亦长于南通者，劫遇红羊，学业遽废，习稼八年，何谈进学。幸遭遇南通中学曾听闻严迪昌授课诸高中生，得饫闻中外文学断片，分享残膏余光，居然逐次进学。仅中学、大学各一年即考取首届研究生，后在复旦任教，基础多半因自学而积累，此与晓星经历偶同者。晓星在本书后记云南通濠河一汪碧水乃小城灵气所在，我则更感慨自近代张季直先生开实业，办学堂，建博物苑，倡地方自治，南通之基础教育与艺术氛围皆领先全国，余德不泯，代有沾溉，晓星与我皆蒙其惠，而不尽能道其原委。如我回忆往事，知青八年，艰难备尝，而农事之余，则临摹静物者有之，习练胡琴者有之，喜读书者行箧中偶存中外经典，虽极端岁月而文化未或中辍，此自城市文化之内在生命力，虽遇劫火而终不能湮灭扼杀。不免感慨，一城市之文化蓄涵，非看其有几所大学，宜看其能否在民间诞育自学成才者。不知晓星以为然否？

因具自学求进与学院进业之双重身份，我对各自之长短，偶有独特之感悟。学院教育学科分切仔细，学理灿然明白，加上名师云集，各有专攻，文献积累，同学质疑，中外激励，占据主流，诚为造就人才之坦途，学术殿堂之正门。然学科壁垒森严，交会不易，新变皆在；名师各有专守，高下有别，通塞不一；学理累迭不变，结论严密，间或扼杀朝气，亦所不免。

多年前有友人感慨，聚天下英才，读完四年书都读傻了，虽偏激之辞，亦非诬陷也。至今日论科研仅看数量，晋职位须看项目，报项目多出臆想，亦皆常见。窃以为文史之学中杰出创见，须于读书间点滴积累得之，何可先造规划，复以数年时间将规划填空扩容为成果，诚有违古人读书进学之雅意，仅满足今人量化管理之愚智。学者众多而难得人师，原因或在于此。

凡治文史之学者，皆知《大学》从修身齐家到治国平天下之人生志业。今世非古，读书不能致身通途，事理自明，不待多言。然传统学术可因读书而立说，可因个人体悟而名家，则始终不变。凡自学而得自立者，初则出于喜爱，进则倾心博取，勇于涉猎，敏于通会，更进则知天地万物之理皆可自读书中获得，我与古人兴会感通，捕捉八荒，渐次流注，足成气象。即便曾受学院教育，曾拜名师晋学者，若要自成门派，自拓新途，其经历也与自学者等，非尽靠师说而得造诣也。其中得失，我曾遍尝，且常感因早年之自习，至老而能有进取之锐气，然因此而造成局部欠缺之迷失，自学困促之乡愿，乃至兴之所至之浩汗无归，也时时不能避免，虽日日警醒，不能尽免。我治学之刻意求深，卑以自持，其实都与此有关。坦言感受，期与晓星分享。

真希望晓星有朝一日置一游艇，邀二三友朋，且漂泊濠上，琴酒欢会，听风听雨；出东海非遥，长风挂席，看日落月升。人生尽兴，如此而已，到时莫忘约我。

权此为序。陈尚君写于戊戌二月初二。

张充和抄赠查阜西的昆曲谱《长生殿·弹词》（局部）

2.后记

昔有旧著，名《条畅小集》，本“玩琴书以条畅”之旨，分“说琴”“读书”二什，由于印数甚少，绝版数年，屡有友人提议重版。考虑到书实在是我的最大爱好，这些年致力于研究整理古琴历史与文献，在书之一途，除了少作《金庸识小录》，竟不曾单独出过集子，便谢绝友人好意，将《条畅小集》“读书之什”析出，加上近年新写的六篇文字，编成此集。

本书谈旧书，读历史，记人物，辑佚文，作序跋，大部分可归入随笔、札记一路，个别篇章有点学术论文的意味，贯穿其间的，其实都是以书为载体的对人生、历史、世界的看法。新旧文字，差不多各占其半，旧作也略有增补———因为《陈师曾早年的〈铅笔习画帖〉》发表之后，不断有学者来索取《铅笔习画帖》，似乎它仍不乏研究的价值，这次便将之全部附上，算是初版一百一十年之后首次重现；《关于林则徐蜡像》一文则加了很有意思的附记与读者分享新材料证实昔日推测的喜悦。

书名《舟榻编》，缘于我的一个心愿。南通人每以濠河之美而自豪，我亦深觉这一汪碧水实乃小城灵气所在。想想闲来泛舟，拿本书上船看，任之漂流，必是极大享受。游艇买不起，租船不自在，异想天开，动了买皮艇的心思，去问管理委员会是否有相关条例，照例还是自寻烦恼。如此这般，大抵只有留在幻想中矣。卞之琳诗云：“让时间作水吧，睡榻作舟，/ 仰卧舱中随白云变幻，/不知两岸桃花已远。”同是幻想中的舟与水，不免有些别样的体会，遂援引为题，表达对求之不得的泛舟而读之向往。

