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村上春树二三事

写下这个标题，不知道被多少国人耻笑。现在才看村上！
是的。现在。
读者和一本书以及和一个作家是有缘分的，缘分不到的时候，任世人百般推荐劝说是没有用的，尤其对于我这样一个固执的人，看闲书的时候，肯定是有了感觉才会去看。
虽然这么说，我从来相信，如果一本书受到全世界读者的推崇，肯定有原因。至于我是不是接受他们认同的原因，是另外一回事。去年冬天在西班牙的时候，和房东费利克斯谈个人崇拜问题，我问他的英雄是谁，他说是村上春树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那个日本作家？他点头：就是那个日本作家。一个西班牙男人把一个日本作家标为心目中的英雄，这出乎我的意料。至于村上，几年前看他的《挪威的森林》，看了几页就放下了，一是不喜欢阴郁的情调，二对20岁左右的日本大学生的情感生活不感兴趣。主要吧，我对日本文学一向生疏，那种思维和行为模式令我感到奇怪，很难看完一本日本书。
费利克斯说村上春树的书对他的影响很大，他自己也开始模仿村上，写了一本小说，并让朋友设计的封面，正在谈出版一事。他把他的书的手印本递给我，封面是一个变形的怪兽。我问他这本书是关于什么，他说这是一本魔幻书。我很奇怪：受村上的影响写魔幻书？他说是的，村上的书大多是魔幻。我更糊涂了：《挪威的森林》好像不魔幻啊。费利克斯说：你先别看森林，看《寻羊冒险记》。
原来是这样。原来村上并不是只写青春文学，或者，他根本不写青春文学？虽然我对科幻，魔幻，侦探，犯罪等等类型的小说没有兴趣，但费利克斯坚定浓烈的信念重新点燃我的好奇。三月份回到美国，我开始看《寻羊冒险记》，到了四月还只看了一半，也没看出名堂，干脆放下，看起美国作家的书，一本接一本，不亦乐乎。我想我这辈子大概不会再看村上了，也没怎么觉得遗憾。
大概20天以前，我在hoopla上开始听新人作家Celeste Ng的畅销书《我从没告诉你的一切》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我很庆幸自己不是一个脑筋封闭的人，对于新科技总是敞开双臂欢迎，踊跃尝试，至于最后是否使用，等有了体验后再决定。在我的同龄人坚持只读纸书的时候，我在晚上关灯上床后，打开电子书看。我的纸书已经从几个书架上拥挤坍塌到了地毯上，所以现在买纸书非常挑剔。我仍然最喜欢纸书，倒不是为了怀旧，我早已经没有了那些缠绵，是因为纸书没有屏幕的反光，眼睛感觉比较舒服。不过黑暗里用iPad看电子书很方便啊，手指一点就可以highlight，好几种颜色供你挑选，困了直接入睡，不用抬胳膊关灯。自从我们的图书馆有了app，我把听书也纳进读书的手段之一。听书是我最后的选择，它的缺陷是，你只是听，永远是观众的身份，而阅读你用的是自己的声音在读，有参与的感觉。然而，我的看法是，怎么读书不重要，重要的是去读。开车的时候听书，总比听政客们的相互攻击对身心健康有益。
就是在听《我从没告诉你的一切》的时候，我在hoopla上偶而发现了村上春树的《舞舞舞》。嗬嗬，真没想到hoopla上还有村上，（hoopla的选择有限）免费听，何不听听呢，不好听就换到podcast，那里我有20几个好听的节目压轴呢。
《舞舞舞》有声书一共12小时45分钟，我从打开就没有再关上。走路听，开车听，做饭时听，吃饭时听，去卫生间听，躺在浴盆里听，打扫卫生时听，整理花草时听……到了晚上11点，全部听完，过瘾的我觉也不睡了，一口气下载了他的《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象的消失》，”A Slow Boat to China”。第二天去书店买了英文版的《舞舞舞》的纸书，《盲柳和睡女》。又在hoopla上借了”What I Talk About When I Talk About Running”，开始了对村上春树的大规模宣战。
也就是两周的时间吧，一口气看了听了这么多，有些情节和人物都搞混了，但对村上的确是了解了很多。中国的村上热已经高到沸点，开始减温，只要认识字的人都看过村上，都曾是村上迷，因此对他的简历我就不废话了，出乎我的意料是，村上居然是个美国文学迷，对他一生写作生涯影响重大的多数是美国作家。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打电话告诉我两个在美国的中国朋友，村上春树的书好看极了，他是当代活着的小说家里最好的。我的一位朋友说：是吗？没看过他的书，美国这么多好作家的书还没看完呢。另一朋友问：村上春树是谁？
