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水长东 作者杜若 强推绝对好文!文笔甚好!

Green

来自: Green(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2011-06-27 17:2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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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Green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7:52:27

    第一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3) 自己怎么答的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晕沉沉地上了轿。 ——或许,再也不能看见了。 转念到此,心底一片彻寒,便如从帘缝里渗进来的风。 到行苑时,天色已暗。如月听得外面脚步杂乱,仿佛许多人走动,却听不见一点旁的声音,掀帘子看了一眼,见轿子正从两座大帐间穿过,两旁都是兵士,正生灶做饭。如月从没见过这么多穿军服的人,心头一突,忙放下手。 又行了一阵,却听外面有人笑着招呼:“陈公公。”又问:“这是谁啊?” 陈明冷冷回他:“是你问的吗?”那人便不做声了。 不多时,落下轿子。陈明亲自上来打起轿帘:“容姑娘,请吧。” 如月下了轿,迎面是扇垂花门,进门小小的一个院子,里面一溜五间房。陈明引她进了东首的一间,指了炕上让她坐,一时又捧茶捧果,倒弄得如月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陈明笑说:“姑娘且在这儿坐会儿,吃口茶,我去去就回来。若有人问起,姑娘就说我的名字。” 如月应了,陈明看她的意思还要往外送,忙摆着手拦住:“姑娘可别客气,往后仰仗姑娘的地方多了。”交代完,自往内院来。 刚进月门,正见上房丫鬟玉秀从屋里出来,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去。 “王爷这会儿干什么呢?” “在书房写信。”玉秀站定脚,目光往陈明脸上一绕,微微冷笑地说,“你可真出息了,出去买个茶叶买了这半天,我只当你掉沟里摔折了腿呢!” 陈明故意把双眼睛瞪得滚圆,“玉秀姐姐,你神了!我今儿出门没走多远,就摔了个大跟头,腿没折,新上身的衣裳剐了个大口子。” 他拧出满脸懊恼,逗得玉秀“扑哧”一笑。 “可是呢——”陈明话锋一转,存心拉长了调子,“这一跟头可不白摔。” “怎么,摔出金子来了?” “比金子贵重!” 陈明看看四下无人,往她身边凑了凑,小声说:“我捡了宝回来,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这事儿还得找你帮个忙呢。” 玉秀“哼”了一声,“打量我会信你那些个鬼话?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真的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呐?”陈明急得赌咒,“骗你让我嘴里生个毒疮!好姐姐,快走吧,那‘宝’可捂不住。” 玉秀想了一想,点点头,“行,我跟你去看看,要是没什么稀罕的,下回你再有什么事儿就甭上我跟前来说了。” 陈明胸有成竹,领着玉秀出了内院,往东折到底,就是如月待的那个小院子。他在檐下放轻了脚步,快到门口时,冲身后的玉秀招招手:“你来看。” 玉秀探身往屋里看,只一眼,便如胸口被人狠狠锥了一下,猛地一震。 陈明耳语:“怎么样?” 玉秀只不搭腔,像被施法定了身似的,直愣愣地看了好半天,才吐了一句:“我的老天爷啊……” 陈明轻轻一扯她的袖子,两人退到角门外,玉秀兀自用手捂着胸口,惊疑莫定地说:“要不是亲眼看见,我才不敢相信……哎,你看清楚了没?她脚下可有影子?” 陈明“扑”地一笑,“好姐姐,你往哪儿想呢?那就是个活生生的人!” “活人……”玉秀慢慢地吁了口气,退了两步,倚着旁边的柿子树。经冬的柿子,一颗一颗红得宝石似的,悬在枝头,在微风夕阳里悠悠地晃着。玉秀抬头看了一会儿,恍惚地喃喃:“我真当是她的魂儿回来了……”忽地又一激灵,掉转脸来狠狠盯了陈明一眼:“你把这么个人弄回来,打的什么主意?” 陈明笑嘻嘻地说:“姐姐玲珑剔透的一个人,这还能不明白?你我见了她都这样,我就不信王爷见了能不……”他猛地将后半截话咽下去,朝两边看了看,才又说:“你想,办成了这事儿,将来会有多少好处?这是真真正正的一个‘宝’,姐姐你见了就舍得放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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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7:53:02

    第一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4) 玉秀垂下眼皮,顺手从袖中抽出一方银红福字汗巾,在额角按了按。这么冷的天气,哪里会出汗呢?不过是她太过专心时的小动作。陈明知道已经说动了她九分,倒不着急催问,静静地在一旁等着。 蓦地,半空中飞过一群晚归的鸟雀,扑啦啦扇翅的声音惊得玉秀一颤,顺势往天上看了几眼,自言自语地说:“天儿可不早了。” 陈明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只“嗯”了一声。 “王爷总还得要两个时辰才就寝,赶紧预备热水,让她洗澡换衣裳,也还来得及。” 陈明愣了愣才回过神:“今天晚上?会不会太急?” 玉秀微微笑道:“就是你说的那话,这‘宝’捂不住。再者,过一两天就到京了,回了府里安排起来可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陈明盘算一阵,点点头:“好,听你的。” 玉秀转身又进了院子。 如月仍在炕沿上坐着。没人时,悄悄打量这屋子,虽然只是行苑,一应的器具也是精致耀眼,从未见过。忽见门上悬的银红撒花软帘一动,忙低下头,只见一幅丝光闪闪的莲青夹裙挪到自己眼前,又听见陈明的声音赶着在叫:“玉秀姐姐。”也站起来,跟着叫了声:“玉秀姐姐。” 来人先不说话,仿佛仔细地在看她,忽然一双软软暖暖的手握起了她的手,一个娇脆的声音说:“你别跟他学!”如月下意识地抬起头,见一个鹅蛋脸,细长眼睛的女子微微含笑地望着自己,又说:“他是背着人叫一声,你可别学。这儿不兴叫姐姐、妹妹的。” 说着拉了她并肩坐在炕沿上,手一直握着。 “这府里的规矩多,比宫里都不差什么——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如月点点头,“那位陈公公说了。” “这又是一样,”玉秀笑着说,“咱们在王爷跟前伺候的人,叫名字就行了,像他呢,你叫他‘小陈’就是。” 陈明忙附和了声:“对。” “这些规矩待会儿我一样一样告诉你,全说了也说不清,我只能拣要紧的说,你可要好好记下。” 如月应下。玉秀又问:“多大年纪了?” “快十九了。” “十九?”玉秀微微露出惊异的神情,“那你嫁过人没有?” 如月摇摇头。 “许了人家?” “……也没。” 玉秀惊讶地问:“怎么会呢?你这般模样,怎么会还没有定亲事?” 如月轻声说:“其实许过人家,可还没大定,那人就得痨病,死了。紧跟着爹娘也都去了,那年我小弟才四岁。都说我命硬,所以……” 玉秀轻轻地舒了口气,脸上重又绽出笑容:“这才是天意。你若早早嫁了,可也就没了眼前的福分。”又上下打量如月几眼,说:“我看你的身量跟我差不多。年前我刚做了一身新衣裳,只年里上了回身,你要不嫌弃,先穿了我的吧。” 如月连忙道谢,玉秀却说:“谢我什么?往后……”只说了一半,忽然停下来,目光在她脸上盘桓片刻,叹了声:“老天爷已经给了你七分富贵,还有三分,要看你的造化。我看你是个不多话的,我们王爷也喜欢安静的人,这又占了一分。还有两分,就看今天晚上了。” 如月不声不响地听着,听到“今天晚上”几个字,身子突然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陈明在旁边笑说:“姐姐真谨慎,叫我看那两分也是全在,这事儿就是准的!” 玉秀却不言语,只轻轻拍了拍如月的手。 一时小丫鬟来说,澡盆浴汤已经备好,玉秀便领着如月去沐浴梳洗。果然一面将王府的各种规矩告诉给她,在端王面前如何举止、如何应对,哪些话该说、哪些话绝不能说,讲了一大篇,停下来问了句:“记住了多少?” 如月便复述了一遍,居然说得八九不离十。 玉秀不由惊异,望着她叹道:“这真是天照应!”又笑:“你原来是这样聪明的人,我那两分的担心,可又去了一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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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7:53:35

    第一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5) 那还剩下的一分担心是什么?如月忍不住想,却没有问。 等把头发擦干、梳好,玉秀取过自己的一身葱绿绫袄、蟹青裙子让她换上,退后几步一打量,拍着手说:“‘人要衣装’,这话再没错的!”又前后相了一遍,嘴里说:“人就怕比,这衣裳看你穿过,我往后都不敢上身了。”伸手替她理了理裙角,眉间忽然露出几分怅然,“唉,你穿我的旧衣裳,只怕也就这么一回了。” 如月一直默不作声地任她摆弄,听到这里,忽然深深地一福。 玉秀吓了一跳,转念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拉了她的手说:“你放心,我虽不肯说那句满话,心里也跟小陈想的一样,这事儿就是准的!只要你记得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待会儿见了王爷,可别心里一慌就忘了……” 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如月。良久,轻轻地说:“其实,你就算真忘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我想王爷他也绝不会责怪你的。” 眼见已到了戌正时分,玉秀领着如月往书房来。四下静悄悄的,一路上连半点人声也听不着,只听风拂树叶飒飒地轻响。如月跟在玉秀身后,蓦地抬头望了一眼,七分满的月悬在东天,流云聚散,月色晦明,倒像飘忽不定的心事。 到了书房外廊下,丫鬟茉香倚着柱子,脑袋便似小鸡啄米一样,正打瞌睡。 玉秀上去推了她一把,恨声道:“瞧你这不顶用的模样!我才不过让你顶这一会儿,你就敢打迷瞪!” 茉香揉揉眼睛直起身,不敢做声。 玉秀看一眼书房窗纸雪亮的烛光,问:“王爷还在里边?” “是。”茉香说,“一个多时辰没走动过了,只要了两回茶。”说着又往玉秀身后暗影里瞥了一眼,“那是谁啊?” 玉秀不答,只说:“我来了,你歇着去吧。” 茉香正在困头上,巴不得这一声,便不再理会,径自去了。 玉秀低声嘱咐一句:“在这儿等着。”自己进了书房。 如月依言在黑影里候着,听屋里玉秀的声音说:“王爷,换杯茶吧。”然后有个男人“嗯”了一声。跟着帘子一晃,玉秀端着托盘出来,又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 夜深风凉,树桠在月影地里阴恻恻地晃着,如月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不多时,玉秀端着新沏的茶出来,递到如月手上,“记着我刚才的话,沉住气,去吧。” “好。”如月低低地应了,转身到了书房门口,只稍稍地一顿,便迈过了那道门槛。 玉秀望着她,直到软帘隔断了视线,她忽觉那一瞬间残留印象中的身影,带着几分异样的决绝。不知为何,一分的担心反而压倒了九分的笃定,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轻轻地念了声佛。 也许因为只是在行苑的缘故,端王书房的陈设不似如月想象中那般争光耀眼,除去四角的烛台,书桌旁的屏风,就只有窗前的鎏金珐琅香炉,袅袅地散着淡香。 六尺宽的紫檀书桌后面,深青便服的男人伏首在案,正看着手里的信笺。也许是因为在烛光下,一瞥之间,权倾天下的摄政王给如月的印象就跟这屋子一样,并不似传言中那么咄咄逼人。 如月垂下头,看着脚下纤尘不染的青砖地面,一步一步地走到书桌旁。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说话,端王先开了口。 “放下吧。” 如月一怔,依言放下茶碗,拿着托盘站在书桌旁,不知该如何进退。 端王头也不抬地说:“没你的事了,出去听吩咐。” 如月只得应了声“是”,竟分辨不出心里到底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慢慢地退到门口,刚要转身,忽然端王又叫住了她:“等等。” 如月站住脚,看见烛光拉长的影子在自己脚边轻轻晃了晃,茶碗盖“叮”地一声轻响,端王该是端起了茶。过了片刻,他问:“新来的?” 如月轻声答:“是。” 端王又问:“陈明弄你进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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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7:54:24

    第一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6) 如月愣了愣,又答一声:“是。” 端王低低笑了几声,“那奴才……”却又不往下说了。 如月等了一会儿,只听笔尖在纸上划过的细微声响,大着胆子从眼皮底下看了一眼,只见端王手中的那管笔飞快地写着什么。 他既没有再吩咐出去,一时如月便僵立在门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屋里如此安静,如月下意识地忍着不让自己喘气,便只听得见端王轻微的呼吸。不知怎的,连这声音也无端地让她心慌。忽然她想抽身逃走,要是能够的话,她想回去乡间,十九年来她熟悉的那个家,茅屋、鸡圈、门前的石榴树,还有她的小弟。她想起日间和小弟分手的时候,八岁的孩子用力抱着她的腿哭:“姐姐,你享福去了,不要我了?”她狠着心答:“是,姐要走了,不能再带着你了。”心底忽地一凉,这一步是自己要走的,走了就不能回头。 “噼啪”一声,烛花轻爆。如月惊得一战,抬起头惶惶地朝四下看了看,忽见书桌后端王手里的笔一停,她猛地清醒,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来,连忙又低下头。端王正放下笔,目光从她发顶扫过。 “过来吧。”端王语气平淡,却是不容分辩的。 如月往前走了几步,觉察到端王站起身来,她迟疑着停下脚步。 烛火微摇,她看着那道颀长的影子移近,站定,几乎遮蔽了她眼前的光。 然后,一只手轻托起她的下巴,没来得及做好任何准备,两人的目光已经相触。临来之前玉秀再三嘱咐过,在端王面前头一条不可做的就是与他对视,然而在这一瞬间,如月发觉一切都不再由她自己掌控,面前的这双眼睛仿佛不由分说便攥取了她的视线,不容她避开。她只得望着那双深黑的眸子,望着眸子当中自己的影子,随着烛光微微晃动。然而,她望不见任何预期中的表情,那双眼睛冷漠得就像未曾融化的积雪,不带一丝温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端王放下手,慢慢地踱回书桌后坐下。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地放在胸前,半仰地看着她,颇含玩味的眼神,让她忽然感觉窘迫无比,即便低下头,也仍觉着头皮刺辣辣地难受。 “你是莱州人?”静默半晌,冷不丁听他问了这么一句。 如月忙定了定神,答声:“是。” “哪一县?” “保平。” 端王回想了一会儿,“正康元年,渭河大水,保平也被淹了吧?” “是。家里原有两亩薄田,就是那时候给淹了。” “水退之后,有旨发还,你们家的田没有拿回来吗?” 如月苦笑了一下,“拿回来得有地契,那时能逃出人去就不错了,哪儿想得起地契呢?后来爹娘过世,就越发没地方说去了。” “噢。”端王点了点头,语气里似乎显得有几分疲倦。然后又问起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靠什么过活之类的话。 如月再想不出他的心思是怎么拐到这些事上的,只觉得眼前的情形透着几分滑稽,却也不能不一一作答。 “你们就姊弟两个,租人家的地,种得过来?” 如月说:“一亩地,还应付得来。” “那够吃的?” 如月想了一想,低声说:“省一点,做针线也能赚一点,够了。” 端王不说话了。过了会儿,纸笔沙沙轻响,原来又在写信。如月心知又会一阵子安静,只心里凌凌乱乱的,也不知想什么。 然而,端王只写了几行,就停了。自己拿着信笺看了一遍,十分突兀地问了句:“你自己情愿的吗?” 如月怔了怔,“哎?”猛想起这样说话不合规矩,忙按着玉秀教给的,回答:“王爷的意思,奴婢不明白。” 端王笑了笑,又问了一遍:“你到我这里来,自己愿意的吗?” 如月点点头,声如蚊蚋:“是自己愿意的。” 端王盯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我不会看吗?你这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还说愿意。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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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7:54:59

    第一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7) 如月两只手交握在一处,死死抠着,“王爷是大贵人……” 端王没有作声。如月低着头,却能感觉得到那两道不带任何表情的审度的目光。 “那么,”端王缓缓地开口,“你是想回去呢,还是留在王府做个下人?” 如月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一句回答如此艰难,田地、茅屋、青草的香气仿佛从鼻端一掠而过,她咬了咬牙:“奴婢想留下。” “哦。”端王很随意地,“那就留下吧。” “……是。”如月回答,明白抽身的最后一个机会也已经不复存在。 “到底怎么回事呢?”玉秀深感不解,“我可真的不明白了!” 如月自己倒是神情淡然,仿佛只是极寻常的一件事,在炕上折好了换下来的衣裳,递还给玉秀:“叫你白费这半天的心……终归我是个福薄的人吧。” 玉秀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看手里的衣裳,又推回去:“算了,这身衣裳就送了你吧。” 如月摇摇头,轻声说:“只怕也用不上了。” 玉秀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心里一紧,任凭平日伶牙俐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望着她低垂的眼睛,蝶须似的睫毛微微地颤动,掩着那一双眸子,似春阳下的一池碧水,清泓透彻。 “真可惜了……”玉秀看得入神,不自觉地说出了心里的话。猛一惊醒,忙忙地想找些别的话来岔开。 正待开口,廊下薄底靴脚步声匆忙,陈明“忽”地挑帘子进来。 “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劈头也是这么一句,“刚刚王爷叫我去,说回了京让吴昭训给你安个差使。难道昨儿晚上……”总算从眼角瞥见玉秀冷冷地瞪了过来,生生把后半句咽了下去,只问:“你得罪王爷了?” “少瞎说!”玉秀截过话来,忽又想起一事,问他:“你刚说,王爷让吴昭训安置如月?” “没错,王爷就是这么说的。” 玉秀“咝”地倒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说:“王爷到底是什么心思呐……” “这谁猜得到?”陈明嘟囔着,“反正这事儿就是满砸!” 玉秀不理他,只对如月说:“王爷问你要不要回去,你那时怎么不说回去呢?”如月不作声,玉秀又叹了口气,“也难怪,你这样子出来,也在行苑过了夜,还怎么回去呢?”说着就瞪陈明:“你看看你干的这事儿!” “这怎么能怨我?”陈明很委屈,“要怪也只好怪她自己命贱,不……” 玉秀气不打一处来,立起眉毛打断他:“少说几句没人当你哑巴!王爷吩咐了今天上路,有这闲工夫你上前头干点儿正事去!” 陈明跺了跺脚,甩手出去了。 “别理会他的话!”玉秀重重吐了口气,又拉起如月的手来说话:“我劝你,要是有机会,另找个出路也好。你是不知道,以你这么个样貌,到了那府里啊,有的人……”她像是顾忌着什么,犹豫再三也没有说下去,只说:“王爷既说把你交给吴昭训,也不是坏事。现府里的事都是吴昭训管着,我看她也未必亲自见你——对了,只要你别上她跟前去,连内院也不进,那倒也没什么。反正也就是安排你到针线上,这事儿我来想想办法吧!” 她话里似有许多意思,如月正想问,她已经站了起来,像是要走了,却又停下脚步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如月啊,小陈和我本都不是坏心,想给你指一条富贵路的,可如今……说不定反倒害了你!” 听见这样语带歉疚的话,如月慢慢地抬起眼睛。天已透亮,晨光穿过湖水青的窗纱,正映着她那一双波光流转的眸子。玉秀突然发觉,这双眸子望进去竟是极深的,含着一种她也无法分辨清楚的神情。 “到什么时候,我也绝没有怨谁的意思。”如月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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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8:02:09

    第二章 转烛飘蓬一梦归(1) 午后上路,如月与两个粗使丫鬟杏儿、柳莺并坐一辆车。如月虽然生性少言寡语,毕竟三人年纪相仿,处了一路,便熟络起来。 杏儿尤其能说会道,听如月提起欲在针线上谋个差使,点点头道:“针线上管事的周婆婆倒是个好说话的人,跟着她吃不了大亏,只是针线上的要进里边可就不大容易了。” 如月笑笑,说:“我只图个安稳,可没有那些个念头。” “也是。进了里头看着光鲜,也未必好,像前些日子进去的同喜,没几日就给撵了出去,听说如今她家里人也不给她好脸色,整日要死要活的,那倒不如外院的自在了。” 柳莺在一旁问:“我听人说同喜给撵出去是因为偷了吴昭训的一个镯子,是不是真的?” “哪儿啊!”杏儿压低了声音,“她是不知因为了什么,冲撞了孙婆儿,你想想,那还能有她的好吗?” “噢!”柳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呢,同喜挺老实的人,从来没听说她手脚不干净过,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 杏儿叹了口气,“她老实归老实,脾气却是挺倔的,要不怎么会顶撞了那个老婆子呢?”转脸见如月怔怔地听着,便跟她说:“你记着,往后进了府,那个孙婆儿是头一个不能惹的。她是吴昭训的奶娘,吴昭训从小跟着她,一日也离不开她,带着她入了王府。这些年王妃身子不好,府里的事都是吴昭训管着,她自己倒还好,身边这个婆子却不好相与。”说着冷哼了一声,“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下人,有了几分体面,作践起人来倒比谁都狠。” 柳莺慌忙冲她摆手。 杏儿朝如月看看,扮个鬼脸说:“这儿就我们三个,谁还会去告诉她啊?” 柳莺笑道:“你就是这张嘴太冲,要不早进里头去了。” 杏儿却说:“我也不稀罕攀那个高枝儿。”侧过身仍对如月说:“你要是遇见孙婆儿,就老实躲在一边。她那个人倒是顶好认的,又瘦又高——” 柳莺插了句:“像根竹竿一样。” 杏儿拍着手大笑,“对极了,她还偏爱穿绿的,可不活脱脱一根竹竿?” 如月听着她们说的,想象那婆子的模样,到底也忍不住乐了,三人笑成一团。 等止住了,杏儿才又说:“除了孙婆儿,再一个不好惹的是郭良娣。”柳莺说:“她虽脾气不好,不过咱们这些外院伺候的,本也到不了她跟前,倒没什么可担心的。” 说着话,天色已经晚了,此时离京城还有半日的路,也不忙赶。当地的官员早安排了宿处,安置下来,三人又同在一屋。 晚饭后,玉秀赶着来看了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咛如月两句:“明日就进府了,一切都看你自己的造化。府里规矩多,自己千万小心。”便匆匆去了。 杏儿惊异地问:“原来你认得玉秀?” 如月心想,这里面的事还真不好解释,只“嗯”了一声,含糊过去。 次日午后,端王车驾回到京中。如月这两天已听说过,端王府是在城东澄清坊的金鱼胡同,这时杏儿她们都不再说话,只听马蹄历落,车轮隆隆,便觉得一股莫名的威赫迎面扑了过来。 端王的车驾由正门搭起的木鞍桥直驶入内,下人们坐的车停在角门外。 如月下了车,往两旁看了看,仿佛看不到头的府墙,想是这一座端王府将整条胡同都占了。这时有个小太监过来,指着她对刚从门里出来的管事婆子说:“这是新来的,让她先安顿了,再听吴昭训示下,给安排差使。” 婆子应了,领她往里去,杏儿她们也跟着一块儿走。 进门往西北绕,走过一条长长的夹道,浓密的樟树枝叶从两旁高高的墙头探出来,沙啦沙啦地在风中轻响,偶尔也能望见楼阁的一角飞檐。 夹道走到尽头是间院落,横七竖八晾着好些衣裳,里面有两行平房,婆子领她到最西面的一间,告诉她:“你先在这里住下,等安排了差使再说。”又带她领了铺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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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8:02:40

    第二章 转烛飘蓬一梦归(2) 那屋里有四张铺,两张上已经有人,却都不在,想是当差去了。如月才放好铺盖,杏儿就进来了,告诉她:“我住在东面第三间,你这里的人既是都不在,先去我那里说话吧。” 如月到了杏儿房间,柳莺也进来了,她本是厨下伺候的,带来几样小点心。三人坐了,边吃着边说闲话,却毕竟不能像在外面那么肆无忌惮,无非说些谁手绢上绣的样式新,谁头上插的花色儿好。 话题转来转去,又转到出门的事,杏儿说:“临出门之前高兴得那样,旁人羡慕得那样,等出了门,上路就在车里,老厚的棉布笼子捂着,进了门,一样的屋子一样的地,我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了。” 说得柳莺也笑了,却道:“毕竟出去透了口气,再说,外头总比府里自在些。”顿了顿,又提起:“可我从出门到回来也没明白,王爷巴巴儿地去趟山里做什么?” “这事儿,”杏儿冲两人招招手,让她们都凑近些,方低声说,“我听到了一点儿,说王爷是去……” 一句话没完,听院子里有脚步声响,婆子们在招呼什么人:“侍琴姑娘,今儿怎么有闲到这里来?” 如月听这称谓,揣度着必定是个有头脸的丫鬟,那人答了句什么,说话声音却不高,听不清楚。杏儿走到门边看了看,回头笑着说:“如月,找你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就有个婆子进来叫了如月去,带她进了东手的屋子。炕沿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位穿浅蓝绫袄的女子,如月乍从外面进来,一眼看见,不由愣了愣,这女子肤色极白,穿的衣裳颜色也淡,初初望去,竟如冰雪垛出来的一般。 开口时,声音也极淡:“你就是如月吧?”又问:“听说你针线上很来得?” 如月答说:“乡间的粗活儿,会做一点儿罢了。” 侍琴“嗯”了一声,对坐下手的一个婆子说:“那就这么定了吧。府里规矩多,你慢慢教给她。”稍停又添了一句:“她新来,别让她上里头去。” 那婆子生得笑眉笑眼,看来十分和善。听了侍琴的话,答说:“这我自然知道。” 侍琴款款地站起来,走到如月面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目光却也是淡漠得仿佛带着一丝凉意。 “往后你就跟着周婆婆,凡事多上点心。” 如月福了福,答声:“是。”侍琴只摆摆手,便径自去了。 如月转回身,又给周婆子行了一礼。周婆子笑着打量她几眼,赞声:“好齐整的模样。”又问她在哪个屋安置,会干些什么活儿。末了领她到旁边一间屋里,指了个二十三四岁、肤色微黑的丫鬟跟她说:“你就先跟荷香好好学起来。” 荷香看来也是个好相处的,当下又拉着如月说了好一会儿家常。 等如月回到自己房里,杏儿过来问了问经过。因提起侍琴,杏儿便告诉她:“侍琴如今在吴昭训身边伺候,可其实她在这府里头,比个娘娘都不差什么,王爷都不当丫鬟看的。” 如月纳闷:“为什么?” 杏儿是最爱说这些闲话的,见这屋里旁人都还没回来,便挨着如月坐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她原本是从小贴身伺候魏姑娘的人。” 魏姑娘是谁?如月眼波闪了一下,却没问。反正不问杏儿自己也会往下说:“魏姑娘那事儿到底前后怎么一个经过,里头的人嘴紧,我们外头的越发不知道。都说魏姑娘是个神仙样的人物,你看侍琴那说话举动,当然跟魏姑娘差得远,可据说也有她两分意思,你就想想她吧!也不知王爷打哪里找了她来,也没名没分,王爷当露珠儿似的捧在手里,可惜没福,才进府一个多月就去了。王爷伤心得什么似的,听说差点出了大事。侍琴就是她带进府里来的,后来王爷把她放在吴昭训屋里,可谁敢拿她当丫鬟使唤?连吴昭训也只得另眼相看的。” “原来是这样。”如月低声自语,眼睛望着窗纸,阳光映着院子里晾的衣裳,在风里轻轻地飘着,倒像几双蝶儿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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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8:03:06

    第二章 转烛飘蓬一梦归(3) 杏儿随手拿了个杯子,自己倒了水来喝了几口,又说:“刚不是提起王爷这趟出门的事儿吗?我听说,”她直附到如月耳边,“王爷把她的灵柩在府里停了三年,这趟就是葬她去了,那地方说是她临去时嘱咐的,所以也没什么景致的一处山冈,王爷倒巴巴儿地……哎,如月,你发什么呆呢?” 如月让她在肩上推了一把,兀自愣了会儿才回过神来,捋了捋鬓角的头发,掩饰地说:“没,没什么。”见杏儿不大相信的神气,便又说:“真没什么,只是想起在家里的时候,这时分该给小弟预备晚饭了。” 杏儿听了这话,神情也是一黯,再不说什么了。 次日早起,荷香领着如月到了绣房,与婆子丫鬟们都认得了,便派了活儿给她。先不过是缝补些下人的衣裳,如月不几日就做熟了,荷香看她手艺果然好,偶尔也将上房的衣裳派给她,也一样做得完满,后来便专做上房的活儿了。旁人看她心灵手巧,人又安静不惹是非,自然都与她相处得好。 转眼入了五月,天气渐渐热起来。这天晚晌,荷香向厨下要了热水,叫了如月过去一块儿洗澡。 如月解了衣裳,先帮荷香擦了背,荷香从浴盆里出来,如月又往里面添热水。荷香见她只穿了个红肚兜子,项间用红绳系了一只小小的玉蝉,比一节拇指还细巧,翠生生地卧在她胸口,忍不住笑道:“好精致的玩意儿,谁给你的?连洗澡都舍不得摘。” 如月怔了怔,方明白过来,手指捏着玉蝉轻轻摩挲了一会儿,低声说:“我娘给的。” 荷香没听她提过自己的身世,便随口问:“你娘现在家里?” 如月摇摇头,“我娘去了三年了。”看看胸口的玉蝉,又说:“就留给我这么一个念想儿。” 荷香不想会戳到她伤心处,心里歉疚,忙说:“水要凉了,你快洗吧。”自己拿了手巾过来替她擦背,见她仍旧神情凄然,不由叹口气说:“咱们都是一样的命。我七岁就进了这府里,再没见过老子娘,如今连他们在不在了都不知道。” 如月知她被自己勾起了心事,撩起一瓢水浇在肩上,微笑道:“你也别难过了,反正好日子就在眼前。” 荷香不解,“什么好日子?” 如月抿嘴一笑,“我都听说了,二门上的刘采已经和里头求了想要了你去呢。” 荷香顿时红透了脸,恨声道:“必定是杏儿那个多嘴多舌的小蹄子传的!”又小声说:“里头还没答应呢,你可别再跟别人说。” “知道。”如月一边答应,一边舀水洗着头发。 荷香见那乌黑发亮的头发粘在她肩头,越发衬得她的肤色细白,又被热水蒸得透着红晕,不禁叹道:“看你这生得,真正是个千金大小姐的体格儿!” 如月微红了脸,“你就取笑我吧!”舀起一瓢水就要泼,却被荷香一把抓住了手,握了握,笑说:“这手又不像了。” 如月一怔,细细端详,这手从前做惯了粗活,自然不免粗糙。 “原是,”她将手泡进水里,“我本就是个乡间的粗丫头。” 荷香却说:“你啊,就是生错了人家。就拿咱们府里来说,吴昭训的样貌我看比你还差着一大截呢,可人家的爹爹是当朝顾命。你要是也生在那样的人家,如今府里这几个娘娘准是谁也比不上你。” 如月先默不作声,忽然抬手将水拨得“哗啦”一声,“这话说得,我哪儿有那个福分?” 一时两人都洗完,拾掇干净,有个婆子来寻了荷香去,如月便自己端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打散着头发,披在肩头晾着,拿了针黹箧子补自己的一件衣裳。天已长了,这时分日头仍悬在西方,映得半天流金,像铺开的一大片彩锦。蓦地里“吱”地一声脆鸣,抬头看时,正见一只雀儿掠过墙头。她顺着望去,墙那边,高阁老树,在夕阳里威仪森森。 转回脸,却见周婆儿抱着一个包袱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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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8:03:40

    第二章 转烛飘蓬一梦归(4) “荷香哪儿去了?” 如月说:“后头李婆婆叫了她去,这会儿不知在哪里。” 周婆子“哟”了一声,“这可不巧,我家里也有急事儿呢,偏郭良娣赶着要这两件衣裳,下午已经来催过一趟,我说了晚晌一定给送去,这要不送去,明天可有的脸色看了。” 如月往肩上摸了摸,头发已经干了,便说:“那我替你老走一趟就是了。” 周婆子迟疑了一下,“这行吗?” 如月笑道:“左右就是送两件衣裳,有什么难的呢?” 周婆子想了一想,点点头说:“那就这么着。”便叮嘱了她几句,把包袱交给她,自去了。 如月进屋里拢了头,也不盘,只打了一根粗辫子,便拿着包袱往内院走。按周婆子教给的,在角门寻了个小丫鬟,让她领着往里走。一条粉墙掩映的石子小径到头,折向东,过了一扇垂花门,里面清溪曲绕的一个小园子。再往前,拐过了假山,才见房舍。如月第一次进到这里,迎面而来的景致各不相同,她也不敢十分留意去看,只得匆忙扫过。 走了一阵子,小丫鬟忽然沿着墙边站住了脚,朝她摆了摆手。如月忙学着她的样儿,也避到一旁。只见几个人从游廊那头拐出来,却并未朝这边来,远远地走过去了。如月也没有看得十分清楚,只隐约瞧见当中那个穿绿袄的妇人,极瘦极高,心头一动,便猜想那大概就是杏儿她们提过的孙婆儿了。 等那簇人走得不见了,小丫鬟才又往前走,进了一片梅花林,虽不是开花时节,梅树骨干清奇,仍叫人觉着鼻端浮着暗香一般。如月心想,这样好的一片林子,不知到了开花时又是怎样一番情景。 冷不防听小丫鬟说:“那就是了。”顺着她手指的,出了梅林,一东一西各有一面影壁,掩着后面的院子。小丫鬟指了东面说:“那是吴昭训住的。”便领如月往西面来。 绕过影壁,小丫鬟正要跟门上的小厮说话,忽然里面的丫鬟们都往外跑,说:“良娣回来了。”小丫鬟忙一拉如月的袖子,两人退在门边站了。 不多时,只听脚步杂乱,一群丫鬟拥着一个贵妇过来了。如月自然不敢抬头,只看见当中那幅豆绿绣金的裙子,款款地从面前过去。 眼看就要进门了,那裙摆冷不丁一颤,突然有人“呀”地惊叫了一声。 丫鬟们忽地一拥而上,纷纷问:“良娣,怎么了?” 却又半晌不听人言语。如月只觉得有人死死盯着自己看,越发不敢抬头。过了许久,方听窸窸窣窣一阵衣衫轻响,一群人进院子去了。 如月这才深深透了口气,只觉背上泛凉,想是出了冷汗被风吹的。 忙和小丫鬟找门上交代了事情,小厮上里面去转了一转,领了个头脸整齐的丫鬟出来。如月此时只想早早离开,交了包袱便转身往回走。 才进梅林,就听见身后有丫鬟追着过来,喊:“针线上的,等一等!” 如月想作没听见,身旁的小丫鬟扯了她一把,说:“叫你呢。”只得站住了。 “你走得可倒真快!”那丫鬟追得气喘吁吁,十分没好气,“良娣叫你回去问话呢。”拽了她便走。 进了院子径往东厢走,丫鬟挑起帘子,便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这味道很有几分熟悉,却不及细辨。如月进了屋,也不敢抬头,只望见炕沿中间垂下的豆绿裙摆,便在那下手跪了,口中称:“奴婢如月见过良娣。” 上头却半天没动静。如月只管垂首跪着,好一会儿,才听茶碟轻响。 郭良娣吃过了茶,又洗了手,接过丫鬟递上来的热手巾慢慢地擦干了,方问了句:“你是几时进府的?” “二月初十。” “二月初十……”郭良娣正沉吟,侍立在旁的一个大丫鬟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郭良娣一挑眉毛:“我说呢,我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又问:“谁弄你进来的?” 如月心知这话不好答,正犹豫着,郭良娣冷笑了一声:“凭他是谁呢!”却又不追问了。只冷冷地盯着她看:“怎么又把你放到针线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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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8:04:11

    第二章 转烛飘蓬一梦归(5) 如月说:“奴婢只有针线上还来得……” “哦。”郭良娣便叫丫鬟拆了她交来的包袱看,才一上眼,就变了脸色:“我明明要的是连烟锦,怎么又用的云锦?这花样儿更错得很,说的是百蝶穿花,却拿一件大百花来充数!有这么蒙混差使的吗?”说着便连包袱带衣裳往地上一掼。 丫鬟们忙劝:“良娣别生气,看气坏了身子。”又催如月,“良娣问你话呢,这是怎么当的差?” 如月只得说:“这两件衣裳奴婢原不曾经手过,奴婢只是交了来,怎么回事还得问问周婆婆。” 郭良娣哼了声,向两边说:“你们听听她说的话。”丫鬟便叱道:“既是你交来的,便是你的差使,你怎么能推说不知道?” “都进府这么久了,还这么不懂规矩。”郭良娣凉凉地说了这么一句,突然拍了下案几,“来人!拖她出去,抽四十鞭子,叫她知道知道规矩!” 谁也没想到郭良娣发作得这样厉害,连满屋的丫鬟们都愣在当场,想劝也不敢劝。 如月脸色煞白,想要分辩,却已被人架起胳膊,拖到了外面滴水檐下。早有人端了条凳过来,将她按倒上去,撩起衣裳。到这地步,如月心里已空空荡荡,如木头人一般任他们摆布。 正这时,门上小厮急急忙忙地进来,站在堂屋门边喊:“王爷来了!” 行刑的人听说,忙又放下如月,将她架到一边。跟着郭良娣领着丫鬟们迎了出去。 不多时,一群人拥着端王进来,郭良娣在旁边又说又笑。进门的那一瞬间,端王无意地朝如月这边扫了一眼,两人目光轻轻一碰,端王已经进屋去了。 如月只觉得那两道目光掠过时冷漠得有如空无一物,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 端王进了屋,靠东壁坐在炕上。郭良娣命丫鬟们端来水盆一应,服侍他洗了脸,方倚着他坐了。 一时上了热茶果盘,郭良娣见有打了片的苹果,便捻了一片过来递给端王。端王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忽然问了句:“外面那个丫鬟是怎么回事?” 郭良娣一怔,盱着端王的神色,赔笑道:“她原是针线上的,活儿出了错,又不守规矩,我命人教训她。” 端王听了,便没有言语。 郭良娣见他神情飘忽,似乎在想什么,可又揣摩不出来。 此时天色已暗,外面乌沉沉的。院子里行刑的声音夹杂着痛极的呜咽透过纱窗传进来。郭良娣本是三天两头心里不痛快就责打下人出气的,这样的声音早就听惯了,然而不知怎的,此刻却心底一阵发寒。 忍了一忍,终于还是没忍住,说:“要是王爷觉得责罚得狠了,那……” “唔?”端王惊醒过来,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淡然一笑,道:“既是犯了错,自然该责罚,这些事情你自管处置。” 郭良娣听他声音温和,这才透出一口气,将身子挨紧他,叽叽咕咕地说起家常话。端王握了她一只手,心不在焉地听着。 因提起靖王妃的生日快到了,她是端王的表姐,素来与郭良娣交好,自要备份厚礼,问起端王的意思,端王只不作声。问了两遍,郭良娣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下,冷不防右手一紧,郭良娣吃痛,“哎哟”了一声,端王这才缓过神来。低头细看,那白净的手背上已被捏出淤红的指印来,不免歉然,轻轻抚着她的手说:“想着朝中棘手的事情走了神,倒让你疼着了。” 郭良娣泪珠都在眼眶里打转了,欲怒不敢怒地嗔道:“王爷人在我这里,心也不在。” 端王一时未响。院子里静了下来,想是行刑已毕,屋里更显得安静。他似乎又走了神,默然片刻,转脸忽见郭良娣依旧撅着嘴,这才笑说:“别委屈了,你不是一直喜欢那盆翡翠松景吗?我叫人拿给你。” “真的?”郭良娣听了这话,脸上立时放出光来,一转念,却又偎着端王的臂膀,小声说:“王爷此刻说的话,出了这个门就该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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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8:04:41

