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护国之役回顾谈
来自: 温柔小咪
1915年,大权独揽的袁世凯悍然复辟帝制。梁启超蔡锷等奋起抗争,在云南起兵讨伐袁,成功阻止了复辟丑剧,导演了再造共和。1922年,已淡出政界投身学术的梁启超为众人亲口讲述了这段历史。
护国之役回顾谈
(1922年,民国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为南京学界全体公开讲演)
1. 伤心往事
诸君,今日是护国军在云南起义恢复共和的日子,学校里都停课纪念,诸君因为我和这件事有点关系,请我来这里讲演,我很感谢诸君的盛情。哎,这件事现在已成为一段历史了。和这段历史有关系的人,亲自来讲这段历史,听的人自然亲切有味,却是可怜,这段历史是伤心历史。我这个在历史里头凑角色的人,好比带着箭伤的一匹小鹿,那支箭不摇,倒还罢了,摇起来便痛彻肝肠。因为这段历史,是由好几位国中第一流人物而且是我生平最亲爱的朋友把他们的生命换出来。他们并不是不爱惜他自己的生命,但他们想要换得一个真的善的美的中华民国。如今生命是送了,中华民国却怎么样?像我这个和他们同生不同死的人,真不知往后要从哪一条路把我这生命献给国家,才配做他们朋友,六年以来,我每一想起,那眼泪便在肚子里倒流。
论起当时,对于袁世凯做皇帝,真实普天同愤。护国成功,原来是全国民心理所造成的,并不是靠几个人之力。但其他方面有许多事情,我知道的不十分正确,而且为时间所限,不能多说,现在只好把我所亲历的事情中之一部分忍着痛和诸君说说罢。
2.蔡锷与我
提起今天的纪念,人人都该联想到那位打倒袁皇帝的英雄蔡公松坡,即蔡锷。蔡公许多事业,或者诸君都还知道,不必我细说,只说我和他的交情。我二十四的时候,在湖南时务学堂讲学(今湖南大学),蔡公那年才十六岁,是我四十个学生里头最小的一个。我们在一块做学问不过半年,却是人格上早已镕成一片,到第二年就碰着戊戌之难,我亡命到日本,蔡公和他的同学十几个人,不知历尽几多艰辛,从家里偷跑出来寻找。据我后来所知道的,他从长沙到上海的时候,身上只剩得二百铜钱——即二十个铜子。好不容易到日本找着我了。我和唐才常先生,带着他们十几个人,租一间两丈来宽一楼一底的日本房子同住着。我们又一块儿做学问,做了差不多一年。我们那时候天天摩拳擦掌要革命,唐先生便带着他们去实行,可怜赤手空拳的一群文弱书生,哪里不会失败,我的学生就跟着唐先生死去大半。那时蔡公正替唐先生带信到湖南,幸免于难。蔡公旧名本是艮寅,自从那回跑脱之后,改名蔡锷,投身去学陆军,毕业后在云南带兵,辛亥革命时在云南独立,做了两年都督。这是蔡公和我的关系以及他在洪宪(1916年袁世凯称帝后改年号为洪宪)以前的历史大概。
民国三年春天,蔡公把都督辞掉,回到北京。他辞都督,并非有人逼着他辞,云南人苦苦挽留,中央也不放他走,但蔡公的意思,一来,因为怕军人独揽政权,弄成藩镇割据局面,自己要以身作则来矫正他。二来,因为他对外有一种怀抱,想重新训练一班军官对付我们理想的敌国。三来,也因为在云南两年太劳苦了,身子有点衰弱,要稍微休息休息。他前后写了十几封和我商量,要我帮他忙把官辞掉,于是我们在北京常住一块儿又一年。我当时很有点痴心妄想,想带着袁世凯上政治轨道,替国家做些建设事业。我和我一位最好的朋友——也是死于护国之役的——汤公觉顿,专门研究财政问题,蔡公专门研究军事问题。虽然还做我们的学问生活,却是都从实际上积经验,很是有趣。