和村上一样，我们喜欢美国文学，用掉了大量的时间读美国小说，村上春树是谁？
我们这几个人离开中国的时候，村上春树还没有被介绍到中国。我们到了美国，读书，拿学位，找工作，买房子，读美国小说…忙着实现美国梦都没时间，谁有闲工夫关心日本的村上春树。在德国的林毛毛也说，那十几年忙在德国建立自己的家，连芙蓉姐姐和韩寒是谁都不知道。再说，我肯定连村上本人也不会对我们不满，如果请他给我们列书单，他大概会把那些美国和西方作家放在他的名字前面。说到底，早看晚看有什么区别，美国读者是在高行健得了诺贝尔奖之后才开始看他的书，高行健不还是高行健吗，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不过我还是挺高兴最终与他邂逅。村上破了我从来不看魔幻小说，不看thriller的记录。说到他的风格类型，网上－从中国到法国到美国到以色列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评论村上的文章实在太多了，多得我彻底一篇都不看了。我只陶醉于我自己的评论，我觉得他的书没有多少教育意义，没有对人类深重的悲悯（除了对地铁毒气那60人的采访），你绝对不会被他的书感动得落泪，但是他的小说好看，娱乐性极强，是高级的娱乐，高级就高级在他能把一本书从现实生活开始，写到荒诞，写到魔幻，并且从头至尾幽默大贯穿，最后结局不管是喜是悲，都会令你极为满足，满足的一塌糊涂。
两次读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前面2/3我要强迫自己往下读，布啦布啦布啦，抱怨抱怨抱怨，人人都是phony，就他真实。读到霍尔顿偷偷潜回家见妹妹，和菲比在一起的对话，我一下被感动，霍尔顿脆弱真实的一面终于显露。单单因为这一点，我原谅了他前面2/3的沉闷。对我来说这就是塞林格的价值。
而村上，他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都是令人激动的，村上没有沉闷的时候，村上从来不抱怨，他的人物废话很少，实在撑不下去他们就消失或自杀。村上可以把读者的胃口一直吊的很高，却不会让你疲倦。再好看的故事，看完你就满足了，没有盼望续集的需要。村上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彻底的完善的满足。这就是村上的精彩。
小说写到这步田地，诺贝尔奖都黯然失色了。
村上的习惯也有意思，谁都知道，他喜欢美国和西方作家，翻译了菲茨杰拉德的所有作品，跑马拉松，听爵士乐，是美国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在麻省的剑桥村住过几年。他不喜欢社交，是个loner。他反战，曾经极力和日本的“咒语”保持距离。他认为正规教育没有可取之处，他不喜欢坐班的工作，自己开了爵士酒吧。我还发现，他着迷女人的耳朵，他的好几本书里都提到某某女孩的耳朵绝美无比。我专门上网看了他太太的耳朵，可惜只能看到下耳轮，并没有惊艳之感。他认为长腿是美，描写一个女孩漂亮的时候，会说她有一双长腿。他肯定喜欢美国的donuts，他书里的主人公早餐常常是吃两个甜圈。毋庸置疑，他喜欢羊。
但是，说到底，村上没什么特殊的，他的三个最爱是：书，音乐，猫。
这太普通了，人类都有至少这三个爱好，一般人的爱好还更多。但不同的是，村上的爱好成就了他，他说音乐对他的写作至关重要，没有音乐，他不知道他的书会成什么样。音乐对他重要到，他和小泽征尔共同写了一本谈音乐的书。他还说跑步对他的写作影响很大，大到他专门著书写跑步。我想爱思考的人都是如此，一件貌似平常的事，如果对他的生活起到了不平常的作用，他会认为有必要把一件小事的深层启发写出来。
我自己和我的一些朋友都习惯于为一些小事思考。不思考要大脑干嘛？戴安.基顿在她的回忆录里说到她母亲，她母亲看似没有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却是一个爱阅读爱艺术的人，她在家里的冰箱，柜子，门上，床头…到处都贴满了小纸条post-it，上面都是一个同样的字：Think。想。或者译成：思考。