    第二章 转烛飘蓬一梦归(6) 端王大笑,“好好,我现在就让人拿去。陈明——” 陈明听了吩咐,径往端王住的延德堂来。因那松景是玉秀收着,便寻了她来,拿钥匙开箱子。 玉秀诧异:“大黑天的,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一面开了箱子,把用锦盒装了的松景拿出来放到桌上,打开查看一遍,又说:“郭良娣想要这个好几回了,明里暗里都说过,王爷一直没答应,怎么今儿又松了口?” “这个缘故——”陈明左右看看没人,悄悄地把如月的事情告诉了她。 “哟!”玉秀懊恼地跺了跺脚,“这事儿闹得!我还特意叫人嘱咐过周婆子,别让如月往里头去,怎么到底还是招惹了那位呢?” 陈明叹了口气,“唉!四十鞭子……如月这回苦头吃大了。”却又说:“今儿王爷这行事也叫人看不懂。咱们都跟了王爷这些年了,郭良娣那院里成日骂人打人,你听王爷问过半句没有?没有吧?可今儿王爷他就问了!我在旁边瞧着,郭良娣的脸色都变了。可问了之后呢,他却又不管,依旧任着闹下去。你说这是为什么?” 玉秀怔了半晌,才说:“王爷这是为什么,你问我有什么用?”将那锦盒包起来,递给陈明,方叹口气:“我只怕这才开了头儿,既已叫那位看见了,往后……” 陈明怔了怔,心知这话再说下去,玉秀又要数落他,忙拿了包袱出去。他提了灯笼,沿着游廊往前走,两侧树影悄悄,在月光里微微地晃着。不知怎么,初见如月时,她的模样又浮上来,那一双如水清泓的眼眸似比眼前的月光还要澈透,含着楚楚的怯意……再想起她此刻的境遇,确实也感觉歉疚,不禁唉地叹了口气。 冷不防肩上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发什么愁呢?” 陈明只一听这声音,便满脸堆起了笑,转过身恭恭敬敬叫声:“师傅。”正是端王府管事大珰赵如意。 “怎么回事儿?说给师傅听听。” 陈明却不想提,抬了抬手里的包袱,推说:“徒弟赶着给郭良娣送东西去呢,去晚了徒弟又该挨骂了。” 赵如意皱起那张白胖老太太似的脸,嘿嘿干笑了几声,突然抬手照着陈明脑门就是狠狠一记:“你个小兔崽子,敢拿郭良娣来压你师傅我了?去晚一会儿能剥了你的皮?再说了,这会儿你没工夫跟我说话,刚才倒有工夫跟玉秀说那么半天?” 陈明心知赖不掉了,只得又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当初回到府中,赵如意听说如月的事情,便把他叫去,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说他这事没有办成后患无穷,落进别人耳朵里那就等着倒霉吧。眼下又提起来,陈明心中惴惴,边说边不时地从眼皮底下窥着他的脸色。 赵如意倒没有骂他。听完沉吟一会儿,问了句:“你说过,那个如月很像前头没了的魏姑娘,是不是?” “像!”陈明语气重重地说,“像极了,当然她不如魏姑娘气派,可那眉眼,真想不到天下竟能找出那么像的人来,师傅你要看见就知道……” 赵如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问你那么多!”想了想,又说,“我记得库里还有上回靖州供来的伤药?” “是。” “你明天送一包去给她,就说我给她的。” “啊?师傅你不是说……” “哪儿那么多废话?叫你去你就去。” 陈明咽了口唾沫,答声是,又涎脸笑道:“师傅,你的心思快跟王爷的心思一样难猜了……” 话没说完,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叫你没上没下地瞎比方!”赵如意骂完,却又一笑,“小兔崽子,自个儿好好琢磨琢磨吧。揣摩王爷心思的道道儿要是那么容易都让你学着了,我就该倒过来管你叫师傅了。” 如月受了重刑,由背至胫,竟无一点好处,早疼得人事不省,如何让人弄回外院自己房中也全然不知。昏沉沉地直到后半夜,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黄,瞧出去什么都在晃动,看不清楚。却听有人在身边呜呜咽咽地哭泣,分辨了半晌,才渐渐听出是杏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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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8:05:08

    第二章 转烛飘蓬一梦归(7) “……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就能这么狠心呢?” 旁边又有个人说:“原本……全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可巧儿出去了这一趟,哪来这场祸事?”那人哭得嗓子都哑了,如月听她说的话,才知道是荷香。 两人悲悲戚戚,又不敢放声,拿手绢捂着嘴,一味地抽噎,叫人听了心里更加难受。 如月不忍,想说句话安慰,然而才略动一动,背上便如千万根针扎着一般,疼得她冒出一身冷汗,喉咙里不禁呻吟了一声。 那两人听见动静,也顾不上抹把脸,急忙凑到床头来。如月疼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她们说得什么一时全听不见,却只见一豆灯光下,两张泪光宛然的脸,心里面忽然安定了不少,身上虽仍旧疼得厉害,却也不那么难熬了。 杏儿说:“……这会儿府门关了,没地儿找大夫去,才刚大家凑了点药,虽不是多对症,总有些好处。你既醒了,我给你熬药去,好歹喝几口。” 如月连应一声的气力也没有,杏儿也不待她应,便上外头去了。 荷香依床头坐了,轻轻掀开被子,察看她背上的伤势,只见她一件沙地小衣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全让血渍浸透了,粘在身上,禁不住又要落泪,却因如月已经醒了,强自忍下,轻声说:“你这衣裳得用热水湿了一点一点揭下来才好,你忍着点。” 便去端了热水,打湿布巾,往如月背上沾去。 才刚挨着她的伤口,就听她“啊”了一声,虽然低弱,却明显是痛极。荷香本来心软,一怔,停了手,看她面白气弱地喘息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时杏儿熬了药端进来,唤如月喝,唤了好几声,她却只是闭着眼睛不应。 杏儿大急,“如月,你好歹喝点儿,哪怕一口也好啊……” 喝点儿吧,就喝一口也好…… 如月昏沉沉的,忽然觉得这声音这么熟悉,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说话的妇人葱管儿似的十根手指,捧着描金缠枝梅的青花碗,雪白的冰糖银耳,白玉似的莲子一颗一颗浮浮沉沉,便似妇人腕上的翡翠镯子,微微地晃,微微地晃…… 我的儿,你喝一口吧,没胃口么?那吃一口菜好不好?妇人放下碗,拿起筷子,一样一样地指,银针炒翅、鹿羧水鸭、蟹黄鲜菇……这个?那个呢?都不好么? 妇人的筷子悬在半空,再无处可去,尴尬又无奈。 真的一口都不想吃?吃一口,好不好?就一口…… “……如月,喝了这药,好不好?”杏儿在她耳边唤,“喝了才能够好……” 如月被这声音从遥远处拉了回来,强撑着睁开眼睛,她人动不了,只拿眼睛望着杏儿手里的药碗。荷香忙过来,在她胸前托了一把,杏儿把碗凑到她嘴边。那药汁甚苦,如月却不理会,一口一口用力都咽了下去,方又伏倒。 荷香见她只挣扎了这么一回,额头上便亮晶晶地全是汗,贴在枕头上,不住地喘气。几绺散开的头发粘在面颊旁,越发衬得那张脸苍白如纸,连嘴唇也没有半分血色,看去就如同雪捏出来的人儿,太阳晒晒就化成水气,风吹吹就散了去。忍不住又扑索索地掉下泪来。 如月却似未留意,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窗户,夜还深着,窗外只是一片不见底的黑。她蓦地想起在檐下,端王扫过的目光,心里便如那目光一样,空无一物。 “你们放心,我不会死的。”如月轻轻地说,“我是绝不能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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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8:15:43

    第三章 梦回芳草思依依(1) 翌日正逢朝会,端王一早出了门。玉秀见手边无事,便告了一个时辰的假,先命一个小厮往外间寻大夫,自己到药房要了些治外伤化淤血的药来。药房管事知她是端王跟前伺候的人,十分奉承,尽拣的好药包了给她。 玉秀拿了往外院走,才过园子,忽听人叫她。玉秀折回身,见侍琴从假山那头绕了出来,走到她面前问:“你是不是去看如月的?” 玉秀道:“正是的。”又低声说,“侍琴,这里面的事情你是明白的,如月这真叫做……”却只叹了一声,没往下说。 侍琴却没别的言语,只点点头,将手里的一个纸包递给她:“这一包药丸,是专化内毒的。眼下天热,外伤或者还不碍,最怕热毒存在心里,化不出去,必成大病。你拿这个药给她,每日一丸,用水化开了服下,便不碍的。” 玉秀接在手里,只觉一股异香隔着纸透了出来,便说:“好稀罕的味儿,哪寻来的药?” 侍琴说:“我原本也有个热毒的病根儿,这是往年我自己配了吃的。” 玉秀笑道:“竟看不出来,你还懂得医道。” 侍琴默然片刻,轻轻地说:“我哪里懂?是从前姑娘开给我的方子。” 玉秀一怔,不便接她的话,就问她:“你不去看看如月?” 侍琴摇摇头,“看见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玉秀知道她向来都是这样淡淡的性子,便也不再多说。 到了外头丫鬟们住的院子里,正待问如月住的是哪间,杏儿端了盆水从屋里出来,看见玉秀便站住脚,招呼了她一声。她眼皮肿得桃核一般,玉秀认了半晌,方笑道:“原来是杏儿。”一错眼,见她端的水盆里漂着脓血,心头一阵发寒,“这是如月的……”竟说不下去。 杏儿点点头,向屋里努了努嘴,说:“看样子不大好呢。” 玉秀猛一跺脚,挑帘子进了屋。迎面一股腥臭气扑来,玉秀几乎作呕,心更沉得像压了一块石头般。定了定神,方走近去瞧,只见如月紧闭了双眼,脸色泛青,只双颊两片潮红,格外触目,拿手触了触她的额头,果然烫得怕人。又掀开半截被子,如月的背脊肿得老高,鞭痕里渗着丝丝的脓汁,玉秀心知她的伤势不妙,站在当地,一时竟有些无措。 杏儿换了盆清水进来,坐在床沿上,用力挤出如月伤口的脓汁,直挤得淌出血水来,再拿干净的布巾擦去。 “早起请大夫来瞧过,说先得把脓挤干净了,再服药,若能退了烧,那才能有起色。” 玉秀过来帮着她一块儿挤,边说:“我也叫人请了个大夫,待会儿再让他看看。”她手指掐着如月的肿处,陷下去足有半寸许,这样折腾,如月却是如木头人一般,一动也不动。 杏儿说:“如月昨儿晚上还安慰我们,说叫我们放心,谁想说完那话就一头栽倒,再没醒过。”她将布巾在水盆里洗了,又说:“我就不明白,如月这样的性子,能做错什么,怎么也能招惹上谁的呢?” 玉秀不响,半晌,方说:“这里边的事情,你不明白。”停了停,又说,“如月自然没有做错什么,她便是白白替人担了回怨气。” 杏儿看了看她,“替谁啊?” 玉秀不答,只摇了摇头,要她别再问下去。 杏儿又换一盆清水,才算将脓汁挤净。洗了手,取过桌上一只小雕漆木盒子,打开递给玉秀,问:“你可认得这药?” 玉秀见里面黄澄澄的药膏,晶莹剔透,不由一怔,“这是靖州出的伤药,挺稀罕的玩意儿,你哪里得来的?” 杏儿听她这样说,松口气说:“方才赵总管打发里头的小陈公公送来的,说是上好的伤药。也问过大夫,大夫却不认得。既是你也这么说,那就不假了。”便取了一支小木勺子,舀了一勺药膏出来,匀匀地敷在剪好的白纱条上,贴住如月的伤口。 玉秀却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这药是赵总管送来的?” “小陈公公是这么说的。亏得刚才他来这么一趟,替我告了两日的假,不然此地连个照看的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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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8:58:51

    第三章 梦回芳草思依依(2) 玉秀低头思忖良久,仍觉得困惑不解,只是想,若是赵如意肯伸一把手,倒也算天无绝人之路,或者能将这事挽回一二。 正想着,小厮去请的大夫来了。这大夫常给上房中人看病,颇为高明,诊过脉,说了一大篇医理的话,杏儿不耐烦,只催着问如月的伤到底好不好得了,那大夫却不肯说,只说先开了方子再看。杏儿又拿那药膏给他看,大夫嗅了一嗅,面露喜色,道:“既有了这个药,那就又多两分把握了。” 玉秀忽然想起侍琴给她的药丸,便也拿出来让那大夫瞧,大夫细看了半晌,沉吟着说:“是清热毒的药不假,但这配法……恕我眼拙,倒是从来没有见过。”见玉秀听得怔愣,又说:“这药是好的,也对症,放心用便是。”交代完便要告辞。 杏儿伸手往兜子里摸诊金,却被玉秀按住,轻声说:“我已付了。” 杏儿眼圈一红,说:“真难为姐姐这样费心,待如月好了,我告诉她,叫她去谢你。” 玉秀苦笑了笑,“那也不必,我是因为看她这样子,于心不安。”又想,但愿她能好,否则自己这孽作大了,这话却没有说。 看看天色,玉秀知道端王快下朝了,不便再留。站起身,又望了如月几眼,见她气息奄奄,弱得只在若有若无之间,偶尔却又突然喘一口大气,听着叫人心惊,唯有那乌云般的头发,还不曾失却光泽,绵绵地洒落在床第间。 一路眼前都晃着这情形。回到延德堂,才进垂花门,就见赵如意从里面出来,玉秀正想找他,一面招呼着,一面思量如何开口,却不妨赵如意先说了话:“去看过如月了?” 听他这样问,玉秀倒松了口气,答声“是”,便将如月的情形略说了说,又提起:“我在旁边看着,她的伤势总是不大好,大夫开的退烧药也就是我们常吃的那些,只怕还得再用些好药才行呢。”她说着,看了看赵如意,叹了声:“如月也是个可怜人……” 赵如意不等她说完,一笑,接过话去:“可怜人?我倒觉着她该是个有福气的人。”说着看一看天,吩咐,“王爷快回府了,赶紧预备去吧。”便径自走了。 玉秀揣摩他的意思,未必是不肯救,却又像有别的意思,好叫人琢磨不透。 因天热,端王回府时一身玄色衮服已让汗浸得微潮,赵如意忙领着一班执事太监丫鬟替他更衣,换上家常穿的细龙纻丝直缀。 赵如意说:“奴婢得跟王爷告个罪。只因今儿早起,外头的人来说,昨天晚上受了郭良娣教训的那个针线丫鬟,看着像是不行了……” 端王猛地转过身,他刚穿上一只袖子,旁边提衣裳的小太监一个没提防,另一只袖子脱手落在地上,唬得脸色煞白。端王全不理会,只盯着赵如意喃喃重复了一遍:“不行了?” “是。”赵如意神态自若地回答,“那丫鬟体气弱,禁不住四十鞭子的教训想必也是有的。” 端王听得“四十鞭子”这几个字,眉角微微地一挑,神色却反倒平淡下来,依旧伸平了胳膊,任由小太监们给穿戴。 赵如意兀自往下说:“奴婢想,下人有了错自该教训,可毕竟人命事大,那丫鬟若死了,虽是她自己福薄,传出去外人不知根底却未必这样说,万一伤了良娣的名声、王爷的体面,倒不好了。那时候王爷已经上朝去了,奴婢自作主张,将上回靖州供来的伤药封了一盒给她送去,还请王爷恕罪。”说着便跪下了。 端王一时没有言语。等小太监将衣裳下摆整理好,他转回身,才淡淡地说:“你起来,这点儿小事情,也不用特意问我。”顿了顿,又说,“回头你找王太医给她看看,要用什么药就从库房里拿,我府里规矩虽严,也不能亏待了下人。”赵如意高声应下。 玉秀一直端着水盆在旁边伺候,听到这里,方松了口气。 过了晌午,天更加闷热,树梢的叶子一丝儿也不晃,憋得人心烦。孙婆子进了院子,坐在台阶上的小丫鬟忙站起来,笑着往东边房里指了指。进了屋,却见吴昭训已经起来了,穿着家常的织金红绸衣裳,坐在窗边,逗架子上的鹦鹉玩。见她来了,便指着下手的杌子让她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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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8:59:24

    第三章 梦回芳草思依依(3) 孙婆子问:“昨天昭训说积了食,今儿可好些了?” 吴昭训手支着下巴,恹恹地说:“积食倒好了,只身上没什么气力。” 孙婆子笑道:“怕是叫天热烦的,昭训从小就是这样子,天一热就没有气力。今儿这天热得像六月里,看样子晚晌有一场好雨,下透了就好了。” 吴昭训只懒懒地“嗯”了一声。 孙婆子是有话要说,便朝立在旁边的陪房丫鬟彤珠使了个眼色,彤珠会意,让屋里的小丫鬟们都出去,只留自己一个伺候。 孙婆子这才问:“昨儿西边那院里又打了人,昭训听说了没有?” “彤珠告诉我了。”吴昭训从几上拿了盖碗,喝了一小口,又说,“她三天两头地这样子,我劝过她,她不听,我也懒得再管。” 孙婆子忙道:“不是这回事!昨天只为那丫鬟说错了一句话,她叫人抽了她四十鞭子,今儿早起听说,那丫鬟伤得都快要不行了。” 吴昭训听了一怔,用碗盖慢慢滤着茶叶,说:“从来她打人是打得狠些,可也没有这么狠过。昨天她从我这里走时,还有说有笑的,转眼的工夫,是谁惹出她那么大的火气来?” “谁惹的?”孙婆子轻声一笑,“就是那丫鬟自己。” “不是说,她就说错了一句话?” “她说不说错话都是一样的,那位是存心找茬,还能找不出由头来?归根结底,是那丫鬟的长相惹出来的祸!” “长相?”吴昭训忽然一笑,“长得太丑啊,还是太美?” “既不是丑,也不是美,是——”孙婆子压低了声音,“是太像一个人的缘故。” “哦?”吴昭训直到这时才不由得专注起来,放下盖碗,转身看着孙婆子。 “这个人,三年前昭训进这府的时候,也略听说过一些儿。”孙婆子看看吴昭训的神色,似乎还未曾想起来,便又提道:“正是昭训要出阁的时候,说刚巧王爷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误了喜期,夫人还急了一回呢。” 吴昭训微微一挑眉毛,“莫非……是那个姓魏的女子?” 孙婆子慢慢地点了点头。吴昭训微微蹙起眉头,瞧着纱窗上纹丝不动的树影,好半天没有说话。冷不防架上的鹦鹉扑棱棱乍起翅膀,吴昭训抬头看了一眼,方徐徐问道:“那丫鬟是哪一个?” “叫如月,是外头针线上的。” 吴昭训便看彤珠:“什么时候进府的?我怎么没有印象。” 彤珠想了好半天,方笑道:“大约就是二月里王爷出门时,陈明新收进府里的那个。当时昭训说既是个粗使丫鬟,放外头派了差使便是,就没有见。” “对了!”吴昭训也想起来,“这话是侍琴来跟我回的,那会儿我还想,侍琴怎么忽然搭理起这些事情,原来……” 孙婆子在一旁道:“这事儿还有下文呢。我听延德堂的小李说,王爷已知道了那丫鬟伤得不轻,发下话让王太医给她瞧病去。” 吴昭训听了这话,抬眼看看她,反倒微微一笑说:“既说那丫鬟伤得快不行了,叫个太医去看看也是应该的,算不得什么事。” 孙婆子没想到她这么说,愣了会儿才说:“这是昭训恩宽,不过要我说,还是防一步的好,昭训既管着府里的事,寻个机会开销了她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吴昭训想了一阵,点点头,“如今她这样,没有往外赶的道理,总得等她伤好了才行。”便对彤珠说,“到时你记得提醒着我一点儿。” 孙婆子却又笑道:“按说本不用昭训费事,也是西边那位不中用,四十鞭子都抽下去了,在脸上补一下子岂非什么事都没有了?” 吴昭训听她没事人似的说出来,心底也不由得一寒,淡淡地说:“她也就是一个丫鬟,说到底并没有招惹谁,至于把事情做绝了吗?” 她对乳母向来言听计从,难得驳上一回,孙婆子听了,脸上顿时有几分不自在,略坐一坐就走了。吴昭训不免失悔,自己闷坐了一会儿,又拿这话问彤珠。彤珠深知她的性子,笑道:“昭训何必跟个丫鬟认真计较?免的自己失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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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8:59:56

    第三章 梦回芳草思依依(4) 吴昭训点点头,道:“这话不错。都说当年王爷那一场病是从那姓魏的女子身上起的,可凭它什么样的情分,人也死了那么多年,就算那丫鬟生得有几分像她,难道便真能兴出风浪来?” 话说到这里,彤珠忽然想起一事,悄悄地说:“早先曾听这府里的人隐隐约约地提起,那姓魏的女子,是前头坏了事的老魏家的孙女儿。” 吴昭训吃了一惊,忙问:“听谁说的?” “延德堂的惠云,因说起侍琴,我说她倒是好大的气派,赶上等闲人家的小姐了,惠云便说,她既是相府的丫鬟,原也该有些气派。我听了也是纳闷,再问她,她却推说也是听人这么一提,并不知道究竟。可是昭训你想,若侍琴真是从相府出来的,姓魏的相爷那还能有谁?” 吴昭训听了半晌不语,双手搭在案几沿上,便如身后窗纱上的树影般,一动也不动。彤珠见她眼神专注,知她想得入神,以她的性子,这样认真的时候倒是一年也难得碰上几回。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就看窗纱上像晕开了一团浓墨似的,慢慢地将树影没去。蓦地,外面院子里“当啷”一片响,彤珠忙走到门口看了看,回头却笑着说:“起风了,看着要下雨了。”便命小丫鬟们照料院子里那些花草。 等转了一圈回来,吴昭训已经重又仰着脸,逗弄架上的鹦鹉。 “老魏家子息单薄,我记得孙子那辈只一个姑娘,想必极好。可是,听说老魏家查抄的时候,便与她母亲一处自尽了。哪里会又出来一个进了王府呢?况且王爷那为人行事,也不会弄这么大个把柄给自己。” 彤珠听了便笑答:“原是。我也是不大相信,所以听了就搁到一边,才刚想起来,也就那么一提。”却又压低了声音问,“要不要找机会探探侍琴的口风?” 吴昭训看了她一眼,淡然说道:“王爷把她放我屋里,话也是挑明了说的:那是魏姑娘留下的人,意思还不明白?我反倒不能让人动她,自己也更不能动她了。何况,侍琴那个性子,你问得出来什么?” 彤珠见她端起神色,便一旁垂手答:“是。” 吴昭训捻了一撮鸟食慢慢地喂给鹦鹉,过了一会儿,又说起:“有日子没打发人回家了吧?也不知爹爹娘亲他们都好不好。” “昭训既惦记着,派个人回去问候一声就是了,老爷夫人想必也惦记着昭训呢。” “过几日是我嫂子生日,我明天跟王爷提一句,你替我回去一趟吧。” 彤珠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走近了低声问:“可是要把那个话带回去?” 吴昭训微微颔首,随手将手中最后一颗鸟食往半空中一抛,那鹦鹉扑扇着翅膀追过去,哗啦啦一阵乱响。 既然有了端王的吩咐,太医自是尽心为如月调治,又有同院的姐妹轮班照料,总算拣回了一条命。 十月十八是端王妃三十岁的整生日,她虽因身子不好,常年静养,连院门也难得迈一回,早吩咐下从简,府中上下却仍免不了一番预备,早两个月便开始忙碌。针线上的活计越发多起来,各院有头脸的年轻丫鬟们尤其存着争强的心,便是用不着添新衣裳的,也变着法儿跟主子讨个赏赐,因此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玉秀这日得闲,往针线上来看自己要的衣裳。一路走,闻着风中馥郁的桂花香,便见路边小丫鬟们在地上铺开白布,摇那树上的桂花下来做糖用。 方拐进绣房的院子,正见一个穿着淡青衣裙的丫鬟低了头往外走,不由叫了出来:“如月!” 如月抬头见是她,一脸惊喜地跑过来,握了她的手,却只叫了一声:“玉秀!”便说不出话来。 玉秀上下打量,见她脸瘦了一大圈,双颊依旧没有什么血色,秋风撩动她鬓边的发丝,看去倒似一枝瑟瑟的荻花。又看她穿了一身素绢的衣裳,只边角绣了四合如意纹,便说:“你身子刚好起来,该穿些颜色喜庆些的,只当去去晦气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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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0:25

    第三章 梦回芳草思依依(5) 如月听了一笑,“杏儿也这么说呢。”又拉了玉秀的手到一个僻静没人的地方,忽然便跪了下去。 玉秀慌忙拉住她,道:“你这是干什么?要折死我啊?” 如月说:“救命之恩,磕一个头也是应该的。”她满脸真挚,越发显得一双眼睛晶亮逼人。 “唉!”玉秀叹道,“谢我做什么,不是我,你也不会有这场祸事。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愿你往后能顺当起来。”又细细问起她眼下的情形。 正说着,跑来一个小丫鬟,喊如月:“原来你躲在这里,叫我好找。里头的小陈公公来了,叫你去呢!” 玉秀一愣,转眼见如月脸上也有几分困惑之意,便推她:“你先去,看他有什么话。”等她进了屋,自己也往绣房里来看衣裳。 不多时,听陈明的声音在院子里说:“回吧!别送了!” 玉秀忙追出去。陈明见了她也是一愣,随即笑道:“可巧了,师傅叫我送一幅料子来给如月,竟能碰上姐姐,这是不是人家说的什么‘人生哪里不相逢’?” 玉秀懒得跟他扯,只问:“如月身子刚好,怎么巴巴儿地指了她做衣裳?” 陈明知她误会了,把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一样,“不是,师傅说了,那料子是给如月做衣裳用的。” 玉秀听了更觉意外,盯着陈明问:“怎么回事?” 陈明笑道:“师傅他老人家说了,天机不可泄露。” 玉秀顿时拉下脸来,“行!这可是你说的!” 陈明见她动气,忙改口:“天机不能泄露给别人,说给姐姐听自然不碍的,只别告诉别人就行。”便在她耳边小声道,“师傅打算叫如月进里头去伺候。” 玉秀大吃一惊,“里头?进哪个院?” “延德堂。” 玉秀怔了,“这……” “这我也不知道师傅怎么想的。”陈明深恐她再追问,抢在前头说,“反正师傅说得挺笃定的,咱们就看着吧。” 午后端王歇了中觉,玉秀照例在房门外守着听吩咐。院子里极静,阳光暖暖地照着,树影悄悄地摇着,叫人情不自禁地昏昏欲睡。玉秀强撑着两只眼皮,跟旁边的惠云说些闲话。因提起各自做的什么新衣裳,话题便转到了针线上。惠云问:“外头针线上有个叫如月的,你认得的吧?” “认得。”玉秀反问一句,“她怎么了?” 惠云想了想,却又先提了句不相干的话:“才刚听说,外书房的小李要放到庄子上去了。” 玉秀说:“他人聪明,王爷一向喜欢他,必定给他派个好差使,说不定将来还能有个出身呢。” “可不是。”惠云轻声道。玉秀觉得她语气间有几分异样,便凑在她耳边笑说:“我知道你两个一向说得来,莫不是听说他要放出去了,你也起心思了吧?” “你!”惠云红了脸,恨得捶了她一下,“你别瞎说……”她忽然怅怅地叹了口气,“小李求了吴昭训,吴昭训已经许给他一个,就是那个如月。” “啊?”玉秀倒是真愣了。等回过神来思量,便隐隐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虽觉得十分意外,但细想起来,又觉得这对于如月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一旁惠云又说:“听说那如月模样儿生得十分周正……” 玉秀知她的心思,笑道:“赵总管一向看重你,赶明儿你挑个更好的,请他去回吴昭训,没个不准的,岂不是好?”恼得惠云也不言语,伸手就往她肋下咯吱,玉秀又不敢出声,拿手捂着嘴,直笑得乱喘。 正这时,屋里轻轻一声咳嗽,两人忙敛容正色,收拾齐整衣裳,推门进去。 果然端王已坐起身,只睡意未尽,眼神还有几分惺忪。一时小丫鬟捧了水盆进来,玉秀伺候端王洗过了脸,赵如意招呼执事小太监来替他更衣,自己站在一旁回事。玉秀留神听着,果然提到了小李那事,正与惠云说得一模一样。 端王似乎困意犹在,听他说完,合起双眼说了声:“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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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0:54

    第三章 梦回芳草思依依(6) 赵如意却又说:“按理没有奴婢插嘴的份,不过奴婢想,这事或者是吴昭训一时没想着,奴婢不提倒不好——那如月配给小李,似乎不大合适。” 端王问:“怎么?” “奴婢记得,如月受过府里的家法教训,只怕她伤虽好了,可免不了还留下些个……不齐整的地方。” 端王这才睁开眼睛,看着赵如意微微笑了一笑,说:“你说得也有理。李丰年我看着很不错,所以放出去历练几年,该配个周正的人给他。如月不合适,另外选一个吧。” “是。”赵如意说,“奴婢就拿王爷的话去回吴昭训。” 端王想了一想,问:“府里年纪合适、模样端正的丫鬟都有谁?” 赵如意低头思量片刻,方答:“奴婢想来想去,倒是惠云最合适了。”玉秀听了心头一动,便看惠云,见她低了头,一味只是拨弄前襟缀的丝绦。 端王点了点头,“那就是她吧。前例你都知道,好好置办,别待亏了他们。” 赵如意应下,转过半个身子,笑嘻嘻地对惠云说:“恭喜了!你是王爷亲口许的,多大的恩典!” 惠云早红透了脸,说声:“谢王爷成全。”轻得几不可闻。 端王方穿戴整齐,门上小太监来报:“江五爷来了。”端王吩咐在梯云阁见,又命陈明去伺候茶水。赵如意却在一旁说:“惠云配出去了,按例该补一个人进来,请王爷示下。” 端王皱眉:“你怎地越来越会当差?这点小事也要问我。你看着妥当的人补一个进来就是。”说完便径自去了。 陈明听说传他伺候茶水,知道江铉有日子没来王府,端王必有一番招待,便取了一套薄胎白瓷的小玉杯,到了梯云阁。那楼台建在假山之上,是端王府中最高的一处景致,楼上窗棂洞开,清风徐徐,正适合谈天说话。 江铉凭窗而坐,手里把玩着一柄折扇,看陈明端了茶器上来,洗过了头水,二水方入盏,便觉香气高炽,不由惊叹:“什么茶?这样香!” 陈明笑答:“就是今年新供的岩上水仙。”说着奉过茶盏。 江铉接过来,见那茶汤梵黄,对光看去晶莹有如琥珀,入口汤润韵柔,茶气直冲肺腑。回味良久,方看陈明:“难为你,水仙竟能煎出这味道来。”又对端王笑道,“把你这奴才借我使几天如何?” 端王正倚着窗沿望外头那一片枫树林子,听他这样说,转身道:“你想得倒好,若把他借给你,往后只怕我连你个人影也瞧不见了。” 江铉大笑:“我也不问你了。”却指着陈明问,“别怕他,你实说,愿不愿意跟我出去玩儿几天?” 陈明不敢放肆,只道:“五爷说笑,这儿哪有奴婢说话的份?”端王一笑,挥挥手叫他出去了。 楼上只他们两人对坐,端王亲手取了茶器沏过一水,边问:“老师近来精神如何?” 江铉笑道:“天天拍着桌子骂人,你说他老人家精神好不好?骂得我们哥儿几个都不敢回家,只苦了大哥,当长子的不能不在跟前。” 端王不由莞尔。却听江铉又说:“他老人家话里话外倒是提过你不少回。” 端王方将茶盏拿起来,闻言一怔,随即苦笑道:“那些话你也不用跟我说,我想都想得出来。这几年我一直不敢去看他,只怕他见了我,生煎了我的心都是有的。” 江铉笑了一笑,脸转向窗外,看那阳光底下,枫树林子正红得热闹,映着如洗的蓝天,在风中摇曳起伏。他慢慢呷着茶,说:“也不尽是坏话。譬如最近你清田的事情,他老人家就赞同得很。” 端王听了许久不言语,慢慢喝尽杯中的茶,才说:“老师就是这样的性情。我原也想他必定赞同,若他能出来说句话,借重他的威望,只怕事情还能更顺一二。后来又一想,老师偌大年纪,何苦再来让他蹚浑水。这种事情,做得不好自是千夫所指,做得好也不过为他人做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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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1:18

    第三章 梦回芳草思依依(7) 江铉似稍感意外,回头看他一眼,方笑道:“那你还不肯放手?逼得朝里朝外有些人提起你来,倒跟提起中山狼差不多。” 端王只一哂,“我不做这些事,就能落下什么好来?我在他们眼里早就是个中山狼,这会儿就算夹起尾巴来,也成不了东郭先生,还不如找点痛快事情干干。”又望定江铉道,“我知道你心里搁着多少不赞成的话,直说便是,拐那么多弯子干什么?” 江铉却狡黠地笑一笑,说:“既然我要说什么,你没有猜不到的,我何必费那个事?” 端王见他不肯说,也就搁到一边。两人话锋渐渐转了开去,正如脱却名位束缚的至交那样,轻松地畅谈。 “你前一阵子不在京中,都去了哪些地方?” 端王很随意的一个问题,江铉脸上却起了非常微妙的变化,仿佛思忖着要不要回答那样,略显犹豫。 “怎么?”端王微笑,“你家老爷子又不在这里,还有什么要顾忌的?” 江铉直起身,迎光举起手里的白瓷杯子,眼睛像在细辨茶汤的颜色,一面回答:“重游了一趟梅岭。” 端王脸上的笑容慢慢地隐去,也低头望着手里的杯子,良久方“哦”地答了一声。 江铉倒像突然又来了谈兴,倚回座位,双手比画着说道:“那地方可越见得寥落了,满山的梅树倒是越长越好,可惜我这趟去,又不是开花的时候。你还记得半山腰那个破亭子吧?竟是一点儿都没变,连那几块石头,跟当初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还想着要不要提首诗在上头,后来想想何必糟蹋天然……” 端王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并不插话,只缓缓地转着手里的杯子,那茶汤渐渐地冷了,香气便隐隐地含了一层涩意。 “……想想也过了,哎,四五年了吧?” 端王点头,“整四年了。” 四年前也是仲秋,本不是开花的时节,那亭子也真是破败,塌了半边,只半边立着,她便坐在那亭柱子旁边,那日的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清清淡淡地笼着她,只见一个背影。原不曾想会有人来,帷帽摘了拿在手里,和小丫鬟们正说话,听见脚步,才回头看了一看。 只为她这一回眸,便似满山的梅花全都开了。 ……忽忽地四年过去了,想起来一切都还那么清楚,什么都不曾淡忘,他也并不想忘,所有的都从指间漏过去了,什么都抓不住,剩下的,也就只有那一眼,那一个印象,如此而已。 端王饮干了手里的凉茶,茶味从舌尖一直苦到肺腑里,方将思绪止住了。转脸见江铉正望着他,便说:“想起来,还就是那几年过得最逍遥自在。” “原是。”江铉接过话头,“当初我就劝你不必回京,你不肯听,如今你再要过那样的日子,不知要到几时。” “当初……”端王自嘲地笑了笑,“当初是我气盛,偏赌那一口气罢了,你何必再提?” 江铉放声大笑:“好!好!这几年过下来,你总算承认当初就是赌那口气。为了这句话,当喝一大杯!”便叫进人来,命换了酒。 端王并不善饮,只斟了一杯,慢慢地喝着作陪,江铉却转眼已是第三杯。 “孙可诚、肖豫那几个翰林,这些日子走得很近。”江铉轻弹酒杯说道,“你知不知道?” 端王微微冷笑,“魏廷硕那一班门生几时走得远了?我这里千头万绪的事情,哪有工夫管他们几个书呆子喝酒取乐的闲事。” 江铉摇摇头,“他们近来的座上名士里,多了一个叫徐成简的。你记得他是谁吧?” 端王听得这名字耳熟,想了一想,记了起来:“徐文肃的那个孙子?” “魏廷硕跟徐文肃多少年的至交,徐家不行了之后,魏廷硕接了他去,他是魏府里养大的。不过抄魏府的时候,他回徐家去了,这三年一直没听到他的音讯,前几日我才知道他刚回了京中。” 端王沉吟一阵,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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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2:04

