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对话
“我出柜了。”
会长的脸色稀松平常,似乎是在讲一件根本与他无关的事。我拿着汤勺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半天才想起回了句。
“真的?”
“嗯,我向我爸出柜的。我以为他会打死我,结果没有,”会长说,“他耷拉着脑袋看了我好久,只说了两个字‘好吧’。”
会长跟我告别的两个月里经历了很多,而且都还写在了脸上。他比两个月前足足瘦了二十斤,因为生了一场大病,水米不沾,整晚整晚地吐血;他自视甚高,却在北京奋斗五年一无所得,不得不辞掉工作跑回老家,三天两头跟父母吵架;他跟个富二代男朋友谈了场天雷地火的恋爱,正准备同居时,却被对方以恐婚症分手……如果换作adele或者taylor swift,下半生的专辑素材肯定都不用发愁了。
“怎么会突然想起出柜?不怕被爸妈赶出去么。”
“我去了趟老家的艾滋防控中心,”会长娓娓道来,“太可怕了,真的是太可怕了。你知道吗?在我们那里,他们竟然约炮不戴套!感染率将近15%,你知道15%是什么概念吗?就是说你跟七个人约,里头就有一个艾滋病毒携带者!”
“你知道他们怎么约吗?他们在公园里头约,在厕所里头约,在浴室里头约,在一切你根本没法想象的地方约。看对了眼就脱裤子,脱了裤子就打炮,防控中心有个19岁的男生,感染艾滋病三年了,他说他14岁的时候就去浴室里约了。他不仅有艾滋,还有菜花,对,就是菜花——他跟家里早就闹掰了,父母不管,只能来防控中心求助。那天他们正好要给那小男生动手术,防控中心没有外科医生,几个人凑钱请了个江湖大夫,就拿那种手术用的酒精灯给他烧。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吗?你见过杀猪去毛吗?对对,就跟那个差不多,把猪吊起来点火烧,皮肉烧黑了,毛就自然脱了……那小孩叫得也跟杀猪差不多……不,可能还要更惨烈一点,起码,猪是死的,他还活着。”
“然后我们聊天,我说我是不会结婚的,我会出柜,他们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盯着我。那个中心的主任也是个gay,今年快四十,有妻有女,用他的话说,结婚才是他人生的开始……为啥?没负担了呗,结了婚就可以出来随便玩,随便约,没人管,老了还有人养着……他们劝我结婚,他们还劝那个男孩儿结婚……对,就是那个19岁的艾滋病男生,他们还拼命地教他,怎样生一个不带病毒的宝宝……”
会长说到最后默默地闭上了眼,他说,还好那里有两个新来的大学生志愿者,似乎不认同这些狗屎理论,这让我觉得,我们还有希望。
“你知道吗,我曾经酗酒,是真的酗酒,不是你每晚喝两三瓶啤酒那种小打小闹——我每晚要喝一整瓶芝华士……醉?当然醉啊,醉了就去马桶边趴着吐,天旋地转,吐完了就在马桶边扶着睡……”
“我不快乐,我曾经非常不快乐——当然,我现在也是。我不想见人,不想说话,工作都是狗屎,同事都是傻逼。张先生,你知道吗?我是个非常骄傲的人,我曾经以为没有什么我不能做的,但结果呢?在北京混了五年,一事无成,这对我打击有多大你明白吗?”
“但你现在看上去还蛮好的,虽然……”我安慰会长说。
“虽然我出柜,被男朋友甩,没工作,穷,还长得不好看,对吗?”会长笑嘻嘻地把我想说的话全抢了过去,“那是因为我想通了。”
“想通了?”