OK，回到村上春树。村上不但爱思考，也会模仿。我喜欢他的小说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风格不日本，非常西化，非常容易懂，容易接受。他的幽默也是西式的。这就是他受西方文学影响的结果，但他的吸收是融会贯通，不留模仿的生硬痕迹。忘记是哪个名人说过：人类的一切都是copy! 拷贝不就是模仿吗？模仿有何错，有什么必要否认？我们模仿别人的生活，模仿别人的行为，模仿别人的谈吐，模仿菜谱，时装，写作，音乐，家具…什么不模仿？模仿万岁。
我想给大家介绍一下村上在美国英文版的三位重要翻译者，Jay Rubin, 杰.鲁宾。老先生74岁了，在芝加哥大学获得日本文学博士，在哈佛，华盛顿大学都任过教职。Philip Gabriel, 亚利桑那大学东亚研究所的主任。Alfred Birnbaum, 在日本长大的美国人，翻译家。没有一个翻译家能完全不走样地翻译一部外语作品，毕竟另一个文化的习惯，语气，是很难用文字表现的。但这三位翻译家的工作，我认为是无与伦比了。鲁宾教授谈到有时他会给村上发邮件，讨论某些习惯用法，村上一般回信很快，75%的时候，他会说：Do whatever works in English. 英文怎么顺就怎么译。毕竟村上自己就是翻译家，他明白make sense比亦步亦趋地符合原文更重要。
我还从来没听说村上抗议过他的英文版本有问题。上面这三位译者都是严谨的学者，也是村上的忠实粉丝。这让我想到前几年看过杨澜和耶鲁大学教授蔡美儿的访谈，一个小时的访谈，蔡美儿教授对她的《虎妈战歌》一书的中文版至少做了五次大声表明：“那个翻译有问题...翻译有误，读者理解错了。” 据说国内常常请一些在校研究生博士生翻译一些畅销书，半个月一个月出一本，错误连篇，读者痛苦不堪。国内村上的翻译多是由林少华教授执笔，质量应该是过关的吧，但我也看到网上有读者提出异议。我选了《且听风吟》中的一小段，把中文和英文的翻译对照来看，英文翻译他从纽约的帝国大厦跳楼自杀，中文是纽约的摩天大楼。这个细节很重要，纽约的摩天大楼比比皆是，而帝国大厦世界只有一个，很多电影在那里拍过，那里发生过一些历史上著名的跳楼自杀案，而日语里村上到底用的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我非常欣喜地给大家介绍voice actor，Rupert Degas 鲁伯特.德加斯, OMG, he is brilliant, utterly, completely brilliant! 如果奥斯卡设一个最佳配音奖的话，非德加斯莫属。这个出生在伦敦的英国演员现居澳大利亚悉尼。他朗读了村上好几本英文版的作品，他读得如此出神入化，活龙活现，为村上的作品大大增色，村上真的应该把英文版朗读权只给他一个人。德加斯所有的书都读的好，和村上的作品没有关系，要不是他读《舞舞舞》，我可能不会一口气听完。他为美国读者读的时候，用的是美音，给英国读者读当然是他本来的伦敦口音。他用自己的诠释，赋予每个角色很分明的声音和谈吐个性，我真想知道村上对此有何看法。在《寻羊冒险记》里，他把羊博士和上司的一问一答读的如此滑稽，我反复不断地听了好几遍，每次都过瘾的直咽口水。当然，首先村上把那一段写的荒诞幽默，令人拍案叫绝。
村上的短篇小说也精彩，比如我正在读的这本《盲柳和睡女》，人物个个奇特，却又貌似正常，村上总是可以迅速进入主题，结尾从来不显仓促。他的节奏真是把握得分毫不差，我只有五体投地的份儿。
我有朋友人喜欢他的《且听风吟》和《挪威的森林》，我更喜欢他中后期的作品，已经到了炉火纯青，不能再纯青的地步。我还没看过他的游记，但跑步那本回忆录，我觉得比较平常，归纳起来就是：我从来没走过。也就是说，他想做什么事，就把它做到底。而我最为钟情的，是他的小说，现实与超现实，魔幻加惊怵，时不时还加点小科幻，只有一个字, brilliant。
现在，我的手上是一本刚买来的，村上登上了纽约时报畅销榜的小说，Colorless Tsukuru Tazaki and His Years of Pilgrimage,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只看了介绍，我已经蠢蠢欲动。我希望有鲁伯特.德加斯的朗读版，以后开车走路的时候可以听，听侦探小说是人生多么美妙的享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