    第四章 欲寻陈迹怅人非(1) 过了中秋,天气渐渐凉爽。这日午后,端王出府办事,玉秀回自己房里,坐在窗口晒着太阳打花结子。一时困意上来,正想倚着打个瞌睡,小丫鬟来叫:“赵总管让人领进个新来的,在二门上等着,让你去带她呢。” 玉秀忙放下活计往仪门来,果然见如月手里提着包袱,在门厅里站着。她早知赵如意的打算,并不觉得意外,招呼过如月,便让小太监拿了她的铺盖,进里面来。 经一个小小的园子,又过了穿堂,方是正房大院。玉秀指着告诉如月,这间是端王的书房、那间是端王的卧房,又指了西边一间屋子:“那本是王妃住的,只她如今另有院子,不住这里。”说着话,领她到东跨院,将小茶房、小厨房都指给她看了,方从角门进了个小院子,说,“我们的屋子在这里。” 玉秀原本跟惠云合住尽里边的小套间,因小太监来问铺盖放哪个屋,她想了一想,对如月说:“你先跟我住着,等我跟赵总管商量了,看他是什么意思。”便让小太监将如月的铺盖拿进屋,指了靠南的一张空床,如月见了十分推辞,玉秀笑说,“我在王爷房里当值的时候多,那里另有我的住处,倒是这里难得回来住一宿的。”如月方依言理了铺盖。 她的衣物没有多少,全收拾停当,时候仍早。玉秀便拉了她坐下说话,未曾开口先叹了口气:“唉,你到底还是进来了。我原想你在外头能平安,谁想竟出了那样的事,后来听说吴昭训有意把你配给小李,那倒是条好出路,谁知又……”她说着,自己摇了一摇头。 如月低眉顺目地坐着,听她不往下说了,才答了句:“这都是命。” 她的一句话挑起玉秀的心事,站起来到门口看了看,掩上门,回过身低声说:“我看赵总管弄你进来的意思,还是要你到王爷跟前去呢。” 如月垂头不语,只耳畔的银坠子瑟瑟地一颤。 玉秀又说:“他到底怎么打算的,我也摸不透。有过了上回,我对这档子事儿实在有些怕了。你呢?你自己怎么想的?” 如月这才抬起头来,涩涩笑道:“只怕……由不得我。” “可也是。”玉秀露出一丝苦笑,“说来说去,还是王爷的心思太难猜。” 方说到这里,小丫鬟来传吴昭训的话,让玉秀过去一趟。玉秀站起来,叮咛如月:“先别出门。”因怕她独坐烦闷,顺手给她几张花样子,让她帮忙描了。 这对如月自然不是难事,她描得极快,不多时便只剩下最后一张,玉秀却仍未回来。她站起来踱了几步,风撩动那月白窗纱,阳光透过窗棂照着玉秀床上的墨绿织金锦缎被面,捻金线织的折枝莲泛着淡淡的光泽,这屋子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却样样都是这般精细。正房里又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如月轻轻咬了下嘴唇,坐回桌边,一笔一笔将那最后一幅花样子描完了。 放下笔正端详,忽听院子里小丫鬟喊了声:“王爷回来了!”便是一阵脚步乱跑。如月正不知如何是好,有个丫鬟推开门说:“新来的,叫如月是不是?玉秀让你也去。”这才扔下花样子跟了去。 到了门边,早有十几个丫鬟候在那里,如月正揣度自己该站哪里,有人轻轻一扯她的衣袖。如月回头见是玉秀微微一努嘴,立时会意,往后面角落里站了。 不多时,端王由一群太监拥着进了院子,却是走得极快,径直入了堂屋,并未往两旁多看一眼。丫鬟们立时散去。如月见玉秀领着几个跟进了堂屋,旁的都各归各处,便也回了房中。待坐定,方深深地透出一口气来。 晚间自有小厨房送了饭菜过来,如月吃过之后却是无事可做,只在窗边闲坐。眼见天色慢慢地暗下来,星星一颗一颗地现出,院子里原有些隐隐的说笑声也渐渐地轻了下去,如月料想赵如意若得抽身,可能会来,便忍困等候。 果然约莫酉半时分,门外有人问了声:“如月,睡了没?”却是陈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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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2:33

    第四章 欲寻陈迹怅人非(2) 如月忙出来见过:“小陈公公。” “小陈就是小陈,”陈明笑道,“在这院里省了公公两字呗!”又看她果然依旧穿戴齐整,便说,“真让师傅说着了,他说你不会就睡的。走吧,师傅找你去呢。” 如月忙回屋熄了灯,掩上门跟了他去。 陈明领着她走了没多远,一拐进了小厨房。里面单有一个小间,赵如意正坐着吃点心,厨下的婆子一旁赔笑说话。见他们进来,婆子便站起身出去了,赵如意挥挥手,陈明也忙退了出去。 如月上前福了福,“给赵总管问安。” 赵如意摆了摆手,道:“甭客气了,你既已到了这里,咱们就都是伺候王爷的人。”顿了顿,又说,“往后怎样,还是那句话,看你自个儿的造化。” 如月默然片刻,却又一福,说:“我是个嘴笨的人,心里念着的好也说不上来,只请赵总管担待。” “嘴笨……”赵如意上下打量她几眼,忽然一笑,“嘴笨好啊!不言不语,可心里明白的人,顶好!”他抬手掸了掸身上那件柳青暗花纹罗袍,又说,“这衣裳好得很,没有一点儿不合身的地方,难为你费心。可我让小陈送这料子原是给你做衣裳的,怎么你倒巴巴儿地又给我做了?” 如月低声道:“总管对我有恩,我想报答总管,可有心无力。现下拿得出手的,也就是点儿手艺了。” 赵如意捻了块点心放进嘴里,慢慢地吃完了才说:“如今你刚来,别的事也干不了,我刚才已经跟这里的刘婆儿说了,让她先带着你。你就先在厨房打个下手吧。” 于是把刘婆子叫进来,让两人见过,向如月说句:“好好儿干吧。”便径自去了。 自这日起,如月便留在厨下做事。那刘婆子倒是个不多话的,只管把些正事教给她,几天下来,如月已渐渐上手,诸事稳当。夜间当值,事情原本不多,如月得闲便做些活计,亦帮刘婆子做了不少,刘婆子自然更加心中赞许。 这天已近亥时,二门上的小太监来找吃的,进门便抱怨:“今儿跟王爷跑了一天,竟没吃口饱饭,哥儿几个这会儿都饿坏了。”满满地拣了四盘点心去。 刘婆子因看他两手拿不稳,便让如月帮他端了去。两人出了门,小太监在前头走,往一个小角门出去,却不是平常走惯的路。穿过一条窄窄的过道,前方朦胧月色下,照着一汪水池,如月方明白,原来这条小路直通穿堂外那个园子。 果然走过园子就到了仪门,小太监让如月把点心放在门厅,他对里面伺候的丫鬟十分客气,又让她坐,又让她吃点心。如月笑说:“你们辛苦一整日,赶紧吃吧,我那里还有呢。”便抽身回来。 夜半风冷,凉凉的直透肺腑,如月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隐隐含着草叶芳香,十分清爽。她因为总是夜间当值,从不到这小园子里来,此时在轻纱般的月色下望去,一时也分辨不清两旁都是些什么花木,只看树影悄悄,在风中微微摇曳,梢头银白,像积了薄雪似的。 她一时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地走上岔道,却是要往正房大院里去,待发觉时忙折身回去,走了一半忽听身后有衣袍窸窣轻响,像是朝着这边过来。她也不及细想,闪身躲进路旁的树影后。 果然,沿着青石板小径,一条人影迤逦行来。那人走得极慢,似乎也是走走停停,待走近了如月认出是端王,顿时心头一突。端王却是毫无觉察,负了手慢慢地踱着,只孤单单的人影跟在身后。 他走到如月面前时,忽然停下脚步,如月一惊,却见他转身进了对面的石亭,手扶阑干,仰脸望着天边的月亮。 如月藏身处离那亭子不过几步远,她前一次见到端王并不能抬头细看,此刻却能看得十分清楚。端王深锁眉头,手指在石阑上不停地轻轻拍着,仿佛含着许多心事。如月便出神地望着那双手,心里想着,这样一双手,看来其实也普通,可便是这样一双手,翻覆之间便能要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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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3:01

    第四章 欲寻陈迹怅人非(3) 魏府一百四十二条人命。 “全死了呀!”双燕的声音突兀地回响耳边,仍似刀刃一般生生地割过,就如她脸上那道血淋淋的刀痕,触目惊心。 “老爷、二爷、三爷都被斩首了,其余男丁都被赐死,女眷没入官奴,老夫人领着几位夫人一块儿上了吊,连两个小少爷,离了娘亲,在狱里不肯吃东西,也跟了去了。还有小姐她被……被……” 如月咬了咬牙,不觉手一颤,旁边的枯枝“啪”一声脆响,端王立时朝这边转过脸来。如月屏息凝神,只觉心怦怦乱跳。 正这时,有个丫鬟从小径那头绕过来,说:“王爷,天儿不早了,该歇了。”端王“嗯”了声,下了亭子回房去了。 如月这才无声地透出一口气,只觉趾间微凉,低头看时,原来站得太久,鞋袜已叫露水打湿了。 后半夜却起了风,忽忽地刮了半宿。吴昭训原本就有心事,越发睡不踏实,醒来只觉昏沉沉的,便将来回事的丫鬟婆子都挡了。吃过茶,彤珠扶她在廊上闲逛,因见院子里那两株醉芙蓉一夜凋零,落花满地,吴昭训忽然想起不知何时读过的词,轻轻念了出来:“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彤珠知她性子又来了,轻声劝道:“上回夫人让我带的话,不是也说‘静观其变’?昭训且瞧着就是了。” 吴昭训略站了站,看着小丫鬟拾掇院子,幽幽叹了口气,说:“我就是不明白,王爷不让她配出去也就罢了,把她弄进延德堂算怎么个意思呢?” 彤珠笑道:“人是赵如意挑的,或者他会错了意也未可知。” 吴昭训摇了摇头,“那个人精,若王爷自己没有一丝意思,他怎会这样做?” 彤珠却说:“她进延德堂也有几天了,不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依我说,昭训犯不着存这档子心事,这府里王妃是个不管事的,旁的人谁还能漫过昭训去?” 吴昭训默然片刻,方颔首道:“是这话了。” 话虽如此,到底命人留意着,大半月过去,却仍是什么动静也没有。这时已过九月半,端王妃寿诞已近,后又接着年关,吴昭训毕竟是当家的人,一日总有几十桩大小事要过问,忙起来倒将此事搁到了一边。 端王自是顾不到这些家事。他这一向忙于朝务,颇为烦剧,左右当值的太监丫鬟都格外小心,怕惹出他的脾气。 这天黄昏,陈明从书房出来,却是满面春风。延德堂伺候的太监们都住在外院,但他们有个平日歇息谈天的地方,就在跨院小厨房的隔壁。陈明因是端王跟前的红人,每每来闲坐,都有人殷勤照料,端茶送水,他自己也安然享用。 方一进屋,就有几个小太监站起来,笑道:“今儿又得什么彩头了?” 陈明亮了亮手里一个镶珠寿字平金荷包,道:“我好造化!才上去正赶上王爷更衣,顺手就给了我这个。这可是针工局进上的玩意儿,你们也瞧瞧。” 小太监们自然凑趣,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不住口地啧啧赞叹,又问:“王爷今天怎么倒这样高兴?” 陈明说:“王爷刚看了一封信……”其实他也不知根底,话到一半,故意板起脸来,“咳,这也是你们问的吗?” 说到这儿,忽然心头一动,生出个主意。便到小茶房取了一只五彩瓷盖碗,吩咐婆子:“去叫如月来。” 等如月来了,这一盏茶也刚好沏上。 “来。”陈明冲她招一招手,“把这盏茶给王爷端去。” 如月怔了一会儿,慢慢地说:“茶水上自有茶水上的人在,只怕不好吧?” 陈明凑到她跟前小声说:“你进来这么些日子了,从来没在王爷面前露过脸,今天王爷高兴极了,你去了,就算没有彩头也不会有霉头。”又亮开声音道,“没事儿,是我说的,你送去吧。” 如月总有些犹豫,想了想,到底还是接过了茶盘。 出门却不往正房走,从小角门进了窄道。路上遇见个小丫鬟,便问她:“见到赵总管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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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3:28

    第四章 欲寻陈迹怅人非(4) 小丫鬟随手一指:“刚看他进了穿堂,兴许还在园子里呢。” 如月紧赶慢赶地进了园子,揣度赵如意若往外走,必得过仪门前那条小径,便沿着路慢慢地往里走。果然,没走多远,便看见赵如意悠然地踱了过来。 如月忙站到一边,等着他过来,叫了声:“赵总管。” 赵如意有些心不在焉,只点点头,仍一径往前走,都走过去了,方倏地站住脚,回过身来看她手里的茶盘:“你这是……” “我给王爷送茶去。” 赵如意盯了她一眼,也不问送茶怎么送进园子里了,也不问是谁叫送的,只点点头说:“来。” 两人一前一后又回了跨院,陈明仍在那屋里坐着跟一帮小太监闲打牙儿,看见赵如意进来,忙满脸堆笑地站起来:“才说师傅上外头去了,怎么到这里来了?” “怎么来了?”赵如意瞪着他,“来问你干的好事啊!” 陈明瞥见他身后如月的身影,已猜出几分,却只哭丧着脸问道:“怎么啦?我犯什么错儿了?” 赵如意冷哼一声,眼风朝两旁一扫,屋里的小太监立时走得干干净净,将门也带上了。陈明涎脸笑着往他跟前凑:“师傅,我做错了什么,您老提点我?”赵如意顺手抄住他耳朵,死死地一拧,疼得陈明连声“哎哟”直叫。 “你那心眼莫非都长到猪身上去了?”赵如意咬牙骂道,“要不是如月刚好叫我碰上,好好的事,差点又让你个小兔崽子给搅坏了!” 说完一搡,陈明顺势坐在地上,捂着耳朵,委委屈屈地说道:“我是看王爷今天高兴得很……” 赵如意冷笑,“高兴又怎样?你当王爷是你呢,高兴一点儿就找不着北!”又压低了声音说,“教给你多少回了,你得揣摩王爷的心思!就是不长记性。” 陈明站起来,道:“师傅教训我那自然是该当的,只我怎么就那么笨,硬是不明白师傅的话呢?这如月的人都已经进了延德堂,统共这么大个地方,这么些个人,王爷又不是不长眼的,老捂也捂不住,不迟早都得看见么?” 赵如意听他这样说,反倒笑了:“你也知道王爷不是不长眼的啊?你以为如月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这延德堂,见天儿在王爷眼皮底下走来走去,他就不知道?告诉你,她早就落进王爷眼里了!王爷要撵她走,谁也拦不住,王爷要想让她上跟前去,一样谁也拦不住,可王爷他就不言语。那是为什么?” “对啊……”陈明讷讷地,“为什么?” 赵如意嗤嗤笑了几声,开了门,转身抛下一句:“自个儿琢磨吧。”径自出去。见如月仍在外面候着,便招手将她叫过一边,说:“你做事很稳当,我给厨下管事的说说,往后就当白天的值吧。”如月忙应下。 赵如意又道,“你是个明白人,我也不用多说。只一句话,腿长在你自个儿身上,自个儿多管着一点儿。” 如月眼波微微一闪,答了声“是”。 当晚如月就跟刘婆儿交了差使,刘婆儿还十分舍不得,拉了手说:“晚晌自管来坐,我给你留好点心。” 白天的差使却繁杂许多,好在如月学得又快,手脚又勤,也都一一应付下来。她因是针线上出来的,又素来好说话,人有所求凡能允的无不应允,针线上有活计也都渐渐托了她。时日久了,延德堂中的下人提起她来,十个里倒有九个喜欢她。 因赵如意交代过让她“管着自个儿的腿”,每每望见端王,如月便远远避了开去。幸而她既不是近侍,端王出入又总有许多扈从,动静甚大,避开倒也不难。偶尔也有几回,觉得端王的目光似乎远远地扫了过来,却总是若有若无,让人猜不出他到底看的是什么。 这年逢了暖冬,腊月里有好几日天阴得似泼了墨汁一般,雪却不曾下下来,转过来年,又是连着十几日的大晴天。因正月里不动针线,如月每日只做厨下分内的事,轻闲不少。这天卸了差回房,路上只见半天的晚霞,迎面吹来的风已带丝丝的暖意,心里想着,再过几日,大约就可以换上夹衣。谁知睡到后半夜醒来,便听风吹得窗棂格格轻响,又有细沙子似的声音索索地打着窗纸,倒像下雪的动静。却也不曾理会,翻个身复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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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3:55

    第四章 欲寻陈迹怅人非(5) 次日早起,只见窗上亮得刺目,她先还以为起迟了,但听外面并无多少声响,她心思转得极快,立时猜到了,忙忙地穿了衣裳,开门一看,果然四顾一色,白茫茫地积了半尺多厚的雪。此时仍零星地飘着雪片,待盥漱已毕,天也现出了晴光。 端王却是一早便出府去了。如月并几个丫鬟往园子里清扫小径的积雪,全是年岁相仿的年轻人,这一冬未曾下雪都觉得憋闷,此时便不免放肆,也不知谁起的头,偷偷捏了个雪团正砸在另一个肩头,你来我往,霎时便丢成了一团。 管事婆子在旁笑道:“姑娘们,好容易拾掇干净,看又洒得到处都是。”说了好几遍,方收敛起来。 重又打扫干净了,几个人聚在石亭子里歇息。亭子旁几株红梅开得正艳,平日还不十分觉得,此时映着雪色,恰如红琉璃一般,明丽动人,便商量着剪几枝回去插。 如月倚了亭柱站着,相了一会儿,笑道:“东边那两枝最好,可是若剪了去,那树就不好看了。我看西边的也使得,还是剪那两枝吧。” 她这样说着,不妨身后有人附和了一句:“这话倒透着几分眼光。” 如月听见是个男子的声音,不免一惊,回头看时,果然是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那人看清她的面貌,一时也目瞪口呆,显出惊愕万状的神情,却只是一忽而,便又露出种奇怪的笑容,转脸去看另一人。如月一眼瞥见旁边那人,竟是端王! 自进延德堂,她还是头一次跟端王正打照面,不过离了几步远,看出去那双漆黑的眸子,便似初见时那样,仿佛不由分说便要攥取她的视线。 这时身旁的丫鬟婆子一起施礼:“王爷!”又道,“江五爷安好!”如月颤了颤,忙也跟着垂首行礼。 却听端王的声音道:“免了吧。”语调十分平淡。然而如月清楚觉得,那两道目光依旧须臾不离地望着自己。 头便不由垂得更低,只望着自己那件月白细褶裙子,裙边枣红双股捻线绣的菊花纹,在风里微微地颤动。似有亭檐上的雪片吹下来,落在眼皮上,冰凉的一点,仿佛一直渗入肌肤里头去。那停驻头顶的目光似也一直地往里逼,便如要看透了她一般。这情形似曾相识,却又分明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如月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心在那里扑腾扑腾地跳,渐渐地,倒像真的跳了出去似的,胸口空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推她一把:“王爷都走远了,你还呆着做什么?” 如月蓦然惊醒,这才抬头,方见面前早已空空荡荡。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头顶,那目光似乎仍在,丝丝缕缕地纠缠发间。 一个人竟能有如此专注的目光,方才那一刻的错觉,仿佛他要将一生一世都耗在这凝视当中。 如月忍不住朝小径那端望去,曲折间,却只是白的雪,青葱的松竹。 江铉坐了小半个时辰便告辞,端王送他至仪门方回来,依旧到书房坐。陈明见他脸色微醺,知他有酒了,忙沏了酽茶来。端王却不接,仍往案头上拿了酒壶,自己斟了,又随手从架上抽了册书来翻着。他向来好茶不好酒,陈明心里纳闷,觑着他的脸色倒还平常,又不知方才他与江铉两人在书房里说了些什么,只得加意小心地陪着。 端王喝了三四杯,又伸手拿酒壶,酒壶却已空了。这才放下书,起身踱到窗前,往外望了一会儿,回头说:“走,逛逛去。” 陈明忙取了鹤羽大氅过来与他披上。出了书房的门,端王冲那帮小太监摆摆手,只命陈明一人跟着。 陈明先以为他不过往园子里走走,却见他出门便一折向东,进了跨院,唬得几个蹲在廊下说闲话的小太监忙过来垂手侍立。端王连看也不曾看他们一眼,便又从角门进了窄道。陈明心中奇怪,不知他怎么想起走这条小路。又见端王在前面走得不紧不慢,脚步却是没有任何犹豫,忽然心头一动,明白过来。 果然,窄道快到头,端王停下来,指着旁边一扇上了锁的小门吩咐:“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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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4:29

    第四章 欲寻陈迹怅人非(6) 陈明忙说:“这门有年头没开了,那钥匙奴婢还得现找去。” 端王淡淡地说:“少跟我打马虎眼,开门。” 陈明只得往腰间掏了钥匙出来,故意一把一把地试着,一面从眼皮底下偷瞧端王,见他眼睛望着那扇门,似是穿透了过去,恍恍惚惚地不知落在何处。 一时开了门,陈明又说:“那夹道的雪必定没扫过,奴婢叫人来收拾干净了,王爷再进去吧?” 端王不言声地推开了门,门口的夹道里果然积满了雪,他也不理会,皮靴嚓嚓地踩着雪往里走去。那夹道甚长,拐了几个弯,方远远地望见尽头的小院子。风过处,暗香浮动,却是几株梅花探出墙头,梢头花朵莹白,仿佛融入雪地一般。端王怔怔地望着那梅花,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陈明见他脸上似露出了一丝迟疑的神色,便小声说:“王爷,这里风大,还是回去吧。” 端王恍若未闻,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往前走,这次却一直进了院子。 院内十数株白梅开得正好,都如冰雪雕琢似的。陈明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忽想起三年前的情形,恍惚间便觉得有个白袄白裙的女子站在梅树底下,连肤色也白得似雪一般,冰冷的眼神仿佛能让人一直寒到心底里,竟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抬头见端王已进了屋,连忙也跟了进去。太监大多胆小,尤其怕鬼神之说,陈明见端王进了堂屋,脚步不停地往东面房里走,顿时煞白了脸,忍不住喊了声:“王爷!” 端王正走到门前,手扶在暗红撒花软帘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陈明那一声,久久地僵在那里。那帘子三年未曾换过,颜色已经泛旧,像枯干的血,在他手底无风而颤,瑟瑟的,丝丝的,如涟漪一般。 他想起那时,每回走到这帘子跟前,说道:“我进来了。”总要等上一会儿,那帘子后的人却从来不曾回答过一次。然而他知道,她就在那里,用那样一双眼睛等着他,平静的、空洞的,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就像望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人那样望着他,甚至,当他再不能忍耐,对她说:“你永远也不会给我你的心,我便不要你的心,只要你的人!”那时她仍这样冷漠地望着他,比任何惊的、惧的、恨的眼神都更让他绝望。 梅岭那暖如春风的浅笑,永远不复存在。他明知正是他自己生生毁了那笑靥,却没有一点儿挽回的法子,只能任由那样的绝望一寸一寸吞噬掉他自己。如果再有来世,他不知自己会如何取舍,但此一生,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失掉了一切。 ——如今帘子的后面,连那样的一双眼睛,也已无处可寻了。 端王到底掀起帘子,进了屋里。陈明接过帘子,他不敢任端王一个人待在屋里,又不敢跟进去,只得擎着帘子站在门口。 房中原没几件家什,更无饰物,看去空空荡荡,雪洞也似。只靠南的床上悬着一顶墨梅绫帐,陈明往床上只望了一眼,便像又看见那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当中——他每次来都只站在门边,回回帘起帘落,便看见她这副模样,到死都是如此。端王当初就怕她寻短见,非但命人寸步不离地照看,且连个花瓶也不肯留在这院中,可到底没有防住,她还有一个从小系在项间的小金锁。 陈明记得很清楚,那日也是这般大雪天的时节,端王一早起身还在盥漱,来报信的小太监不敢说,又不敢不说,跪在房门口支吾:“魏……魏姑娘……她……”最后那“没了”两字虚得几不可闻。 端王回身死死盯着他,眼睛慢慢地红了,就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那里。陈明方到延德堂当差不久,看着端王的情形,只觉得惊恐。冷不防端王双手一推,两个捧盆执镜的丫鬟一跤跌倒,水泼了满地,端王却是毫不理会,猛地冲了出去。待诸人惊醒过来,拿着大氅等物追出去,端王一人在前面已奔出老远,遥遥地只见一袭飘摇的青衫,与漫天的雪片纠缠在一起。 直追到这院中才追上。端王进了屋,余人只得站在门边候着,陈明看见魏姑娘依旧那一身白衣,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正中,那双眼睛依旧冷冷地望着面前的一切,和生时没有两样——陈明吓得赶紧掉开了头,直到此刻他想起来,心里仍隐隐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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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5:04

    第四章 欲寻陈迹怅人非(7) 端王在屋里慢慢地踱了一圈,又出来往堂屋里看了看,问:“这院子常有人来清扫?” 陈明定了定神,答说:“是,每日有人清扫。” 端王点了点头,默然不语地又往四周看了一遍,方走出屋子。到了院内,又在梅树下站了一会儿,这才缓缓地吩咐道:“往后将这院子封了吧。” 陈明便是一愣,但这话说得极明白,只得应了:“是。” 端王沿着原路又回延德堂去,这回却走得极快。出了窄道,方进角门,正有个丫鬟端着盘子从厨房里出来,一眼瞥见他们,忙退到旁边,怯生生地叫:“王爷。” 端王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吩咐:“送一盘热点心到书房里来。”陈明早看见那丫鬟是如月,听了这话便不由一怔,忙偷觑端王的神色,却是平淡如常,一点端倪也看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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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5:54

    第五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1) 既是端王亲口吩咐,如月只得往厨下拣了一盘新出炉的芝麻果子仁烧饼,端了送书房来。玉秀正在书房外当值,便问起谁叫送的,如月实说了,玉秀倒不很意外,只相了一相,从怀中拿出柄小木梳子,替她将两边的头发篦了篦,方说:“去吧,小心些。” 到门口,自有小太监替她开了门,如月站在门边往里匆忙扫了一眼,看清靠南窗边立着一架四扇的八宝山水屏风,前头设着极宽的书桌,端王正伏案疾书。她低了头往里走,这书房自比行苑那一间大了许多,两旁执事的太监丫鬟垂手侍立,却是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地下的铜兽散着淡淡的梵香,益发显得房中幽静异常,脚步踏在严丝合缝的青砖地上,竟有些微嗒嗒的空洞回声。 如月端着点心盘子送至案头,道声:“王爷请用。”端王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放下笔。 立在案旁的陈明忙一招手,捧盆执巾的丫鬟上前,伺候他洗了手。陈明早将盘子移到端王手边,端王捻了一块起来,却只咬了两口就又放下了,伸手依旧拿起笔,刚要落又抬起来,问:“前天我吃的糖薄脆很好,是你做的吗?” 如月忙答:“是沈婆婆领着奴婢们做的。” 端王说:“明天再做来。”方才落了笔。 陈明见他没有别的话了,冲如月扬了扬下巴,如月便慢慢地退出了。 回到厨下,刚巧是个空闲时分,只一个婆子守着,旁人都出去了。如月才坐下,旁边茶房的小丫鬟走过来问:“巧儿呢?”听说不在,便有几分失望地说,“我找她打结子呢。” 如月笑说:“什么样的结子?拿来我替你看看。” 小丫鬟想了想,摇头说:“我可不敢烦你了。” 如月奇怪:“怎么了?” 那小丫鬟只十三岁,笑嘻嘻地看了如月,却不说话。如月更觉纳闷,又问一遍,小丫鬟方道:“婆婆刚跟我说,你攀上高枝儿,要到王爷跟前去了呢。”说完便咚咚地跑了,留下如月一个人呆坐着怔了半晌。 这晚玉秀不当值,回了自己房中来睡。因问起日间的经过,如月原有些心绪纷乱,便细细地都对她说了。 玉秀想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说:“看来是那么回事了。”如月忙问究竟,玉秀道:“这些日子我常揣摩王爷对你就这么不进不退地悬着,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起先你在这院子出出进进,王爷有时候看见你,也总是淡淡的,和看见别人没有什么两样,我只当他是真的全不在意。可日子久了,想得多了,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如月坐在自己床上,听得专注,那双眸子在灯下愈发显得晶亮逼人。她平日在人前总是谨慎周到,等闲不会这样瞧着别人,玉秀侧过脸来一眼看见,心头竟也不禁一悠,随即笑道:“我看你这一向养得越发齐整了,比刚进来的时候脸色也好得多,真像人家说的,一朵芙蓉花似的,再过一阵儿,我们这些个连平头整脸都够不上的,连站都不敢往你身旁站了。” 如月本来听她说端王,忽然话转到自己身上,不由红了脸,要啐又不敢啐的,只低声道:“就没有一句好话!” 玉秀却笑:“夸你呢,怎么不是好话?”眼见如月恼得要背过身去,这才将话题又转回来,说:“从前我跟你提过几句那魏姑娘的事,其实内里的经过我也不十分清楚,只两件事我知道,一件是她在王爷心里的分量极重,她刚去的那会儿,王爷伤心得那个样子,这两年方好些。另一件,便是你的模样像极了她。当初魏姑娘在这府里也没有待多少日子,见过她的人原是不多,可无论哪个见过她的,如今再见到你,不惊得变颜变色的?——只除了王爷一个。” 烛光忽悠一颤,玉秀看了看,拿小剪子剪了灯花去,“王爷本该是对你最在意的一个人,可却是看着最不在意的一个,这不在意竟是一点儿都不在意的模样,我原想,要么王爷是真的淡了,可后来又一想,真的淡了、不在意了,看见一个跟过去了的人那么像的,也难免吃惊、难免念起旧情,多照料几分的。我伺候王爷十几年了,他虽面上冷,其实对旧人不坏,你看这府里放出去的,前程都不差,何况他当初对魏姑娘的情分,不是别的可比。反倒是现在这样,看着一点儿都没有什么,仔细想想,倒不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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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6:51

    第五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2) 玉秀说到这里,底下的话似有些不知该如何说起,便停了下来。 如月手托着下巴,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星月无光,看去黑漆漆的一片。听她不说了,方转过脸来,道:“像又怎样,不像又怎样,我如今是都不图了。” 玉秀轻叹:“你不图了,我看王爷他倒是……” 如月打散了头发,攥了乌黑的一把用梳子梳着,笑道:“就送了一盘点心到书房,还不见得是怎样的,怎么连你也认真起来?” 玉秀倒真认真起来,说:“这话我不是想了一天两天了——王爷他是太在意了,反倒不敢在意了,也或者,他是真想淡了那个心,可我从旁瞧着,他未必舍得掉。”话出口,她不免有几分失悔说得太直,顿了顿,索性说透了:“按我想的,他若真舍得下,没有一日一日地不在意,反倒一日一日地让你更近他的道理。只他如今叫了你跟前去,到底是怎么个打算,一时还看不出来。搁在早先,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如今折腾了这一场,唉!我也不知究竟怎样才是好的了。” 如月听她说得真挚,也慢慢敛起笑容,默然好半晌方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只管做我的本分事,旁的,都听老天爷的安排罢了。” 玉秀点了点头,“你是这么想的,那就最好。我看这事,也许还有峰回路转的一天。” 积雪化尽,天气渐渐转暖,廊下的玉兰开了满树,杏花梢头也缀了粉色。这日却又下起小雨,丝丝细如牛毛,厨下的管事婆子方从外面走了一圈回来,收了伞埋怨道:“昨儿还是那样好的天,今儿就下这样的雨,真是叫黏人,打了伞也挡不住,瞧我这半边身子都潮了。” 如月抬头笑道:“原是‘柳丝长、春雨细’……”忽觉失言,忙咽了后头的话。 幸而那婆子却不曾留意,看她将点心盘子放进食盒里,知她又往书房送去,便说:“撑了伞去吧,好歹遮着一点儿。” 如月应着,一手提了食盒,一手撑了伞,往正房去。果然那雨丝丝缕缕,随风飘摇,倒似一团团的薄雾,直往伞下钻。走到正房廊下,便觉腿上发寒,裙摆已潮了大半。 进屋便觉得气氛不同以往,门外侍立的太监丫鬟,一个个屏息凝神,面无表情,仿佛出了什么事。如月这些时日已与上房的人熟络起来,门边的小太监便使了个眼色,悄悄在她耳边说:“王爷正不痛快,进去可要当心些。”方开了门。 如月自比平时更加倍谨慎,步步小心地走到书案边,将盘子放下。才要开口,正巧端王将手边的书册往旁边捋了一把。那案头原是一物摞着一物,盘子旁边的一叠书搡过来,刚好撞上,如月伸手去扶却没接住,盘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房中原已静到了十二分,这样的声响,自是惊得人人都打了一哆嗦,却人人都将头垂得更低。 陈明瞥见端王猛地抬起头,眼风狠狠地扫了过来,他伺候端王也有多年,自有一套平息怒气惯用的办法,当下也不及细想,脱口便斥道:“如月,你这是怎么当的差!”耳中听得端王略显急促的呼吸,分明风雨欲来,忽觉得不妙,今日不比往常,原本端王就憋着一腔怒气,自己再多嘴,只怕引火烧身,不由噤住,不敢再多说一句。 如月脸色苍白,跪了颤声说:“奴婢愚笨。”慌忙又去捡地上的碎片和滚散的点心。 端王正要发作,忽一眼望见她伸出去的手,不由一怔。那双手惨白得毫无血色,十根纤长的指头不停地颤抖,连碎瓷片似也拿捏不住,陡然一战,指尖已渗出血珠,殷红的倒似白雪中的红梅。 如月也不敢擦,只飞快地放进嘴里含了一下,忙又拿出来还要再去捡,却听端王开口道:“这怎么捡得干净?你再去换一盘热的来。”又吩咐陈明:“叫人把这儿扫干净。”那语气倒似十分平静。 陈明答了声:“是。”声音也如蒙大赦一般。 如月忙也答应着,退出书房,又匆匆回到厨下。婆子见她脸色有异,进来也不说什么,又往盘子里拣热点心,便问:“怎么了?”如月只说:“洒了,还得再送。”便装了食盒又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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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7:32

    第五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3) 迎面一阵风来,猛打了个喷嚏,便觉得身上发冷,知是穿着湿衣裳,受了寒,这时也顾不得什么,忙将点心又送了去。这回端王倒没有说什么,只临去时,瞥见陈明冲自己一笑,如月一时也不及理会,自回房换了衣裳。 晚间陈明下了值,径往小院来,到了如月房外叫门,却是玉秀来开的门,便笑说:“姐姐也在呐!”又探头往里瞧:“如月呢,睡了没有?” “还没。”如月在里面应道,“进来说话吧。” 陈明进了屋,如月原本靠坐在床头,看见他就要站起来,陈明忙一迭声地说:“别起来,坐着!你还坐着!”又打怀里拿了小小的一个瓷瓶出来,说:“你手上割破的伤怎么样?我这儿有药膏,最灵验不过,抹上就好。” 如月微微笑道:“芝麻大的一个小口子,哪儿用得着抹药?还劳你费心。” 陈明却说:“今儿可全亏了你,怎么谢你都不为过。王爷打从朝上下来就一肚子火,发出来还不定怎么样呢,我们心惊胆战这半天了,谁想让你那盘子一摔,倒把王爷的火气给摔没了,这可真叫……真叫……”他一时想不出词儿来,憋在那里。 玉秀走过来,狠狠白了他一眼道:“你可真够没有眼力见儿的!三五不着的话你能说这么半天,没见如月身上不好?” 陈明这才留意如月眉间深蹙,形容憔悴,忙问:“瞧我这眼神!光顾自个儿说话了。倒是哪里不好?” 如月缓缓说:“也没有什么,受了点儿寒。” 陈明此时赶着奉承,立时说:“那我给你厨下要碗姜汤去。” 如月忙说:“我方才在厨下喝过了来的。” 玉秀在旁叹了口气,道:“姜汤也没有用,她这是老病根儿——就是去年五月里那事儿留下的。” 陈明想了一想,说:“那也不妨,明日找太医来给看看就是。” 玉秀听了这话,越发瞪起眼睛来,“太医若治得好,当日就治好了。太医早说了这病根儿只怕算是落下了,你那时不想起来问,这时候倒来殷勤!” 陈明虽向来被她数落惯了,也不免脸上微微一红,讪讪地又搭了几句,便走了。玉秀另有事,只嘱咐她一句:“好好歇着,不行明日便同婆子说一声,别去了,你平日那样勤力,歇一两天也没有什么。”也自去了。 如月吹了灯,独自在床上躺着,四下里一片黑,一片静,只春雨沙沙地打着窗子。她一时睡不着,背上旧伤疼痛,也不似刚受刑那样万箭攒心,只隐隐的、绵绵的疼着,倒像小时候在田地里跌了跤,胳膊肘被小石头子蹭破了,慢慢渗出血丝来。 同村一起玩儿的小孩子跌了跤,便一路哭着跑回去,嘴里喊:“娘啊,娘啊……”她却独个儿捧着胳膊发愁,想着摔破了褂子,回去了娘必要骂的,这可怎么办。那时也不曾多想过,只觉得爹娘虽好,却总像隔着一层……隔着一层…… “养了那么多年,也跟亲生的一样了。” “可,到底不是亲生的。” ……到底不是亲生的,原来如此。可那亲生的爹娘,又在哪里?睡里梦里唤着的人,在哪里? 一夜昏昏沉沉,次日依旧天刚亮便醒转,侧过脸见枕头湿了一大片。起身换了枕套,将上面的泪痕清洗干净,方强撑着去了厨下,幸而这一日差使还算顺当,并未出错。 过得两三日,如月的身子渐渐康复。她依旧天天往书房中送点心,因那日的事情,上房中人对她都比往日客气三分,倒弄得她有些不自在。端王对她,却是平淡如初,偶尔目光掠过,看见她也似并未看见一般,没有任何不同。如月有时想起那日雪后在园中的情形,便觉得与眼前仿佛判若两人。 这天,照例提了食盒到书房,端王却不在。有个丫鬟告诉她:“江五爷来了,王爷与他在亭子里坐,你往那里送去吧。” 如月又往园子里来。虽是早春,园中栽的山茶花已开透,碧绿的枝叶间,一朵朵娇艳欲滴,看去别有一番情致。端王与江铉在石亭中把盏闲谈,太监丫鬟都远远地站着。如月见这情形,停下脚步,陈明早已瞧见她,过来朝她手里的提盒看了一眼,想了想说:“没事,你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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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8:16

