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的流亡(残篇)
在法国西南和西班牙接壤的地方,有许多西班牙内战的失败者,最后从这里逃到法国,在那里活下去,或者,像马查多一样,在那里死去。他们被弗朗哥的军队追逐,被法国政府扣押,关在专门的“集中营”里,他们有许多信札和记录保存下来,这一份记录有可能存在,但它失落了,我在那片土地行走的时候,也并未见到它。后来我愿意将之重写,但这尚未完成,只是一个残篇。
4月14日,西班牙第二共和国的国庆日,现在国庆日早已不是这一天,可有些人在这一天诞生,有些人为这一天死去,我想,这个日子仍然有特殊意义。
蝴蝶啊,比利牛斯山的女儿,
海的精灵!
请把这溺死者的灵魂和信,
带给阿玛莉亚。
西班牙的流亡
风的冷,雨的冷
比冷更冷的冷:
它的名字叫一月
1939年1月
破败的村镇,被遗弃的土地
流亡的西班牙啊
道路像行人一样沉默
旧报纸裹在脚上
鞋底的绳索快要磨断了
共和的翅膀沾满被轰炸的泥
沿着比利牛斯山
沿着国境线
向东,向东……
巴塞罗那或是法国
斗争或溃逃
选择越来越少
人越来越多
平民,军人,在无尽的雨中,
向东
不知名的根系,芜菁,漫长雨中
漫长的微弱之火,大地残存的精力
和热气,在陌生的树下,进入
不再有言语的口中
路边的石头和远方的山
它们用古老的固执拒绝回答
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询问
不需要观察飞鸟在他人眼中的行迹,不需要
在巴塞罗那和法国之间犹豫,战争
已经输了。为了什么再去战斗?战争
已经输了。可又怎能不去战斗,怎能就这样
离开你,西班牙,即便战争
已经输了。我们是否该和你一起
在这边土地上死去,我们愚蠢而亲爱的共和国?
埃布罗,完全属于我们的河流
死者们现在完全属于你,我们
幸存者,我们不说话,因为能够听见的耳朵
已经全部震聋了。我们感到,雨,我们看到
雨,无声无息的雨,倒下,如同我们自己
我们被杀,也杀人,杀死敌人,杀死逃兵,杀死
可疑分子。尸体还没有变成骨头,我们
就被迫上路,身上只有武器和疲惫
两个民兵被派去补充军需,两位战友的信
在口袋里,他们来到了农舍,但似乎弄错了地址
一个少年抱着肚子,仿佛要生产;靠近门的老太太
魂一样轻,一样昏暗,空荡荡的巢穴,两只
脸上洞开的野兽。民兵掏出信,老太太看完后
点点头。他们不知道是否该索要粮食,老人说:
半年前,两个像你们一样的民兵来到家里,他们
没有信,但也一样索要粮食,我们给了粮食,他们
又索要金子和首饰,可我们哪有金子和首饰!他们
扯下我的结婚戒指,敲下我的牙,我的小露琪亚
被高个儿带上楼“讯问”,矮个儿用枪指着我们,
我们都举着手,等着。我的孙子想给我擦擦滴下来的
血,枪响了,他倒下了。矮个儿说只是为了吓吓他,
等下他就会爬起来。然后他们走了。我的孙子
没有爬起来,小露琪亚再也不张嘴说话。他们看着
小露琪亚,也说不出话。老人给他们粮食,感谢他们
带来消息,请他们不要告诉自己的两个儿子这里
发生了什么,因为现在他们需要继续战斗。他们
离开了。我回头,小露琪亚,这个少女,哦,不
这个孩子,她的身体被那个她想要保护的、强加的
生命变得那么
沉重
在生命的土地上我们收获死者,除了死亡,今年
我们还能收获什么?德国的秃鹫在撒种,西班牙的鹰隼
也在播撒,一个个死者长出来,代替庄稼。我们看着
死者,我们和死者同行,我们也将变成
死者。看路边那棵被天雷斩断的树,树桩
催出一片沉重的叶子。我们会倒下,叶子会让根系
活下去。活下去吧,西班牙,即便我们死去
而你,我的阿玛莉亚,你的脸沾满了同样的尘土
你却只顾着擦拭那些兄弟的脸,你的眼睛,能让石头
说话的眼睛,现在也无法让死者复活。它们累了
这最珍贵的眼睛,满是男人们满身的疲倦和伤口
如果现在我们仍在那一个安达卢西亚,你的眼睛会像
昔日,满是男人们满脸的爱慕和手中的鲜花,不
你不该属于这里,你的眼睛只该因为爱情而闪烁
或者红肿,不,你属于这里,你是我们的姐妹,我们的
看护,你是死亡共和国遗腹的女儿,你是未来永不疲倦的母亲
可你累了,睡吧,你累了,我的肩膀或者他的肩膀
靠着睡吧,我们在这没有床也没有坟墓的土地上
做你的枕头,随便选一个吧,现在我们不再彼此嫉妒
你不再是我们的情人,你是我们每个人的情人
睡吧,在这没有床也没有坟墓的土地上,像那时
在安达卢西亚的露台上一样,我们的阿玛莉亚