“我要接受一个平凡的自己,一个不快乐的自己。我所要的不是想办法让自己非凡,让自己快乐——那只会让我更加不快乐。我不需要一副打了鸡血的样子,我就是这样一个焉哒哒的人呐。就像我没有必要把面前这堆狗屎吃完一样——噢,对不起,这都是厨师的错,不是因为你选了这家餐厅的关系。”
“我爸是个军人,小时候就喜欢拿皮带抽我,我从小就是被皮带抽过来的,抽着上学,抽着考试,抽着工作。这么说吧,父亲的角色,在我的生活中是没有的,皮带占的分量还要重点。我曾经以为我也会被那皮带抽着结婚,抽着生孩子,抽着长出白头发……如果我爸死了,我肯定要那根皮带跟他陪葬。”
但我后来想通了,如果要我在结婚和死亡里选择一个,我选死亡,他严肃地对我点了点头,我真的以为,跟我爸出柜后,他会杀了我。
“但他没有不是吗?”会长颇有点兴奋地说,“那个时候,我头一回觉得父亲在我生活中的分量,比皮带还是要重点。”
只有我才清楚我想要什么,这是我作为一个人的选择。
“我知道有许多gay往北京上海跑,话说,我当年不就是这么跑过来的么?离家远啊,父母管不了啊,逼格高啊——你看我老家的gay多low啊,跟你在北京看到的不一样吧,一个个长得鲜活水灵,穿得珠光宝气,哪能到处都那么好!刚才告诉你了吧,我们那儿的gay,能在厕所里头干起来呢!”
“但对我来说这有什么意义呢?我就是一个平庸的人,就该过平庸的生活。”
我把一个这么平庸的自己,寄生在一个高大洋气上档次的城市传说上头。好像只要告诉别人“我在北京生活”就能熠熠发光似的,但我活在这里的一地鸡毛,我比谁都清楚。
“我必须要离开这里,就像当初我决定来到这里一样,”他说,“我要放了我自己。”
“出柜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吧,”我举起杯子冲着会长说,“祝贺你。”
会长跟我回碰了一下:“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你不能用逃避生活的方式来获得平静。
“跑到北京没用,跑到美国没用,跑到月球去都没用,”会长说,“这个社会里,很多人不理解gay,这我明白——但我万万没想到,就连gay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强迫自己过‘普通人’的生活——张先生,逃避自己不可能得到安宁,顶多是麻醉罢了。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么?”
“你也要接受你是一个不容易开心的人。”
“我夜里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失眠。”我说。
“那就不用睡,爬起来看书。”
想着糟糕,我该不会是失眠了吧——这只会让你的失眠越来越严重。
”张先生啊,不要害怕,永远要直面生活,爱它,然后,放弃它。“
”你偷了时时刻刻的台词噢。“
”因为确实就是这么回事儿嘛。“
会长的脸色稀松平常,似乎是在讲一件根本与他无关的事。我拿着汤勺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半天才想起回了句。
“真的?”
“嗯,我向我爸出柜的。我以为他会打死我,结果没有,”会长说,“他耷拉着脑袋看了我好久,只说了两个字‘好吧’。”
会长跟我告别的两个月里经历了很多,而且都还写在了脸上。他比两个月前足足瘦了二十斤,因为生了一场大病,水米不沾,整晚整晚地吐血;他自视甚高,却在北京奋斗五年一无所得,不得不辞掉工作跑回老家,三天两头跟父母吵架;他跟个富二代男朋友谈了场天雷地火的恋爱,正准备同居时,却被对方以恐婚症分手……如果换作adele或者taylor swift,下半生的专辑素材肯定都不用发愁了。
“怎么会突然想起出柜?不怕被爸妈赶出去么。”
“我去了趟老家的艾滋防控中心,”会长娓娓道来,“太可怕了,真的是太可怕了。你知道吗?在我们那里,他们竟然约炮不戴套!感染率将近15%,你知道15%是什么概念吗?就是说你跟七个人约,里头就有一个艾滋病毒携带者!”