    第五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4) 如月走到石亭阶下,略站了站方往亭中走。两人瞥见一抹淡翠的身影走近,便都止住了说笑。如月先见过了端王,又知江铉是端王自幼的伴读,情谊非比寻常,也深深一福,道声:“江五爷安好。”将点心盘子往石桌上放了,又见两人都无话,这才退下。 江铉望着她沿花间小径走远,那背影楚楚动人,倒似梢头的新绿一般,不由回头看了端王一眼。端王却神色淡然,没什么表情。 江铉见他如此,忍不住好笑,道:“上回你说从前的事情,你早就搁下了,我说你那是掩耳盗铃。莫非为我说了那四个字,索性你把铃铛挂到跟前了?” 端王似懒得搭腔,只往桌上拿了酒壶,自斟满了,慢慢地喝着。 江铉目光移至亭旁的梅树,梅花谢尽,新叶未生,唯枝干遒劲,横亘于碧空之下。恍惚间两段记忆重叠,一时难分彼此。“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事!”他叹道,“上回一眼望见,白雪红梅,石亭人物……我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地了!我不信你能忘得了当日在魏府所见,我也不信今时你眼前的,你能视而不见。” “那么,”端王终于开口,“今时与往日再像也好,今时毕竟不是往日,我也绝不会重蹈覆辙。”语气淡然,一如既往,如果不是太过熟悉,分辨不出其中那一丝刻骨的疲倦。 江铉手中的酒杯从唇边移开寸许,轻轻笑道:“你那脾气我清楚得很,重蹈覆辙大约你还不会,我只怕你矫枉过正。” 端王不由一怔,默然不语。 江铉知他心结难解,多说也是无益,便把话题转了开去。因提起清田之事,江铉听闻他近来并不很顺手,颇为烦剧,便劝说:“开朝百余年,莱州又是几次大灾,本来就是一本烂账。况且,你那都不是往人嘴里抠肥肉,那是生生地从人身上割,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还是慢慢谋划的好。” 端王将酒杯往石桌上一顿,道:“我若有三五十年的光景,自然与他们慢慢图谋,可是朝中事能由我说了算的时候,只怕也不过眼下这几年罢了。” 江铉很留意他的这句话,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说:“皇上亲政,总还要五六年的时间。” 端王笑了笑,“五六年间我能做成这件事,也已不易。”稍停,又叹了一声:“皇上也慢慢地长大了……” “怎么?你是觉得皇上他……” 端王不语,将手中的酒杯斟满,却也不喝,呆呆地望了许久,方摇了摇头说:“皇上毕竟才十岁,现下还看不出什么来。” “那么皇太后呢?我知道她对你,还是颇为感戴的。” 端王淡然一笑,“皇太后的心中,皇上自然是第一位的。而且……”他沉吟着,没有说下去。他欲言而未尽的话,江铉能够猜出三分,但那些话是他也不便提起的,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 轻风徐徐,悄无声息地吹落杏花数点,端王捻起落在手边的花瓣,不由想起正康二年的早春,自己便是在沾衣欲湿的杏花雨中,离开京师。殿辞时,皇帝凝视他良久,却只说:“江州是个好地方,风土人情都好,安心地去吧。”他在长兄复杂的目光中低下头,十分平静地回答:“是。”那年他十四岁,比他年长三岁的二皇兄福王还以母丧为由留在京师。他很清楚皇帝急于让他离开京师的原因,也很清楚皇帝最后那句话的言外之意。 ——别再回到京师。 其后十二年,他确实未再踏入京师一步,在江州封地,他以闲散宗室的身份,过着风流名士的逍遥生活,他曾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终了于这样的日子。直到正康十三年的深秋,皇帝病危的消息传到江州,同时来的,还有一纸征还的诏书。 身边的好友幕僚都劝他不必奉诏,回去那个是非之地,唯独他自己却道:“不回去怎样,回去便又怎样?我倒要去看看,皇上替我安排了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便是怀着这样赌博般的心情,他登舟返还京师,当船由运河驶过高高悬空于河面的城门,京师的繁华扑面而来,他甚至以为,那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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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8:47

    第五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5) 乾清宫暖阁一如记忆中那样,空阔而略显阴暗,浓重的药味飘浮于繁复的明黄陈设之间。御榻前的拜垫上,三位宰相长跪等候,太监引他至那最前方空着的一个拜垫。御榻上的皇帝已不能言语,司礼监掌印朗声宣读皇帝的最后一道诏命,令端王领袖顾命,与三位宰相一同辅佐年方六岁的太子登基。 在外人看来,皇帝没有把首辅的位置交给他生平最信任的老臣——文华殿大学士魏廷硕或许稍出意外,但也并不算奇怪,因为此时端王已是皇帝唯一还活着的兄弟,且从他年幼时就以敏慧冠于诸皇子,但御榻前的端王自己却怀着别样的心情。地上的铜兽吐着袅袅的轻烟,他模糊地望见皇帝苍白枯槁的面容,已经很难寻见幼时长兄英挺的身影。他忍不住想,这诏命是补偿,还是…… 从那时到眼下,这疑问始终悬在端王心头,待要说,也不能与人说,想起来总不免悒悒。 却听江铉又徐徐谈起丰州的几个大户,皆有几千上万顷地的,富可比王侯,端王便说:“那几户祖上都有功业,可原本也不过几百顷地罢了。如今这些叫他们吐出来自然不容易,我想,只怕还得走几步狠招儿。” 江铉听了,只微微摇了几下头。 端王笑问:“腹诽些什么?” 江铉笑答:“我劝了也是白劝,不费那个力气了。” 端王默然一会儿,却说:“我原本还想请你帮我一二的,如今看来,也不用费这个口舌了。” 江铉忙道:“原是,你知道我志不在此,这一世都不会入仕途的了。” 端王摆摆手,便不提了。闲话一阵,倒又想起一事,说:“你上回提起的那个徐成简,我差锦衣卫的刘锻盯了这些日子,只是与那班书生喝酒取乐,一时还看不出什么来。” 江铉说:“我只怕有文章,所以才跟你说,既看不出什么,不过白提一句罢了。” 端王缓缓摇头,“他既不想入仕,又在京中厮混这许多时日,说不定真有文章。”想了一想,说,“且让他们再盯一阵子吧。” 二月末,因一位老亲王过世,照例辍了常朝。端王难得一日清闲,在书房中赏玩书画,又命陈明往外书房取两套闲书来。陈明抱了书册回来,就见一人站在正房门口,正与里面的人理论些什么,走近去看,原来是厨下的管事婆子。 陈明见她手里提着如月往日送点心用的食盒,不免诧异,便问起缘由。那婆子答说:“如月病了,王爷等着点心,只得我送来,他们不叫我进去呢。” 陈明嗤地一笑,道:“你送来的,自不必进去。”那婆子不解,陈明也不理会,只问:“如月前几日才好了,怎么又病了?” 婆子叹了口气,“这事怨我。昨儿我看鸡蛋不够用的了,便让外厨房的匀一筐来给我们。因我怕他们进不来,今天早起便叫如月上二门等他们去,偏那么巧,就碰上了刘婆儿路过,也不知怎么有些冲撞,如月叫她抓了什么把柄,罚了跪。昨天晚上才下过的雨,那地上湿冷湿冷,如月风地里跪了一个时辰,老病根儿就又犯了。她原还要强撑着,我看她拣盘点心手都哆嗦地撑不住,才让她回去歇着了。” 陈明因那刘婆子是吴昭训的乳娘,向来对他们这班近侍不如旁人那样客气,心中原就有些不忿,听完这话便哼了声道:“如月现也是王爷身边伺候的,还真说罚就给罚了啊。” “正是的。”那管事婆子也吃过排头,连忙附和,“况且如月那孩子最老实巴交,能出什么大不了的错儿?” 陈明想了一想,心里有了计较,便对那婆子说:“我替你送进去吧。”婆子便将点心盘子交与他,自去了。 进了书房,陈明先将书放了案上,又端过点心来。果然端王看了一眼点心,微露诧异之色。陈明也不待他问,便说:“如月今儿老病根儿又犯了,厨下的婆子替她送来,奴婢顺手接了。”又招手叫过捧盆的丫鬟。 端王却随手推开,只往案头拿起了书,随口问:“她有什么病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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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9:14

    第五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6) “回王爷的话,就是去年五月里那回受教训落下的。” “那一回?”端王的视线离开书卷,回头看他一眼,“不是治好了吗?” 陈明说:“是治好了,只要不受湿寒,平日里倒也没有什么。只今儿早起可巧——”他在端王面前得宠惯了,一径便将那管事婆子的话都说了一遍,又道:“如月的性子向来是但凡能撑着一定撑着,听说这回是真得动弹不得了,才搁下的差使。” 端王似怔了一会儿,方又慢慢地翻开书,一面说:“找大夫再来给她看看就是。” 陈明故意问:“是不是还请王太医来?” 端王略微一想,说:“上回既是他看的,还叫他来也好。” 那王太医本是正六品的太医院院判,非公卿请不动他,上回还可说是为了救人一命,这回端王仍是随口一句话就叫了他来,任他语气如何淡然,陈明心里也已似明镜一般。 待请了王太医来,陈明自己去招呼着,诊过脉,开过方子,王太医跟陈明极熟的,洗了手问:“那莫非是端王爷的亲戚?”陈明悄声笑道:“亲自然是亲的,别的你老就甭问了。” 恰玉秀也在旁边,当下就递过眼色。王太医一走,便埋怨他:“你又胡说什么?且那王太医还是外头的人。” 陈明笑说:“不碍的,王太医最是口紧。再说了,我看这回是准的了。” 玉秀反驳道:“上一回你也认定是准的,结果呢?” 陈明不敢与她辩,只小声嘟囔:“上回是上回,这回一定是准的。” 因王太医是端王命传来的,陈明到书房回了话,又说:“如月脸色比纸还白,连话也没力气说,瞧着倒是可怜见儿的。” 端王眼睛看着书,一笑说:“你这奴才,莫非受了她什么好处,替她多请几日假?” 陈明唬了一跳,忙跪了说:“王爷明鉴,这样的事奴婢可是不敢的。” “既如此,那也罢了。”端王淡淡地说,“你让她歇得好透了再来当差吧。” 陈明这才回过味来,脸绷得一本正经地答应:“是。” 端王用过晚膳,又回书房坐了一阵。陈明到窗口看了看天色,让小太监点亮了灯,却见端王扔下书站起来,转身就出了书房。 陈明忙上来问:“王爷可是要到哪个院子去?” 端王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说:“歇了一天,身上反倒觉得乏,算了吧,就在这院里走走。”陈明便拿了件斗篷跟了去。 夕阳还未沉尽,东面的半边天已是青灰,西面墙廓树梢上方,仍有火红的一道晚霞缎带似的飘着。端王进了园子,在花间走走停停地看着,倒似十分悠闲。陈明知他不喜欢别人多嘴,只不言不语地跟在后面。忽见墙角闪出一抹极亮眼的粉红,到底忍不住说了声:“哟,桃花都开了。” 端王顺着他的手指望了一眼,慢慢地踱了过去。那桃树梢头缀满了花苞,花才只开了两三朵,在晚风里俏生生地颤着。端王看了一会儿,目光徐徐地挪开,移到墙头,隔墙探过一支玉兰,却已经开败,花色焦黄。 陈明见他一直望着残花,凝神想了想,忽然一惊。这才悟起隔墙原是丫鬟们住的那个小院子,又见几步远便是一道锁死的角门,生怕端王一时想起,让他去找钥匙开门。那院子里丫鬟们的衣裳物什原是随随便便的,甚不体面,端王就往门里站上一站,传出去也不知生出什么话来,追究下来自己准吃挂落。 忙打开岔说:“王爷,奴婢瞧见那边倒有一树玉兰开得还好着呢。” 端王又默然片刻,方随口应了声:“是吗?”转回身去。 陈明松下一口气,又不免暗暗觉得好笑,回头便想找玉秀。可巧玉秀回去看如月,他便也往如月房里来。如月刚吃过了药,正歪在床头,见他来便说:“我好多了,明儿就该没事了,倒烦你们这么多人惦记。”声音虽弱,倒还清楚。 陈明嬉笑道:“惦记你的人可多着呢。”又细瞧她的脸色,说:“是好多了,就是瞧着身子还虚。叫我说,你明儿也歇着就是,反正王爷也发话了,让你养好了再去当差,啧啧,王爷可有多关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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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09:41

    第五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7) 玉秀在旁边问:“王爷几时说了这话?” 陈明把脑袋一扬,道:“下午在书房里说的,王爷的话我还敢浑说么?玉秀姐姐,我说这回一定准了,你还驳我,如今可见得是准了。”便将方才在园子里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王爷差点儿就真要来看如月了,你想想,这府里除了几位娘娘,谁病了王爷起过这个念头?说句没上没下的话,就是等闲娘娘们有个小病儿,王爷还不定想得起来呢。” “浑话!”玉秀啐他,“真不知自个儿几斤几两重了。” 如月也道:“王爷就真的那样说,我也不敢图什么,明儿好起来我自去当差。” 陈明浑不在意,只笑说:“你两个都等着看,我说得绝不会再错。”便去了。 玉秀往床沿坐了,含笑看着如月,微带三分酸意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把道:“我看这回啊,大概是真的有门儿了,我可等着沾你的光呢。” 如月微微摇头,苦笑说:“别拿我说笑,王爷到底是王爷……” 玉秀怔了怔,叹口气道:“可也是,王爷的心事真叫难猜,这也不是头一回看着像有点意思了,过后……唉,你不想着,倒是最好。”她见如月神情间尽是倦色,便也不再说,扶她躺了,回去了上房。 如月其实没有睡意,躺在床里,睁着眼睛呆呆望着窗子,看那窗纸慢慢地暗透了,外面原有些说笑声也一一地静了下去。她心里只是翻来覆去想着玉秀没说完的那句话,过后……过后……过后会如何呢? 那两道恍若未见的淡漠目光自心头扫过,她的手不由抠紧了被单。自初见已是整整一年了,蓦然想起行苑书房里,那男人与她近在咫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是不带一丝一毫的表情…… 窗扇陡地一声轻响,她吓了一跳,撑起半边身子往外张望了一眼,却原来不过是半扇窗子未曾关紧。虽已二月末,毕竟夜半春寒尤在,方离开被子一会儿,便觉得身上微微发冷。她忽然心头一动,生出一个主意,忙下了床,也不披衣,也不穿鞋,赤脚踩着青砖地走到窗户跟前。 夜风从半敞的窗口逼进来,身上立刻起了一阵战栗。窗下原放着一盆清水,预备次日盥洗用的,淡淡的星光洒进来,微微的波光映着她自己模糊的影子。她静静地瞧了一会儿,将手探进水里,寒意便似针尖一般点点地刺入肌肤。 她咬了咬牙,心里说道,娘亲,在天之灵保佑女儿! 便取了空盆站进去,解开衣裳,摘下手巾丢进水盆里,浸透了往胸口淋了上去。她一刻不停,直到身上皆湿透了,方将窗子推得更开些,迎着风口站定。夜半的风吹着,冰冷的水沿着她的身子淌下,倒似刀子一道道地割开,血涌了出来,又换了冰水进去,越来越冷。 因辍朝一日,翌日朝务格外多,端王直忙到晚膳时分,皇帝对他十分礼敬,自然赐了膳,等用完回府,天色已渐暗。 他回房换了衣裳,坐定,玉秀奉了茶上来。他正伸手要接过,不妨玉秀手一颤,碗盖“叮”地一响,茶水竟泼了好些出来,溅了他一手背。 玉秀慌忙放了盖碗,掏出绢帕替他来擦手。端王不由皱眉,却因她伺候多年,素来是个十分妥当的人,便问了句:“看你心不在焉的,怎么回事?” 玉秀手顿了顿,又要接着擦时,却不听使唤似的抖个厉害,到底丢下帕子,跪了地上说:“只因听说如月病得怕不行了,奴婢跟她要好一场,心里难过……求王爷恕罪!” 端王只听她说了前半句,便蓦地伸出手,仿佛想要抓牢她的肩,或是旁的什么,但那只手空悬了片刻,还是慢慢地收了回去。 玉秀看不见他的动作,兀自说:“奴婢想求王爷个恩典……” 端王道:“你说吧。” “待会儿要挪动她出去,奴婢想告个假,去送送她。” “挪动?”端王似有几分惊讶地喃喃道。 病重的下人,按惯例要挪动出去,怕过了病气,端王并非不知道。但他既问起,玉秀便道:“如月早起发了高烧,人还清醒,过了晌午已人事不省,太医来瞧过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得先挪动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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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10:19

    第五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8) 端王默然半晌,方说:“那你去吧。” 玉秀谢过,起身时听得盖碗轻响,端王伸手端起了茶。然而,当她退出房间时,眼角的余光里,端茶的手仍凝在半空,应是一口还未喝过。 端王这样坐了良久,终于送茶到口边,呷了一口,那茶水放得久了,已经泛苦。 陈明恰从外头进来,正见端王吐了那口茶,忙命人重新沏来,端王却摇了摇头,只问:“她已走了吗?” 陈明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答说:“还没,这才要挪动。” 端王站起来往外走,陈明知他心思,忙道:“奴婢看她现在烧得人都糊涂了,只怕还有别的病,也不知过不过人的,王爷还是……” 话未说完,端王侧过脸来扫了一眼,陈明只觉被刀子剐了下似的,底下的话一时全咽了回去。 挪动病人出去,照例另开一扇角门,从一条夹道直通二门。几个小太监拿板车推着如月,方到门厅,却见陈明在前头冲他们摆手,又一定睛才瞥见他身后的人竟是端王!连忙上前见过,端王却是不发一语,还是陈明挥了挥手,几个人方不知所措地退开一旁。 门厅的窗子敞着,穿堂风徐徐地吹过,端王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望着板车,目光微微有些飘摇,倒似被风吹得一般。板车上的人裹在一床棉被里,好半天一动都不曾动过,就像连呼吸也停止了一般,只乌云般的长发垂下板沿。 端王久久地看着,他不说话,别人也不敢言语,只有陈明垂着头,不时从眼皮底下窥视,却只见一脸略带茫然的神情,也猜不出他到底想些什么。 忽然如月的一条胳膊滑落下来,掉在被子外,晃了几晃。端王不自觉地走过去,陈明不知他要干什么,又不敢劝,又不敢拦,只得也跟了过去。 端王就在板车前停了下来,也没有什么举动,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半掩在棉被中的那张脸。她脸上自是没有血色,只两颊因发烧,染着两片嫣红,看去倒像抹得极怪异的胭脂。一双眼睛半开半合,往日清澈如水的眸子,就像蒙上了一层雾,木然地转动着。 端王与她视线相接,只觉得像扑入虚无,心不由地一片冰凉。 陈明在旁边看着他脸色不对,忙叫了声:“王爷!” 端王似乎一惊,茫然地“嗯”了声,侧过身子,像是准备走了,又迟疑着。 那当儿,如月垂下板车的手,忽然往旁边摸了一把,端王也不知她是想要什么,却不由自主地将手递了过去。 如月便轻轻地捏住了他的手,脸也跟着转了过来,只那双眼睛依旧黯淡无神。她已烧得神志不清,认不出面前的到底是谁,只是像握住救命稻草一样,握住他的手。 端王只觉得那手指凉得瘆人,一怔之间,下意识地想要挣脱,然而那分明软弱无力的手指,却又让他挣不开似的。耳边厢,病弱的声音呢喃地呻吟了一下。 “疼……” 端王微微地一震,心底的某处仿佛在这一声颤抖的呻吟中,摇摇欲坠。眼前的那双眸子,似望着他,也似透过他望着极远的地方,或许其实此刻她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其中却分明有着一丝令人哀怜的祈望。 他曾经渴求能在另一双眼睛里看到的神情。 那样相像的一双眼睛,却分明不是。 分明不是的一双眼睛,却那样相像。 他望着这双眼睛,就像望着一件曾经想要留住的珍宝。那珍宝早已粉碎,碎片在他心底留下那样深的伤口,令他痛不欲生。他曾极力隐忍,极力克制,不愿再去触动那伤口。然而,那样的努力,只为这一丝祈望,刹那间溃不成形。 那只纤细的手往下一坠,在落下的瞬间,他轻轻地接在掌心,而后终于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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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20:21

    第六章 朦胧澹月云来去(1) 如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雪色,梅开万点,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怔愣了半晌,视线渐渐地清楚了些,方看明白那原来是床上支的白绫帐,上头画的几株墨梅,透着外面的光亮,格外显出神韵。如月出入书房的次数多了,那画的落款倒是极熟悉的,正是端王的小印。她心头微微一颤,昏迷之前的种种方凌乱地浮现上来,只记得最后自己又被送回延德堂里,一口气松下来,真的再不省人事。 正心绪纷杂的时候,绫帐一分,有个丫鬟探进身子来,瞧了一眼便笑:“刚巧王爷正打发人来问,可不是醒了?”如月认出是上房的蕊芬,却听她又说,“姑娘睡了快一整日了,可要先喝口水?” 如月呆了呆,勉力挣着说:“都这会儿了……还取笑我……” 蕊芬忙说:“可是不敢!” 刚说了这一句,有人接口道:“不敢什么?”如月听声音已然认出来,果然玉秀挑开帐子,笑嘻嘻地瞧着她:“看脸色好多了。”又拿手在她额上试了试,“还有些烧着,没那么厉害了就好。” 如月见了她,心里不由宽慰,只盼着她多待一会儿,便问:“你……不当值吗?” 玉秀古古怪怪地一笑,放低了声音答道:“当值!——可不上这里当值来了?王爷方说姑娘该醒了,打发我来看呢。” 如月嗔道:“你们怎么一个一个都这样说话?可是要……折死我才甘心?” 玉秀道:“姑娘可别说那个字,才醒过来,怪不吉利的。”她也不容如月再言语,便打发了蕊芬去廊下端药,回身又对如月轻声笑道:“这有什么?如今叫你一声姑娘,过几日只怕要叫你娘娘了呢。” 如月低声说:“你这话……我不明白。” “你瞧瞧这屋子——”玉秀将两边的绫帐都挂起来,如月睡在床里,一眼望去只看得见半边屋子,设着两张椅子,都搭着天青的椅袱,窗边的雕漆花几上,摆着粉彩山水的花瓶,斜斜插了两支桃花,虽是从未见过的,却也知道绝非下人房中的陈设。 玉秀见她发呆,便说:“原是,你往日只往东厢里,没进过西厢里这一间。”恰蕊芬端了药进来,玉秀便抬高了一点儿声音:“这是王爷特地吩咐,给姑娘住的屋子。” 如月一时没有言语,看了看她,又转眼去看那屋子,神情恍恍惚惚。 “趁热喝了药吧,这药,”蕊芬顿了顿,眉眼带笑,“可都熬了两遍了。” 玉秀上来帮着扶如月起来,拿过靠垫掖在她颈后,轻轻说道:“王爷早嘱咐了熬上药,姑娘一醒了就能喝,结果姑娘睡得沉,头一碗都熬得过了,又怕减了药性,重熬了一剂。” 越说越止不住笑意,一面拿手巾掩了她前襟,一面将药碗递到她口边。如月方说:“我自己来……”玉秀见蕊芬又出去倒水,便道:“省省吧,看洒了,王爷责怪也就罢了,只这又得熬一遍的心哟……”到底禁不住笑了出来。 喝完药,漱过口,玉秀扶她躺下,毕竟身子虚弱,不多时又渐渐睡去。只睡得不实沉,一忽而恍若冷水又从身上浇下,一忽而母亲的声音在耳畔不住地叫“我的儿”,一忽而手又被那男人握紧,那么固执的,仿佛再不肯放开了似的……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觉得帐子外有人走动,跟着便有一只温润的手按在她额头上,那掌底的感觉似曾相识,她心头蓦然一惊,睁开眼,果然是端王站在床边。 见她醒了,旁边陈明笑说了一句:“王爷刚回府,就来看姑娘。”也不待端王发话,蹑着脚往后一退,冲两旁招招手,屋里的人顿时走了个干净。 如月忙挣着身子要坐起来:“奴婢……”却被端王双手按着肩,又躺下了。 “你好好地歇着,太医说你的病虽凶不险,倒也是万幸,只是必得认真将养一段时日。” 他语气十分温和,听来竟有几分陌生,如月不自觉地抬起眼,见他微微含着笑意,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终于也不再是冰凉淡漠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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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22:09

    第六章 朦胧澹月云来去(2) 如月却连忙又垂下眼帘,轻声道:“奴婢怎当得起王爷这般过问。” 端王眼见她目光躲了开去,不觉怔了怔,方笑道:“往后别再奴婢奴婢的了,你听这屋子里的人都已经改了口,只你不改,可有多怪?” 如月却说:“奴婢不敢……这样子奴婢当不起。” 端王默然片刻,慢慢地问:“你……你可是跟我怄气?”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语气里却分明有着一丝患得患失,如月听他说话向来淡定从容,仿佛世间一切都在掌握当中,从未听他话语里带着这样的一分小心,怔愣间,脱口说道:“我没有……”知道失言,忙住了口。 但端王不叫她再说什么,立时笑道:“这就对了。”回身叫进人来,吩咐,“去看看粥好了没有?”又对她说,“喝了粥,便歇着吧。” 他一句紧接着一句说,根本不容她插进口,说完便转身去了。 玉秀端着粥碗进来,一面扶她坐了,一面说:“王爷刚嘱咐我这几日就留在这里陪你呢。” 如月脸上展开了笑容:“那可真好。” “那是,”玉秀欲笑不笑地,故意咬重了音,“真好!” 如月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立时晕红了双颊,玉秀也怕她臊,端过粥碗来喂给她吃。 如月低了头,怔怔地望着那莹白的粥汤,忽然两颗泪珠滚落下来,滴在锦被上,溅开小小的两朵水花。 玉秀见这情形,叹道:“也是苦了你这么长日子了。昨天晚晌瞧着你那情形,我只怕好容易福气来了,你又享不着了呢,难为你到底是个有福的。”又笑了说,“昨儿王爷可是把个太医院都搬进这府里了,瞧这情形,往后的福气可长着呢。” 如月点点头,低声说:“好姐姐,这一向多亏了你……”便凑着勺子,喝了半碗粥下去。 重又躺下,玉秀替她掖好被角,说:“烧还没退尽,再好好睡一觉吧。”便放了帐子,出去了。 如月脸埋在被子里,心事翻翻滚滚,泪珠又止不住地沁了出来。 春意渐浓,花事热闹。玉秀因问徐夫人的丫鬟借花样子,待如月歇了午觉,便往内园里来。过了梅林,沿着游廊,只见两旁桃花灼灼,丁香烂漫,另有几只锦鸡在其间漫步,五彩斑斓,煞是好看。站着瞧了一会儿,方欲往前,却见郭良娣跟前的大丫鬟同春从院子里出来。 玉秀因那主仆都是多嘴多事的人,等闲不愿意招惹,何况眼下她专司照料如月,倘若问起来,许多话不大好说的,只离得近了,不得不先招呼着,心里已在盘算如何借故走开。 见同春手里拿着红绫包的一只长匣子,便随口问:“这会儿不歇着,上哪里去?” 同春说:“还是上年王爷给了良娣这支老参,良娣刚找了出来,让我给吴昭训送去。” 玉秀倒不免诧异,心想不逢年不逢节,郭良娣何以这般殷勤起来?只懒得多问。同春却自己往下说:“吴昭训也是怪可怜的,早起去看了她,脸上煞白煞白的,多说一句都没有力气。” 玉秀一怔,“她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同春压低了声音,往小肚子上指了指,“又掉了。” “啊!”玉秀也吃了一惊,忙算了算,“又是三个月上,莫不是成滑胎了?” “正是这话呢。就是昨儿晚上的事,好好地坐着,逗弄那架上的鹦鹉,也不知是抻着了还是怎么的,一下子就不行了,太医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听说把那鹦鹉都宰了,可有什么用呢?我们良娣叹了一早上,巴巴儿地找了这老参出来让送去,唉,也不过是个心意罢了。” 玉秀叹道:“良娣这份心,昭训自是明白的。” 两人闲话几句分了手,玉秀拿了花样子回到延德堂西厢,小丫鬟坐在那屋门槛上,冲她摆摆手,便知如月还睡着,转身进了旁边的小套间。蕊芬也坐在里边,手里拿着绣花绷子,却歪在椅子背上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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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24:33

    第六章 朦胧澹月云来去(3) 玉秀走过去拍了她的肩一下,笑道:“别睡了!” 蕊芬唬得一颤,睁开眼见是她,便埋怨道:“可吓死我了!” 玉秀说:“要睡你歪床上盖着点睡,这么睡看冻着。” 蕊芬揉了几下眼睛,“走了困劲,不睡了。” 两人便相对坐了,一边做活计,一边说闲话。玉秀说起方才园子里听来的事情,蕊芬因念起吴昭训平日待下人倒还和善,孙婆子虽时有刁难,反是到了吴昭训面前常有个宽容,心里不免恻然。 “前头掉过一个了吧?” “两个了。刚进府那年连着掉了两个,都是三个月头上,这几年一直没再怀上,药都喝了几缸。好容易过了年说有了,歇了那些日子,府里的事都交给了郭良娣、徐夫人她们,谁想依旧没有保住。” 蕊芬停下针线,想了想道:“我听老人说,这就是滑胎了,往后就算有了也再难保住的。” 玉秀叹了一声,摇摇头没言语。 蕊芬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自言自语:“怪不得,昨儿晚上王爷没过来。” 玉秀也停下手,“你不提,我还真没想起来。”自如月住进西厢,这大半个月来,无论长短,端王晚上总要来坐上一阵子方回自己房里去,唯独昨天晚上没有来,先还以为可巧这一日他忙得顾不上,现在想来,必是为了吴昭训的事。 如月睡过了未时方醒。她的身子已康复了大半,可以下地走动,玉秀陪着她上院子里转了转,便将事情说与她听,又道:“若果真如此,今儿晚上王爷想必也不会过来了。” 如月性子甚淡,只说:“那是该当的。” 果然,等到掌灯时分也未见端王。几个人坐在屋里说闲话,也不过谈论那几张花样子,说了一会儿,如月倦意上来,便早早盥洗,预备睡了。 方打散了头发,忽听廊下小丫鬟说:“王爷来了。”玉秀不禁“咦”了一声,走到窗边去看,果然陈明在前头提着灯笼,引了端王正过来。 这边如月慌得一把抓起头发,蕊芬忙替她绾起,随手拿了支簪子簪上,才说了句:“只好这样了。”门上帘子一挑,端王已经进来了。瞧见她乌云似的头发只被一根镶玉簪累累地压在头顶,再无旁的饰物,反更衬得脸庞如皎月般莹白,一时目光竟移不开去。 如月却低声道:“这样子可真失礼,原想王爷今儿不来了的……”一面微微侧开身,恰鬓边的一缕头发散落下来,垂在腮边轻轻地一荡。 她正抬手要去理,不想那手却被端王握住,耳中听他小声问:“你不想我来?” 屋里的人早避了出去,如月本能地想要抽手,心头蓦然一惊,忙停住了,说:“这可不是我敢想的。” 端王望着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地隐去,却只是一瞬,便又现了出来。他松开手,退两步往椅子上坐了,半开玩笑地说道:“你怎么有那么多不敢?每回来都听你说上好几遍。” 如月走到门边,要了茶来,递到他手上,方笑说:“这样的日子,原是我不敢想的。” 端王见她双颊微微晕红,似月下海棠般楚楚动人,心里忽然畅快,喝着茶说:“你那小弟我已经差人去接,想来下月初就能到了。你既不肯叫他住府里,让他住后街上也好,你要见他也方便的。” 如月连忙谢过,端王笑道:“你要谢我,也尽容易的,只要说给我一句话……”说了一半,却又停下来不说了,如月问时,他摇了摇头,只道,“我说笑的。” 如月越发不解,却听他又说:“你家里除了一个小弟,还有没有别的亲人了?” 如月思忖了一会儿,说:“原本还有一个小姨,小时候她待我顶好的,后来嫁得远,多少年不通音讯,如今也不知在哪里。” 端王说:“那也不难,你告诉我,她嫁在哪里,夫家叫什么,做什么营生?” 如月摇摇头,说:“姨丈过世得早,那时我还小,他姓什么叫什么……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就在这京城附近做绣娘过活,小姨那时跟我说京里的事,我还羡慕得不得了呢!”她一面回想,一面轻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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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33:37

    第六章 朦胧澹月云来去(4) 端王也微微地笑着说:“你还记得什么?” 如月想了想,说:“我娘亲娘家姓李,我小姨自然也姓李……”一句话未完,端王已笑开了,她见了,忙又说,“小姨有回出门遇过歹人,脸上给划开好长一道口子,留下挺大个疤的。” 端王点点头,“这就容易多了。”又说,“若真在京城附近,一两月内就有消息,就算搬走了,也不过多花些时日罢了。” 如月怔了一会儿,慢慢地说:“王爷,你真是要替我去寻……” 端王温和地说:“看你方才的神气,我知道你必是想见她的,这原本也不费多少事。”却见如月呆呆的,似是连感激的话一时也忘了,只那双眼眸中盈盈的波光流动,忽然掩在心里的一句话冒了出来:“如月……行苑那晚,我问你的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如月问:“王爷说的是哪一句?” 端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我问你,是不是自己情愿?” 如月一时没有言语,那脸上的每一丝神情变化都落在他的眼中,他不全明白,却看得出其中绝对没有欢喜。他的心慢慢地沉下去,待要自己岔开话,却又不自觉地追问:“就是这一句,我还问你这一句,你心里可是情愿的?” 这一回问完,如月终于点了点头。 端王心中一喜,但望见她的神情,方聚起来的一点欢喜,又似风吹烟雾般地散去。他忽然一阵焦躁,“如月!”声音虽不高,却惊得她微微一颤,脸上惶恐如小兽般的神色,到底令他又和缓下来。 “你实说好了,你实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话虽这样说,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她,方见她鬓边的丝丝缕缕左右一晃,心中就如同猛然被人掏空了一般。耳畔却听见她的声音说:“我没想过……”不由哑然失笑。 “那好,你慢慢地想。”他倒似松了口气,笑着站起来,刚要走又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她添了一句,“你放心,我一定等你那句话,绝不会强求。” 连着晴了半月,这日下过了一阵小雨。郭良娣睡过午觉起来,喝了一碗香片,觉得神清气爽,隔着窗往外看了一眼,见天上又放了晴,便问左右:“王爷昨儿给我那件过肩花的锦衫儿呢?拿来我换上,咱们逛逛去。” 她身边的丫鬟们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拥着她出了门,园子里逛了一圈,“顺路”便到了吴昭训处。 吴昭训坐在炕沿儿上,正看小丫鬟剪做荷包的缎子,见她进来,便让:“坐。” 郭良娣一面问候着,一面也在炕沿儿上坐了。觑着吴昭训的脸色,笑说:“姐姐今日的气色好多了。” 吴昭训懒洋洋地说:“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这样子罢了。” 郭良娣又劝说多往园子里散散心之类的话,吴昭训也不过敷衍几句。她向来是这样一时理人,一时懒怠理人的性子,郭良娣也不在意,只顾自己说:“到底姐姐大好了,是我们大家的造化。尤其府里的事这么多,我又是心笨、嘴也笨的一个人,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的,只怕错了哪里没个交代,还得姐姐来当家,才是正理。” 吴昭训听她这样说,方笑了一笑道:“王爷都说了,你这一向很妥当。” 郭良娣眼角微微一挑,笑意止不住地涌出来,口里却叹着:“也就是王爷和姐姐担待我罢了。”顺手理了理衣襟。 吴昭训果然留意她身上的衣裳,瞧了几眼道:“这是针工局的新花样儿了。”方说这一句,彤珠插进来道:“回昭训一件事儿,方才昭训歇午的时候,王爷跟前的小陈又送来两身新制的衣裳,另有几筐时鲜果子,昭训可要过目?” 吴昭训道:“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也穿不了那许多,先收起来,果子分了便是。”又对郭良娣说,“你带两筐回去,给徐妹妹也捎一筐去。” 郭良娣谢过了,底下也再无什么话可说,便要告辞。吴昭训却叫住她,道:“我这里还有一件事。”吩咐小丫鬟:“去看看侍琴收拾好了没有。”又说,“王爷早起打发人来说,要侍琴到延德堂去伺候,现府里的事是你打理着,自然要知会你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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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7 19:35:47

    第六章 朦胧澹月云来去(5) 郭良娣闻言,怔了一会儿方说:“怎么巴巴儿地想起这个来了?” 吴昭训说:“自是那边有使得着她的地方。” 郭良娣从她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来,待要忍着又忍不住,到底还是说了句:“我向来是个没用的人,怎么姐姐也能忍得?” 吴昭训微微一笑,反问:“忍得什么?”郭良娣见她如此,也只得一笑罢了。 等她走了,吴昭训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彤珠知她心里不痛快,待要劝时,可巧小丫鬟来回说:“小陈来了。” 彤珠笑道:“必是来领侍琴过去的。” 吴昭训淡淡地“嗯”了一声,“侍琴收拾好了,就让她跟了过去,我这会儿乏了,告诉他们不必过来了。” 彤珠理了理她身后的靠垫,顺势小声说:“这两个都是王爷看重的人,昭训还是敷衍一下的好。” 吴昭训正拿了小丫鬟铰下的缎子看,闻言往炕桌上一丢,道:“王爷跟前的狗,我也得敷衍不成?”彤珠方不言语了。 陈明来领了侍琴到延德堂,交与管事婆子好生安顿,自己往外书房来见了端王回话。方说了侍琴的事,从窗口瞥见小太监引着锦衣卫指挥使刘锻由廊下过来,便知端王有机密事要谈。果然一经通传,端王便命引至里间。 关起门来,刘锻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双手递给端王,方在下手坐了说:“这是近日与徐成简交往甚密的人。” 端王见那纸上写的除了京城名士,就是一班翰林,一时沉吟不语。 刘锻又说:“我也设法找人打听过他们在一起都说些什么,也无非是风花雪月的事。”稍停,见端王依旧不言语,便试探地问道,“王爷,你看是否再盯一段时日?” 端王沉思半晌,在纸上掐了个指甲印子,道:“还是要盯的。鲁渊此人心思很活泛,交游甚广,朝中不少人的座上宾里都有他,你也留意一下。”随手将纸片又还给刘锻。 刘锻看了一眼,那指甲印子除了鲁渊,还带着翰林孙可诚,便也会意,揣进袖中。 又提起:“王爷上回说的那个脸上有疤的绣娘,还需几日才能有下落。莱州那个女子的事情,回音倒是已经来了。” “噢!”端王徐徐地问:“如何呢?” “据保平那庄子上,还记得旧事的老人讲,容家原不是保平人,是永泰十八九年附近迁过去的。到底哪一年,他们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家姑娘当时两三岁的年纪,口音像是莱州南边。” 端王回想了一下,“汶河大水是在永泰十八年吧?” “是。”刘锻答道,“我也想,容家恐怕就是当时遭难往北边逃过去的。不过听说他家里当时还殷实,迁到保平时,带得不少细软,在当地置田置屋,也雇得有几个下人,但是不善经营,没几年就全败完了。元嘉元年大水之后,成了佃户,没半年那夫妻俩都病死了,只一个姐姐带着弟弟过活。那庄子上的人提起容家大姑娘,倒是都交口称赞的,说人很聪明,也勤快。” 端王听到这里,眼风从他脸上微微扫了一下,却只说:“那么他家早年在莱州南边是做什么的?” “这……”刘锻一时语塞,顿了会儿方赔笑说,“汶河大水那年,那一带的户籍都毁了,王爷若要查,还请宽限一阵。” 端王笑了笑,说:“不急,你慢慢查清楚就是。” 刘锻应了,忽又想起一事:“那容家姑娘在庄子上常有往来的,都是那些姑娘媳妇的,倒是有一个人还特别,是那庄子上的教书先生。” “哦?”端王眼波一闪,“是什么人?” 刘锻一面回想一面说:“姓肖,似乎是叫肖南行,说是个秀才,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那庄子上的人说起,今年该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也没有家室,孤身一个人,元嘉二年到了那庄子上,靠教书挣口饭吃。人倒还不错,家穷的孩子钱不够交的,他也一样收下。容家那个弟弟在他那里念书,两人就是这么认识的,容家姑娘有时候帮他做些针线抵弟弟的学费,所以常有来往。村里人还曾说让他们凑一对儿……”脱口说了这半句,忙看了端王一眼,见他无甚表示,方又说,“不过他们自己并没那个意思,所以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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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5:49:06