3.为四万万同胞争人格
民国三年年底,袁世凯的举动越看越不对了,我们觉得有和他脱离关系之必要,我便把家搬到天京,我自己回广东去侍奉我先君(先父),做了几个月的乡间家庭生活。那年阴历端午前后,我又出来,到南京顽耍。正值冯华甫做江苏将军。他和我说,听见要办帝制了(指袁世凯密谋复辟),我们应该力争,他便拉我同车入京,见袁世凯,着实进些忠告。不料我们要讲的话,袁世凯都先讲了,而且比我们还痛切(影帝),于是我们以为他真没有野心,也就罢了。华甫回南京做他的官,我回天津读我的书。过了两个多月,筹安会闹起来了(称帝前的筹备活动)。筹安会发表宣言的第二日,蔡公从北京搭晚车来天津,拉着我和我们另外一位亲爱的朋友——这个人现在还在着,因他不愿意人家知道他,故我不说他的姓名——同到汤公觉顿寓处,我们四个人商量了一夜,觉得我们若是不把讨贼的责任自己背在身上,恐怕中华民国从此就完了。因为那时旧国民党的人,都已逃亡海外,在国内的许多军人文人都被袁世凯收买得干干净净。蔡公说:“眼看着不久便是盈千累万的人颂王莽功德,上劝进表,袁世凯便安然登其大室,叫世界看着中国人是什么东西呢,国内怀着义愤的人,虽然很多,但没有凭借,或者地位不宜,也难发手,我们明知力量有限,未必抗他得过,但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起见,非拼着命去干这一回不可。”
于是我们商量办法,唯一的实力,就是靠蔡公在云南贵州的旧部,但有好几个困难问题。
第一层,这件事自然非蔡公亲自到云南去不可,但不能等蔡公到了过后慢慢地去集合旧部,如此一定事机泄漏,闹不成功。所以一面要蔡公先派人去,一面要打电报把重要的人叫来,这里头非费三个月以上的日子不可。
第二层,我和蔡公的师生关系,是人人都知道的。然而我们两个人讨贼所用的武器,各各不同,蔡公靠的是枪,我靠的是笔,帝制派既已有了宣言,我势不能不发表反对的文字。但我的文字发表之后,便是我们鲜明的旗帜已经打出来,恐怕妨害蔡公的实际行动。
我们再三商量的结果,只有对外做成蔡公和我分家的样子。于是过了几天,我在天津便发表了一篇一万多字的文章叫《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1915年8月22日晚,梁花了一夜的功夫挥笔写成,对袁世凯称帝活动进行了总清算,脍炙人口,风行一时。文章发表后,引起了巨大的社会轰动,为倒袁创造了有利的社会舆论。但也较早地暴露了反袁意图,使他们成为袁世凯的重点防范对象)。蔡公在北京,却联合好些军官作赞成帝制的表示,他在北京逢人便说:“我们先生是书呆子,不识时务。”那些袁党的人便问他,“你为什么不劝你先生。”他说:“书呆子哪里劝的来,但书呆子也不会做成什么事,何必管他呢。”
当时蔡公这种办法,诚不免是带些权术作用,但不是如此,事情便做不成。袁世凯总算一位有眼力的人,他看定了当时最难缠最可怕的,就是我和蔡公师弟两个。当我那文章还没有发表以前,有一天他打发人送了十万块钱一张票子和几件礼物来,说是送给我们老太爷的寿礼。他太看不起人了,以为什么人都是拿臭铜钱买得来。我当时大怒,几乎当面就向来人发作。后来一想,我们还要做实事,只好忍着气婉词谢却,把十万块钱塞回,别的礼物收他两件。同时却把那篇作成但未印的稿子给来人看,请他告诉袁世凯采纳我的忠告。那人便垂头丧气去了。