“你知道他们怎么约吗?他们在公园里头约,在厕所里头约,在浴室里头约,在一切你根本没法想象的地方约。看对了眼就脱裤子,脱了裤子就打炮,防控中心有个19岁的男生,感染艾滋病三年了,他说他14岁的时候就去浴室里约了。他不仅有艾滋,还有菜花,对,就是菜花——他跟家里早就闹掰了,父母不管,只能来防控中心求助。那天他们正好要给那小男生动手术,防控中心没有外科医生,几个人凑钱请了个江湖大夫,就拿那种手术用的酒精灯给他烧。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吗?你见过杀猪去毛吗?对对,就跟那个差不多,把猪吊起来点火烧,皮肉烧黑了,毛就自然脱了……那小孩叫得也跟杀猪差不多……不,可能还要更惨烈一点,起码,猪是死的,他还活着。”
“然后我们聊天,我说我是不会结婚的,我会出柜,他们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盯着我。那个中心的主任也是个gay,今年快四十,有妻有女,用他的话说,结婚才是他人生的开始……为啥?没负担了呗,结了婚就可以出来随便玩,随便约,没人管,老了还有人养着……他们劝我结婚,他们还劝那个男孩儿结婚……对,就是那个19岁的艾滋病男生,他们还拼命地教他,怎样生一个不带病毒的宝宝……”
会长说到最后默默地闭上了眼,他说,还好那里有两个新来的大学生志愿者,似乎不认同这些狗屎理论,这让我觉得,我们还有希望。
“你知道吗,我曾经酗酒,是真的酗酒,不是你每晚喝两三瓶啤酒那种小打小闹——我每晚要喝一整瓶芝华士……醉?当然醉啊,醉了就去马桶边趴着吐,天旋地转,吐完了就在马桶边扶着睡……”
“我不快乐,我曾经非常不快乐——当然,我现在也是。我不想见人,不想说话,工作都是狗屎,同事都是傻逼。张先生,你知道吗?我是个非常骄傲的人,我曾经以为没有什么我不能做的,但结果呢?在北京混了五年,一事无成,这对我打击有多大你明白吗?”
“但你现在看上去还蛮好的,虽然……”我安慰会长说。
“虽然我出柜,被男朋友甩,没工作,穷,还长得不好看,对吗?”会长笑嘻嘻地把我想说的话全抢了过去,“那是因为我想通了。”
“想通了?”
“我要接受一个平凡的自己,一个不快乐的自己。我所要的不是想办法让自己非凡,让自己快乐——那只会让我更加不快乐。我不需要一副打了鸡血的样子,我就是这样一个焉哒哒的人呐。就像我没有必要把面前这堆狗屎吃完一样——噢,对不起,这都是厨师的错,不是因为你选了这家餐厅的关系。”
“我爸是个军人,小时候就喜欢拿皮带抽我,我从小就是被皮带抽过来的,抽着上学,抽着考试,抽着工作。这么说吧,父亲的角色,在我的生活中是没有的,皮带占的分量还要重点。我曾经以为我也会被那皮带抽着结婚,抽着生孩子,抽着长出白头发……如果我爸死了,我肯定要那根皮带跟他陪葬。”
但我后来想通了,如果要我在结婚和死亡里选择一个,我选死亡,他严肃地对我点了点头,我真的以为,跟我爸出柜后,他会杀了我。
“但他没有不是吗?”会长颇有点兴奋地说,“那个时候,我头一回觉得父亲在我生活中的分量,比皮带还是要重点。”
只有我才清楚我想要什么,这是我作为一个人的选择。
“我知道有许多gay往北京上海跑,话说,我当年不就是这么跑过来的么?离家远啊,父母管不了啊,逼格高啊——你看我老家的gay多low啊,跟你在北京看到的不一样吧,一个个长得鲜活水灵,穿得珠光宝气,哪能到处都那么好!刚才告诉你了吧,我们那儿的gay,能在厕所里头干起来呢!”
“但对我来说这有什么意义呢?我就是一个平庸的人,就该过平庸的生活。”
我把一个这么平庸的自己,寄生在一个高大洋气上档次的城市传说上头。好像只要告诉别人“我在北京生活”就能熠熠发光似的,但我活在这里的一地鸡毛,我比谁都清楚。
“我必须要离开这里,就像当初我决定来到这里一样,”他说,“我要放了我自己。”
“出柜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吧,”我举起杯子冲着会长说,“祝贺你。”
会长跟我回碰了一下:“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你不能用逃避生活的方式来获得平静。
“跑到北京没用,跑到美国没用,跑到月球去都没用,”会长说,“这个社会里,很多人不理解gay,这我明白——但我万万没想到,就连gay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强迫自己过‘普通人’的生活——张先生,逃避自己不可能得到安宁,顶多是麻醉罢了。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么?”
“你也要接受你是一个不容易开心的人。”
“我夜里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失眠。”我说。
“那就不用睡,爬起来看书。”
想着糟糕,我该不会是失眠了吧——这只会让你的失眠越来越严重。
”张先生啊,不要害怕,永远要直面生活,爱它,然后,放弃它。“
”你偷了时时刻刻的台词噢。“
”因为确实就是这么回事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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