睡吧
而我们站着,在岗哨上站着,直直站着,站着
而不倒下,这是我们仅存的胜利。一起站岗的巴勃罗
告诉我必须做出选择,要么跟着大部队向北,要么
跟他一起向巴塞罗那回返。最后的战斗时刻到了,活着
还是死去,这样活着等于已经死去,活下去的愿望
如此强烈,可我愿意为了共和国
死去,即便这无法挽回战争,即便我也不知道
这还有什么意义。雨中的晨曦如此黑,阿玛莉亚
还睡着,现在只有梦中她才有笑容,睡吧,我的姐妹
我对着树下的她呢喃着,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将
去南方,在我们的土地上死去
一天过去。夜色中我们看到火把,那些喧嚣着离去的
长枪党徒大笑,我们低低伏下身子,等待着,夜恢复
寂静,只有雨的声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进到屋里,一个完全赤裸的年轻女人躺着,脖子和胸前
大开的血口绕着她的身体染红了地面,她的乳房
被钉在门板上,墙上用血写着
“未来的西班牙不需要共和的奶!”
一个婴儿趴在地上。它还活着。我们抱起它,它开始
啼哭
怎么办?这个可怜的孩子,和我们一样,它的母亲
死了,它将在哪里长大?谁来抚养它?我们吗
跟我们去南方?带着它去送死吗?必须有人把它送到
北方,追上大部队,越过国境线
决定了。我带着孩子向北,回到了我们曾经宿营的地方
再向北。雪落下。那么大,那么密,一片死寂的白
我迷失在山中,山的那一边才是法国,峰顶在哪里
这天赐的白色裹尸布,我还不想坠入遗忘!孩子
吃不下我嚼碎的粮食,只喝了两口水,孩子啊
母亲!我还不能倒下,再给我一点精力和时间
山村的光像是不真实的希望,人,那么多人,
火光,疲惫的微笑,军官,驼背的农民,打打
闹闹的孩子,唱着旧日歌谣的民兵。一个女人
把我怀中的孩子接了过去,问我
是不是你自己的?我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
她笑笑,抱着孩子进了一间屋子。我被她
领到另一间屋子,更大,更明亮,炉火
点燃了,一张桌子,一席难以置信的盛筵
她给我添上一副餐具,让我和她一起坐在
姑娘和小伙儿中间。“明天我们就要上路
穿过国境线之后,我们就分开,今晚是我们
最后一次畅饮,为自由而饮,为共和国而饮
为了同志情谊而饮!喝吧,在这最后属于
西班牙的夜晚!”
我们喝光了所有的酒,胡言乱语开着玩笑,
围着桌子手拉手跳了起来,炉火让墙上
舞动的影子都带上往昔的玫瑰色泽。这酒
这舞蹈,让我忘记了战争和危险,这酒
这舞蹈,把我们灵魂变柔软,让我们重获
青春、生命和希望。她指着那些少女说
“这些是扮成男孩一直帮助我们的姑娘,现在
她们是姐妹,是情人,是妻子。明天我们就要分开
今晚是最后的欢聚,你可以到我房间来。”
我说我的阿玛莉亚在前方,我……
她微笑着捂住我的嘴,勾住我的脖子吻了一下
我的额头,告诉我:“去找你的阿玛莉亚吧
我叫萨拉,别忘了我。”然后向我道晚安
我告诉萨拉我要向南回到我的部队,请她照顾
那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或者把它带给前方的
阿玛莉亚。她笑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这是个男孩儿,她说她会照顾好孩子,用不到
“你的阿玛莉亚”
雪停了
白山钻回眼珠的黑
一整夜
星星指向北方
请你们把我的目光
照向我娇羞的女郎
如果她头上没有屋顶
如果雪也在山的那一边止息
就请你们把我彻夜的注视
带给我心爱的姑娘
天光再一次唤醒大地
从黑暗的巅峰
云开始代替雪下山
昨夜火光下恍若熟知的面孔
漂游成无法张嘴的阴魂
我也一样无声飘荡着
同样失去喉结的男子不敢出声
怕发出雪中山鸡的鸣叫
引来猎人和狂吠的犬
失败者不仅失去脚下的土地
也失去口中的语言
等我们越过国境线
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嘴
什么样的脸和什么样的鼻孔
别了,阿玛莉亚,我没法再去见你
我要回到巴勃罗前去赴死的地方
4月14日,西班牙第二共和国的国庆日,现在国庆日早已不是这一天,可有些人在这一天诞生,有些人为这一天死去,我想,这个日子仍然有特殊意义。
蝴蝶啊,比利牛斯山的女儿,
海的精灵!