陈尚君先生赐序，戴新伟先生题签，为这本小书增色太多，特致谢忱。

严晓星

2017年11月17日

《霓裳羽衣》书影

3.文章节选

陈师曾早年的《铅笔习画帖》

这是一本毫不起眼的小册子：略长于现在通行的大32 开，横翻；瓦青色封面，修饰极少，简单得有点寒碜；书题“铅笔习画帖”上下各有一行小字“寻常小学”“第四学年用”，可见这在当时只是寻常的儿童绘画课本；薄薄30 页，画的无非是习见物儿时髦物儿，未见得如何诱人；“光绪三十三年四月八日印刷、十日发行”的字样也引不来藏家的青眼。等书到手，我回头再到那个旧书交易网站去看，才惊异于它已经逾月地重复着从上拍到流拍再从流拍到上拍的命运。

无他，吸引我的就是版权页上“画者”名字：江西陈衡恪，即近代著名画家陈师曾。这是一本此前不为人所知、迄今从未进入研究视野的陈师曾著作，当然也是现在可知的陈师曾的首部著作。

从版权页上还可以看到，《习画帖》的总发行所是上海普及书局，印刷却是在日本东京的博信堂进行的。这或许是当时出版界的风气，也可能出于合作上的便利。分发行所有两家：天津同记普及书局、东京福记普及书局。后者与上海普及书局的确切关系，待考；天津那家分明是上海的分号。据资料，上海普及书局是陶甲三于光绪年间创办，以出版教材见长，1906 年曾有教材入选学部公布的小学和中学暂用书目表。在晚清，普及书局大约是比较兴旺的，后来竟能延续到50 年代。它出版过影响极大的章士钊《初等国文典》，我自然无缘领受；出版鲁迅的《中国矿产志》和《地底旅行》，这就不由得人不亲近了，何况还有这本陈师曾呢？

光绪三十三年（1907），陈师曾三十二岁，在日本的留学进入第六个年头，除了与二弟陈隆恪在暑假中回南京与家人团聚，多数时间仍在日本。陈氏的“留东”岁月，是我们现在所能掌握的资料中最欠缺的一段，但其间他与当年南京矿路学堂的老同学、此时也在日本留学的鲁迅是有交往的，两人甚至在东京弘文书院住同一寝室，周氏兄弟1909 年出版的《域外小说集》是陈师曾的题签，也留下了他们关系密切的见证。鲁迅的《中国矿产志》和《地底旅行》与陈氏《习画帖》都在同一书局出版，面世时间也不过年许之差，其中有无必然联系，不敢妄下断语。

《习画帖》凡26页，计为：《铅笔画法》《方胜》《梅花》《提灯》《角钟》《蝶》《茶瓶》《日记簿》《立方体》《扫帚》《望远镜》《地球仪》《麦草扇》《木叶》《皮刀》《黄瓜》《食盒》《圆柱》《茶筒》《灯塔》《苹果》《习画本》，最后4页均为《杂物》。在扉页背面，印有《本册之要点》，应是出于绘者的手笔：

第一图使练习铅笔之法。图中左端之上者，斜行用笔；其下者，水平用笔；其中央者，垂直用笔；又其下者，左右两侧浓、中间淡。

第二图就纸折之方胜实物简单写生。

第十四图实物之木叶写生。

第十八图教以立方体透视法之初步。教师可于左之要点说明之：

一凡物体因位置之关系而所见之形，有种种变异；

一同一之长短大小之物，其远者从而短小之。

这些话现今看来只是极平常的道理，在当时却得来不易。要知道那时距离清政府宣布废科举、兴学堂，也不过一年半的光景而已。1905 年底以来全国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要换脑子的老师、换教学方法的学堂，教材的编写供应就成了大问题。日本作为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桥梁，不消说是效仿和学习的对象；而最熟悉日本情形的阶层，无疑就是那些在日本的留学生了，他们正是编写初等学堂教材的天然人选（中高等教材则往往是生吞活剥的翻译日文甚至英文原著）。或许，陈师曾也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完成了这本《习画帖》。

得来不易还有一层。绘事从来就是文人的雅事、为官者的余事、劳生者的奢侈事，总之是无关紧要的事，《儒林外史》里那位自请考诗词歌赋的童生魏好古还不是被叉了出去？绘画能采用西式立体绘画的教育方法，进入新式学堂成为一门学科，纵然是最简单的“立方体”“圆柱”，意义终究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