蔡公那方面,虽然在军官赞成帝制的文章上亲笔签过名,袁世凯到底不放心他。有一天,蔡公家里出了盗案,有四五个衣服很整齐的人带着手枪来抢劫。但是奇怪,什么东西都没有抢去,只是翻箱倒箧像是要搜查什么书籍纸片之类,结果搜不出什么,空手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是袁世凯派来要偷蔡公的电报密码本子。可惜他脑筋发动得迟慢,蔡公早已防备到这一点,在一个礼拜前已经把几十部密码带到天津放在我的卧房里头了。袁世凯一面发气,一面恐怕露马脚,过几天便把那几个钦派强盗枪毙灭口了(人如蝼蚁)。
4.斗智斗勇,义不帝袁
我们在这几个月里头,天天和袁世凯勾心斗角,把我们一群心直口直的书生,也弄成很深的城府。侦探是常常二三十个跟着我们,我们却要经常会面。蔡公总是每礼拜跑一趟天津,因为要避袁党注意起见,我们在一块儿便打牌吃花酒,做成极腐败的样子。几个月过后,袁世凯看着这两个人真没有什么可怕了,九、十月间,蔡公叫出来的人都到了,又打发回去了。十一月底,蔡公便托病——其实亦是有病,入天津某医院住着,等到袁世凯几趟派来问病的人拿了医生诊断书回去,蔡公便一溜溜到我家里来,搭船去日本长崎会他派去云南又从云南再出来迎接他的一个人,——这人是一位师长,现在已经出家做和尚,在南京跟着欧阳竞无先生学佛。
我为什么一向守在天津不走动呢?头一件,因为办事秘密机关在我家里,我不能走开。第二件,因为我一走动,怕袁世凯加意防范蔡公,蔡公便到不了云南。我们这几个月刻刻当心,一直到1915年12月2号,蔡公才能跑脱。我们约定扣准日子,蔡公到云南的时候,我便到上海。我们分手的时候,约定两句话,“成功呢,什么地位都不要,回头做我们的学问。失败呢,就死,无论如何不跑租界,不跑外国。”
蔡公走了十天后,我也悄悄地搭船往大连,由大连转上海。蔡公走了,他家里人完全不知情,天天打电话来问我要人,我只好拿别的话支吾过去。我临走前一点钟,去和我夫人作别,把事情大概告诉她。我夫人说:“我早已看出来了,因为你不讲,我当然也不问你。”她拿许多壮烈的话鼓励我勇气。我出远门,夫人向来没有送过我。这回是晚上三点钟,她送我到大门口,很像有后会无期的感想。可怜袁世凯派下来几十个饭桶侦探,头一回把蔡锷放跑,第二回把梁启超放跑,他们还睡觉呢,听说后来都枪毙了(命如草芥)。我临动身的时候,把我预备好的讨贼檄文和电报等等都交给一位朋友,云南今天起义,明天北京、天津、上海中西文报纸都一齐登出来,和原文一字不差。听说袁世凯后来看见气极了,说:“自己一世做人聪明伶俐,不料这回被梁启超、蔡锷装在鼓子里头。”
蔡公十二月十九日到云南省城,我十八日也到上海,云南军界都是蔡公旧部,况且又经几个月的布置,自然根本上没有多大问题。但到了临时,也不免言咙事杂,几乎发动不成。我在上海接到蔡公一封“皓电”后,一连几日,别无消息。那时我们又不能打密电去问,只有干着急。还好,南京的冯华甫,很同情我们。我托他帮我打封电去,这是二十二日的事,这封电却有非常的效力,冯华甫准备着就要响应了。二十五日下午,蔡公拿我的电文当众宣布了,当场就把反对帝制的檄文用电报打出来,就是今日所纪念的护国之役历史的发端了。
