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区柯克：人生的片段太无聊，我拍蛋糕的片段

《有戏》
【编者按】8月13日是电影导演希区柯克的116岁冥诞，这位悬疑片大师在半个多世纪前营造的恐怖和紧张感在当世仍未被超越。
1955年，为给《电影手册》撰稿，法国导演特吕弗决定去拜访希区柯克。他带着录音机前往希区柯克录音室对面的酒吧。结果特吕弗掉进水沟，录音机也泡了汤。
7年之后，希区柯克答应了特吕弗提出的50个小时、500个问题的采访要求。这500个问题所展现的大师电影观，以及当年电影生态圈的种种轶事，如今读来依然有益趣。
                
                
希区柯克的电影法宝——“悬念法则”
特吕弗：看得出来你是有意识地在描写人与人之间的心理纠葛中运用了悬念效果。这种任务处理方法在你后来的作品里几乎成了定势了。也就是说不单纯地按故事情节去表现人物，还进一步通过图像处理去加深人物关系——比如说《蝴蝶梦》里的女主角，如同私人一般苍白、毫无生气的那副可怕脸孔，或者让被害者和加害者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等等，充分发挥了视觉图像的表现力。
希区柯克：对这一点是我在《蝴蝶梦》里有意识做的，我尽量不让人们看到丹佛斯夫人走路的镜头，要给观众造成一种她一直站在后面的印象。比如她进女主人公的起居室，虽然能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但女主人公一回头就看见她一动不动直挺挺站在自己身边。一切都是从女主角的视点来描绘这个人物的，只要一回头，准发现她在自己身后。而我觉得让观众看到丹佛斯夫人走路的样子，人情味太重，会削弱恐怖气氛。其实某种意义上说，这部影片是这所公馆的故事，公馆才是这部影片真正的主要角色。
                
                
                
                
特吕弗：在处理某些戏时，可以体会到你摄制影片一丝不苟的态度，比如不把人物的戏剧性推到最高点，决不让观众看到全景。
希区柯克：关键问题是必须根绝戏剧效果和人物情感去确定画面构图，不应该无目的地显示背景。
特吕弗：模仿希区柯克流派拍惊悚片的电影导演确乎大有人在，但是拍出来的东西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希区柯克：细想起来，这种惊险影片的表现形式，好像已经成了我的专利权，也算是我的幸运。说实话，真正认真研究这种影片特殊法则的人，是很少的。
特吕弗：所谓的特殊法则是什么？
希区柯克：就是悬念的法则，也许可以说，这个法则是我的法宝。我所拍摄的镜头都是一些极端小的片段，然后把这些片段组合起来成为一部影片，并且得由我自己来剪辑。
特吕弗：但是你能把那些荒诞而没有根据的事情通过你独有的电影逻辑将他们组织在银幕上，这一点恰恰也是使你作品独具特色的因素。
希区柯克：你所说的电影逻辑，就是悬念法则，就是说不给观众留喘息的时间，不让他们一边看电影一边产生怀疑，比如“主人公既然那么危险为什么不去警察局求援呢？”而我们早就已经研究好不让他们去找警察的原因。
特吕弗：希区柯克先生，听说你幼年时进过警察局，就养成了对警察的坏印象是真的吗？
希区柯克：是真的，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我父亲给他认识的警察局长写了封信让我送去，警察局长看了那封信后，就把我关进了拘留所。我完全不知道是为什么。
                
                
性感外露的女演员缺少“意外感”和“新意”
特吕弗：评论家和记者们觉得你对某些类型的女演员有偏爱。
希区柯克：即使在银幕上描写性问题时也不应该忘记悬念，如果性感不隐藏，过于露骨，还能产生什么悬念呢！究竟我为什么喜欢用哪种善于应付城市生活的金发美人呢？答案很简单，我最理想的女性是：具有上流社会教养的小姐，然而一旦钻进卧室里她马上就能变成一个性欲强烈的人。可惜玛丽莲·梦露等人，脸上写满了性感。
特吕弗：你的这种喜好是特殊的，尤其男性观众们是喜欢肉感的女演员的，比如玛丽莲·梦露、索菲亚·罗兰，她们虽然没有拍过著名作品，却受到热烈欢迎，这就是证据啊，很明显观众就是喜欢那种“性感都写在脸上”的女演员啊。
希区柯克：不过你也必须承认，这些性感外露的女演员出演的片子，很少能够成为名作，因为她们本身的这种魅力缺少“意外性”，她们的性感本身也没有“意外感”和“新意”，所以也就没有悬念的力度。
在《捉贼记》里，开始为了把格雷斯·凯莉拍成一个冷冰冰的女人，尽量拍摄她的侧面，一边突出她古典的、冷若冰霜的美。而当凯利·格兰特把她带回房间时，她会一反常态，突然像一团火一样扑向格兰特怀里。
特吕弗：一点不错，那个是意外的反应，但是即便你的影片里能把冷若冰霜的女人的性魅力描写得淋漓尽致，群众也还是更容易被肉感的女演员吸引过去。
希区柯克：也许是那样吧，不过观众看过后满意不就行了？
                