请把这溺死者的灵魂和信,
带给阿玛莉亚。
西班牙的流亡
风的冷,雨的冷
比冷更冷的冷:
它的名字叫一月
1939年1月
破败的村镇,被遗弃的土地
流亡的西班牙啊
道路像行人一样沉默
旧报纸裹在脚上
鞋底的绳索快要磨断了
共和的翅膀沾满被轰炸的泥
沿着比利牛斯山
沿着国境线
向东,向东……
巴塞罗那或是法国
斗争或溃逃
选择越来越少
人越来越多
平民,军人,在无尽的雨中,
向东
不知名的根系,芜菁,漫长雨中
漫长的微弱之火,大地残存的精力
和热气,在陌生的树下,进入
不再有言语的口中
路边的石头和远方的山
它们用古老的固执拒绝回答
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询问
不需要观察飞鸟在他人眼中的行迹,不需要
在巴塞罗那和法国之间犹豫,战争
已经输了。为了什么再去战斗?战争
已经输了。可又怎能不去战斗,怎能就这样
离开你,西班牙,即便战争
已经输了。我们是否该和你一起
在这边土地上死去,我们愚蠢而亲爱的共和国?
埃布罗,完全属于我们的河流
死者们现在完全属于你,我们
幸存者,我们不说话,因为能够听见的耳朵
已经全部震聋了。我们感到,雨,我们看到
雨,无声无息的雨,倒下,如同我们自己
我们被杀,也杀人,杀死敌人,杀死逃兵,杀死
可疑分子。尸体还没有变成骨头,我们
就被迫上路,身上只有武器和疲惫
两个民兵被派去补充军需,两位战友的信
在口袋里,他们来到了农舍,但似乎弄错了地址
一个少年抱着肚子,仿佛要生产;靠近门的老太太
魂一样轻,一样昏暗,空荡荡的巢穴,两只
脸上洞开的野兽。民兵掏出信,老太太看完后
点点头。他们不知道是否该索要粮食,老人说:
半年前,两个像你们一样的民兵来到家里,他们
没有信,但也一样索要粮食,我们给了粮食,他们
又索要金子和首饰,可我们哪有金子和首饰!他们
扯下我的结婚戒指,敲下我的牙,我的小露琪亚
被高个儿带上楼“讯问”,矮个儿用枪指着我们,
我们都举着手,等着。我的孙子想给我擦擦滴下来的
血,枪响了,他倒下了。矮个儿说只是为了吓吓他,
等下他就会爬起来。然后他们走了。我的孙子
没有爬起来,小露琪亚再也不张嘴说话。他们看着
小露琪亚,也说不出话。老人给他们粮食,感谢他们
带来消息,请他们不要告诉自己的两个儿子这里
发生了什么,因为现在他们需要继续战斗。他们
离开了。我回头,小露琪亚,这个少女,哦,不
这个孩子,她的身体被那个她想要保护的、强加的
生命变得那么
沉重
在生命的土地上我们收获死者,除了死亡,今年
我们还能收获什么?德国的秃鹫在撒种,西班牙的鹰隼
也在播撒,一个个死者长出来,代替庄稼。我们看着
死者,我们和死者同行,我们也将变成
死者。看路边那棵被天雷斩断的树,树桩
催出一片沉重的叶子。我们会倒下,叶子会让根系
活下去。活下去吧,西班牙,即便我们死去
而你,我的阿玛莉亚,你的脸沾满了同样的尘土
你却只顾着擦拭那些兄弟的脸,你的眼睛,能让石头
说话的眼睛,现在也无法让死者复活。它们累了
这最珍贵的眼睛,满是男人们满身的疲倦和伤口
如果现在我们仍在那一个安达卢西亚,你的眼睛会像
昔日,满是男人们满脸的爱慕和手中的鲜花,不
你不该属于这里,你的眼睛只该因为爱情而闪烁
或者红肿,不,你属于这里,你是我们的姐妹,我们的
看护,你是死亡共和国遗腹的女儿,你是未来永不疲倦的母亲
可你累了,睡吧,你累了,我的肩膀或者他的肩膀
靠着睡吧,我们在这没有床也没有坟墓的土地上
做你的枕头,随便选一个吧,现在我们不再彼此嫉妒
你不再是我们的情人,你是我们每个人的情人
睡吧,在这没有床也没有坟墓的土地上,像那时
在安达卢西亚的露台上一样,我们的阿玛莉亚
睡吧
而我们站着,在岗哨上站着,直直站着,站着
而不倒下,这是我们仅存的胜利。一起站岗的巴勃罗
告诉我必须做出选择,要么跟着大部队向北,要么
跟他一起向巴塞罗那回返。最后的战斗时刻到了,活着
还是死去,这样活着等于已经死去,活下去的愿望
如此强烈,可我愿意为了共和国
死去,即便这无法挽回战争,即便我也不知道
这还有什么意义。雨中的晨曦如此黑,阿玛莉亚
还睡着,现在只有梦中她才有笑容,睡吧,我的姐妹
我对着树下的她呢喃着,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将
去南方,在我们的土地上死去
一天过去。夜色中我们看到火把,那些喧嚣着离去的
长枪党徒大笑,我们低低伏下身子,等待着,夜恢复
寂静,只有雨的声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进到屋里,一个完全赤裸的年轻女人躺着,脖子和胸前
大开的血口绕着她的身体染红了地面,她的乳房
被钉在门板上,墙上用血写着
“未来的西班牙不需要共和的奶!”