我们这几个月的计划,本来预定举义后半个多月,我们的兵便到重庆,料定袁世凯掉调兵遣将,抢不过我们的先招。但起义后有许多意外的障碍,我现在也不忍多说,总之因为这种障碍,弄到蔡公要从大理府一带调兵,耽搁了十来天。而且好的兵都留在省城昆明,蔡公所能带到敌前的只是二等以下的兵,二等以下的军械。因为这种障碍,本来应该在重庆、宜昌一带和袁军决胜负的,闹到在四川泸州一带被敌人堵截我们。那时洪宪皇帝那边的主将,便是现在的候补大总统曹锟,带着张敬尧、吴佩孚一班人,手下十几万器械精良、粮食充足的军队。可怜我们最敬爱的蔡公带着不满五千人的饥疲之众,和他们相持了几个月。
讲到军事,我是外行。但我所知道的是,蔡公四个月里头,平均每日睡觉睡不到三点钟,吃的饭是一半米一半沙硬吞。他在万分艰难万分危险中,能够令全军将官兵卒个个都愿意和他同生共死。他经过几回以少击众之后,敌人便不敢和他交锋,只打算靠着人多困死他饿死他。到后来,他的军队,几乎连半饱都得不着了,然而没有一个人想着退却,都说我们跟着蔡将军为国家而战为人格而战,蔡将军死后在哪里,我们也都欢欣鼓舞的死在哪里。哎,我真不知道蔡公的精神生活高尚到什么程度,能够令他手下人人都感动到如此。
5.力争两广,危在旦夕
说到这里,我们要把蔡公一方面的事暂行搁起,说说各方面情形。蔡公在北京时找出来商量大事的人,除了云南军官以外,最重要的是以前任贵州省长戴公循若。戴公本来是一位学师范的文人,辛亥革命时,在贵州起义,后来做了省长,是一位极有肝胆极有才略的人。他十月就到北京,受了蔡公命令回贵州布置。云南起义后二十多天,他就把贵州响应起来,带着一支军队出到洪江,和蔡公犄角,当时和他相持的就是吴佩孚。像他这样一位文弱书生,用些残兵弱卒和现在鼎鼎大名的第一流军人能相持许久,我们可以想象他的人才和人格了。后来戴公做了四川督军,被安福党人刘存厚戕害,这是后话,姑且不提。且说,自从云南起义后三个多月,除贵州以外,没有一省响应,蔡公军队又围困在泸州,朝不保夕。袁世凯看着我们这些跳梁小丑指日可平,早已大踏步坐上皇帝宝座去了。我们在上海真是急得要死,觉得除了以身殉国以外没有第二条路了。我自己是天天做文章鼓吹,还写了许多信到各省的将军们,也没什么功效。当时态度最不明朗的,就是广西的陆君荣廷,我们所盼望第三省响应,也只有这一处。我写了一封很沉痛的信给他,陆君忽然派一位姓唐的军官带着他的亲笔信来找我,要我到广西去他才独立,我早上到,他晚上发表(宣告独立),晚上到,他早上发表。
我们得着这个消息,真是喜从天降,我一点不迟疑答道:“我立刻就去。”但是怎么样去法呢?当时袁皇帝“捕拿梁启超就地正法”的上谕,早已通行各省,我经过广东到广西是万万不行的,只有走安南(今越南)这一条路。当时香港政府是替袁皇帝出力的,我差不多连香港一关也过不去。加上我在上海的寓所中,前后左右都是侦探围绕,我几乎一步不能出门。我一面筹划我去的方法,一面请我们在北京头一天商量大计的朋友汤公觉顿先到陆君荣廷那里帮他的忙。
俗话说得好:“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广西到底去成了,我想法子从上海搭船到香港,我是蹲在煤炭房的旁边,我下了船后上海侦探才知道,打电报到香港,香港政府派人来搜船,也搜我不着。我又设法偷搭了一只货船到了安南。安南本来有我们设立的一个通信机关,我以为到了那里搭火车入广西很容易了。哪知道到了之后,各车站中已经有我的相片,到处截拿,我只好坐一段车坐一段船走一段路,三天功夫才到镇南关入广西境。在这个期间,我自己碰着一件终天大恨的事。哎,我先君因病过去了,那时候我正蹲在香港船煤炭房里头。哀哉,哀哉,我从此便永远为无父之人了,可怜我的朋友都瞒着不给我知道。我在广西,怕老太爷担心,三天五天一封书信去报平安,哎,讲什么国家大事,我简直不是个人了。