                
特吕弗：我觉得在迎合观众这方面，你与其说为了满足男性观众，不如说是为了女性观众满意。
希区柯克：就算是那样恐怕也不奇怪，因为男女之间，首先提出去看电影的肯定是女方，看什么电影也由女方决定，看完电影后判断电影好坏的也是女人。
特吕弗：就是说，你所要求的女性魅力应该是内心隐藏着火一样的热情与欲望，外貌上又能装成冷漠、谦恭的表里完全相反的两重性格吧？
希区柯克：是的，我觉得最有魅力的是英国女性，在外表上看起来像女教师那样面孔呆板，一旦进入私生活后却是主动和大胆的。
作为电影演员的必要条件，就是什么也不要做，不要进行表演，不要想怎么样表演好。总之，只要你的动作能有柔软性就行。任何时候都要根据导演和摄影师的意图让自己的形象自然进入画面就行。演员应该把自己的一切先给摄影师，必须让镜头去发现最佳的画面，去创造理想的高潮。
特吕弗：拍摄影片时需要的不是演员的个性，而是否定个性的想法，的确是希区柯克式的有趣观点。让演员在摄影机前尽可能不做什么事情的主张，通过你最近的影片来看，表现特别突出。比如《后窗》和《迷魂记》里，詹姆斯·斯图尔特的确没有像样的表演技巧，只是无数次地——恐怕得有三四百次——变化着目光。每闪过一次目光，就把映在他眼睛里的静物展现在画面上。
很多希区柯克迷把你第二部独立制作的《历劫佳人》看作是你的最高杰作，恐怕是这部作品上座率最低，影迷想在舆论上救你一把的缘故吧？看来你自己对这部作品也有点后悔。当时拍这部电影是因为很喜欢原著小说吗？
希区柯克：不，可以说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是觉得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很适合英格丽·褒曼。不然的话我恐怕不会把它拍成电影。当时英格丽·褒曼是好莱坞最红的女明星，是所有制片人相互争抢的红人。所以我也觉得只要把英格丽·褒曼握在自己手里就是胜利，回想起来这个思想是错误的。
其实所谓胜利也只是说明我比同行们先走了一步，得了个先下手为强的便宜。这种想法真是无聊透了，为了争夺英格丽·褒曼而拼命，这种行为本身非常幼稚和愚蠢，像是在利用英格丽·褒曼的名气提高影片的商业价值。因为付给她的演出费和制作费太高，结果也没得到多少好处。后来我从商业上计算了一下，这部影片多花了两百五十万美元以上，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我很后悔。
                
                
他只拍“从人生中把全部无聊的时间削掉后剩下来的东西”
特吕弗：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有一些电影导演们喜欢拍摄人生的片段，可是我愿意拍摄蛋糕的片段”，这话精彩极了。
希区柯克：我绝不把“人生的片段”拍成影片，因为这种东西比比皆是。家里、街上、电影院的门前，都有“人生的片段”，同时，我也提醒自己，不要拍那种荒唐无稽的、专供娱乐的影片。最要紧的是得让观众对影片人物产生共鸣。所以，我认为拍电影这件工作，首先是向观众讲述故事，但不应该是过于一般的故事，必须既具有戏剧性又富于人情味。何谓戏剧性？概括来讲就是，从人生中把全部无聊的时间削掉后剩下来的东西。
特吕弗：在多年后的今天，回顾一下你的经历，总觉得你的天资和才华，正是因为到了美国才真正得到了发挥。我甚至还想过，你的人生好像注定为好莱坞拍摄。你看我说得对吗？
希区柯克：根据我自己的体会来说，我在英国时期的工作，激发了我的电影本能，它唤醒我、培养我。同时，也让我吸收电影领域以外的观念。至于说到电影的表现技巧，我认为通过《房客》，基本已经明确树立起来了。关于电影的手法和镜头的运用的想法，从《房客》以后基本没有变化。也许可以说，英国时期解放了我的电影感觉，美国时期充实了我的电影思路。
                
                
特吕弗：话说回来，你说过一些作品缺少幽默是它的致命弱点。另一部片子《怪尸案》里就有一种幽默的格调，无论周围发生什么事，谁也不会大惊小怪，个个态度冷静。幽默感真是来自这种极端的沉着态度，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再严肃的事也是一副“哟，我的烟抽完了”这种腔调。
希区柯克：这就是我在这部影片里运用的基本原理，我认为只有那种含蓄的幽默才能唤来人们的笑声。在具有惊悚性和悬念的电影里也绝对不应该缺少幽默的成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日常念念不忘的一件事，是在考虑处理严肃主题时要不要幽默感，或者说究竟在什么地方可以有幽默感，什么地方不应该有。我在英国时期拍摄的影片中有些过于轻浮，而在美国时期拍摄的作品中有些却过于滞重。
特吕弗：过去四十年来，你始终坚持的主题，基本是善与恶的道德纠葛，是不是？你的作品核心是由恐怖、性欲、死亡这三个要素构成的，与那些描写失业、种族问题、贫困题材，或者表现婚姻生活的影片完全不同。
希区柯克：简单说，恐怕是这样的。我自己也觉得奇怪，经常在想究竟为什么我对表现一般的日常生活不感兴趣，最后的结论是因为那种戏根本无法引起视觉上的兴奋。
然而我坚决反对为技巧而技巧，以及恃才傲众地卖弄技巧。技巧必须为表演服务，不然就没有任何意义。千万不要选择那些只有摄影师才感兴趣的角度架摄影机。选择好的位置，支上机器，首先要知道拍摄出来的场面，是否能够表现出最强烈的戏剧性冲击力。固然，图像的美丑，镜头的变化、节奏、效果都很重要，但是，这一切都必须是为加强表演内容服务才行。
                
                
澎湃新闻记者 陈晨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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