    第六章 朦胧澹月云来去(6) 端王神情淡漠,一时没有言语。 “我差人去查的时候,说那人去年已经离了庄子,不知去向。因他是京城口音……” 端王听了这句话,不由转过脸来,“京城?” 刘锻道:“是这么说的。不过那庄子上的人,原也没有几个到过京城,说的未必准。” 端王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本以为他回了京,不过追着他的行踪,到了渭河,却是乘船往西去了。查到运州边界,有人见过他,说是又再往西,去了章峰一带,便没有接着查。是不是再查清楚?请王爷示下。” 端王默然良久,一笑道:“算了吧。”顿了顿,又说,“这些事情,吩咐你属下嘴严一点儿。” 刘锻笑道:“那是自然。” 管事婆子因知侍琴是要紧的人,特地腾了一间屋子单让她住。等安置好了,便引至上房西厢,进屋见如月正侧身坐在炕沿儿上做针线,穿着月白的纱地对襟褂子,水绿裙子,都只边角绣花,看去十分素净。听见小丫鬟说:“侍琴来了。”忙丢了活计,笑吟吟地迎上来,拉了她的手,也不叫她见礼,直说坐。 侍琴在下手小杌子端端正正地坐了,听如月说:“昨儿才跟王爷提起你,王爷说让你过来,今儿你就来了,这可真叫人高兴。”这才知道原是如月自己要她来的,倒有几分诧异,却只答说:“姑娘抬爱了。” 如月忙道:“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你还照以前那样叫我就是了。” 侍琴说:“本是这样的规矩。” 如月笑道:“我听着可别扭死了。”到底也没再坚持。又说,“上年你给了我那药,真是好,一直想谢你也没得机会。那药叫什么名儿?” 侍琴淡淡地说:“原是我家姑娘开的方子,我也不知道名目。” 如月听她这样随口就提起,不由望了她一眼,正想要说什么,进来个婆子道:“王爷今儿得闲,在亭子里坐着,请姑娘过去说话呢。” 蕊芬听说,赶着过来帮她重新梳头,侍琴便也过来帮了帮手。又问穿哪件衣裳,如月偏过脸来略想了想,说:“那件梅红的就好。” 拿来是一身闪色璎珞的褂子并细褶裙,如月穿戴起来,从镜子里留意瞧着,果然侍琴呆呆地站在一旁,脸上变了神色。 亭子里,端王独个儿坐着吃茶,忽听旁边陈明似乎轻叹了一声,抬头正见如月从小径那头拐出来。其时已过了端午,园子里一片碧,只她那一点红,沿着青石路袅袅地走着,端王眼角不由露出了笑意。到了面前,便指着身边的座位要她坐下。如月和他相处的时日久了,也不似一开始那样动不动便低垂了头,微笑着见过礼,挨着他坐了。 端王絮絮地与她说闲话,他本不爱多话,但见她浅笑盈盈地听着,便忍不住找出话来,也不过说些书上看来的古记之类。如月本没读过什么书,偶尔插一句话,却总说得十分机灵,让端王很觉得快意。谈了一阵,端王命人上了点心来,如月方捻了一块枣泥蒸糕,恰听到有趣的地方,莹白如玉的五指捏着那玫瑰色的蒸糕,便停在了那里。忽而一笑,双耳坠的珠珰轻轻摇动,晃得端王心头也是悠悠一荡,终究还是记着自己的那句许诺,强忍得神色如常。 一时换过了茶,却是侍琴端了送来。见如月笑吟吟地坐在端王身边,微风撩着她梅红的衫子,望去便似一缕花的精气,心里不由得迷离起来,竟未留神如月也伸手要接那盖碗,猛往前送得过了头,一杯茶竟全倾了出来!原是一盏花茶,茶水卷着菊花洒了满地,侍琴情知自己惹了祸,却十分镇定,只低头看了一眼,便默默地跪了。 倘若换作别人,或许早就发落了,但因是侍琴,亭子里便一片寂静。 陈明正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搭台阶,忽听如月开口道:“王爷,这些日子我一直觉着像在梦里,只想不出该怎么说,眼前这情形,倒让我想到了呢。”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异样的娇甜,端王情知她这么说是为了替侍琴开脱,却也想知道她如何说,便微微笑着问:“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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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5:51:00

    第六章 朦胧澹月云来去(7) “还是前儿王爷说给我听的——”如月一字一字地道,“天上人间。” 端王大笑:“真难为你学得这样快!”又说,“你……”方说这一个字,忽见她眼神那样惴惴地望着自己,心里不由暗叹了一声,后面的话也就不说了,只吩咐侍琴:“你去吧。” 侍琴谢过了退下,如月便低声说:“多谢王爷。” 端王望着她,心中只是一片怅然,直想说,有什么话,为何不直说呢?何苦这样费心思!她这样小心翼翼,终归是将他当作了一个极疏远的人。她虽然就坐在面前,触手可及,就算此刻便抱住了她,她也不会拒绝,但,总觉得伸出手去,只是一场空…… 他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声,如月抬起眼来看了看他,问:“王爷可是倦了?” 端王听得她话语里似有一丝失望,倒又心头一动,然而,仔细端详她的神色,也看不出什么来,便点点头道:“有些倦了。”索然地站起身来,回房去了。 陈明临去时有些奇怪地看了如月一眼,如月却只管低了头,似乎没有看见。 晚间侍琴端着水盆进了屋,见如月独自在妆台前坐着,握了一把头发,拿牛角梳子一下一下地拢着发梢。便放了盆,走过去,深深地一福道:“白天的事,多谢姑娘了。” 如月似吃了一惊,呆了呆,方转过脸来笑道:“这有什么呢?”又说,“我的心思转得慢,不像你家姑娘,学问那么好,定是一想就想出法子来,不至于叫你受惊。” 侍琴见她一双眸子亮得逼人,神情语气都有异于往日,心里疑惑着,一时忘了答话。却听她又问:“我心里也纳闷呢,你那么稳当的人,偏那会儿发什么呆?” 侍琴让她的一句话勾起满腔的心事,眼中发酸,强忍了说:“姑娘白天穿的那件衫子真好看,我一时看走神,才失了手。” 如月笑了一笑,说:“你家姑娘从前也爱穿这个色儿的衣裳,是不是?” 侍琴心里觉得奇怪,却只应了声:“是。” 如月往镜子里看了会儿,将手里的头发一甩,说:“都说我跟你家姑娘长得像,到底像不像呢?” 侍琴也望着镜子,轻声道:“十分像。” 如月道:“那么,往后你就当我是你家姑娘吧。” 侍琴听了这话,却垂下眼皮不吱声,好半天,方说:“姑娘待我不坏,可凭姑娘再怎么像,到底也不是我家姑娘。” 如月回过头,盯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在你心里,我跟你家姑娘差得远,是不是?” 侍琴咬了咬嘴唇,说:“是!”索性扬起脸眼对眼地看着她,“便是王爷来问,我也是这一句话。” 她说完,到底已是脸色苍白,只强撑着不肯低头。谁知如月听了这话,不但不恼,反而站起来拉住她的手,低声笑道:“好侍琴,我听了这话,心里不知多高兴呢!双燕说你是个可靠的人,果然你是的。” 侍琴大吃一惊,吃吃地问:“双燕……你说哪个双燕?” 如月一笑,道:“我不知你认得几个双燕,我只认得那一个。”方说到这里,忽听廊下有脚步声,便急急忙忙地说,“这话且搁心里,找机会一定让你明白。” 侍琴本是极沉得住气的人,心里的迷惑虽如沸水翻滚,像要涌出来一般,到底强压了下去。待蕊芬挑帘子进来,只见一个坐着,一个正给梳头,便不虞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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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5:52:05

    第七章 桃李依依春暗度(1) 因侍琴来了,玉秀仍回去端王处。这日往西厢来找如月,却只见侍琴、蕊芬两个在屋里拾掇,问起来说如月园子里逛去了,便折身寻了去。因是六月伏天,虽穿着纱衣,依旧燠热难当,略动动就一身汗了。进了那小园子,迎面深深浅浅的绿,倒觉得心里清凉下来,不觉放慢了脚步。周遭极静,远远地似听见有两个人说话,说的什么也听不清楚,只觉得声音十分耳熟,待转过拐角,果然见如月站在亭子里,对面的人却是赵如意。两人正说着话,听见脚步转过脸来,见是她,便都笑了。 如月问:“大热天的,你怎么倒出来了?” 玉秀笑说:“可不来找姑娘的?王爷说有事,在书房里等着呢,我到了姑娘房里,她们说姑娘自个儿出来逛,我就来了。” 如月说:“屋里坐得闷了,原说走一圈就回去的,可巧遇上赵总管了。” 赵如意却说:“我是特为来求告姑娘的,这一向王爷的心气可是不大好,咱们都指着姑娘关照呢。” 如月扭脸往树梢看着,轻声道:“赵总管说笑呢。” 玉秀倒是明白了几分,她心里原也有几分疑惑,只是有些话不好直接问的,更碍着赵如意就在旁边,便也不提,只催着她去了书房。 书房门窗上皆悬着竹帘子,角上设着冰盆,走进去顿时觉得一片清凉。端王恰好看完了信,见她们进来,便吩咐陈明拿点心去。 一时陈明端着托盘进来,拿了一碗冰过的莲子汤给端王。端王却看着托盘问:“别一碗也是冰过的?” 陈明答说:“容姑娘身体弱,这绿豆汤还是温的。”端王方点头不语。 吃了两口莲子汤,便放到一旁,拿过四个画轴来交与如月,说:“锦衣卫办事倒还尽心,这几个都是姓李的绣娘,脸上也都有疤。你看看,哪一个像你的小姨?” 如月忙搁了碗,拿起一幅来,展开端详许久,放到一边。展到第三幅,方打开,一眼看见那张脸,便失声低呼:“小姨!” 端王说:“真的是?你把那一幅也看了,再仔细认一认。” 如月拿过最后一幅画,展开看了看便丢开,仍拿着前一幅,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几遍,喃喃地说:“错不了的,虽是七八年没有见过,这模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端王见她泫然欲泣,温言道:“人既已找着了,五天之内必能让你们见上。” 如月站起来,深深地一福谢过,却又紧紧攥着那画轴,说:“王爷……” “哎?” “我……我想要这画儿。”她还从未这样直截了当地开口要过什么,声音怯生生的。 端王笑了,语气越发温和:“你想要就自管留下。”见如月又要谢,便一把拦住,“这点小事又算得什么?” 如月把画轴抱在胸口,嫣然笑道:“王爷当是一幅画儿,我当是一个亲人呢。” 端王倒没想到她如此高兴,心中也不觉畅快,便想留她再说会儿话,但见她总有些心不在焉,说不了两句手就去抚那画轴,知她满腔心思都在那上头,只好作罢了。 这晚是侍琴当值,睡至半夜,耳听那边床上如月翻来覆去的,侍琴是极警醒的,一下子便也睡不着了。过了一会儿,听见如月轻声叫:“侍琴!”忙起身端了灯到床边,见她亮晶晶地睁着一双眼睛,倒似一点睡意也无。 侍琴问:“姑娘可是要茶?” 如月“嗯”了一声,侍琴便去倒了茶来,如月坐起身,接过来只喝了一口,小声问:“外间的人可都睡实了?” 侍琴说:“外间那几个都是打雷吵不醒的,姑娘要叫她们?” 如月摇了摇头,将茶盅往床头几上放了,身子往里挪了挪,说:“你也进来,我和你说话。” 侍琴顿时会意。前次的疑惑闷在心里也有些时日了,听她这样说,立刻上了床,也靠着床栏坐了。 如月往枕边摸了一把,抽出画轴递给她,“你看看,可还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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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5:52:58

    第七章 桃李依依春暗度(2) 侍琴打开来,就着灯看了几眼,见是个年轻女子,只左脸上一道疤,由眼角直划到嘴边,看来颇为可怖,便摇摇头说:“不认得。” 如月说:“你再仔细认一认,她和你从小相熟的,只脸上多了那道疤,你想着若没有那疤她是个什么样子,就该认得了。” 侍琴依言又拿起画来,看了一会儿,蓦地心头掠过一个人影,猛一激灵,差点惊呼出来,忙用手死死地堵住嘴,方压了下去。又再看那画时,不知是惊是悲是喜是叹,眼泪滚滚地落了下来,自己用袖子掩住了脸,轻声说:“双燕……双燕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如月也将声音压到了极低,方说:“她原已没为官奴,后来逃了出来,她也不曾孤身行过路,遇上歹人给砍了一刀,幸好是命大,不曾给砍死,到底这道伤是没有法子了。” 侍琴听到最后一句,眼泪又似断线珠子般淌落,泣道:“我和她从小最是要好,如今她这样子,我反倒活得好好的……” 如月忙掩了她的嘴,劝道:“好侍琴,你不用说这些,双燕她都明白的,我也明白的。” 侍琴泪眼婆娑,望着如月,只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方又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便说:“自从那日姑娘告诉了我那些,这话我就一直搁在心底。我原也听我家姑娘提起过,大夫人有一桩伤心事,当年大爷去得早,留下的原是双生的一对女儿,因说双生儿命硬,都抱了出去养的,养到八岁上,老相爷吩咐接回来,却只接回我家姑娘一个,那一个两岁上就遭了大水,没了。府里知道根底的人原就不多,因怕大夫人伤心,更加地没人敢提,我也只听我家姑娘影影绰绰地说过一点儿,后来见了姑娘,我也疑心过,莫非是二姑娘命大,当初那一劫躲过去了?可终究不敢信。那天姑娘说了那些话,我才敢想,莫非姑娘真的就是……” 如月听她说到一半,眼泪已止不住地涌出来,由枕边扯过帕子来掩着,待她说完,方用力拭了拭眼睛,答道:“你说得不错——正是我。” 侍琴猛地张嘴,要唤却唤不出声,要哭也不敢放声,无声而泣,气噎得浑身如筛糠一般。忽然挣着身子,就在床上跪了要磕头,早被如月一把抱住。她也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两人只管互相死死地搂着,那泪便如开了闸,流也流不完似的。 还是如月先缓过来,紧着在侍琴耳边道:“千万忍一忍,不能叫人听见!”侍琴听了,方死命忍着,到底止住了。 两人依旧靠着床栏坐了,暗夜沉沉,相依相偎,便无言,也有一种别样的情意。 良久,侍琴说:“那年腊月,大夫人离家几日,说是回娘家去了,可我曾听说,是找到姑娘了。只后来大夫人依旧一个人回去的,也就没有再提起。” 如月默然半晌,慢慢地点了点头:“是,我见着娘了。” 侍琴叹道:“天可怜见,总算让大夫人跟姑娘见上了。大夫人回府还不到一个月,府里就……” 如月没有作声,手不由自主地攥住胸口那个玉蝉,攥得那样紧,就像恨不得嵌入肉里去似的,血在肌肤下汩汩地流,掌心火烫火烫。 那时母亲也是这般紧紧地抱她,仿佛一松手就再也看不见她了似的,双燕好说歹说地劝,直到说出一句:“看把姑娘搂得都憋坏了。”方才放开。 母亲哭了又笑,笑了又哭,那样满脸的泪,她却是心底一片凉,眼里一片干,只想着,那时既已抱了出去,如今又何必再来寻?既要来寻,又何不早来?从前睡里梦里地盼,如今好容易心也木了,以为把这事抛开了,却又不得安静。 也不知怎么有那么多的怨意。母亲命人张罗了那样一桌菜,不但没有吃过,连见也没有见过的,香气扑鼻。她却想着,十六年都过去了,一桌好吃的又怎样呢?便忍着不动,一筷子也不肯动,任凭母亲一样一样地指…… 到末了,母亲放下筷子。连双燕也来劝时,母亲反倒说:“不要紧,不想吃就不吃。”但那满眼的辛酸,到底叫她的心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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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5:53:27

    第七章 桃李依依春暗度(3) 那一声“娘亲”,自是没有叫出口。只临去时,母亲给她项间套了一只玉蝉,她没有再推。母亲说:“下回再来看你。”说每一个字都目不转睛地看她,仿佛再不肯移去。若非十月怀胎的亲娘,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那是她的亲娘,可是她再也没有了“下回”看见亲娘的机会。 “我真傻……”如月喃喃地,“我若知道再没有‘下回’了,那时为什么不吃一口?就吃一口也是好的……” 她眼中盈盈含泪,侍琴问:“姑娘,可是想起大夫人了?”她点点头。 侍琴双手抱着膝,慢慢地说:“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她们……都死得好惨呐!可怜几位小少爷连人事都还不懂,也跟了去了。”她发颤的声音仿佛在沉沉的夜幕上,割出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老相爷、二爷他们都更惨、更冤,累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个全尸也没有……” “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月接过话,她眼里的泪已经干了,眸子里闪着两点晶亮的光,她的声音虽极轻,却似钉子字字都锥入血肉中一般:“这笔账,总是要着落在他头上的。当日他怎样对咱们魏家,日后也要他受怎样的报应,他便是要死,也要他死得身败名裂!” 这日因端王去了京郊大营公务,要两三日方回来,延德堂的人都松泛下来,或者自己房中歇着,或者呼朋唤友地一处玩。陈明与几个素来要好的寻了一间舒适隐秘的屋子,喝酒耍钱。玩到晚晌,忽听一个小丫鬟咚咚地跑来,隔着窗叫:“小陈在不在?出事了呢。” 陈明唬了一跳,忙向外问:“谁出事了?” 小丫鬟却道:“蕊芬不让说,只让我来叫你。” 既是蕊芬来叫,不让说也等于说了。陈明推门出来,外头天色已经暗了,枝叶间蝉声仍旧此起彼伏,叫得他心烦。到了西厢,蕊芬却在正房里,小丫鬟进去叫了她出来。陈明觑着她的神色,倒还平静,暗暗松了口气,这才问是什么事。 蕊芬招招手,把他叫进旁边的屋里,合起门来方说:“姑娘的胳膊给烫伤了。” 陈明先问:“厉害不厉害?” 蕊芬在自己的小臂上比划着说:“烫开了这么长一串燎泡,厉害也不算十分厉害,只两三天里怕是好不了的。” 陈明皱眉:“怎么弄的?谁在跟前伺候?这样不小心!” 蕊芬冷哼了一声,道:“咱们这里谁不是加着十二分的小心?实话告你吧,这伤是吴昭训那院子里的人给弄出来的!原是这么回事——” 早起蕊芬往内院找人,侍琴也去了玉秀处,可巧这时吴昭训跟前的金铃来,说上年太后赐了一件洒线绣的百子夹衣,前几天拾掇的时候,小丫鬟毛手毛脚地摔了跟头,衣裳让小石头子儿给硌了个窟窿。原说悄悄叫个织补匠进来,一问,却说是应天府织造上的手艺,外头没人能拾掇得了,若再让针工局的补去,又怕传给太后知道。后来绣房的周婆子说,针线上的手艺,原是如月的最好,说不定倒有法子。就这么着,金铃说了一车的好话,到底把如月给央了去。 “那破处倒只铜钱眼儿大,可巧那地方叠着好几种花样儿,又是穿绣的八宝纹,又是缠针绣的草叶儿,又是铺针网绣的童子衣衫,那衣衫又是绒丝缠的包梗线绣边。你知道我们这位姑娘在这些事情上对谁都是尽心尽力的,这一忙乎就到了晚晌。” 陈明道:“你们也没跟个人过去看看?” 蕊芬白了他一眼,说:“就你想得到?自然是去了。侍琴一听说就过去了,我回来也去了,一直陪着到这会儿的。我们原说让姑娘拿回来做,金铃十分挽留,说那边什么样的线都是现成的,又说还瞒着昭训,怕拿过来惊动的人越发多了。你知道金铃那人素来还好,姑娘又说一日就得,我们也就罢了。晚晌天暗了,姑娘叫把灯移近点儿,刚好旁边有个小丫鬟,没等我们过去就伸手移了,也不知道她怎么弄的,那灯就倒了,热油浇了姑娘一手,幸好是没伤到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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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5:54:58

    第七章 桃李依依春暗度(4) 陈明听了,一时没言语。 蕊芬又说:“那孙婆子不知怎么听见动静赶过来,还要埋怨那衣裳脏了,听听,有没有这样的人?连姑娘那样一向不说话的人,都说了一句,这事原怪不到她头上。孙婆子还要啰嗦,亏得是昭训听见这边闹,让彤珠过来问,问完就说没事,让我们先扶姑娘回来了。”说完,拿眼睛看着陈明。 陈明呆着脸想了半晌,方说:“上了药没有?若不好,请太医进来瞧瞧。” “药早上过了,这府里的烫伤药原是最好的,想必也没有大碍,只有一件——”蕊芬看定他,慢慢地说,“姑娘再三地吩咐了,让瞒着这件事儿。” “这,”陈明道,“这怎么瞒得住啊?” 蕊芬抿嘴一笑,“反正,别人我就不说了,跟你还得知会一声。” 陈明怔了片刻,方回过味儿来,半真半假地笑道:“我说蕊芬,你可推得好!” 蕊芬故意不懂似的转着眼珠子,说:“咦?我这可是好心。我若不说给你,等过几日万一问起来你竟不知道,那你可怎么处?” “得,得!”陈明忙不迭地摆手,“甭说了,再说十年也全是姐姐们的理。” 他从西厢里出来,只见天色如黑琉璃般,七分满的月亮堪堪攀上墙头,日间的暑气散了,微风徐徐地拂过,顿觉凉爽。他一径走着,心里渐渐通透,便有了计较,折身上外院去寻他师傅。赵如意在王府西南角上独住一个小跨院,陈明进屋时,两个小太监正替他揉肩捏腿。 陈明问了安,就在脸上摆出有话要说又不便说的样子,果然赵如意一见,就打发了旁人出去,陈明便把方才蕊芬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赵如意眯缝眼睛听着,等他说完,方睁眼瞧了瞧他:“怎么,如今出息得连这点儿事也要来讨主意?” 陈明道:“哪里能烦师傅呢?只这大小是档事,总得跟师傅知会一声。” 赵如意嗤笑:“猴儿崽子,嘴乖得你!我这里几时短了人来报信,倒要你巴巴儿地来献这个殷勤?先说说,你心里怎么盘算的?” 陈明不假思索地答道:“这也没什么可盘算的,王爷若问起来,该怎么回事,就怎么回话。” 赵如意道:“这不就结了?瞧你那一脸的事儿!”说着伸手往几上拿茶。 陈明忙抢上一步,泼了碗里的残茶,又从壶里倒了一碗出来,递过去。这才赔笑说:“徒弟不就是心里还有点没头绪吗?求师傅指点些个。” 赵如意咯咯笑了几声,“甭兜圈子了,你那几根肠子我看得一清二楚,又想借着这桩事儿,打那孙婆子的主意,是不是?” “原是,瞒不过师傅。”陈明凑近了小声说,“这种主意,又笨又狠,那边也只有那婆子想得出来,咱要抓着那小丫鬟问话,说不定……”话没有说完,因瞧见赵如意似笑非笑的眼神,便讪讪地住了口。 赵如意只扫了他一眼,又啜着茶,吃了大半碗,方说:“若问出来了,自然不坏,若问不出来呢?” 陈明不言语。过了一会儿,不甘心地说:“那婆子素日对师傅也是爱答不理,师傅量大,能忍得,徒弟有时候瞧着都看不过去。” 赵如意笑道:“少拿这种话出来,有什么忍不得的?你看看人家容姑娘,吃那婆子的亏不比咱们厉害多了?她都忍着呢。” 陈明却说:“容姑娘老实,人骑到头上来她也不肯声张。” 赵如意斜过眼睛,一哂道:“人那叫聪明!给个台阶大家都顺着下。再说了,不声张怎么了?不声张这事儿就没人传了?伤在那里呢。再譬如说,王爷若问你,你能不实话实说?我敢说,就连吴昭训,见了王爷还得分解这事儿呢,还用得着容姑娘那边动嘴吗?猴儿啊——”赵如意把茶喝干了,盖碗放回几上,慢条斯理地说:“看你平常挺孝顺,教你个乖吧。容姑娘是个玲珑剔透的心肠,她的事儿,你多上点心,亏不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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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5:59:47

    第七章 桃李依依春暗度(5) 陈明应着,见赵如意活动胳膊,便过去替他揉着肩,又说:“徒弟只纳闷,容姑娘既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如今她对王爷怎么又是……也就是跟师傅说这句话,我瞧着王爷心里可也不受用。” 赵如意闭着眼睛,半晌才说:“容姑娘那头咱不敢说,王爷吗,跟得日子久了你总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越不受用,他越不肯放手。叫我看吗,这事儿也就是个早晚。” 那伤药果然甚灵,展眼过了两日,如月小臂上的伤势已见消退。晚饭后,侍琴替她换过了药,进里间去拾掇,她便坐了南窗边,往外望着。天色将黑未黑,西边留着一抹暗金,廊下无人,四下树影悄悄,隐隐的似有小丫鬟们的说笑声。忽而一阵轻风迎面拂来,只觉微香清凉,细细分辨,不由哑然失笑,原来是臂上敷的药香。却想起昔年在乡间,每当这时分,领着小弟在屋前乘凉玩耍,风过处,尽是草叶的芳香,直入肺腑,便采了许多堆在窗沿上,入夜恬淡的香气便似沁入梦里一般。 侍琴出来,倒了盏茉莉花茶给她,却见她一双眸子幽幽的,只是瞧着暗沉沉的树影发呆。正要问,来了个小丫鬟传话,说端王已经回府,只因吴昭训中了暑,身上不好,先过去她那里了。 侍琴问:“既如此,王爷今儿想是不过来了?” 小丫鬟很是机灵,笑嘻嘻地答道:“王爷说了,迟些就过来,特地让来说一声,只怕姑娘等急了呢。” 如月一笑,打发她去了。待她走远了,脸上的笑容也似被风吹散了一般,渐渐地隐去。 侍琴知她心思,低声道:“那一位对她虽是敷衍,倒也周到。”如月蹙眉不语。侍琴话音更低,“看他对姑娘,是越发不肯放手了。姑娘再像从前那样避着,只怕也不是长久之计,还得另想法子。” 如月低垂眼皮,蝶须似的睫毛瑟瑟地抖着,良久,方道:“我既进了这个府,原也没想能够避得长久。” 侍琴那样说原是试探,闻言也并不觉意外,只一时无话可说。两人皆默然不语,天黑得沉了,云厚闭月,远处的楼台树影皆泼墨似的,阴森森恍若永远透不见光。 “何苦?”侍琴道,“那日就想说了,姑娘原是个尊贵的人……” 如月却不待她说完,便淡然一笑,道:“我算什么尊贵的人?若不是苟且乡间的民妇,也就是个家破人亡的罪臣孤女!” 侍琴怔了怔,正欲答话,忽见蕊芬从廊下过来,也只得先搁开了。 因知端王要来,两人服侍如月梳洗了一番,又一处做了回针线。如月和侍琴因方才的话,都有些心事,各自默然。蕊芬见她们两个都不响,也便不说什么,她本是个爱热闹的,只觉得气闷,忽听得外头石头缝里的蛐蛐儿“唧唧”一阵叫,抬头张望了几眼,自言自语:“可该来了吧?” 话音未落,外头的小丫鬟喊了声:“王爷来了!”连侍琴也忍不住哧地一笑,放了针线道:“你竟是个半仙儿!” 蕊芬也笑了,说:“亏你才知道!” 如月却不言语,垂头整理丝线,待窗外脚步声近了,方抬起头,脸上也慢慢地浮起笑容。 她迎到门口,端王恰好也到了,他已换了便服,倒是一脸清闲。进了屋,如月亲手捧了茶过来,端王伸手去接,双眸却须臾不离地望着她,似是小别重逢,必得多看几眼一般。如月的心原本没有全静下来,忽然见到这样的眼神,竟无端地胸口发闷,呆愣在那里。端王的手正往前递,掌心不意合住了她的手背。两人都觉出异样,低头看时,倒是端王自己轻轻一触,便又松了开去。 如月低了头,将盖碗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端王目光扫过,若无其事地说道:“有个好事儿告诉你,前几日差去的人已接了你小姨来,想必后天就该到了。” 如月忙谢过,这时才定下神来,又望了端王一眼,笑道:“才两日不见,王爷瞧着就清减了。” 端王随口应道:“怎么会?这两天总在骑马,只怕晒黑了倒是有的。”略一顿,又问,“我不在府里这些时,你这儿可有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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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00:25

    第七章 桃李依依春暗度(6) 如月摇了摇头,“没什么事。”端王看一看她,没有言语。如月想想,又说,“倒是前几日王爷让我给那玉环打络子,已经做得了,王爷看看可中意?”便站起来要去拿。 端王隔着茶几伸手拽住她,“不急——”不妨他的手正握住伤处,蓦然刺痛,如月轻轻“啊”了一声。 端王松开手,问:“你的胳膊怎么了?” 如月将衣袖抚平,强笑道:“也没有什么,原是我自个不小心,前儿打翻了一盏灯,把胳膊烫了。” 端王似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自往几上端茶来喝,如月正要转身,他又抬起头来。如月见只这一瞬间,他眼中已凝了一团寒气,不禁心头一突,僵立在那里。 然而,那团寒气转了几转,便似被吸入了他幽黑的双眸一般,一丝丝地隐去。“我就不懂,”他淡淡地笑着,“你若再不小心一回,莫非该把滚油浇自个儿脸上才好?” 如月想到他已知道了情由,只是原想他也不过顺势含糊过去,却再料不到他会说得这样直白,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嗫嚅:“王爷……” 端王望定她,她低了头,手指轻轻撮弄着衣带,依旧怯生生的模样,目光惶惶地游移着,也不知到底是想看向哪里,裙角、地上、桌腿……哪里都看了,只不看他罢了。心中的无奈重重地漫开,便似石缝中的杂草,一点点地生出来,待觉察时已是满地狼藉。心底的那双眼睛,到死仍是那样冷冷地望着他,一丝希望也不肯给他。如今这一丝希望,看似触手可及,其实也是一样的渺茫,她说着以为他想听的话,做着以为他喜欢的事,小心翼翼的,却只是因为怕他。当初他没有再等,不是不肯等,是明知等不到。如今这点希望,虽也不过是天边的一缕浮云,却反而让他进退两难。 如月终于轻声道:“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端王道:“既是小事,你又何必瞒我?” 他的语气淡而又淡,也知如月必沉默以对,却仍忍不住望着她,见她果然石像似的,一抹苦笑不禁浮上面庞。 “罢了,你不想说那也……” “我不敢说。”她声音低微,却是清清楚楚的四个字。 端王原本已经失望,闻言心头一宽,忍不住笑了:“你总是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因见她涨红了面颊,楚楚可怜的模样,便温言道,“你这一回的不敢,我倒明白几分,可我这样对你,难道你心里不明白?有我这样对你,你又有什么可不敢的?” 如月默然,手往裙边攥紧,又慢慢地松开,方答:“正为王爷这样对我,所以我不敢。” 端王微感意外,“这话怎么说?” “我是个草籽儿一样的人,”如月话音极慢,幽幽的仿佛从暗夜深处飘来,“生在旮旯里,躲着让着,谁也看不见那也罢了,若让人踩一脚,自己抚着伤处也就好了。如今偏被抬举了,捧在明处,多少眼睛看着,多少人走过踩过……所以,我不敢。” 端王叹了口气,“说来说去,我只听明白一样,你就是不信我能看顾得你周全。” 如月道:“王爷若想,自然能够。” 端王眼波一闪,忽然微微笑道:“你如今说话圈子兜得也大了,什么叫‘我若想’?如今我看顾你倒是假的?” 如月听他语气十分地平静,一时摸不出深浅,但那句话已在弦上,不得不发,索性抬起头,正颜道:“正为我知道王爷是真的看顾我,我也知道王爷是为了什么看顾我!”她看见一丝极为复杂的表情从端王眼中一掠而过,却是倏忽便消失不见,她迎着那双深不透底的眸子,心也像一直坠向深不透底的崖下,不知结果会是什么?话语却并未停顿,“那位魏姑娘的才学品貌,我能比的,只一个‘貌’字罢了。我虽是个不晓事的女子,可也知道,只这一样最不牢靠。所以,王爷今日的看顾我能信,明日的看顾我……我不敢想!” 屋里静极了,窗外的虫鸣一时间似也远了,只两人的呼吸声交缠地轻响。如月微微转开脸,但她仍能感觉那两道凝视的目光,自她方才开始说那番话起就再未移动过半分。她无法从那目光中辨别出任何神情,只觉得极深,极深。熟悉的感觉如潮水般漫来,在那个微雪的早春夜,行苑书房中,他便是这样默然不语地望着她。那时他迫得她对视,从他眼中她窥见自己的影子,似一个夜临深渊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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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01:08

    第七章 桃李依依春暗度(7) “你还记得那晚吗?我们初见——”端王的声音略显恍惚,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如月身子一颤,低声道:“自然记得。” 端王脸上浮起一层十分奇异的微笑,他慢慢地说:“那么,你还记得那时你是怎样看着我的?” 如月一怔,她记得那时他的眼神,却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神情,只得摇了摇头。 端王低低地笑出了声,如月越发不知所措,却见他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时,脸上已平静如初。 “你早该告诉我,原来你心里是这样想的。”端王的声音与神情一样无波无澜,只一字一字都咬得极清楚,“我也老实地告诉你,你与她确是十分的像,像得我那日只看一眼时,还以为是她的魂魄回来了。但若真如你说的,只是一个‘貌’字罢了,那么我当时便留了你,或是已经厌弃打发了你,都是一句话的事,我本不必跟你作态。但我没有,我那样忍心对你,又不忍舍弃你,犹豫了又犹豫——若只为一个‘貌’字,如月,天下没有一个人能令我如此。” 如月听他这样朗朗地说着,心里一阵茫然。眼前这个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听说了很多,也见识了很多,自以为知道的不少,在他面前,该如何说如何做,她大致心中有底,然而此时此刻,却不由得迷惑,连他的话也渐渐远了,只他的声音在耳畔——那样坦然的声音,然而越坦然,却让她不知所措,便仿佛脚下突然虚空了,生出一种难言的滋味,细细分辨,竟像是恐惧。 “我不明白……” 她的声音如她的心事一样飘摇,她的身子下意识地后退,但端王的双臂拦住了她。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信我!”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纱衣传入她的肌肤,她竟起了一身寒栗。他离得那样近,她连视线也无处躲避,只得任凭他用目光网住她,令她惊惶如无处可逃的小兽。 他低声道:“当日我问过你的那句话,如今你怎么说?” “我……”她喃喃地,“我说过……不敢……” 他追问:“是不敢?还是不愿意?”不待她答,他又道,“你要想好,这一回,你说的便不是真心话,我也信你!” 她闭上眼睛,只有这样才能隔拒他的视线,然而她依旧在那网中动弹不得。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护在胸前,然而这一下不推不是,推了更不是。这情形她曾设想过千百遍,总觉得一切该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却不知事到临头,一切似乎都变了味道。终于无声道一句:“罢了!”手上便失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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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01:39

    第八章 人生愁恨何能免(1) 这年夏短,一入八月,便接连几场小雨,天气凉了下来。因郭良娣吩咐下要做袄的绫子,同春去库房里寻了一匹来,拿了回院子去。走过梅林,见一个穿杏红衫子的丫鬟在前面,背影好生眼熟。她跟了一段儿,蓦地想起来:“柳莺!” 那丫鬟回转身,迎着她嫣然一笑道:“原来是你,可有日子没见了。” 同春打量她一身服饰精致,不是昔日做粗使的模样,便问:“你也进里头来了?” 柳莺说:“刚进来几天,如今伺候容夫人呢。” “哟!”同春抿嘴一笑,“你这可真是攀上高枝儿了!” 柳莺却说:“左右伺候人罢了,有什么高枝儿不高枝儿的?”因见同春怀里的绫匹往下坠,忙替她托了一把,问,“沉不沉?我帮你吧。” 同春笑道:“就这点玩意儿,不敢劳动你了。” 柳莺听她话里话外都含着几分酸意,只浅浅一笑,并不十分坚持。两人走不多远,便分了手,各回各处。 同春刚进院子,就听见里面“咣咣”一阵响,摔碗摔碟的,便知郭良娣又在发脾气,有心再出去逛一圈回来,却有个素日要好的小丫鬟已经跑过来,抚着胸口小声道:“姐姐你可回来了。”一面手指往屋里点点。同春想想,只得往里走。 屋里满是药味儿,药汁淌了一地,两个小丫鬟跪在地上捡碎瓷片,郭良娣坐在椅子上,脸涨得通红,吁吁带喘的。另有个丫鬟站在旁边,拿着手巾,畏畏缩缩地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 同春将绫匹放了,过去接过手巾,递给郭良娣,小声劝道:“何苦?身子又不是多好的人,看恼坏了。” 郭良娣素来拿她当心腹看待,便用手巾拭了拭额角,叹道:“真是好没意思,一点儿顺心的事也没有!” 同春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这样的话?”看了看那几个丫鬟,又说:“这里一股子味儿,那边屋里坐去吧。” 郭良娣点了点头,同春扶她西屋里来。坐定便摔了手巾道:“如今这府里人人奔着高枝儿,有我没有我也是一样的了。同春,你跟我这些年了,我看你素日是个老实的人,我劝你也别死心眼,趁早另外打算打算才好!” 同春一时摸不着首尾,只好揣摩着问:“谁还敢委屈了良娣不成?” 郭良娣撇撇嘴,“没有也快了。你瞧瞧,自从上月多出个夫人来,我这个院子门槛都生霉了,那边呢,连个不知哪门子的兄弟小姨的,都当菩萨似的供了,哪碗茶凉哪碗茶热,谁还看不出来?” 同春心里原也有几分不平之意,冷哼了一声道:“自有那么一干势利眼,何必看他们的?”因不便再勾起火来,就又说,“也是那边不中用,早打发了去省多少事!” 郭良娣听了这话,倒哧地一笑,说:“那位这回是偷鸡不着蚀把米,算计不成,反倒抬举了人家了。平常看她老要顾着体面,不肯跟个丫鬟计较,做得宽容大度的,如今心里还不定酸成什么样儿呢。” 同春顺着她也笑了,“谁说不是呢!王爷对她原就是敷衍的多,倒是对良娣,到底还有情分在,前儿做那一笼桂花糕,说是今年头一份,还巴巴儿地送了来,可见想着。” 郭良娣眼圈一红,“你这也就是宽我的心罢了!如今他还想着我一二,往后可难说呢。当初的事儿你是知道的,就为了那个姓魏的,我不过说多了两句,就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一两年才缓过来。如今这一位又……” 同春接口说:“依我说,这一位再像也不是那一位,如今王爷是新鲜劲在,没听那俗话说的,新盖的茅房还香三天呢!” 郭良娣让她的话给逗乐了,笑了一阵又叹:“如今我哪儿敢多说一个字?样样都顺着他的心,就这我也不敢指望他念着我的好,只求他不念着当初……那档子事。” 同春心知说来说去,这才是她的心病,便笑道:“良娣又多心,王爷是非上最清楚,当初良娣是主她是奴,谁是谁非王爷自然明白,要不然那事早发作了,还等现在?良娣且放宽了心,叫我说呢,旁的都是假的,养好了身子,再怀个哥儿才是真的,看看徐夫人,虽不言不语的,可谁也不敢慢待,到底是有儿有女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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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02:22