陆君荣廷到底是好汉,我的朋友汤公到了南宁,并报告我已经启程。陆君并不等我到,三月十五日已经把广西独立了,三月二十六日我才到南宁。广西问题解决之后,就是广东问题,那时候广东的将军是龙济光,袁世凯封他做亲王,正在高兴得很。我们想不把广东拿过来,到底不能达成讨贼的目的。龙济光因大势的压迫,渐渐拿出模棱态度,和我们通殷勤,有电来广西请派人来商量。当时汤公激于义愤,自己担负这个责任,跑到广州,和龙济光痛陈利害一日一夜,四月九号居然把广东独立的电报打了出来。那时龙济光左右都是帝制党人,他自己就摇摆不定,哪里经得起别人的恐吓呢。到了第二天,他就变起卦来,说是要在海珠开善后会议,把汤公和我们在广东共事最得力的朋友,一位是警察厅长王公广龄,一位是陆君少将谭公学夔,一齐请去,门外是大兵重重围住。会刚开不久,龙济光的部将凶贼颜启汉等拿出手枪向汤公王公谭公狙击,惨哉,惨哉!这几位忠肝义血足智多谋的仁人志士,竟断送在一群草寇手里头。
6.单刀赴会,命悬一线
我们在广西得到凶报,痛愤自不待言,便连日连夜带着大兵,从梧州顺流而下,到了肇庆。肇庆镇使李君耀汉,欢迎我们,我和陆君就在肇庆和龙济光相持。过了几天,岑君春煊也从上海跑来了,听说孙君逸仙(孙中山)也从外国回到上海,他手下的健将陈君炯明,也在惠州起兵响应我们。龙济光急了,派人到我们那里谢罪。但是他的靠不住,谁也知道的。当时我们手下的人个个摩拳擦掌,说非打广东不可。但我和陆君全盘打算,蔡公正陷重围,再下去个把月眼看着要全军覆灭。我们让广西独立原是想出兵湖南,牵制敌势,令根本问题早日解决。若是粤桂开起仗来,姑无论没有必胜的把握,就令得胜,也要费好些时日,而且精锐总损伤不少,还拿什么力量来讨贼,岂不是令袁世凯拍掌大笑吗?论理,汤、王、谭三公,都是我几十年骨肉一般的朋友,替他们报仇的心,我比什么人都痛彻,但我当时毅然决然主张要忍着仇恨和龙济光联合。然而他要来打我们又怎办呢?我说非彻底叫龙济光明白利害死心塌地跟着我们走不可。可有什么方法叫他如此呢?我左思右想了一日一夜,除非我亲自出马靠血诚去感动他。当时我就把我这意见提出来,跟着我在肇庆的朋友和学生个个大惊失色,说这件事万万来不得,有几位跪下来拦我。但我那时候,天天接到蔡公电报,形式危在旦夕,我觉得我为国家为朋友都有绝大的责任,万万不能躲避。而且我生平不知什么缘故有一种自信,信我断不会横死,信我一定有八十岁命。当时无论何人也拦不住我,我竟自搭车跑广州去了。到了广州,我打电话告诉龙济光说我来了,要会他。龙济光也吓一大跳,跟着我就一乘轿子跑上观音山去了。我和龙济光苦口婆心的谈了十几点钟,还好,他像是很心悦诚服的样子。
