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影 - 董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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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張大千一九三二年畫的一幅扇面題為《夢影》，淡墨小景，山河溟濛，水紅淡彩點了幾朶寒梅，近景一株梅樹樹榦竟呈幾何圖形：「先師文潔公有此題曰《夢影》，極為玉岑兄所賞，故擬之。壬申三月上浣。大千居士。」鈐「阿爰」朱文印。大千居士如此意象之妙筆殊不多見，比寫意再高一層，是夢想不是幻想，心力功力深到深海，高到山峯，真是中國國畫超越時空之性靈傑作。張超群說張大千的老師李瑞清那幅《夢影》是寫贈大千九弟張君綬的扇子，金箋素墨，寥寥數筆，如夢似幻，張大千依照老師筆法借用老師舊題畫出這幅神品。都說張大千作品貴氣，我偏偏集藏了他幾幅清氣襲人的絕品，幾朶玉蘭一尾活魚一枝寒梅，沒骨見骨，意到筆到，不脫傳統，竟成新猷。《夢影》題識裏的「玉岑兄」是謝玉岑，老民國著名詞人書畫家，謝稚柳的哥哥，錢振鍠的學生，娶老師千金錢素蕖為妻，與朱祖謀、葉恭綽交往，與張大千友誼深篤，三十多歲栍。我少小時候在亦梅老師書齋裏讀了不少謝玉岑的詞，老師還有一幅謝玉岑畫的冊頁，記憶中小畫小字乾乾淨淨，老師說還是他的詞好字好，弟弟謝稚柳的畫比他高。 二 藝術高深。趙無極先生和朱德群先生都借鑑過西洋繪畫理論剖析中國國畫的精神，我給朱先生寫信從來不敢請教我的疑點，在趙先生面前自然也不敢亂問。早年讀席德進先生文章讀出一點道理，覺得中國水墨畫可破可立的空間大得很。依稀記得席先生提過羅斯金（John Ruskin）的畫論，我讀得懂，可見不深。羅斯金是維多利亞時代英國藝術評論家也是社會改革家，今日英國讀書人似乎都還重視他。七十年代我初訪威尼斯巧遇香港一位建築師朋友，他說羅斯金論古建築的《威尼斯的石頭》（The Stones of Venice）是一部偏見而精彩的著述，闡釋威尼斯哥特式建築是民族信念之體現也是鄉土美德之演繹，文藝復興時代之建築反而流露了信念的崩解美德的腐化。朋友實地舉例說明，我在無知的迷霧中只能辨認出幾瓣花影。《威尼斯的石頭》共三卷，他的名著《現代畫家》（Modern Painters）共五卷，從威尼斯回英國我在學院圖書館囫圇吞棗讀出梗概。聽說原先只想寫一本小冊子論英國水彩風景畫家特納（J. M. W. Turner），下筆難休，遂成鉅著。卷一寫風景畫之求真，求美，求智，肯定了特納為自然界體系做了忠實之體現（"An entire transcript of the whole system of nature"），不是代替自然而是闡明自然，像名作《奴隸船》所宣示的尊嚴、神秘與無垠：驚濤裏的屍首，夕陽下的血色，天地間的罪惡。卷二寫藝術之功能，強調藝術乃正道，心邪無正果，幻想生色相，想像見內蘊，他山之石不離古之巨擘（"great men of the old time"）。卷三卷四鼓勵藝術家從過往系統之技法轉入比較鬆動自在的蹊徑，比如特納描繪山巒之蒼涼與壯麗為的是表現造物者的嚴苛與寬宥，那是羅斯金心目中的偉大之風格（The Grand Style）。他指望藝術從「只求表現」的中古時代轉入「增加想像」的生機渲染，他說濟慈《恩底彌翁》（Endymion）寫海浪「懶洋洋之姿態」正是主觀的想像，遠遠勝過荷馬只求客觀的描述。卷五以復古意識衡量自然之美，認定神話是智慧之來源也是闡釋之工具。他說現代歐洲致命之自私心態造成現代人精神上之挫敗與智力上之萎縮。羅斯金區分畫家為四類，意大利的提香（Titian）屬英雄派，法國的普桑（Nicolas Poussin）屬古典派，荷蘭的克伊普（Aelbert Cuyp）屬牧野派，英國的特納屬冥想派。本卷收尾推崇先拉斐爾派畫家的畫論畫風和畫技。 三 翻查書箱裏這些零星老筆記竟然翻出張大千的一些畫論也夾雜其中。羅斯金關心的許多課題張大千其實一點不陌生，他晚年發明的潑墨潑彩技法幾乎融會了《現代畫家》裏揭示的許多信念與企盼。光從大千先生一生常用的印章印文不難窺探他的心思和志趣。「大風堂漸江髡殘雪箇苦瓜墨緣」是他追慕古之巨擘的心願。「兩到黃山絕頂人」是他闡明自然的壯志。「游戲通神」是他步入鬆動自在蹊徑的明證。「無限離情無窮江水無邊山色」是他經營The Grand Style的風度。「不負古人告後人」是他古風可攀的信心。張大千早歲考察敦煌石窟藝術，研究北魏以來歷代壁畫，那是古今中外藝術家難以臆度的珍貴經歷。藝術家文學家大半不很重視評論家的觀點，覺得隔靴的議論難搔創作的癢處，只宜禮貌敷衍。羅斯金的藝評靠的是他的博學不是他的體驗，那是他的著述偏見而精彩的根源。父親是酒商，母親是福音派信徒，羅斯金從小熟讀聖經，磨練文字，韻文散文功底深厚。牛津讀書，行萬里路，見聞廣博，勤奮投稿，結交文人畫人無數，娶尤菲米婭（Euphemia Chalmers Gray）為妻，七年後尤菲米婭以羅斯金不能人道為由仳離，改嫁先拉斐爾派名畫家密雷（John Millais），議論紛紜，說羅斯金前不久還投書《泰晤士報》捍衛密雷及先拉斐爾派畫家的信念與立場，怎麼一轉眼鵲巢鳩佔。羅斯金中年晚年愛戀過不少婦女，還和一位叫玫瑰的女孩子發生畸戀，女方家長反對，兩人感情離離合合，玫瑰精神錯亂，二十五歲猝逝，羅斯金極度抑鬱，神經失常，連牛津大學美術教授的工作都做不下去了，隱居湖區，撰寫自傳，沒有寫完，一九○○年八十一歲逝世。英國文學史歸納羅斯金一生兩大貢獻，一是大力宣揚美學意義，二是大力提出社會批評，反對歐洲工業化，反對英國放任政策，間接推動英國工黨的誕生。此外，羅斯金家業豐厚，一生資助過許多藝文組織與個人。我在一位英國友人湯姆書房聽過一卷評介羅斯金的錄音帶，一位學者總結羅斯金一生著述和戀情說，他寫的書是他夢醒之作，他追的人是他夢裏的倩影。湯姆讀藝術系，去過台灣故宮博物院做研究，非常推崇張大千和傅抱石的畫，拍賣會的《夢影》他在網上一見驚艷，嘆為冥想之果，神來之筆，來電郵問我花落誰家？我說花落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