    第八章 人生愁恨何能免(2) 这话又勾足了郭良娣的心事,怔了半晌,方说:“话是这样,这药也吃了有年头了,老天不念我的诚心,那有什么办法呢?” “既说到这儿,我倒想起个法子。”同春道,“徐夫人一怀一个准的,良娣跟她平常也处得好,何不问问她去?” 郭良娣拍手笑道:“我怎么早没想起来?”便吩咐梳洗,换了衣裳,又让拿上两篓新鲜果子,几个丫鬟拥着到了徐夫人处。 徐夫人因育有一双儿女,自住一间院子,门前百株杏花,望去暗紫幽深,显得十分清静。方过午,门上只一个小丫鬟,靠着门框打盹,郭良娣常来的,也不叫她,自己进了院子。刚踏过堂屋的门槛,就听里屋传出一阵说笑声,郭良娣一听就变了脸色,正要回身,可巧徐夫人跟前的丫鬟托着茶盘挑帘子出来,一见她就冲里边笑说:“良娣来了!” 徐夫人正同如月一处看针线,听见这话,都赶着迎出来,郭良娣也只得敷衍了。徐夫人便往里屋让,如月站在门边,笑说:“我出来这半天,也该回去了。” 徐夫人也不留,只说:“明儿你再来。”又一直送她到门前,方折身回来。 郭良娣正吃茶,见她进来,便搁下茶盅笑道:“我可是来得不巧了?” 徐夫人道:“这有什么的?”又说,“我看她倒是个好说话的,你和她多处处就知道了。” 郭良娣轻轻冷笑,“只怕我攀不上她。” 徐夫人知她向来这样说话,不以为意地说:“你猜她方才来做什么?她来问我你喜欢什么色儿的料子,绣什么花样儿,说要备了好送你腊月里做生日用,可不是个有心的人?” 郭良娣闻言愣了半晌,干笑着说:“倒看不出。” 徐夫人瞥她一眼,说:“你就是心重,身子才一时好一时坏的。凡事多往好处想,少往歹处想,那才好得了呢。” 郭良娣凉凉地说:“你是厚道人,所以这样说,好些事你也不知道的。” 徐夫人一笑:“这府里,我们两个是从封地就跟着王爷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我们素日要好,不过白劝你几句。”又觑着她脸色道:“看你气色,又不如前两日了,那药吃得不好了?” 郭良娣正等着这个话头,忙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提这话还好,提起来可烦心着呢。”徐夫人问怎么,郭良娣说:“你知道的,若我那年哥儿不掉,也和长哥儿一样,该进学了。如今这药也吃了二年,只是不见动静,我想起来就……”原是现成的伤心事,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 徐夫人一面安慰,一面问:“你如今还是李太医给看的?” 郭良娣点头道:“太医院最数他是好手,吴昭训也是他给看的,年里她那一个虽没保住,可到底怀上了,哪儿像我这里,凭我喝多少下去都没有用,倒跟泼了河里差不多。” 徐夫人道:“我也不大懂,只是照我想来,你和她的身子到底不一样,她是个阴虚的底子,你瞧着倒像体热,肝火重,所以那李太医看得好她,未必看得好你呢。” 郭良娣一听这话,手捂着心口道:“正是这话!”又低声说,“如今我也想到了,只是一时也不知往哪里找好方子去,好妹妹,你那里可有什么……” 徐夫人明白她的意思,笑答:“姐姐忘了,我也是个阴虚的身子呢,当初也很是吃了些药,这几年方好起来的,我的方子你未必合用。”因见她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忙又说,“你且别急,这事儿说不定我还刚好有个法子,成不成的,让我先问问再说。” 郭良娣听了又兴头起来,问是什么法子,徐夫人却不肯说,只道:“可是不一定成,你也先别记挂,成了我一定告诉你!”郭良娣知她向来如此,没有十分的把握不肯说满话,也只得罢了。 侍琴从外头回来,见两个小丫鬟一面嬉笑,一面扫院子,她们两个都穿着葱绿的袄子,那满地叶子却是焦黄枯萎,随风翻翻滚滚。侍琴心头忽起感慨,站了好一会儿,才进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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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05:16

    第八章 人生愁恨何能免(3) 如月坐在窗畔,旁边放着针线,手里却捻了一片枯叶,看着发怔,听侍琴进来,方回头笑了笑:“见着玉秀了?” 侍琴应道:“见了,东西她收下了,说要过来谢你,我说了几回不用,她才罢了。”因见屋里没有旁人了,又问,“柳莺呢?” 如月说:“送小陈那份去了。” 侍琴听了便不言语,出去端了茶盘进来,将盖碗往如月手边放了,自拿了针黹箧子坐到一旁。如月转脸看一看她,无声地一笑,也拿了针线起来。 两人默不作声地各做一会儿活,侍琴忽然说:“方才杏儿来过。” 如月“哦”了一声,也不抬头,只问:“她说了什么没有?” 侍琴道:“她只说保哥儿挺好的,就是还没大住惯,晚上常醒,别的倒没说。” 如月停下针线,“我原是不想让他来的,我这个小弟不比我,恐怕他得有一年半载的才能住惯,只是到了那时说不定又……”她突然地收住口,轻轻叹了口气。 侍琴却似并无觉察,淡淡地又说:“给保哥儿的东西,我让她拿去了,只是我看杏儿的声气,心里怕是不大顺意。” 如月不答,只侧过身来看着她。侍琴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察,抬头碰见她似笑非笑的目光,也不问,又低了头做活。 如月不禁轻声地笑了,道:“还说杏儿声气不好,我觉得你这阵子倒像是不顺意得很。” 侍琴做着针线的手势顿了顿,可到底没有说话。 如月将窗扇推开些,两个小丫鬟拾掇完院子,远远地站在月门那儿玩。她慢慢地说:“杏儿心气高,我叫了柳莺进来,倒让她去了我小弟那里,想必她心里有些不受用。有些话我如今还不能对她说,她是重情重意的人,等将来她知道了,也就明白了。”侍琴只不作声,如月声音幽幽的听来便似自言自语,忽然语气一转,“至于你呢,侍琴,我当你是这府里我唯一的亲人。若你也与我隔心隔肚起来,再要我指望谁去?” 她一字一字地说着,因防着人听见,声音低微,却一字一字都打在侍琴的心上。侍琴手里的针线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几次张嘴,终究只说了句:“我就是不明白。” 如月仍瞧着窗户外头,枝头一片枯叶禁不住秋风,挣了几挣,悠悠地在风中打着转儿,她的双眼便随着那落叶飘忽,一直跟到墙那头,也不知最终落到何处。不用回头,她也知道侍琴此刻的神情,那几个字实在把意思都说尽了。她原有满心的话要分辩要解说,然而错顿之间,心事便忽然化作一片空虚,如那叶子一般无凭无依。 过了许久,方低弱地一笑,淡淡地说:“不明白我为何这样忍着,不像我那贞烈的姐姐一样死了去?” 侍琴倏地抬眉,将手里的活计一摔,脱口道:“这话说得……”一时惊醒,到底强咽下后面的,转了口气才又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如月点点头道:“有这意思也罢,没这意思也罢,反正你只消记得那晚上我跟你说的……” 话只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人也从窗前转回来,侍琴一见便知是有人来了,便也默不作声地重拾针线。果然过得片刻,门帘子一动,却是柳莺进来,回过了话,便又端了盆出去打水。如月见了就说:“你急什么,天黑还有一会儿呢。” 柳莺却道:“方才小陈说了,今儿王爷事情少,怕是就要来了。” 如月听了不言语,只下意识看了侍琴一眼,恰侍琴也正看她,两人目光一碰,侍琴却立刻避了开去,如月心里便是一阵空落,也只得慢慢地转开脸。 果然,天未黑时,端王便到了。如月隔窗看那熟悉的身影进了院子,才这一会儿的工夫,院里又落了一层叶子,他的衣摆蹭过,飒飒地轻响,竟也叫她心烦意乱,直想关了门窗,只当没见到他——从来未见过他才好。 来不及定神,端王已进屋来了。两人相处日久,如月知他是个极锐利的人,怕他瞧出自己正有心事,不肯和他目光相接,低了头看他的服色,问:“王爷才见了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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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05:54

    第八章 人生愁恨何能免(4) 端王“唔”了一声,如月朝两旁吩咐替他更衣,自己走到他身侧,伸手帮着去解他腰间的玉饰,却不妨两根丝绦搅在一处,一时解不下来,只得细细地分拆。 端王原有些倦意,微合双目由着她们摆布,不妨鼻端拂过淡淡的体香,忍不住睁开眼,正见如月一段白玉似的后颈,情不自禁地往腰间她的手上握了握,却觉得掌心的那只手微微往外一抽,不由一怔。低头看时,如月刚好抬头,嫣然地一笑。熟悉的笑靥略带羞意,端王便也释然而笑。 如月解下了饰物,转身放到案头。方才下意识间险些失态,虽本能地遮掩过去,胸口仍微微发慌,只想多拖延一刻是一刻,便站在案边细细地整理着。 那几样东西自是精致贵重,平常见得次数也多了,却没有认真留意过。理到一只翡翠玉环,忽觉得异样,仔细看去,原来翠是好翠,碧如春水,却是块碎成两段的环又镶起来的,只是镶得精致无比,轻易不容易看出来。 端王府富贵无比,这玉虽好,到底是碎了,何至于还带在身上?心里想着,冷不防一只手从身后探过来,轻轻地抽走了那玉。 回头看时,端王双眼望着那玉,手指摩挲,脸上却分辨不出是什么表情,带着几分茫然,仿佛心思飘在极远的地方。良久,方又往自己腰间系了,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触,如月竟觉得他眼底似有一丝无力和悲凉,这样的神情与眼前这男人毫不相称,她再要分辨时,那神情已经隐去,熟悉的笑意从他唇际泛起来。 “看你今儿总不大有精神,”端王坐了说,“怎么了?” 如月抿了抿鬓边的头发,顺口答道:“昨儿晚上睡得有些落枕,今儿一天都不曾好——王爷恕罪。” 端王笑道:“如今你说话也一套一套地来,这有什么可恕罪的?既是落枕了,找个属虎的丫头替你好好捏捏。” 如月也笑,极力想着高兴的话,说:“昨儿王爷说要替我这里写个匾,今儿我研了那些墨等着呢。” 端王探身见里间果然有笔墨在案,欣然入内。如月忙跟进去,一旁看他写了“揽月阁”三个字。端王搁下笔,端详一阵,问:“写得如何?” 如月说:“我哪里会看?王爷写的,自然是好的。” 端王又问:“有你认得的字没有?”如月想了一想,往中间的“月”字指了指,端王便将那三个字都念了给她听。 如月命人好生收起那字,又与端王坐了说话。慢慢地闲话开了,觉得心里定了些,想起件事,便说:“前儿王爷说给我访了个好大夫来,不如也让他给郭姐姐看看吧。” 端王听了颇感惊奇,凝神望向如月,见她眼含征询,便说:“她托的你?”不待她答,又说,“她托你说这话,倒也新鲜。” “是下午徐姐姐来了跟我提的。”如月心里拿捏着措辞,又道,“我想着,看我一个人也是看,多看一个也是看,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王爷想必也……” 她说着,忽见端王定定地看着她,嘴角虽含着笑,那眸子却深不可测,她心中竟不由地一寒,止住了口。 端王听她停了下来,便说:“是没什么要紧的,她既想,给她看看就是。”口气倒是十分自若。 如月道声谢,心里仍有几分不着首尾的空慌,仿佛哪里出了错,却又想不出到底是在哪里,刚才稍稍平定的心又乱了起来。又听端王说:“其实你也不用人人都要敷衍得好,我瞧着都替你累。” 如月想不到他说出这么直截了当的一句话,怔了会儿,才慢慢地说:“我倒宁可累。” 端王凝视她片刻,微微地一笑,转开了话头。 如月勉力定神地陪着,却只觉重重的心事坠着,越来越像堵着一团乱麻。幸亏没有说几句,门外陈明传报:“刘锻刘大人来了。”端王便起身去了。 如月送了他回来,站在廊下抬头瞧了瞧,西面半边靛青深紫的天空沉沉地压着,想要深透一口气,却只提了一半便堵在当胸,越发憋闷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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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06:27

    第八章 人生愁恨何能免(5) 刘锻只待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去了。陈明送他上了车回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口,先看旁边两个小太监,两人皆摇头,陈明大着胆子往里探了探,见端王兀自拿着本棋谱,只指间拈的一颗棋子摆弄来摆弄去,半晌不见搁下。他缩回身子,朝两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自己垂手往阶下站了。刘锻走后,端王一直独坐打着棋谱,面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小太监见陈明这样紧张,便也不敢有丝毫放肆,屏息凝神。 屋里小半个时辰没有动静,眼见天黑得透了,陈明只得进去添灯,步子踏得猫儿似的轻,端王只顾看着棋谱,并无任何举动言语。 陈明将一圈灯都挑亮了,退到门口,方要松口气,却听端王说了一声:“等等。”只得折回身。 端王头也不抬地吩咐:“去看看江铉在哪里?请他来喝酒。” 陈明一听便暗暗叫苦,但节骨眼上不敢说任何推诿的话,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出来想了想也无二法,将闲着的小太监全遣了去寻人。他心知江铉生性风流,下处极多,多半找不到,心里不由七上八下。想起方才送刘锻,看见端王负手站在窗边,忽然侧身一瞥,眼中的那两点寒光,竟似冰刀一般能将人浑身的血都生生冻住,此刻从眼前晃过,还不由得身子一颤,心里便不住地念佛,只求找到江铉。 然而小太监们陆续回来,个个都摇头说找不到,气得陈明兜头兜脸地骂了一通。话还得去回,他心里打着鼓,磨磨叽叽地到了外书房,却见里面人影皆无,忙找人来问,答说端王已经回延德堂了,又到延德堂,刚赶上端王吩咐盥洗,说是要睡了。陈明又惊又喜,缩着身子往院门外退,玉秀正从屋里出来,一眼瞧见便说:“瞧你那没魂儿的样!丢了金子了?” 陈明笑道:“拣金子了——好姐姐,别说看见我了,只说王爷睡下了我才回来的。” 玉秀素来最心细不过,一对一答,已知中间必有缘故,只是一时不得细问。回到房中,更加倍小心。端王倒始终面色平静,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她却不敢大意,服侍得事事妥帖。等端王上了床,她在帐外守候良久,听得他的呼吸声渐渐匀称,方也睡下。 这夜玉秀便格外警醒,迷迷糊糊地仿佛只打了个盹,就听见那边帐中有动静,起身移灯来看,端王竟坐在床沿上,暗影里只见他神情呆呆的。忙问他可是要茶?端王点一点头,玉秀从暖壶里倒了茶来,端王接在手里片刻,忽然仰头一口喝干了。 玉秀只当他十分渴,忙又倒了一碗来,折回身却见他自己拿过衣裳披上了身,不由唬了一跳,问:“王爷这是干什么?” 端王说:“我出去走走。” 玉秀赔笑:“这大半夜的……” 端王打断她:“我又不往外面去,园子里逛逛罢了。” 玉秀早知他心绪不佳,又听他语气不容置疑,便不敢再说什么。外间值夜的丫鬟闻声也赶进来,替他穿戴。 因夜半天凉,只怕园中露重,玉秀取了一双厚靴子过来。端王低头瞧着她提靴子,忽然开口:“当初在莱州,她和你们……” 他说到这里,踌躇起来,玉秀等了半晌,两只靴子都穿妥当了,也没再听见下文。她不能装没听见,只得问:“王爷说的是什么事?” 端王不答,已从她身边橐橐地走了过去。 推开门,一地静谧如水的月色漫了过来,端王的脚步略住了住,目光幽幽地往天边望了过去。外面当值的小太监赶着过来打灯,冷不防端王回过头扫了一眼,顿时吓得不敢上前。陈明早已听见动静过来,也不敢近前,远远地给玉秀打眼色,玉秀仿佛没看见,只在旁人不留意间,鬓边的两绺头发微微地一晃。陈明摸不着端倪,只得看着那一个踯躅的背影拾步向前,慢慢地穿过角门,消失在夜色当中。 如月满怀心事,睡不实沉,迷迷糊糊间只听窗纱窸窣轻响,仿佛秋雨愁人。睁开眼睛,却见窗前月光亮白,细辨了辨,方明白是夜风卷着枯叶打在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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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06:58

    第八章 人生愁恨何能免(6) 这一下竟走了困,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了。拉杂的心事交缠错综,欲待梳理,竟不知何处是个头绪。耳听外面侍琴呼吸匀称,有心唤她醒来说话,忽而记起日间她疏淡的神情,那股空落又泛起心头,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再三地说又有什么意思?又想,原是自己的事,何必非要人明白?却终究叫人灰心,只觉前途茫茫,仿佛独行孤木,伸出手去全是空。 辗转良久,焦躁难耐,索性披衣起身,她不愿叫人,自己往外间暖壶里倒了茶来喝,饮了半盏方平静了几分,抬头望着窗纱晕开的月影,忽然想起那一夜,双燕来了,带了那个她已经听说,却不愿相信的消息来,最后的一丝希望被斩断,她的心就那么直直地坠落,仿佛永不到地,永不到地……那时她也是这般望着天边的月,那月光仿佛针刺,扎得她痛彻心肺,然而她的眼中却是一片干涸,那时她才明白,原来还能流泪,便不算伤心到极处。 手里的茶碗一抖,不觉磕在桌角上,“叮”地一声脆响。如月一惊,四下望了望,犹是静悄悄的,方舒了口气。她放下茶碗,又往窗外望了一阵,犹豫片刻,紧了紧身上的衣裳,伸手去挑门帘。不妨身旁有人轻声说:“外头凉,看冻着。” 她听得是侍琴的声音,心头微微发涩,只答:“我近处走走就回来,不碍的。” 侍琴也不再说什么,默然不语地拿过斗篷给她披上,又说:“别往风地里去。”如月点点头。 出了房门,迎面风来,果然透着冷意,如月只觉得心里的焦躁被压下几分,反倒略站了站,方慢慢地往前走。时近中秋,风中桂香袭人,如月往两旁望一望,月下只见树影漆漆,也分辨不出哪一株花开。她想起乡间家门口,原也有一株桂树,从前年景好时,养母也曾做过一回桂花糖。做完了一家子人尝鲜,她瞧着养母手里的木勺犹犹豫豫地挑起一丁点儿,顿一顿,又犹犹豫豫地添几颗糖粒子递给她,她心里自然是明白的,便捻了勺间那几颗糖粒子,剩下的都喂进了小弟的嘴里。养母转过身去望着小弟,脸上便慢慢地绽开笑容。养母待她不算差,只是看她的眼神永不会像看着亲生儿子那样。她看着,手指放进嘴里,那样甜,可甜到了极处,一丝苦涩慢慢地透上来,而后便木然了。 那时她想,自己命该如此,怨不得谁。 可是忽然有一天,却知道命不该如此。 那日她有了亲娘。 只因太突然,突然得她辨不出心头的滋味,突然得她不知该从何想起,突然得只有怨意,在心里翻翻滚滚,将别的念头全压了去。 豪门贵妇原有许多的不得已,母亲来去匆匆,走时天上飘着雪片,洒盐末子似的。她望着那轿子渐渐地行远,化作斑驳中的一个小黑点儿,只觉一切仿佛梦中。恍恍惚惚间,只一个声音从心底里冒出来,起初飘忽不定,自己也不明白那是什么,而后终于越来越清晰—— 有亲娘了! 亲娘……只这两个字,漫天的乌云开了,雪片子落在身上脸上仿佛带着暖意,一丝丝化开了满心的怨气,压了多少年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全涌了上来。有亲娘了,从前人皆有的她没有,而今她也有了,真心疼她的人,遮风挡雨不叫她挨苦受难的人。才明白为何那么多的怨意,那是娇也不知如何娇的委屈,原是要母亲疼的,加倍地疼,好将满腔的委屈全散尽,十几年像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着,散尽了,再也别有了…… 又喜又悔啊,深悔未叫母亲明白她的心思,又想母亲必是明白的,不是说了“且等几日,一定来接你?”便等着、盼着,寻思着下回一定好好地吃下母亲预备的菜肴,叫母亲看着,眼角眉梢也那么慢慢地绽开笑容,香甜得好似桂花糖。似这般日里想,夜里也想,想着下回见了面,想着满席的菜哪一样都好,必是鲜到心里头去……想那描金缠枝梅的青花碗里,雪白的冰糖银耳不知如何的甜……有亲娘了,好容易有了,好容易……下回,只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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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11:50

    第八章 人生愁恨何能免(7) 想得心头千根万根的针在刺,疼得身子都木了,仿佛整个人就只剩下一颗心绞起来又撕开来。脚下愈来愈软,终于再不能挪动一步,也未及细看,便影里的树上倚了。谁知那树枝竟“喀喇”一声折了,带得她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如月勉力站直,才知这一处都是未经年的石榴树,枝丫细矮,经不得力。一时间不由凄苦,那股无凭无依的凄楚愈重,眼前只是空濛一片,暗沉沉望不见个归处。 喘息良久,这才渐渐恢复了知觉,却是冷风阵阵,打得身子微微发抖。她心知自己受不得寒,只得强打起精神,辨了辨路,拣了条近道往回走。 绕过一座小小的假山,眼看就是院门,忽然头顶有人叫了一声:“如月!”声音虽不高,静夜里蓦地听见,着实吓了她一跳,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假山上暗影里依稀有个人。 如月定了定神,方迟疑问道:“是王爷?” 那人“嗯”了一声,道:“这会儿你怎么还在园子里?” 如月说:“走了困,睡不着出来逛逛。王爷怎的会在这里?” 端王却不答,只说:“既如此,你上来吧。” 如月不得推辞,只好就着月光,拾阶而上。端王转过脸来,月光底下如月只见他眸子倏地凛冽一闪,冰寒如刀,不由一惊,脚下一个趔趄,往旁边栽去。慌乱间她本能地伸手凌空乱抓,似是握住了什么,好歹稳住身子。回过神才发觉一双手紧紧揪着端王的胳膊,端王却是一动不动地瞧着她,那眼神虽已没有方才的凌厉,却也和平时大不相同,盯在她脸上须臾不离,仿佛要看透了她一般。 如月全然摸不着首尾,原本千头万绪的心事,此时更是乱到极处,只强作镇定地问了句:“王爷怎么了?”声音低弱,微微带着几分颤意。 端王听了,眼神却微微一动,流露出几分叫她看不懂的神气,终究不那样冷淡。又过得片刻,终于低低地叹了口气,回过手臂,握住她的手,说:“这样凉!你一向身子不好,怎么又不肯在意?” 如月觉出他掌底温暖依旧,稍稍松了口气,心中惊疑却未消去。又听端王道:“凭你有多少心事排遣不开,也犯不上拿自己的身子怄气。”她听这话语中的温存和体贴,一时不及细想,只觉心底最绵软处被人拂了一拂,酸软难以自抑。情不自禁间直想往那怀中倚一倚,好将凡尘愁苦全搁开。念头一起,却又悚然心惊,不由得僵在那里。 端王似有些倦意,往山石上靠了靠,问起:“你方才哭得那样,到底想起什么事来?” 如月怔怔地反问:“我方才哭了吗?” 端王微微一笑:“大月亮底下看得清清楚楚——你眼角那是什么?” 如月往脸上摸了一把,果然泪痕犹在。她轻轻吁了口气,说:“我自己竟不知道。”停了停,方又说,“我是想起了我娘,她命苦……” 端王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她去得凄惨,也难怪你伤心。” 如月闻言,心突突急跳了几下:“王爷怎会知道?” 端王说:“那年莱州大水,灾民的情状确是叫人不忍闻。” 如月一颗心落了地,方道:“我娘那样善心的人,只可怜我不能多侍奉她几日。” 端王见她手抚着项间,便问:“从前你跟我提过,那玉蝉是你娘留给你的?” 如月轻轻叹了一声,说:“是我娘家传的宝贝,再不肯离身的。如今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念想儿了。” 端王默然不语,幽幽地往庭园深处望了许久,方说:“你娘留给你的念想儿,好歹还是个整的。” 如月一怔,知道他话里有话,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早听人说过,端王的生母是前朝废后,又见进府日久,从未听任何人提过只字片语,就知道其中必有禁忌,因而听他这样说,并不敢搭腔。 端王却甚有谈兴似的,转过头来又说:“我娘去时我才七岁,小时候她也不常和我一处,倒是乳娘带我的时候多,如今想起来,我连她的模样都想不周全了。”他徐徐道来,语气十分平静,只是握着她的手用力紧了好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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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12:46

    第八章 人生愁恨何能免(8) 如月仍是不知如何作答,正思忖着,听端王问:“我跟你说过嬷嬷的事没有?”忙应道:“王爷说过给殷老夫人另置府第,颐养天年。” 端王说:“过些日子等我得闲,咱们瞧瞧她去。” 如月一面答应,心中一面纳闷,不明白今夜的端王何以这样古怪,生出这许多平日不会有的念头来。再看端王时,只见他仰首向天,皓月当空,流云浮动,映得一双眼眸明暗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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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18:06

    第九章 庭空客散人归后(1) 玉秀往窗边看了好几回,眼见一轮明月由中天缓缓向西,终于按捺不住,叫过几个丫鬟太监吩咐上园子里找人。谁知去了回来都说不见人,玉秀也不免着慌,便骂那几个“都是不中用的东西,白生了眼睛,不如趁早剐了去干净!” 别人都不响,独有个伶牙俐齿的小丫鬟,因爹娘有些体面,回嘴道:“凭谁去找,那园子里也不见人影子,早知道任打任骂也该跟了去的,这会儿何苦拿我们作筏子?” 玉秀不由恼红了脸,伸手便要拧她,可巧蕊芬进来,忙拉住她,笑道:“三更半夜的,这是闹什么?也不怕吵了人。”使着眼色叫那小丫鬟出去了。 玉秀气犹未消,道:“一个一个惯会用嘴,有事的时候全使不上力。这会儿吵了人怕什么?只怕明儿才有的话说呢。” 蕊芬扑哧一笑,小声道:“这话叫你说着了——明儿有的话说!” 玉秀向来处事稳妥,只因心中着急,方有些沉不住气起来,这时见蕊芬神色,已猜出几分,嗔道:“有话还不痛快说了!我这里急个半死,你还要来耍嘴。” “急?”蕊芬笑道,“你急人不急。”便压低声音说,“方才我过来时,正遇上那院里来人。说了,今儿晚上王爷睡那院,叫咱们别等了。” 玉秀心中虽已明白,却忍不住又问了句:“哪院?” 蕊芬笑答:“这可不是多问?咱们这府里除了那一院的,谁有能耐让王爷大半夜的不见了人?从来还没有过这样的事,明儿一早准传得都知道,还不定生出什么笑话来呢。”她说得兴头,转眼却见玉秀默不作声,神情若有所思,伸手推她一把,“发哪门子呆呢?” 玉秀回过神来,拿手揉着额角,笑道:“管它什么笑话,这会儿我只想睡去了。” 次日醒来,玉秀便觉着脑仁发胀,也只得强打精神。到了晌午,她往廊下来,却见蕊芬跟个茶水上的小丫鬟站着说话,那小丫鬟直拿帕子揉眼睛。玉秀看她眼皮肿得核桃似的,上前问起来才知是往园子里去时,撞见了孙婆子,无缘无故挨了一顿打骂。 蕊芬气哼哼地说:“没本事找正主儿,这脾气越发胡乱撒起来,如今我们这里倒成出气筒子了。” 玉秀听了心中也有气,又不好多说,安慰那小丫鬟几句,打发她回屋去了。转脸跟蕊芬说:“往后只怕咱们也得多长些眼色,没事儿少上里面招火去。” 蕊芬听了一怔,道:“照你这话,竟像是往后没得安宁了。” 玉秀却不接她的话,岔了开去说:“王爷才刚吩咐下来,让把上回应天府来的那几匹缎子整出来,过几日要去瞧老夫人,可巧把你撞上了,正好来帮个手。” 蕊芬笑了,说:“可乖的你!你撞上了我,我可没瞧见你。”到底随她去了。 玉秀因知端王自幼失怙,是这位乳母一手照拂,情分非比寻常,阖府上下都以老夫人相称,自是不敢大意,打点得十分妥当。倒是端王自己,吩咐过了便似忘了这回事,过完了中秋也未见再提。玉秀有心提醒,又见端王近日眉宇间倦意深锁,知他忙于朝务,也便暂且搁开,想等他忙过这一阵再说。 然而,转眼又过了九月,端王却是没有一点闲下来的意思,且声气也不大好,延德堂中一时人人小心,仔细伺候。唯独陈明自有一套主张,变着法子地劝端王往如月处去,因此端王宿在揽月阁的时候越来越多。 偏吴昭训感了时气,整日歪在床里不得动弹,府中事情都委了郭良娣。阖府都知道郭良娣是个忍不得气的,谁知因上回徐夫人拿荐医的事十分劝解了她一番,倒不好发作,心里但凡有几分不受用,也只胡乱找个下人身上打发了,诸人暗暗纳闷。闲话传到揽月阁中,如月只作不知,每日自往吴昭训处问安,闲时寻徐夫人等人做一回针线,说一回话。 这日却待在自己房中未曾出门,只吩咐:“今儿我小姨要来,还照上回预备那蜜饯果盘。”侍琴心中明白,双燕来了,便与如月在暖阁里坐,侍琴寻些事由将旁人都打发开,里外地看了一遍,方倚暖阁的门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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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19:58

    第九章 庭空客散人归后(2) 如月朝她望了一望,低声对双燕说:“方才你提徐小爷,可是遇见他了?” 双燕点头道:“可不,好叫我埋怨了一顿。” 如月忙说:“不敢怪他的,原是我自己拿的主意。” 双燕两手合十念声佛:“话是这么说,这主意拿得好叫我们担心,当初徐小爷提了一句我就说使不得,这是姑娘该做的事吗?偏姑娘当起真来。吃了那些苦不说,万一有个什么该怎么处呢?就不为别的,那位算是个什么,白糟蹋了姑娘的身份。”如月听她这样说,只浅浅笑着不言语。双燕又说:“那日徐小爷还夸姑娘有决断,比爷们也不差什么。我说啐!决断也叫爷们决断去,可拉上姑娘做什么?亏那位小爷好性子,从前跟我们闹惯了的,也不生气。后来跟我分解,说他也是没想到,原说再好好筹划二三年,京中都安排妥当了才好行事,谁知姑娘跟谁都没说就进来了。” 如月这才说:“那时偏你们都不在,我也没个人商量,只想着天赐的好机会,错过了可再没有了,就来了。”顿了顿,又淡淡地说,“我既已做了这事,也已经做到这步田地,是好是歹,也要做出个结果来,想法子出去的话,谁也不必提了。” 双燕正欲说这事,没想到她先把话堵上了,一时语塞,忍不住朝侍琴看了一眼,却见她冷清清的面孔侧向门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双燕一怔,便想不起底下的话来。忽听如月问:“徐小爷还说什么没有?”方想起一件要紧事,脱口说道:“啊,有句话——”觉察声音提得高了,忙压得极低,“徐小爷说了,姑娘既然进来了,还是想法子查实了那件事才好。” “那事儿……”如月低头想了一会儿,方说,“如今不得法儿。倒是这几日那位的脾性不大好,我听他的话风,是朝里有人惹着他了,你知道是哪一个?” “哪一个?”双燕脸上的刀疤冷冷地一扯,“徐小爷说了,如今恨他的人遍地都是,拆了他的骨头有人抢着啃!” “为什么?” “还不是那些田啊地啊的事儿,我听了也不大明白。徐小爷说了,当初我们老相爷就说过他那么弄早晚弄坏了事,有他报应的一日。” 如月听着她说,忽然问:“那……皇上呢?” 双燕愣了片刻,道:“我的姑娘,亏你问的,我那点眼皮子能看进皇城里?”如月便也一笑。双燕又说:“朝里惹着他的人,我倒也听着一点儿,不是别个,就是那位的岳丈老大人。” “咦?”如月扬起双眉,“吴相爷?” 双燕点点头。 如月出了会儿神,忽然笑了,“怪不得,我说有人怎么‘病’了这些日子也不肯好了呢。”便把近日府里的情形略说了几句,又将话转了回来,道:“回去你遇上徐小爷告诉他,那事我一直搁在心里,只是他口风紧得很,还得容我一步一步地来。” “原是!”双燕接口,“这又不是空口白牙一句话的事,那位就算有那个心,也不能轻易落了把柄在旁人手里。叫我说,姑娘原犯不上走这个险,那位是铁石的心肝毒蛇的牙,什么亲的近的,翻过脸来他眼里谁也没有!” 如月默默听着,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听至最后一句,方微微一紧,抬起头说:“你放心……” 才说了三个字,侍琴忽然转身来问:“夫人可是要换茶了?” 如月会意,抬高了声音道:“待会儿吧。”又对双燕说,“小保儿如今字写得有长进了?” 双燕答道:“我也不会看,只瞧见上头先生画的圈儿,总是好的。原说拿来给你看看,偏今儿忘记了,明天我让杏儿送来。” 正说到这里,进来一个丫鬟,如月认得是郭良娣跟前的,忙问什么事。丫鬟说:“王爷昨儿告诉良娣,初八要瞧老夫人去,夫人也去。良娣让我来问问,谁跟夫人去,良娣好安排。” 如月答了,又顺手将桌上一盘没动的蜜饯给了那丫鬟。待那丫鬟走了,方对双燕笑道:“那位也不知怎的,这话提了两个月,还以为忘了,这会儿又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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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20:29

    第九章 庭空客散人归后(3) 双燕还未答话,侍琴又叫了声:“夫人。”如月只当又有人来,忙招呼双燕吃茶。却见侍琴往外看了看,转身到她跟前,低声说:“当初我们姑娘在府里的时候,这个老夫人来过,和我们姑娘说过一回话,倒是个叫人瞧不透的。” 如月想了一想,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双燕倒不十分在意,只顺着自己的话说:“凭他怎样,姑娘自己凡事小心。”忽又想起一事来,低声问,“方才那便是郭良娣身边的人?” 如月看她神情,知她要说什么,便若无其事地笑道:“如今她不能拿我怎样,况且她怕我记仇,在那位跟前说她的不是,更不敢犯我。顶多嘴上的便宜占一二,那也由她,我只不跟她动气。” 双燕见她这样说,也无别的话,只说:“姑娘真忍得。” “不是忍得,是我进来为的什么我记得清楚。”如月顺手将案头的一盆菊花理了理,掐下两片黄叶来,“实在那是个直来直去的心肠,倒好应付的。我这里有个丫鬟不规矩,前儿我在她面前略露了露,她立马就把人打发了。” 双燕诧异道:“她肯这样帮你?” “怎么会!”如月拍净手上的灰尘,抿嘴一笑,“她是做给病了的那位看呢,那丫鬟原是那边安排来的,倒省了我的心。就只怕她这么多闹腾几日,那病了的该给气得好了。”说得双燕也笑了。 如月自进王府,再没有出过门,既定下日子,心里也不由惦记。偏端王连着几日都忙于公事,宿在延德堂。直等到初七晚晌仍不见人来,如月只当他又忘了,怏怏地命掩了灯睡下。方脱了罩袄,忽然外头有人笑道:“今儿怎么歇得这样早?” 如月一听,披了件夹衣便迎出来,才掀帘子,端王已经进来了。见她这般模样,便又低低地笑了几声,开玩笑地说:“你料定了我不来,倒是我不该来了?” 如月脱口答道:“还要这样说,这些日子不来,我只当王爷忘了呢。” 她这样说着,到底难掩几分真心的欢喜,映得她的脸也娇媚起来,恍若一朵春花绽放开来。她向来总有几分拘谨,端王从未见过她这样,只觉得那朵花开在自己的心头,丝丝缕缕的甜意从心底里透出来,溢满了胸口。他既觉得欢喜,又觉得心惊,原来她这一笑便能叫他如此。忍不住握住她的肩,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放心,我怎会忘了你?” 如月知他误会了她的话,却不好辩解,两旁丫鬟早退了个干净,她也只得顺势往他怀里靠去。端王揽着她,将下颌抵着她的发端,久久地并不说话。 如月瞧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头顶上他极匀称的呼吸,等了许久,到底忍不住问了句:“那明日……去看老夫人吧?” 端王蓦地里听见她的话,就像从梦境里惊醒过来,前后想了几遍,终于明白过来。一时间不免觉得啼笑皆非,然后才是失望一点点地漫开来,仿佛雾气一般,纠缠缭绕,挥散不开。他慢慢地松开手,却见她怔怔地望着他,眼里有些期待,终于还是笑了一笑,说:“我今儿忙了一整天,就为了把明天的事腾开。放心,明儿天塌下来我也只当不知道,咱们去咱们的。” 次日午后,陈明来回说轿马都已经安排妥当。端王携如月同坐一乘八抬大轿,几个丫鬟坐车随后,一行出了府门。如月进京时行色匆匆,只从车帘缝里略望过几眼,这一趟端王知她的心意,特命从繁华热闹处绕了一圈。因此走了一个多时辰,方到席儿胡同。 顶马刚进胡同口,忽见一个影子斜刺里扑了过来,滚落在马蹄前,唬得那亲兵险些从马上栽下去。定睛看时,却是只十一二岁的小乞儿,衣衫褴褛,趴在地上吓得浑身乱颤。亲兵气不打一处来,挥手就是一鞭子,骂道:“不长眼的混账羔子,往哪儿撞呢!” 小乞儿捂着痛处“哇”一声就哭开了,亲兵还欲再打,有个妇人急急忙忙地跑来,跪了地上拦着讨饶,却又满口土话,说得那亲兵摸不着头脑,越发焦恼起来,照妇人兜头也是一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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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21:21