一个婴儿趴在地上。它还活着。我们抱起它,它开始
啼哭
怎么办?这个可怜的孩子,和我们一样,它的母亲
死了,它将在哪里长大?谁来抚养它?我们吗
跟我们去南方?带着它去送死吗?必须有人把它送到
北方,追上大部队,越过国境线
决定了。我带着孩子向北,回到了我们曾经宿营的地方
再向北。雪落下。那么大,那么密,一片死寂的白
我迷失在山中,山的那一边才是法国,峰顶在哪里
这天赐的白色裹尸布,我还不想坠入遗忘!孩子
吃不下我嚼碎的粮食,只喝了两口水,孩子啊
母亲!我还不能倒下,再给我一点精力和时间
山村的光像是不真实的希望,人,那么多人,
火光,疲惫的微笑,军官,驼背的农民,打打
闹闹的孩子,唱着旧日歌谣的民兵。一个女人
把我怀中的孩子接了过去,问我
是不是你自己的?我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
她笑笑,抱着孩子进了一间屋子。我被她
领到另一间屋子,更大,更明亮,炉火
点燃了,一张桌子,一席难以置信的盛筵
她给我添上一副餐具,让我和她一起坐在
姑娘和小伙儿中间。“明天我们就要上路
穿过国境线之后,我们就分开,今晚是我们
最后一次畅饮,为自由而饮,为共和国而饮
为了同志情谊而饮!喝吧,在这最后属于
西班牙的夜晚!”
我们喝光了所有的酒,胡言乱语开着玩笑,
围着桌子手拉手跳了起来,炉火让墙上
舞动的影子都带上往昔的玫瑰色泽。这酒
这舞蹈,让我忘记了战争和危险,这酒
这舞蹈,把我们灵魂变柔软,让我们重获
青春、生命和希望。她指着那些少女说
“这些是扮成男孩一直帮助我们的姑娘,现在
她们是姐妹,是情人,是妻子。明天我们就要分开
今晚是最后的欢聚,你可以到我房间来。”
我说我的阿玛莉亚在前方,我……
她微笑着捂住我的嘴,勾住我的脖子吻了一下
我的额头,告诉我:“去找你的阿玛莉亚吧
我叫萨拉,别忘了我。”然后向我道晚安
我告诉萨拉我要向南回到我的部队,请她照顾
那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或者把它带给前方的
阿玛莉亚。她笑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这是个男孩儿,她说她会照顾好孩子,用不到
“你的阿玛莉亚”
雪停了
白山钻回眼珠的黑
一整夜
星星指向北方
请你们把我的目光
照向我娇羞的女郎
如果她头上没有屋顶
如果雪也在山的那一边止息
就请你们把我彻夜的注视
带给我心爱的姑娘
天光再一次唤醒大地
从黑暗的巅峰
云开始代替雪下山
昨夜火光下恍若熟知的面孔
漂游成无法张嘴的阴魂
我也一样无声飘荡着
同样失去喉结的男子不敢出声
怕发出雪中山鸡的鸣叫
引来猎人和狂吠的犬
失败者不仅失去脚下的土地
也失去口中的语言
等我们越过国境线
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嘴
什么样的脸和什么样的鼻孔
别了,阿玛莉亚,我没法再去见你
我要回到巴勃罗前去赴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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