到第二天晚上,他把许多军官都聚起来,给我开欢迎会,个个都拖枪带剑如狼似虎的几十人,初时还是客客气气的,啊,啊,酒过三巡,渐渐来了。坐在龙济光旁边一员大将——后来我才知道他名字叫胡令萱——在那里大发议论,起首骂广东民军,再骂广西军,渐渐连蔡公和护国军都骂起来了,鼓起眼睛盯着我,像是就要动手的样子,龙济光就坐在旁边不说话。我起初是一言不发,过了二十分钟后,我站起来了。我说:“龙都督,我昨夜和你讲的什么话,你到底跟他们说过没有,我所为何来,我在海珠事变发生后才过来,并不是不知道你这里会杀人,我单人独马手无寸铁跑到你千军万马里头,我本来并不打算带命回去,我一来为中华民国前途求你们帮忙,二来也是因为我是广东人,不愿广东糜烂,所以我拼着一条命来换广州城里几十万人的安宁,来争全国四万万人的人格,既已到这里,自然是随你们要怎样便怎么样....”我跟着就把全盘利害给他们演说了一点多钟,据后来在座的人说,我那时候的意气横厉,简直和我平时是两个人。说我说话的声音之大就像打雷,说我一面说一面不停拍桌子,把那满座的玻璃杯都打得叮当作响。我当时是忘形了,但我现在想起来,倘若我当时软弱些,反或免不了他们的毒手。我气太盛了,像是把他们压下去,那位胡令萱悄悄跑了。其他的人,像都有些感动,散席后许多人来和我握手道歉。自从那一晚过后,广东独立,没有什么问题了,第三天我就回肇庆,陆君也带着兵出湖南去了。
7. 民国复生,蔡公长辞
以后湖南、浙江都陆续独立,四川那边的形势松的多了。过些日子,接着冯华甫电报,要我来上海商量解决大局方法。我五月初回到上海,我的兄弟和我的女儿从天津来接我,住定了两日,才把老太爷的事情告诉我。我魂魄都失掉了,还能管什么国家大事,从此我就在上海居丧,连华甫也不便来和我商量了。过了二十多天,袁世凯气愤身亡,这出戏算是唱完了。
共和恢复了,黎总统就任了。当下任命蔡公做四川督军兼省长。蔡公本来说过,成功不争地位,而且这几个月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他本来就是有病的人,这时更病的不成样子,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肯做这官,急急要将兵权交出来,自己去养病。但一来因为自己的军队要收束,二来因为四川秩序要维持,他还是带着病亲自到成都住了二十天,把各方面情形都布置妥当。当时政府无论如何不让他辞,四川人烧着香拦着路不准他走,他到底毅然决然走了。他到上海时候,我会着他,几乎连面目也认不清楚,喉咙哑到一点声音也没有,医生都看着这病是不能救了,北京政府接二连三派人欢迎他,他也不去。在上海住了几天,就到日本养病。11月7日,这位民国恩人便和这个世界长别了。(1916年11月8日蔡锷因咽喉癌病殁日本福冈,年仅34岁,死后葬长沙岳麓山,为民国历史上国葬第一人)
这回事件,拿国内许多正人君子去拼一个叛国的奸雄袁世凯,拼总算拼下了。但袁世凯的游魂,现在依然在国内纵横猖獗。而且经他几年间权术操纵,弄得全国人廉耻扫地。国家元气,断丧得干干净净。哎,云南起义,还有什么纪念,不过留一下段伤心的史料罢了。若说还有纪念价值吗?那么,请纪念蔡公松坡这个人,我们青年倘能因每年今天的纪念,受蔡公人格的一点感化,将来当真造出一个真的善的美的中华民国出来,蔡公在天之灵,或许可以瞑目了。
蔡公死了吗?蔡公不死。不死的蔡公啊!请把你的精神变作百千万亿化身,永远住在我们青年心坎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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