    第九章 庭空客散人归后(4) 端王在轿中听见动静,命陈明去问了原委,听说乞儿挡路,便皱起眉头。他掀起轿窗帘子,往巷中望了望,见沿街刷得雪白的高墙根儿里,竟搭起一溜草棚子,足足住了几十号人,破烂物什散得四处皆是,果然成了个乞丐窝。 “这算怎么回事?”端王吩咐,“去,找个人来问话。” 那些乞丐早听见动静,都站到巷子中来,手足无措地望着。陈明过去问了好一阵,才找出一个老者会说半白的京话,好歹听得明白。 老者来至轿前,隔着轿帘他也不知里面坐的什么人,只管跪了喊“大老爷”,紧着又说,“小人们可不敢冲撞大老爷的……” 端王打断他:“你们从哪里来?” 老者却没听清楚,愣在那里。陈明一旁喝道:“问你话呢,哪儿来的?”老者吓了一吓,越发说不上话来。却听轿中有女子开口说话,倒是极和缓的:“丰州来的吧?”老者这才回过神,忙答:“是是,小人们都是丰州逃难来的。” 端王听得诧异,转脸问如月:“你怎么知道?” 如月微微侧开脸,低声道:“那年水灾,人都乱逃,遇到过丰州那边的人,口音我记得一点儿。” 端王望了望她,伸手覆了她的手背轻轻一握,才又冲轿外问:“今年丰州并没有报灾,你们为什么要逃难?” “今年是好年景……”老者声音有点哑,“可小人们没有了地,没有饭吃,只好逃难。” “怎么会没有了地?叫人占了?” “那不是年头上京里来人说要清田吗?就清到我们沈大老爷家了,小人们原本都是给沈大老爷家种寄田的……” 老者说到“清田”两字,端王脸色便微微一变,又听到“种寄田”的话,终于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老者听见,惶惶地住了口。端王也不叫他再说完,只问:“清出的寄田不是有旨分发?你们既然没有了地,自可以分领再种,为什么宁可逃出来?多交一点儿赋税就难为成这样?” 他的语气虽极淡,老者也听出其中讥诮之意,拍了下膝盖道:“罢哟!但凡有口饭吃,谁愿意出来受这个罪呢?大老爷是贵人,哪里知道这里头的事情,那田清出来还能落到我们手上?又说我们是刁民,又说要补什么税,那哪里是‘多交一点儿赋税’?拆了我们的骨头卖也是十辈子还不上。说来说去,要清田的、来清田的都是大老爷们,大老爷们还能让大老爷们吃了亏,让小人们得便宜?那田出了这个大老爷手又进那个大老爷手,只小人们原本还有个几亩寄田种,如今什么也没了。大老爷哟……” 那老者竟是越说越没顾忌,左一个“大老爷”右一个“大老爷”地絮絮叨叨。端王一面听着,一面握了如月的手在掌心中抚弄。如月见他脸上殊无表情,仿佛罩了一层罩子,隐隐地觉着不安。她心里有些可怜那老者,想着要不要说几句话来开解,哪知端王听得老者那声“大老爷哟”,忽然“扑哧”笑了出来。那老者一下惊醒过来,又不敢作声了。 如月也是不解,只听端王笑了几声,又问道:“城东有顺天府开的粥场,你们怎么不去那里?” 老者这回倒十分规矩,答说:“这里的老夫人是个善心人,舍的粥比城东厚多了。” 端王“嗯”了声,再无话问。陈明便叫老者退下,又命起轿。端王仰在靠垫上若有所思,眉宇间有些叫人摸不透的神气。如月犹豫了这半晌,到底试探着说:“我瞧这些人也是可怜见儿的……” “唔?”端王猛然惊醒,想了一想她的话,淡淡地笑了,“嬷嬷要做善事,我去难为他们做什么?” 如月见他脸上虽含笑,眼中却流露出几分疲倦,知他心中并不畅快。她虽聪明,对方才老者的话猜出几分缘由,却也不完全明白,便找着话头问:“王爷刚才笑什么呢?” 端王默然片刻,忽然嘴角往上一勾,露出几分讥诮的笑来。“我笑我自己竟是个傻子。”语气倒更像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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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21:58

    第九章 庭空客散人归后(5) 如月心里琢磨着他的话,口中笑道:“这是从何说起……”忽觉轿子落定,便打住了。 里面已有人迎出来,在轿旁问安。陈明打起轿帘,两人下了轿,后面丫鬟长随们早上来拥着往里走。如月见这宅门倒还普通,越往里走,越是宽敞精致,院落重重,花木扶疏。来至一扇垂花门,立着两个头脸齐整的丫鬟,皆穿着绫袄罗裙,上前见了便笑道:“老夫人刚叫我们出来候着,可可儿的就来了。”说话的神情语气,竟比延德堂的人更随意几分。如月将这情形看在眼里,更加在意起来。 进门过了穿堂,只听里面有人回话:“王爷夫人来了!”便见三四个丫鬟簇拥着一位五十上下的妇人迎了出来。到了端王面前方要行礼,端王伸手搀住,一面笑道:“说了不要多礼,嬷嬷偏要多礼。” 如月知她便是端王的乳母殷娘,忙过来见,她揣度礼数,欲行晚辈之礼,慌得殷娘一把拉住,说:“小爷念着从前吃过我几口奶的情分,给我些脸面,我可不能不知上下,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了,夫人可不要折杀我。”如月方罢了。 三人进屋坐了。因如月是第一次见,殷娘紧着招呼她,说:“夫人真是神仙样的人,我见了夫人就欢喜得什么都忘了,夫人可不要怪我失礼。”又问,“听夫人的口音,像是莱州那边的人?” 如月点点头道:“嬷嬷好耳力,我是莱州保平人。” 殷娘笑了,“我是顺安人,跟夫人能攀上半个老乡呢。” 如月讶异道:“嬷嬷的京话这样好。” “来京中三十多年了……”殷娘神情微微黯淡,眼里仿佛藏着无限往事,却只一瞬,便又笑得明朗起来,“倒是老话不会说了,前几日老家来人,我那舌头跟打了结似的,竟是老鸹儿学鹦哥叫。”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如月见她这样亲切,也把心中的戒备放开了几分。殷娘絮絮地与她说起乡间的事情,倒把端王有些冷落,端王也不在意,只微笑着听她们话家常。两人都十分善谈,说了好一阵,才有个话缝,端王便插进了问:“嬷嬷,上回央你做的鞋可做好了?” 殷娘瞧了他一眼,拍手笑道:“我说小爷怎么又想起我这老婆子来了,竟是惦记这个呢。也奇了,你那针线上有的是巧手,偏认着我的粗活儿。” 端王微笑道:“这可没法子,我从小穿惯了的,那些针线上的总弄不合意,我虽不想嬷嬷受累,省来省去地穿那几双,到底还是要穿坏,只好又来扰嬷嬷。” 殷娘越发笑眯了眼:“说得这样可怜,倒像要光脚了一样。都做好了,一双玉棠富贵的,一双吉祥如意的,待会儿你试一试,不好再替你改。” 端王道:“不用试,必是好的。”一顿,却又说,“回回都要嬷嬷受累,不如嬷嬷传个徒弟吧。”便侧过脸来看了一看如月。 他一向是个极深沉的人,这时与乳母说笑竟露出些许孩子气的神情,与平时全不相同。如月只觉满屋子笑语融融,那里面别有一种亲切,是她从来不曾体验过的,心头不由地浮起一缕温暖之意,就像洒落窗边的阳光一样,叫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沉浸,而又有种模糊的失落,仿佛明知是只有这么一忽而的。她怔怔地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然看见端王朝自己望了一眼,这一眼便似一道幕障,将她和那温暖生生地分隔开。 “正是呢,”她极快地见机,“嬷嬷不嫌我笨,倒不如收了我这徒弟吧。” 殷娘摇着手说:“夫人快别信小爷的玄虚,不过几个鞋样子,描了去便是。夫人也不必急,回头我让喜儿描了,送府里去。” 如月原还有几分迷糊,听了这句话方才全明白过来,便说:“什么鞋样子?叫王爷这样惦记,好嬷嬷,你越说我越急,何必多费事?这会儿我就描了去吧。” 殷娘看着端王笑:“都是小爷招惹的。”便叫过丫鬟喜儿,“领夫人去北房里,拿那几个鞋样子给夫人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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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23:31

    第九章 庭空客散人归后(6) 如月随喜儿出了正厅。虽已近冬,外面依旧金灿灿铺了满地的阳光,她却只觉得那阳光仿佛细针,刺得她背心里有些发麻。她边走边想着方才的言谈,只怕有什么疏漏,冷不防一只雀儿从花木间飞起来,惊得她一跳。站着定了定神,顺势回头望了一望,果然望见几个丫鬟自正厅里退出来,她的一只手便不由自主地将衣角捏紧了。 “真是一个伶俐人儿。”遣退了丫鬟,殷娘走到窗前,望着那个袅袅娜娜的身影渐渐走远,忍不住轻声叹道。 端王恍若未闻,人仰靠在椅背上,脸上的笑容早已隐去,换成了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落寞神情。过了片刻,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倒似叹了口气。 殷娘回身坐了,似想起一事,说:“这么些年我从来也没跟小爷要过什么,如今有个事情想求小爷,只不知小爷肯不肯应?” 端王有些心不在焉,只说:“嬷嬷的事,我怎会不应?” “小爷别应得太快。”殷娘正了颜色,慢悠悠地说,“只因我如今上了年纪,身边也没个贴心的人,这容姐儿倒是跟我投缘得很,让她陪我住一阵子如何?” 端王万万想不到她这样说,一时愕然,却见殷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嘴角渐渐地浮起笑意。他忽然明白过来,欲待说句玩笑话把这事遮过去,心里却似被风搅乱的池水,泛起层层澜澜的感慨,默然良久,只是叹了口气。屋里一时寂静,只微微可闻窗外风打着树叶沙沙的轻响。 “小爷,”殷娘开了口,“我原还在迷惑,小爷从来没领房里人到我这里来过,可一见了她的模样,她又是这样的心性,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爷是我一手带大的,小爷的心思我总猜得到几分,怕是心里也拿不定主意,所以才带了她来,叫我看看,听我怎么说。我看了,也明白了,可小爷指望我说什么呢?” 端王苦笑了笑,“不错……嬷嬷要说的方才已说了。” “小爷还记不记得……”殷娘欲言又止,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说下去,悠悠的声音似从极远的地方飘来,“那还是小爷六岁的时候,前头万岁爷还是嘉王,送了小爷一只小鹰,小爷爱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吃饭睡觉都带在身边。谁知那小鹰野性还在,竟啄了小爷一口,眉角啄开那样深的一个口子,差点把眼睛也伤了。娘娘知道了,又心疼又生气,叫人将那小鹰杀了,小爷却死活不肯,哭着闹着连饭也不肯吃,娘娘也是没法子……” 端王默默地听着,低垂的眼皮挡住了他双眸中的神情。窗纱透着阳光,映出微微摇曳的树影,仿佛那些遥迢而来的记忆。 “你那里算计的什么,当我不知道?”母亲站在坤宁宫的石阶上,声色俱厉,一只淡翠琉璃盏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阳光下一点点亮得刺目,便似母亲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她一向雍容,平日里虽少笑颜,却也极少发怒,他见了母亲这副样子,也不由微微害怕,躲在殷娘的身后,却又忍不住探出身来,偷偷地看跪在院中的长兄。 嘉王恭顺地垂首,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汗水浸湿了他的发冠和衣裳,顺着他的腿在青砖上沁开了,像一片小小的暗影,他的手按在那片暗影里,却是不易察觉地颤抖着。他一直盯着长兄的那双手,那一串发白的指节仿佛刻进他眼里……端王微微晃了下头,将那颤抖的影子甩开。 “……后来娘娘搂着小爷说了一句话,小爷还记得吗?” 端王点了点头。 母亲说:“别叫人算计了你去。”盛夏天里,她的手冰凉。母亲极少露出亲切的模样,在她怀里,他有些不知所措。忽然他感觉一滴水珠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下来,他抬头,才发觉母亲竟泪流满面。她说:“你还小,不知这些人都是什么样的心机。如今有我在,断不叫人算计了你,终有一日我不在了,你记着也别叫人算计了你去。”他见母亲哭了,早慌了神,忙说:“我记得了。” 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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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24:53

    第九章 庭空客散人归后(7) 算计……算计……仿佛有只手将他的心也握紧了,从小他看了那样多,什么都看过了,还有什么样的算计能瞒过他的眼睛?那些心机,就在他眼皮底下细意地用着,行一步路,说一句话,就连一颦一笑,都算得那样好……他宁可不知道,却看得清清楚楚。 殷娘道:“按说这些话不该我多嘴,可小爷也知道,只为娘娘当年对我恩重,她去时只托付一件事,让我照料小爷,这些年我也算尽心尽力,只求日后到了地下能见娘娘。当初那小鹰死了,小爷也跟着大病了一场,唉,小爷的性子就是这样。如今这事儿……小爷心里其实跟明镜儿似的,我说什么也是白说,譬如方才那句话,我说了也知道小爷答应不下。” 端王听了这句,方抬起眼,神情却是十分平静。“我是答应不下。但,”他瞳仁中幽深的光倏忽一闪,“现如今任凭什么样的鹰都不能够再啄我一口。” 殷娘目不转睛地望了他一时,微笑道:“小爷既这么说,必是有分寸的了。” 待如月描了鞋样子回来,又坐一时,殷娘因知端王公事繁忙,反倒催着他回去。端王也不十分坚持,只又问了几句起居,便起身出来。陈明正与殷娘府上的管家一处说话,忙忙地跑来伺候。 两人坐定,只听“咿呀”一声轻响便起了轿。端王侧过脸看着如月,恰如月也转过头来,目光相接,她嫣然一笑。 端王说:“方才你走开了,我和嬷嬷说你呢。” 如月眸光流转,笑道:“我这样笨,嬷嬷必定说我呢。” 端王也笑了笑,却不说什么,转身将轿窗帘子掀起一角,叫过陈明来问:“嬷嬷那里有事?” 陈明答说:“老夫人那里管采买的林祥得了痨病,如今要换个人来。” 端王听是这样的事,便不言语了。如月却知道这差使极好,心中一动,对端王说:“我心里倒有个合适的人,想跟王爷讨个情儿。” “谁啊?” “杏儿的哥哥,是个妥当人,如今却闲在家里。” 端王想了想,自然记不起杏儿是谁,如月告诉了他,又说:“我这也是想还个私情,当初我刚进府的时候,多亏杏儿照料我。再者她娘又是那样一番情形,也算是做件善事吧。” 端王听得笑了起来,道:“你说出这么多道理,我也只好应了。”又说,“不是什么大事,你自己交代赵如意一句就……” 话未说完,忽听顶马“唏呖呖”一声惊嘶,紧接着有人大声呼喝,如月吓了一大跳,急切间没分辨出喊的什么,却见端王脸色陡变,突然横过胳膊将她往身后一推,低声道:“别动!”他用力很猛,如月一下仰跌在坐垫上,眼角的余光里,只见一道雪亮的寒光透过轿帘,疾刺而来。“刺客!”她耳畔嗡嗡地响着这两个字,全身的血仿佛都在瞬间冻凝。 “王爷小心!” 只听“嗤嗤”几声响,五六柄钢刀从几个方向刺入,将那扑入轿中的刺客钉在原地。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的刹那,如月心中一片空白,僵凝的身子依旧倒在坐垫上,双眼只是呆呆地望着一动不动挡在她身前的那个背影。 陈明早吓得魂不附体,煞白着一张脸上前问:“王爷有没有伤着哪里?” 端王却侧了身看如月,“你怎样?” 如月仿佛还未曾清醒过来,怔怔地摇了摇头,惊魂不定的目光四下里漫无目的地游移,忽然停在某处就不动了。陈明见她脸上的血色倏忽间褪尽,连忙顺着她的目光低头去看,见那刺客的尸体兀自紧紧握着手里的钢刀,将凝未凝的血似一朵红得触目的花悬在刀尖上。这一吓非同小可,慌得他立刻回身,正见端王那件深青八吉祥罗袍胸口绣的宝花芯里,慢慢渗出一片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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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31:27

    第10章 天色已晚,两个小太监拿着牙杖子将纱灯剔亮了,端王顾自靠在锦榻上闭目养神,听见传报“江五爷来了”,方欠起身。门上打起帘子,江铉一步迈进来,却见端王满脸含笑地瞧着他,顿时愣在那里,回神想了一想,转身作势要走。端王大笑道:“小陈,快拦住你五爷!”陈明果然笑嘻嘻地上来说:“正等着替五爷泡茶呢,五爷哪儿能这么走呢?”江铉方坐了。 “你这是跟谁唱‘移云掩月’呢?” 端王笑而不答,只回头看看陈明道:“你五爷说我骗他呢。” 陈明见端王兴致甚好,也放开胆子说笑:“五爷这回可冤了我们爷,再没骗五爷,那天杀的刺客可吓死人了。先瞧着文文气气的一个人,谁也没在意,哪知就亮出那么长个刀子,‘唰’一下子,轿帘儿给劈成两片,吓得我们魂儿都没了。亏我们王爷福大,那歹人的刀子就差了一丁点儿,饶是这样,还是扎了这么大个口子——”他连说带比划,两根手指先划开半尺宽的距离,想了想,又缩回来,不过半寸来长。 江铉到底叫他逗得笑了,挥手说:“少贫了,快泡茶去吧,我还等着呢。” 陈明因知两人有话说,朝两旁摆了摆下颌,侍侯的人都悄声退了出去。端王看着陈明从外面掩上房门,脸上的笑容似被风吹去一般,渐渐隐没。江铉也默然无语,只听窗外凉风飒飒,不知何时细雨飘落,沙沙地打在房檐上,如春蚕噬桑般阵阵轻响。 静默良久,忽然一片落叶打在窗棂上,“啪”一声,两人都微微一惊。端王朝窗外望了望,黑沉沉像泼了墨的雾气望不见头,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好悬呐。”江铉轻轻搓了搓手——得知消息一路打马过来,掌心叫缰绳勒出了红印,一面喟叹着,“听说伤在胸口?” 端王心中感动,看了看他,方缓缓地说:“再深两寸,此刻我已经说不了话了。”声音仿佛不胜疲倦。 江铉拧眉不语,好半晌才将点子上的那句话问出来:“知道谁下的手么?” “不知道——”端王摇了摇头,“人当场就给戳烂了。不过我心里大致有点数,总不出那些人。可惜啊!他们白花了心思,却没把我弄死。”他冷冷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丝阴森的狞笑,“我这一回命大,只怕就有人要命短了。” 江铉被他的语气刺得一激灵,怔了会儿方迟疑着说:“你……待要怎样?” “我要怎样?我不怎样。”端王往榻上靠了,换过了一副惬意的神情,“这几年我也忙得够了,这一回遇刺负伤又受了惊,将养个一两月,谁也不能说什么吧?” 江铉却深知他的性子,不为所动,只盯着问了句:“然后呢?” “然后……”端王十指交握放在身前,微阖双目仿佛侧耳听着窗外的雨声,过了片刻,他反问:“你说呢?” “反正,”江铉很快地接口,“总不会是在府里闲着。” 端王淡淡一笑,“嗯,这话原是不错——可这回我偏想闲一闲,如何?” “我明白了。你是想做一回岸边钓鱼的姜太公,你不动,那鱼儿按捺不住自然会浮上来,待看清楚了再下钩子。是这意思吧?” 端王听他说破了,环起手指往空中做了个一饮而尽的手势,只手中空空如也,觉得十分不过瘾,便叫进陈明来,命他上茶。陈明早预备下茶具,替江铉沏了茶,却对端王说:“太医再三嘱咐,王爷现吃不得茶,怕冲了药性,只好请王爷用这个。”说着从暖壶里倒出半碗汤水。 端王接在手里便觉得清香袭人,忍不住尝了一口,果然甘甜可口,齿颊留芳,不禁笑道:“有些菊花蜜糖水的味道,又不十分像——这是什么?” “回王爷话,这是容夫人送来的。”端王闻言似一怔,微微抬眼看了看,陈明却只管往下续道:“——说是往菊花蜜糖水里加了这个那个的,奴婢也没记明白,只太医连声说好,奴婢想必是好的,就给王爷预备了这个。”陈明说完,见端王慢慢地饮尽,又将手里的碗往前递了递,忙又倒了半碗出来,这才退了出去。 端王半晌没动,只端着茶碗,像在细意地品着那股香气。江铉却无心品茗似的,一盏玉桂匆匆入口,便放了茶碗。犹豫片刻,他问:“你打算往那里下钩子?” 端王似陷在自己的思绪中,过了片刻,慢慢地舒了口气,吐出两个字:“丰州。” 江铉眼皮倏地一跳,“你到底打算动老罗家了?” “不光是他们家,还有沈家和徐家——” “三爷!”江铉突然叫了一声。这个当年两人同窗读书时用过的称呼,仿佛勾起了许多往事,端王怔了怔,没有再说下去。 窗外的雨下得紧了,雨水打在青砖地上,暗夜里淅淅沥沥地仿佛呜咽。“三爷……”静默了许久,再开口时,江铉低幽的声音仿佛含着几分不知从何说起的艰难,“你把弦绷得太紧了,紧得稍动动就要断了,得松手时松一松不好么?” 端王默然不语,嘴角往上勾起一道弧线,眼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意。良久,他道:“如何松手?你教一教我。” “别的不说,老沈家明里总没有忤慢了你,清田他们也算交了帐出来,何苦一定要穷追到底?何况他家跟你还有个连襟的亲戚名义在,你就算旁的不顾,总要顾一顾你老丈人的面子……”江铉越说越慢,终于望着端王眉宇间的淡漠,苦笑着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我今儿也是多事——早知你是个不听人劝的,凭多少口舌,也改不了你的主意。得,你就当听见老婆子闲磕牙罢了。” 端王不禁莞尔,只瞬间便又隐去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知道我这样断了人家的后路,也把自己的后路断了,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的后路,原在正康十三年接下诏命的时候就已经断了!” “或许不至于,原可以韬光养晦……” “凭什么?!”端王打断,“凭什么要我韬光养晦?!我是先帝嫡子,太祖爷堂堂正正的玄孙,凭什么要我一辈子夹起尾巴来做人?!” 他淡然的声音竟似窗外凄迷的冷雨一般,激得人背心里隐隐发寒。江铉倏地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又迅速地垂了下去。 “也是。”江铉答了两个字,顺手拿起茶碗,那残茶早就凉透了,他只作专心观赏上面的青花松竹。 端王看了看他,又将脸转向窗外,双眸映着暗夜,显得极深。“其实并不是赌气——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但我不能放手,也没办法放手。或许当初我真的错了,不该奉诏。但我已经接了,就只能走下去了。尤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一放手,就是一溃千里,再没办法收拾。退不得,退不得了……”透着倦意的声音越来越低,恍若化进簌簌夜雨中。 江铉依旧把玩着那茶碗,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抬头向门外提气喊了声:“小陈!”陈明忙进来,听江铉说:“如今越发小气,茶都没味儿了,也不舍得换换。”陈明极会看眼色,道声:“五爷恕罪。”拿着茶碗出去。回来时,却换了一盏美人醉的小盖钟。 似雨过初霁的一抹艳红晃过眼帘,江铉不由赞道:“好,这玉桂味儿太冲了些,倒是这钟更配。”转脸笑道:“我那里新得了几幅好画,过两天我拿来给你瞧瞧。” “唔?”端王从怔忡中憬悟过来,不及隐去的倦色中也露出微笑,“你说好画,那必是好极了的,只不知是谁的宝贝又叫你哄了去?你先别说,我猜一猜,莫不是李老六到底让你算计成了?” 江铉拊掌大笑,“竟让你说对了!” 端王奇道:“他看那几幅画命根子似的,叫你得了去,岂不跟你拼命?” “何至于!实在他也是个好交朋友的爽气人,如今他座上尽是一班名士。对了,我前几日到他那里去,倒是遇上个稀罕客人,还记得我提过吧?就是徐文肃的那个孙子——” 端王的身子像被什么戳了一下似的微微一颤,手不自觉地往伤处按了按,仿佛有些痛楚地闭了闭眼睛,却又极快地掩饰过去,神色如常地说笑闲谈。 眼见着天已黑透了,柳莺便叫小丫鬟去下了院门闩。这日出了那么大的事,上上下下忙乱成一团,也都乏透了,只想早早歇息。偏里间一点动静也没有,等了这半晌也不见吩咐洗漱。几个小丫鬟早困了,又不好问的,只一个劲揉眼睛。柳莺看在眼里,想了一想,便让她们都睡去了,只自己留在外间候着。 谁知又有人叫门。柳莺走到廊下高声问是谁,门外应声的却是陈明。柳莺只得又打了伞来开门。两人在门边说了一会儿话,柳莺方又回来。 这时雨下得更大,柳莺鞋袜都叫雨水打湿了,她仗着素日体气壮,也不怎么在意,回到堂屋里,让迎面的暖气一扑,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里屋如月唤她:“柳莺,你进来。” 柳莺挑帘子进了屋,却见如月散披着墨瀑似的头发,坐在妆台前,侍琴手里拿着梳子,却又并不在替她梳头,远远地站在一旁,两人脸上神色都倦倦淡淡。柳莺平常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 如月问:“小陈为什么事来的?” 柳莺正要答话,如月的目光忽而一转,落在她裤脚上,扬起眉道:“都湿成这样子了,还不快换了去!” 柳莺笑道:“不碍的。” 如月却说:“这会儿天寒,伤了风可怎么着?”又一迭声地要她换了去。柳莺只得去了。 等换了回来,再进屋时,依旧还是那般光景。如月静静地坐着,也不知正想着什么,神情里似有几分茫然。她早已换下了出门的衣裳,此时只穿了件家常的湖水绿夹袄,丝丝缕缕的头发垂落在身前身后,不知为何,衬得那身影看去比平日里更显单薄,在窗外沙沙的风雨声中,便仿佛树梢头的一片零丁的叶子。 柳莺看得怔了,倒是如月先回过神,又问起方才的话。柳莺这才将手里的一只锦盒搁在桌上,笑道:“小陈巴巴儿地跑这一趟,就为了这个——”她打开锦盒,里面放着玲珑剔透的一只玉枕,“王爷说了,今儿夫人受了惊,特为让送这玉枕来给夫人安神的。” 如月听了先一愣,手指绕着一绺头发,想了会儿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下午王爷那事一出,听说吴昭训也是吓得不轻,她原本身子就不好,这一番闹腾想是经不起,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柳莺心里大是惊异,再也想不到她的心思是如何绕到这上头去的?陈明刚才果然提起过这事,只是柳莺本不想提。既然此刻已说起,便答道:“听说越发不好,只怕又起不来床了。” 如月微微一笑,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却也没说什么,只吩咐盥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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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32:02

    待柳莺出去打水,如月朝侍琴淡淡地一笑,道:“想是他又要敷衍那边去了,这玉枕特为安抚我来得。那人的手段可不正是如此?” 侍琴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就算瞧透了他几分,也还小心些好,那人岂是好相与的?他背地里的那些个手段姑娘到底是没见过。”如月一时没作声。侍琴慢慢地走到她身后,替她梳着头,又轻声道:“原不想再提这话。可今儿这事情一出,真真唬死人。他死也就罢了,姑娘若有个好歹,又是何苦来得?” 如月知她性子极淡,听她这番话说得真切,不由心头发热,回过身,握住她的手道:“好侍琴,我就知道……”话没有说完,外间已有脚步声,只得先罢了。 直等盥洗完毕,侍琴柳莺两人也卸罢残妆,服侍着如月睡下。柳莺自在外间,侍琴睡在里间值夜。如月自然睡不着,挨着等了小半个时辰,听得外间一丝动静也无,方叫过侍琴来,坐在床边上说话。 如月道:“你方才那话是好心,我明白。可我只说一句话,我既进来了,也到了这个地步,若不能做出点事情来,慢说我死去的娘亲,连我自己也对不起。下午那事体,你说你唬死了,你却不知道,我也唬死了,不,我不是为我自己——”她顿了顿,当时那种慌乱仿佛又从心底里冒了出来,刹那间便如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会,又似身遭的一切都已远去,只留白茫茫一片,孤单单一个自己。 “我只怕,”她咬着牙,声音却因为极低,而显得有些虚弱空洞,“只怕他就那么死了,岂不便宜了他?!” 侍琴没有说话,只伸过手去,拉牢了如月的手。 窗外风雨正密,飒飒地响成一片。黑暗中的主仆两人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只有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处,仿佛都想把自己浑身的力气全给了对方似的。 良久,侍琴低声道:“其实姑娘的心思,我也知道。只是……”她忽然迟疑着,停了下来。 如月依旧拉着她的手,“好侍琴,你知道这府里头我能把性命都交托出来的,只有你一个,我心里的话我都对你说了,你有什么话难道还不能告诉我么?” 侍琴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姑娘不要怨我,原是我太多心了。” “到底什么事呢?” “是……我瞧着那一位如今在姑娘身上花的心思只有比当初花在……花在我们姑娘身上更多的,所以我总怕姑娘会……” 侍琴没有说下去。然而那一字一字都似小虫子般在如月的心头乱爬,她怔愣着,心里慢慢涌起一股难以分辨的滋味。 侍琴道:“我说了,原是我太多心,姑娘只别往心里去就是。” 如月“嗯”了一声,轻轻地笑道:“你到底告诉了我心里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然而那心底里,却毕竟泛起几缕寒意,倒似窗外的风雨渗了进来一般。 侍琴却未觉察异样,又与她说了几句,听她声气不太有精神,只当她倦了,便自去睡觉了。 如月倚着床栏杆,双手抱着膝,怔怔地坐了。耳畔雨水哒哒地打着青砖地,不知为何,这声音搅得她心里那样地乱,仿佛无数的丝线缠在一处,越抽越乱。心里反反复复只是侍琴的话。原来,她是这样想的。只怕,人人皆是这样想的。原来,自己竭尽心力,却不过如此而已。 彷徨无依,视线不管转向何处,皆是一片黑,看不到头的黑。心底里蓦地闪过一个影子,她也不及分辨,只觉得一股贪恋油然而生,直想伸出手去,将那影子捞住。待细细一想,才明白那是白日里,挡在她身前的那个背影,顿时心里一凉。 雨下了一宿,至天明时,依旧雾霰似的零落飘洒。远远近近的青砖乌瓦、花木枝叶都让水浇透了,泛着汪汪的浮光。 柳莺早起吩咐了小丫鬟们一圈,回来到里间瞧了瞧,见两人还是沉睡未醒,心中不由微微纳罕,却也没有叫她们,自己支了伞往厨下来。 那灶上热气腾腾,几个婆子丫鬟正忙做一团。柳莺往门口站了,嗅了嗅,笑道:“好香!” 管事婆子见是她,满脸堆笑地迎出来说:“照夫人吩咐的,加了那些个蜂蜜玫瑰露在里头,哪有个不香的?真真夫人这样神仙般的人物,才想得出这么精致的吃食。请回夫人一声,这就要上笼蒸了,一会儿就得。” 柳莺抿嘴一笑,道:“原是因为里面搁了好些药,才让加玫瑰露遮味儿的,也别搁得太多,怕腻。”顿了顿,又说:“各位多辛苦些,你们的好儿夫人都念着呢。” 婆子听了越发眉开眼笑,连声道:“这府里原没比夫人更体谅咱们的了。为这点子小事还巴巴儿地打了赏钱,我原说我还预备得起,夫人再四地赏了,方收的。”柳莺听她絮絮地说着,也只客套两句,便回来了。 走到堂屋正见小丫鬟端水盆出来,知道里面已盥洗完了,忙进来。 如月坐在妆台前,神情倦倦的。柳莺见她两只眼皮都微微肿起来,知道她夜里睡得不好,又见她穿了件月白夹袄,只边角绣了些四合如意纹,越发显得憔悴,便说:“这件太素了些,上月送来那件烟红的还没上过身呢,不如换了那件再去?” 如月往镜子里看了看,又想了想,摇头说:“不,还是穿这件的好。” 柳莺知她虽然性子温柔,却是极有主意的,便也不再劝她。一时侍琴领着两个小丫鬟进来,端着一碗小米粥和两盘点心,又提了一个食盒,也放在桌上。侍琴掀起食盒盖子,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柳莺便知道是特为端王准备的点心。 如月看了一眼,点点头,招手叫过一个小丫鬟来,吩咐她送到延德堂去。 柳莺微微地一怔,问道:“夫人不过去么?” 如月懒懒地说:“王爷又不在,我去做什么?” 柳莺听了心下越发奇怪,“王爷出门了?” 如月却像是不愿多说,只“嗯”了一声,低头慢慢地吃着点心。 过了会儿,那小丫鬟回来,果然说:“吴昭训一早又打发人去,说身上更不好了,王爷到她那里去了。玉秀、小陈都跟了去,只蕊芬在,食盒给她了。” 柳莺这才恍然,心想必定是端王一早又命人来过。她有些担心地望着如月,果然她脸上神情虽淡淡的,手里拿着半块蒸酥却动也不动,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那窗下的几株樱桃已枯了叶子,在薄雨里来回摇晃,映得她那双眸子也微光闪动。半晌,她将蒸酥扔在盘子里,站起来说:“逛逛去”。 柳莺向外看了看,见地上浅浅的积水兀自散开着一圈圈细细的水纹,待要说,侍琴却已拿了木履过来,也只得服侍她换上。又拿了伞,叫了两个小丫鬟一同跟着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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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32:31

    如月似漫无目的,走走停停,沿着路走了小半个时辰,依旧没有回去的意思。眼见前面是那片梅林,梅树叶子还未曾枯尽,看去一片疏落的碧色。如月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似下意识地举步往里走。 柳莺忙道:“夫人,看泥地里滑!” 如月一怔,站住脚。正这时,忽从后面急惶惶跑来个小丫鬟,没留神一头撞在柳莺身上。柳莺“哎哟”一声,趔趄了两步,忙将手里的伞遮回来,转脸看时,却是郭良娣身边的小丫鬟莲花。 柳莺气道:“小蹄子丢魂儿了?跑得这样!” 莲花只十二岁,乍呼呼地说道:“柳莺你别生气,出事了呢!” “什么事?” 莲花听见这一问,才看到如月也在,连忙低头垂手,“回夫人的话,同春叫孙婆子给打了。” “哦?”如月的两道弯眉挑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回夫人的话,原是今天早起我们良娣想吃碗燕窝,就让喜儿上厨下要去。喜儿要了一碗回来,谁知还没走到院子里呢,就让孙婆子截住了,非说那燕窝是给吴昭训预备下的。喜儿顶了她几句,又跟那孙婆子身边的人推搡了几下,连燕窝也洒了。孙婆子当时就翻了脸,叫人打了喜儿一顿耳刮子。喜儿回来正哭呢,同春见了问她,就告诉了同春。同春原也只说上厨房里再端一碗去,谁知出门正遇见孙婆子也端了一碗呢,同春气不过,就跟她理论起来。谁知三句话不合,叫那孙婆子打了一个耳刮子,同春正和她闹呢。” 莲花年纪虽小,倒是口齿伶俐,一番话说得明明白白。如月心中恍然,知道同春言语厉害,不知说了什么惹恼了孙婆子,孙婆子素来跋扈,自是忍不得气。只同春原是郭良娣的陪房,非一般下人可比,想不到孙婆子居然真能动手。 侧耳听时,遥遥有哭闹声传来,如月也不说话,信步朝那边走了过去。侍琴柳莺心中疑惑,也只得跟着,两个小丫鬟却巴不得凑去看热闹,眼角眉梢隐隐挂着笑样儿。 绕过梅林,果然闹哄哄一堆人围着。再走近时,只见同春连哭带骂,孙婆子与她对吵,又说不过她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众人忙着陪笑拉劝,只那两边都在气头上,一时也劝不开。 如月走到人群外站住,众人心思都在那两人身上,谁也不曾留意她们几个。只听孙婆子骂道:“素日不过瞧着良娣的脸面罢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就狗仗人势起来……” 早被同春打断:“正是狗仗人势!我素日不同狗计较,如今才叫狗咬了去!打谅这府里的人都那样好性儿,由着狗叫狗咬的?错了你的主意!” 孙婆子气得浑身哆嗦,“好好!我不同你多说,咱们见昭训去!再把良娣也请来,倒看看她们怎么说的!”说着便又上来拉扯同春。 冷不丁旁边有人斥道:“糊涂东西!” 那声音清清朗朗,众人听见心里都微微一震,刹那间竟一起静了下来,只听得细雨打着枝叶沙沙轻响。 静默中,如月踏前一步,目光环视,慢慢地自每个人脸上扫过。那王府里的人平日都是极会看眼色的,人人提起这位容夫人,都只道她风姿绝美,是端王心里头等看重的人,但因她性子柔弱温顺,心底里总有几分轻慢。此时却不知为何,只觉得那目光凛凛,竟似带着几分寒意,人人皆低垂了头,不敢与之相接。 只有孙婆子一个还没回过神来,兀自怔怔地看着她。如月将众人都扫过一遍,唯独不看孙婆子,偏着脸冷冷地说道:“昨儿出了那么大的一桩事,不说替王爷分忧,替昭训、良娣省心,怎么就为了这点子事,在这里闹起来?” 孙婆子惊疑地望着她,还是那般柔弱的模样,月白的衫子衬着苍白如透明般的脸庞,单薄的身子在雨雾中似一枝零丁的白梅,然而那漆黑的眼底却似有一抹叫人感觉陌生的神气。那眼神似曾相识,只是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孙婆子心神不定地想着,动了动嘴唇,似欲说什么,冷不防一道冰冷的目光压了过来,她忽觉心底一寒,猛想起如月身份早已不同,只得也低下头。 又听她说道:“素日看你是有年纪的人了,都给你留着几分体面,你偏要生事,如今越发不得了!王爷现伤着,昭训病得那样,良娣也是一日好一日不好的人,不过强撑着照料罢了,不说体谅一二,反倒认真闹起来,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 说完,回身拉了同春的手道:“好丫头,你是晓事的人,别和她这般糊涂人动气。”便拉着她往郭良娣院子里走。同春早被她这一番搓弄得懵了,晕晕乎乎地便跟了她去。 孙婆子怔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忽然哭天抢地地嚷起来:“罢了罢了,我这老脸不要了,索性连老命也不要了罢了……”众人平时只见她蛮横,倒不知原来她如此不中用,十个人里倒有九个趁愿,只忍着笑劝她:“算了吧,认真闹起来连昭训也没意思。”孙婆子方不嚷了。 如月拉着同春到了院门口,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对侍琴说:“前儿徐姐姐央我给她描花样子呢,我已经画得了,就搁在堂屋抽斗里,你拿了去给她吧。”侍琴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答个“是”字便转身走了。 同春此时方回过神来,如月当众排揎孙婆子,又极力成全她的脸面,心里自然很是感激,往日里那些怨忿的心思倒淡了七八分去。她用手抹了抹脸,又抿了抿散落开的头发,朝如月深深地道个万福,说:“原也有我的不是,倒惹了夫人操心。” 如月望着她,浅浅地一笑,正要说话,忽然从堂屋里跑出来个小丫鬟,说:“良娣请夫人进去说话呢。”同春听了,忙引如月进了屋。 郭良娣却在东边屋里。小丫鬟打起门上帘子,只见她穿了粉白夹袄,桑子红的细褶裙,套着胭脂红的团花比甲,神情恹恹地歪靠在矮榻上,跟前三四个小丫鬟捧着水盆铜镜手巾脂粉等物,正服侍她洗脸。 同春赶在前面叫了声:“良娣!”郭良娣抬起头,见如月已进了屋,忽地坐直了身子,连声让如月坐,又骂同春:“作死也不拣个日子,这点子事也闹得这样,索性别回来也就罢了,没得丢脸。”又对如月叹道:“我这丫头平日叫我惯坏了,如今越发没个规矩,倒让妹妹看笑话了。” 如月听她说这一大套,心里暗笑,面上淡淡地道:“同春很好,她是晓事的人,受了那样大的委屈,心里到底还有个分寸,我没看见也就罢了,既看见了,怎能叫那糊涂东西作践了她去?论理,姐姐一句话就发落了那糊涂东西,只姐姐是尊贵的人,自不能和她一般见识,我刚好路过,又看见了,我若不管,可成什么人了呢?” 郭良娣一早往延德堂去问安,谁知端王已去了吴昭训那里,她原本没好气。回来又听说同春的事,越发胸口堵得什么似的,正不知哪里出气,小丫鬟飞跑来告诉她如月如此这般的处置。她心里十分意外,又唯恐如月是来看她的笑话,便不肯输了这口气,撑起了精神应付。谁知如月说了这番话,竟句句都说到她心头上,原本打叠了满腹的话一时之间反倒说不出来了。 恰好这时同春匀过了脸又回来,手里端了一钟茶。郭良娣拿眼睛睨着她,道:“亏你还能来!容夫人替你仗腰,才全了你的脸面,好好儿地谢过没有?” 同春笑道:“可不正要谢呢?”便双手奉了茶,插烛儿一般拜了下去。 早被如月一把托住,也笑道:“左一遍谢右一遍谢的,究竟才多大点事情呢?”说着接了茶来浅浅地抿了一口,赞道:“这茶味儿真香!” 郭良娣面有得色,道:“原是上贡的玉桂,自然很香。” 如月心里便知道是端王给她的,却不肯说破,又尝了一口,细细品了品,才说:“单是玉桂,只怕还出不了这香味儿?” 郭良娣用手帕抿了抿嘴,笑道:“都说妹妹是个伶俐的人儿,果然不假。你倒猜一猜,里头搁了什么?” 如月摇摇头,“姐姐取笑我罢了,我最是个笨人,又没见识的,哪里猜得出来?” 郭良娣一笑,才要说,忽听廊下传报:“徐夫人来了。”小丫鬟忙打起帘子,果然徐夫人走了进来。 见她们两人坐了说话,不觉微微露出惊异之色,站住脚略想了一想,忍不住笑起来,说:“却又来?早知你到这里来,我何苦巴巴儿地多跑这一趟?” 郭良娣听了自然摸不着头脑,连如月一时也没回过神来。 徐夫人回身招了招手,叫过跟来的丫鬟素娥,命她:“把那包藏雪莲和苁蓉给良娣。”转过脸来又对如月说:“那天你给我这药,偏前几日长哥儿感了时气,一直不得空送过来。早知你两个已唱了‘琴瑟’,我也不必担这个虚人情儿,倒是你自己送来的好。” 如月笑吟吟地说:“你送我送可不是一回事?偏姐姐要分得这么清楚。” 郭良娣怔了片刻,方问:“前些时你送我的那些熊胆,莫不也是容……容妹妹送来的?” “可不是?”徐夫人坐了,一面吃茶,一面笑,“我原说不必这么费事,偏容妹妹直怕你多心。我想你素日那个性子,竟是个属爆竹的!若一时想左了,那药也就罢了,白费了容妹妹多少心意。实在我倒不费什么力气,只是平白担了个虚人情儿,想起来总是过意不去。这回好了,我可算卸了这心事。” 如月口中客套几句,又低了头喝茶,却从眼皮底下悄悄地瞟了一眼郭良娣,见她神色怔怔的,便将话转了开去。 郭良娣却是一句听见一句没听见的,心里只是想着,也难怪往日里徐夫人总说她好,我只道她话里会讨好儿的,谁知她竟真是这样待我的。可是从前我是那么样地待她,难道她就真的不怨我?她又感念,又狐疑,心底里原本对如月有些不忿,此时却又生出几分说不明的不甘,思来想去,到底拿不定个主意。 又听徐夫人和如月两个商量着,下个月福王妃寿辰,该送些什么贺礼?少不得插了进去,三人絮絮地聊了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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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33:53

    第11章 端王自然不会知道这场小小的风波,他一早往吴昭训处坐了一会儿,问起她的病势。吴昭训原本就体虚多病,自春天里小产,又添了思虑,失于调养,便落下病症,整日只是倦怠,连话也懒得多说,人说三句她才答一句的。前日听闻端王遇刺,受了惊吓,病又上来,喘了大半夜,至天明方平息了。 她秉性端方,在端王面前向来是进退谈吐一丝儿不乱的,端王对她也是十分客气,问了病,又要了脉案药方来看,恰两个太医又来请脉,端王叫过他们,亲问了几句,又叮咛了一番。两个太医这才上前诊脉,彤珠和几个贴身的婆子丫鬟在一旁服侍着。 就见一个小丫鬟挑帘子进来,往门边站了,也不说话,只给彤珠使眼色。彤珠只作没看见。等两个太医诊完了脉,到外间房里坐了写药方子,这才挑个空儿出来。 小丫鬟忙也跟到廊下,不等她问,便将方才孙婆子的事说了。彤珠听了便皱眉,却又不得细问,只说:“且等等,王爷还在房里呢。”又进屋来。 一时太医写完了方子,交端王看了。端王又进来嘱咐了几句,方起身去了。彤珠送了他回来,只闻药香满屋,小丫鬟端着碗站在暖炕边,吴昭训却不肯接,靠在枕上,脸儿绷得似熨斗熨过的一般。地下孙婆子正抹泪。 彤珠见了忙接过药碗,服侍吴昭训吃了,笑道:“才刚太医还说呢,昭训这病就从思虑太过上来的,叫我说,凭他什么心事都先搁开,吃了药好好睡一觉才好。” 孙婆子听了忙说:“倒是我粗心了,我那点子事也不算什么,昭训吃了药歇着要紧。” 吴昭训吃完了药,又就着小丫鬟的手漱了口,这才点点头道:“嬷嬷先去,这事儿我心里头自有分寸。” 孙婆子听她这样说,也只得先去了。 吴昭训看她慢慢地走出去,门上的松石绿毡帘起来又落下,目光好半天都没有移动。彤珠瞥了一眼她沉静的面色,挥手命小丫鬟们都出去,自己站在炕前垂手侍立。 屋里一时极静,连那院子里的婆子丫鬟们也都不敢作声,便只闻风吹着窗扇“格格”的微响。吴昭训的脸庞因为凝重的神色越发显得枯瘦,倒似秋风里的黄叶,透着萧瑟的寒意。良久,她慢慢地开口问道:“彤珠,这事儿你怎么想的?” 彤珠想了一想,答道:“我能有什么见识?只是纳闷罢了。” “怎么呢?” 彤珠往炕边走近了两步,低声道:“当日那位刚进府的时候,在西边那院里吃了那么大的亏,几乎连条命都送在她手里了,昭训同她虽不亲近,面上总还说得过去,如何今日倒帮着西边那位来扫昭训的体面?可不是叫人纳闷?” 吴昭训听了,也不说话,一动不动地想了好一会儿,方挪了挪身子,彤珠忙替她又掖了回枕头。吴昭训道:“这会子左右没别人,你也坐了我们好说话。”便拉了彤珠坐在炕边。 正待开口,忽听外间屋里脚步响,小丫鬟隔着门帘道:“昭训,容夫人来了。” 吴昭训目光倏地一闪,刚缓过来的脸色顿时又僵了。彤珠忙冲外道:“好没眼色!昭训刚吃了药睡下,请容夫人明儿再来吧。”小丫鬟应了就走。吴昭训忙说:“回来!”彤珠又叫住那小丫鬟。吴昭训想了片刻,说:“请进来吧。” 一时小丫鬟引着如月进来,见了礼。吴昭训有病在身,只微微颔首示意,又命她坐了。如月问候了几句,便提起孙婆子的事来,才说了一句,便让吴昭训打断了。 “这事儿我已知道了。嬷嬷刚还在我这里,我也说了她了,年纪大了,做事还该更尊重些才是,怎么反倒糊涂起来了呢?” 如月微微地一怔,忙又说:“原也是我莽撞……” 吴昭训却不叫她说下去,依旧徐徐道:“我如今身上不好,尽有那看不见的,嬷嬷上了年纪,我又吃过她的奶,平日便有个什么,我也不好就说她的。今儿这事亏妹妹见了,替我管了。若不然,真个闹得王爷也知道了,可成什么了呢?”她声气极弱,说了这几句,已经微微带喘。 如月原本还有别的话,见她这样,想了一想,也就不说了,略坐坐,便起身辞去。 彤珠从小伴在吴昭训身边,最清楚她的性子,知道她面上虽淡,心里却是再要强不过。见她这样处置,不免暗暗纳闷,一面想着一面笑道:“昭训好气量,我瞧她倒是有些不得劲了。” 吴昭训往炕沿指了指,让她坐下,又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说:“从前嬷嬷对付了她几次都不成,我原以为嬷嬷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如今看起来,却是我小瞧了她。” “这话怎么说?” “正是你方才说的,今儿这事,叫人好生瞧不透。” “原是。”彤珠接了句口,“平日我冷眼旁观,那位说话做事处处都给人留着余地,倒是今儿这事来得特别。” 吴昭训微微点头,“这话说得有些意思了。是人都有个情理,她原不是这样的人,如今这样,就不合情理,所以,这里头必有个缘故。从小我和兄弟们一处,也听了些道理,她这缘故无非两个字罢了。” “哪两个字?” “‘合纵’。” 彤珠笑道:“好姑娘,这话我可听不懂。” 吴昭训听她叫出了旧日称呼,也忍不住一笑,说:“难怪你不懂,我也懂不了多少。说到底只一句话:她这就是拉拢那边,只为了对付我呢。” 彤珠心里一惊,怔了半晌才说:“这样的主意……我看她素日倒不像的。” 吴昭训抿了嘴,目光清清淡淡地扫了一圈,却不说话。 彤珠前前后后想着她的话,心里仍是狐疑。又见她倚在靠枕上,发髻松松地垂了下来,白纸般的脸上似悲似叹,知道这番话又不知惹出她那番心事。正要劝她歇息,她却又开口道:“我们想着她该记恨那边,实在她在嬷嬷那里也吃过亏,岂知她心里更记恨我们呢?” 听她提起这话,彤珠迟疑道:“按说,不该我多嘴,可素日里我瞧着,孙婆婆有些事儿也是太不留地步儿,昭训得空还该劝劝她——叫人说还不如自己说。” 吴昭训僵了脸默然无语,听到最后一句,这才轻叹了一声,说:“彤珠,这府里头,也就是你真心替我想着,才和我说这样的话。可是你只瞧见了面上的,没瞧见底下的。我终究也长了两只眼睛,嬷嬷平时怎样行事,我难道就看不见么?只是……” 她说了半截话又停下来,彤珠心里揣度着,顺着她的意思说道:“孙婆婆年纪大了,昭训原也不好说她。再则这府里头,昭训身边知冷知热的人,也不过数得过来这几个罢了,没得为了外人倒伤了自家人的心。” 吴昭训眼圈微微一红,点点头说:“你这话说到了我心里。可是,这也不过是面上的一层。还有底下的一层,你看这府里头,哪个是好相与的?不说别的,便是那些婆子丫鬟们,当面恭敬,背地里还不定如何。我统共两只眼睛一个心,能看到多少想到多少?便是看到了想到了我也没那份气力处处都理会到。我进到府里这三年多,也亏得有嬷嬷替我镇着,不然,如今是个什么样也难说呢。” 她越说声音越颤,到底忍不住两行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彤珠忙拿了帕子替她拭了,又不住口地说些宽心的话。吴昭训勾起许多心事,伏在枕上哭着喘了好一会儿,方慢慢地平复下来。彤珠隔一两月便见她这样哭一回,见得惯了,也不叫小丫鬟,自己出去端了热水拧了毛巾来。 吴昭训擦了脸,又向她叹道:“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偏当日要送我到这么个地方,又是这么个境遇!” 彤珠心知接了她这句话,底下又不知要勾起什么来,只是不能不答,便笑道:“这府里王妃一年到头连面也见不了几回的,谁不拿昭训当王妃敬着?按说昭训方才发落她几句,也没人能说什么,昭训又何苦忍着?” 吴昭训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我若发作了才正中她的套儿——你是个聪明的,细想想就明白我的话了。” 彤珠低头想了一会儿,果然渐渐醒悟过来,只不知为什么,心底里莫名惊凉。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只说:“昭训是何等样的人?王爷又是何等样的人?她果然这么想,那可真打错了主意,不但小瞧了昭训,也小瞧了王爷……”说着,忽一眼瞥见吴昭训脸上的神情,忙又说:“昭训素日凡事容让,她却只当昭训瞧不见,不知那是昭训恩宽,不认真计较罢了。那些个狐媚招儿,昭训自不放在眼里。但凡昭训认真个一二分,看她能如何?到底,昭训是什么身份?什么见识?她又是什么身份?什么见识?听说上回,西边那位打发人给她送了两匹‘茜霞云锦’,她还给当成‘遍地金’了呢。” 吴昭训听了,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偏彤珠还板得一本正经地加了句:“原是,那‘茜霞云锦’虽不那么争光耀眼的,可不也是织金的好东西了么?”越发笑得伏倒了枕上,慌得彤珠忙上来替她捶背。 好容易又平静下来,吴昭训吩咐:“你方才说‘云锦’,我记得还有两匹七巧云妆花缎子呢?你找出来,回头让柳莺来拿了去。” 彤珠低声道:“单让柳莺一个来,只怕……” 吴昭训“嗯”了一声,说:“倒是我粗心了——让素娥也来,拿一匹去给徐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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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34:25

    端王原是朝中“一把抓”的人物,执政的几年,日日从早到晚的忙,如今借着遇刺清闲下来,反倒觉得有许多精神无处打发。回到延德堂,便命人翻箱倒柜,将收藏多年的书画碑帖取出来。又命小太监去请江铉,谁知小太监去了来回说江铉不知去了何处,也只得罢了,便让几个门客进来同相赏玩。 方在书房里摊了开来,太医院一个院使领着两个御医来请脉。端王自知十分伤势里倒有九分是做给人看的,然而这几个太医都奉了慈惠太后和皇帝的旨意而来,也只得又回房中躺了,耐着性子由他们诊脉,听他们说些如何内外条理、安神养气的话。待这一拨走了,慈宁宫大珰安泰又奉懿旨来探病,送了无数珍稀药材,又特旨不必谢恩,端王仰在榻上接了,少不得又与安泰敷衍一阵。 好不容易又清静下来,端王却已兴味索然。重回书房,不过闲谈几句,脸上已经露出倦色。陈明一见就对那几个门客使眼色,几个人自然识趣,一起辞去。端王吩咐将满目琳琅又收拾起来,只留了两件碑帖,独自临摹。他早年在藩地于此道很下过一番功夫,尤其善临颜真卿的帖。执政之后整日看的都是黑大光圆的正楷,又独爱行草了。此时将一幅《瀛州帖》从头临起,四十一字一气呵成,笔韵转折之间急湍迸流,遒逸连绵,自己也觉得十分畅快,轻轻吹干了墨迹,拿到窗边看了一阵,眉角露出微笑。 陈明原本打着十二分小心,这时才松了口气。因见已到晌午,便问何处用饭?原来端王日日常朝,都在宫中进膳,难得在府里吃顿饭,却又多为了宴请亲信重臣,竟没有在延德堂用午饭的惯例。端王正兴起,只略略一想,便命送来书房。 不多时,两个小太监抬了张窄几进来,玉秀领了三四个小丫鬟拿着捧盒跟着进来摆放。因为太医再三嘱咐要素淡,所以不过一碗燕窝粥,四碟精致小菜和一盘素点心。 端王眼睛依旧瞧着碑帖,忽然闻到一阵香气,却有别平日的饭菜香,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陈明忙指了那盘素点心笑道:“早起容夫人叫人送来一盘,奴婢闻着那香味儿实在招人,只那凉透了的奴婢可不敢端来。又打发人去问了,可巧正有这刚出笼的一盘素合子。王爷尝尝?” 端王听他絮絮说了这一番话,也没有什么表示,依旧回头看自己写的字。过了一会儿,拿镇纸将字幅压了,才踱过来。早有小太监摆好了椅子,端王坐下,先喝那碗粥。他难得吃得这样清淡,倒觉得十分可口,等喝尽了,这才夹了个素合子,咬了一口果然芳香满颊,便问:“这里头都放了什么?似乎还有几味药。” 陈明见他心绪甚佳,便说:“这奴婢可说不上来。王爷若要知道,回头奴婢打发人再去容夫人那儿问问仔细?” 端王听了只是一笑,却不说话,起身踱到窗边,推开窗扇望了望天色,见雨已经止住了,铅色的乌云虽还沉沉地压着,天边却已放出灰白的天光来。 “拿开氅来,”端王吩咐,“逛逛去。” 玉秀站在一旁听见,先回头瞪了陈明一眼,方说:“王爷才吃了饭,闭闭口再出门罢。” 陈明也忙跟着说:“可不是的,王爷歇了午,等大太阳出来,再出去逛岂不更好?” 端王这才记起,如月向来吃过了午饭要小睡一会儿的,想了想只得道:“也罢了。”却不肯歇午,依旧转回书案前临帖。 往日端王要去揽月阁之前,陈明自会打发人先去知会,这天他心里却另有想头,见一时没有什么事,便告诉了玉秀一声,自己抽身出来。 果然如月才吃过了饭,还不曾睡,和柳莺在院子里溜达着说话。陈明满脸堆笑地上前,也不说话,忽然就跪下磕了个头,倒把如月吓了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 “我心里想着夫人的好——”陈明站起来,笑嘻嘻地说,“实在嘴笨,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这么着罢了。” 如月恍然明白是为了早上孙婆子的事情,也不便说破,只笑道:“还当怎么了呢,这点子小事也值当这样。”又问起他的来意,陈明一一答了,如月点点头说:“倒烦你跑这趟。正好,我倒有个东西给你。”回头就看柳莺。 柳莺会意,回房拿了小小的一只木匣子来,递到陈明手里。 “你拿了去,给你娘。” 陈明因这阵子手风不顺,输了好些,原就想着上揽月阁来讨个好儿,打个秋风。他看那匣子也寻常,漫不经心地推开条缝儿瞧了瞧,里面却卧了一串鹦哥绿的翠玉佛珠,颗颗珠子晶莹透碧,他是见多识广的,只看一眼便唬得连忙又合上。 “这这,这如何使得?” 如月道:“你别忙,听我说。你不是说过你娘下月生日了?这佛珠你拿了去给她,叫人也知道你在府里头有些体面。”她轻叹了一声,又说:“从前听你说你家那情形,你娘也是个不容易的,偏你哥又不争气,你当这份差,手底下也剩不下什么,拿回去的有限。叫我说,这么混着也不是法子,你把你侄儿过继一个来,将来给他谋个出身,岂不是好?” 这番话正说到陈明心底的隐痛,他虽早混得皮了,见人便是嘻哈,可唯独这桩心事再也混不过去。顿时一颗心似被只极柔软的手轻轻地揉搓,一股酸涩直冲着喉头上来,竟说不出话来。 又听如月轻声道:“有些事我搁在心里头再也不会忘,只不说出来罢了。别的也不必说,你只记得一句话就行了:我可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 陈明吸了一口气,只答了个“是!”心里想着,当初果然没看走眼,这话却不必说了。 如月又问:“你师傅近日忙些什么呢?如今倒不容易见着他了。” 陈明忙笑道:“可巧儿了,他早起还跟我念叨夫人的恩典呢——他心里可时时地记挂着,没哪日不念个三遍五遍的。”他心里感动,不知如何说起,已是阿谀得不择言辞了。 如月听了只一笑,摆摆手不叫他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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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35:59

    陈明悄悄地溜回住处,锁了门,打开木匣取出佛珠来好好把玩了一会儿,又放回去,仔仔细细地用件旧衣裳裹好,藏进箱子里。这才回到延德堂。 刚到院门口,就见一个二门上的小太监手里拿个信封正往里走,便叫住他问:“做什么去?” 小太监回头一看,忙垂手站了说:“方才刘大人打发人送了这信来给王爷。” “哪个刘大人?” “锦衣卫刘锻刘大人。” 陈明听了便觉脑仁发胀。刘锻专为端王办些机密事体,只他十回的消息来,倒有八回让端王不痛快。陈明心里暗暗抱怨,这刘大人也真没眼色,昨天才出了那么大的事儿,连皇太后、皇上都赶着打发人来问候,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紧这一时来报?又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若迟了赶上端王不快,问起来说不定便有祸事。可是这些话他是一句也不敢说出口的,只挥了挥手,让那小太监进去,自己也连忙跟了来。 端王这日兴致甚高,陈明出去这一会儿工夫,旁边的条案上已放了四幅字,皆是龙奔蛇突般的行草,他自然全不识得。又见端王已拿了信在手里,便提起了一颗心,悄悄地蹑了过去,站在端王身侧,敛神屏息,只从眼角里偷偷打量端王的神色。 端王已看完了信,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只目光离开了信纸,幽幽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思忖着什么。陈明摸不着端倪,忍不住又瞟了一眼信纸,那信似极短,不过寥寥数语。 忽听端王道:“小陈,你是不是嫌脖子上那玩意儿多余了?” 他口气极淡,似乎不过一句玩笑,陈明却惊得浑身一颤,“咕咚”一下跪在地上,连说话的声音也颤得不成调:“王爷……王爷……奴……奴奴婢不识字的……奴婢再再不敢了……”说着连连磕头。 端王冷冷地瞥他一眼,也不说话,任由他“咚咚”地磕头,顾自低头又看了一遍手里的信,沉吟片刻,命人点了灯来,将信纸在烛火上慢慢地烧尽,这才说句:“起来吧。” 陈明乍听这话,几乎瘫倒在地上,好容易哆嗦着站起来才觉出身上冰凉,原来衣裳早让冷汗津得湿透了,脑门也已青紫一片,肿起老高。他却再不敢有一丝儿放肆,退后几步垂手站了。 端王将灯推在一边,又提笔临帖,只写了两三个字,便觉得运笔滞涩,停下来端详几眼,揉做一团抛了,又另铺开一张纸,这次连碑帖也不看了,落笔就写。初时连自己也不知写的是什么,写了四五个字,方觉出原来是“维乾元元年……”心中也是微微一惊。 这帖子他从少年时起也不知摹过多少回,早就烂熟于胸,自不必再看原本,信手便写了下来。那起初几行运笔宛转行来,便觉得一股郁闷之气滞在胸口,越积越沉,直憋得发疼,一时之间却也无暇仔细分辨,只由着那笔锋转折,至“季明之灵”几字,只觉万箭攒心,再无可忍,手中的笔随之顿在那里,微微喘息一阵,方又续写道:“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庭阶兰玉,敏尉人心……”却又气象大变,便如惊电飞流一般,急泻而下,直写到第十八行起头“呜呼哀哉”四个字,胸中那股莫可名状的痛苦懊恼已至极点,便如抛上浪尖的一叶小舟,猛地一荡,似要破胸而出,却又在瞬息归于平复。 端王停了笔,侧脸看了好一会儿,将笔搁下。那帖子原本还有七行没有写完,他也知道这口郁气已泄,无以为继,只好作罢。小太监便过来捧了那字,搁到旁边条几上晾着。端王吁了口气,向两旁笑道:“走,逛逛去!” 玉秀、陈明几个都看出他心绪大变,虽见他露出笑容,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取了开氅来小心替他披上,又吩咐几个小丫鬟们拿着油衣雨伞水瓶等日常所用的物事,一件儿也不少的,拥着他出了院门。 一场雨打下无数枯黄的叶子,铺满了青石路。端王走得极慢,脚上的麂皮靴踏着浸湿的落叶,轻微有声。他一路都不说话,脸上的神情倒还平静,目光似漫无目的地在树梢草间游移。雨虽已经停了,太阳却只在厚厚的云层后面闪了一忽儿便又隐没不见。云暗天低,更映得园中景色,望去碧的愈碧,黄的愈黄,黑的愈黑,皆浓郁得似化不开的颜彩。 陈明偷偷瞧着端王脸色,心里只知道是刘锻那封信惹出来的事情,却全然摸不着首尾。一时耳边又闪过方才端王那淡然的话音,即便当时真取了他小命去也不过那一句话而已,顿时又从头到脚地生出寒意,一时又想着若师傅赵如意在这里不知如何应付?待晚晌交了差事,要好好再求教求教……忽然抬头看清端王走的方向,一时无暇细想,脱口提醒:“王爷,这边走。” 端王似微微一怔,顿住脚步,回头往陈明指的方向望了一眼,小径的尽头满满地种着桂树,被雨水洗得油亮的绿叶,掩映着半片粉墙。端王像是觉得这景象刺目一般,忽然皱了皱眉,很快地转过脸来,仍沿着原来的路走。 陈明见此情景越发困惑,暗暗揣摩,午后还好好的,不过一个时辰就改了主意,莫非方才那封信竟然与如月有关碍?却又再想不明白,那关碍会是什么?莫可奈何,只得悄悄退后几步,招手叫过一个小丫鬟,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让她去告诉给如月。 端王信步往前走。园中原本摆设了盆景、菊花,因为下雨收起,还没来得及再放出来,举目望去,落木萧萧,明明只是一片深秋景象,端王的眼前,却不知为何,总是晃动着那汪汪的油碧,雪白的墙。他一时走得飞快,似想摆脱那景象一般,无奈那绿树粉墙始终如影随形,坠在眼前,坠得他一颗心也似越来越沉,终于拖得脚步重又慢了下来。回过心神,才知兜兜转转,却是走到了那片梅林之外。他迟疑片刻,慢慢地踱进林子里去。 他身后众人亦步亦趋地跟了一路,一干捧衣物的太监丫鬟们直赶得气喘吁吁,忽见他又慢了下来,这才缓过一口气。陈明与玉秀互相看了一眼,都是不明所以,只得坠后几步,慢慢地跟着。满地黄叶盖住了泥地,松松软软,踏上去悄然无声。因刚下过雨,迎面风中夹着落叶泥土的清香。端王十分爱惜这片梅林,命人精心栽护,只是他却极少到这里来,平时路过,也是匆匆来去,从不停留。眼下不是开花时节,望去只是清奇枝干,疏影横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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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6:36:32

    陈明恍惚地想起,那一年进到这林子里来,却是花开得正好,枝头层层叠叠,灿若云霞,只觉盈盈满怀,皆是那股子清淡的幽香。忽然又像看见那个白衣白裙的身影站在树下,身畔落花飞舞,便似花间的一缕精魄,蓦地一激灵,回过神来。 这才发觉端王已站住了。他只看得见端王小半边脸,依旧是淡然得难寻端倪的神色,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似望着前方的某处,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陈明顺着目光望去,远远地瞥见一个人影,一身月白衣裙在风中瑟瑟地飘动,心下顿时恍然。忙转身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一起悄悄地退远了。 端王毫无觉察,身影凝如石塑般,只有身上的氅衣随风翻动,“扑扑”轻响。 有时候端王会想,世事于他,仿佛不过是异样地重复着。 他从小经历了那么多变故,珍视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失去,每一回都像从他身体里剜了一块去,每一回痛到极处,都以为再无可忍,却又都忍了过去。连那一回,他撩起那软帘,瞬间一切感觉都失掉了,眼前只有那双空洞冰冷却已看不见一丝光泽的眸子,过了许久,钝痛才慢慢地涌上来,一点一点将他整个人都淹没,那样的痛,痛到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已沦入黑暗,再看不见一丝光亮,却到底也忍了过去。总以为那次算是到头了,这辈子不会再有下一回了。 哪知还是错了。 拆开刘锻的信那瞬间,倒像胸口被刀剜了一块走,痛得椎心刺骨,一时间仿佛连气也透不过来。 他遥遥地望着,旁的一切皆不在他眼里,惟有那个月白的身影,零丁地伫立风中,像梢头绽开了一朵瑟瑟的花,在他眼里微微地晃。 她的心机,她的用意,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心知此刻她站在这里,必是算计好了的,连她那身妆扮也是算计好了的,只是为了演给他看,他也心知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只消说一句话,便能够一了百了。 可是,他竟说不出那句话。 他竟说不出。 一股悲凉慢慢地涌上来,混在满胸口的痛里,让他分辨不出心里的滋味。似有个极熟悉的影子从心底里浮起来,与眼前的人叠合在一起,他一时也无力分辨,阻滞了他的究竟是哪一个?他只是知道,怎么样也不能让那人儿再从他指缝间漏过去。他早试过割舍,忍了那么久终究割舍不下,还能够怎样呢?他不由得在心里苦笑,觉着自己便像是对着一杯鸩酒,明知道里面下了毒,终究还是放不下那一丝叫他贪恋的香。 罢了。他长叹一声,慢慢地走了过去。 如月起初似不觉察,只是望着梅树发怔,及至端王走到她身畔,才蓦地回头来看。脸上先是吃惊,而后嫣然一笑,轻轻叫声:“王爷!”便蹲身施礼。 端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笑,看着她低下头,终于还是伸手搀住她。她的身子甚是单薄,端王扶住她的胳膊,掌底只是纤细的一握。奇怪的是,手方触到她的身子,他的心里便无由地安定了一些,连那满胸口的痛似也不那么尖锐了。那原就是他想握在手里的,无论如何,到底还是握在了手里。 如月早觉出他的神情与往日不同,探询地望了他一会儿,问:“王爷如何会在这里?” 端王淡然一笑,答道:“可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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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7:38:43

    第12章 侍琴在端王跟前向例只管送茶水,天色一晚,她便顾自回房去歇了。她这做派众人都看惯了,连端王都不说什么,自无人理会。柳莺领着两三个小丫鬟铺了床,放下帘幔,又服侍端王和如月盥洗了。因入夜秋寒渐重,屋里已设了火盆,柳莺拿灰锹拨了一回炭,熏上香。方要退出去,玉秀却打发小丫鬟香坠儿来送了一碗刚煎好的药。 端王手里拿着书卷看得入神,闻见药味儿头也不抬地吩咐:“搁桌上吧。” 香坠儿年纪还小,心里记着玉秀的吩咐,便只管说:“太医再三地嘱咐,这药要趁滚热的喝呢。” 如月见端王皱眉,忙接过了药碗,又使个眼色,叫柳莺和香坠儿几个都退出去了。等柳莺从外面掩了门,如月回过身,见他坐在灯下一动不动,极专心的模样,忽然起了顽心,走过去将手里的药碗一探,正放在他手里的书卷上。 “太医再三地嘱咐,这药要趁滚热的喝呢。” 端王无奈,只得抬起头。却见微漾的烛火下,如月眼里盈满着滟滟的笑意。她方卸了残妆,只穿了浅绿短绫袄,领口五色丝线绣了趟缠枝莲,衬得一张素脸儿似冰底玉石般隐隐透明,丝丝纤细的血脉在象牙色的肌肤下若隐若现,倒比妆时更莹润了几分。 如月手里捧着药碗,见他脸上似笑非笑,只是目不转睛看着自己。这样的神情也不是头一回遇见,脸上却依旧飞了红,渐渐连耳根也烧得热起来。她又不好说什么的,只得将药碗向前送了送,轻声道:“王爷,吃药罢。” 端王“嗯”了声,接过药碗,却不喝,随手拿过桌上插了菊花的豆青耳瓶,“哗啦”一下全倒了进去。如月不禁“呀”了声,却听端王笑道:“我原没什么事。那起子太医开的药我还不清楚?多喝一口不好,少喝一口不差,理他们做什么。”说着,握住如月的手轻轻一拉,如月只得依着他坐了。 端王一只手又拿了书卷起来,另一只手却握着她的手不放,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摩挲。如月呆呆地瞧着他,不知为何,那原本熟悉已极的面容,在这样安详的时刻,忽然有些不真实起来。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恍惚间,只有手上的暖意绵绵地传来,便如同春日里柔柔的风,倒不是吹在脸上,而是吹在心头上一般。 她低头怔怔地瞧着自己的手,呆了一会儿,终于轻轻抽了出来。“王爷不想吃药也就罢了,那伤药总要换了的。”说着,便站了起来。 端王抬头见她取了个细白瓷的小药罐子出来,在桌上铺好干净的绫子,搁上小勺子,都预备完了回身来,也不说话,只眉梢一点儿笑地瞧着他。端王无奈地抛下手里的书,站起来,由着如月为他除去衣裳,伏侍他半躺在大迎枕上。 如月轻轻拆开他身上的纱带。他胸口伤处原贴了碗口大的一块红绫子,她小心翼翼地揭了。伤口原本不大,已经结了痂。端王笑道:“如何?早说了不碍的。” 如月不响,用干净白纱蘸了温水轻轻擦干净伤口旁的药膏残渣,却见伤口边略略有些红肿,便用手指轻轻地按了按,忽觉他的身子似微微一颤,忙停了手,抬头问他:“疼么?” 端王看见她眼里的关切,一时竟是真假莫辨,心里悠悠地荡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忍不住将胸口那只手握住,然而掌底却分明是微微的僵硬,他一怔,旋即又放了开来,淡淡地说:“不疼。这点小伤,原也算不得什么。” 如月又低下头,指尖轻轻抚着那伤口,眼前却是那纷乱的情景,她依旧回想不清经过,唯独只记得那个挡在她身前,一动不动的背影,仿佛有着让她害怕的诱惑,让她想要缩在那背影的后面,一直就那样缩着。便似一只蛾子,望着火光的温暖,忍不住想飞近去……却终究惊醒过来。 她拉起锦被,轻轻掩住端王胸口,起身到桌前,从药罐子里挑起药膏,摊匀在铰好的绫子上,回来在他的伤口上贴了,再用纱带扎起。她每个动作都做得极细致,慢慢地心里终于又静了下来。 她将灯都熄了,只留帐外的一盏纱灯,方在端王身边躺了,脸偎着他的肩,鼻端只是一股淡淡的极熟悉的熏香。她的一只手放在他腰腹间,不妨指尖触到的肌肤与别处不同,却像是道细长的疤痕。她虽早已与端王同床,却从来也没有留意过,她心中微微一惊,指尖移处,又是一道,那腰侧四五寸宽的地方,竟有三道那样的疤痕。那疤痕极淡,等闲觉不出来,但那样的伤,她却是再怎么也不会认错的,一时竟僵愣在那里。 端王觉察,慢慢地握了她那只手。 如月心中惊疑良久,终究忍不住问:“王爷,那伤……” 端王面带倦意,合着双眼似睡非睡,沉默许久,才说:“这话说来长了。此刻我乏了,等赶明儿拣个时候,我好好地给你说。” 如月便不言语了。她心里原有一桩事,正等着话头,默然一会儿,她轻声道:“王爷总说赶明儿,这赶明儿究竟是一天,还是十天,还是一月一年却不知道呢。” 她向来温婉,从来话里没有过这样的幽怨之意,端王听了不觉一怔,睁开眼来看了看她,方笑道:“你自己说说,平日我到你这里来得少了么?还要说这样的话。” 如月幽幽地瞧了他一眼,“嗯”了一声,说:“是不少。” 端王先不语,过了会儿,将身子略挪开一点儿,抬手托起她的下巴,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缓缓地问:“今天一早我去了别人那里,你不高兴了?” 如月正对着他,只见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分辨不出任何喜怒,不知为何,她迟疑了一下,那就在喉头的回答竟没有出口。 端王依旧那样凝视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若真的不高兴,那也容易——只消你说一句,你要我留在这里。你说了,明儿我便不到别人那里去。” 他的声音极低,却似震得她耳畔嗡嗡地响,那一字一字都仿佛敲在她心头上,让她陡然又升起那股彷徨无依的感觉,像是恐惧着什么。良久,她低声道:“明儿还有明儿,王爷许了一个明儿,还有不知多少个明儿……” “只消你说了,你要多少个明儿我都许你。”端王淡淡地说,“你信不信?” “我信。”如月脱口说道,待要往下说,却只觉胸口一滞,也说不清是什么,忽然又空落得难受。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偏生,她在心里排演过的情形却全然变了样。答那一句话,原是再容易不过,却不知为何,此刻成了再难没有的一件事。怔愣良久,低声道:“我信,可是那又如何?终归是不能够的。” 端王轻笑,“你怎么就知道不能够?” 如月慢慢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目光,这才说:“我原是个福薄的人,就这样心里头还常常地不安,只怕自己不该有这样的福份,王爷许得那样多,便是别人不恼,叫我又怎么承受得起?再者——”她忽然顿住了不往下说。 “再者怎么?” 如月默然片刻,嗔道:“王爷此刻许了,过几日反悔了,必拿我作筏子——其实王爷心里头清楚着呢,偏要我来说这烫人的话。我可不是那贪心不足的人,咱们还是一个明儿一个明儿地来罢。” 端王先是不言语,只听着她说,听到最末一句,方“噗哧”笑了出来,道:“一个明儿一个明儿地来——妙!何时竟变得这样伶俐了!”又凑近了她耳边说:“也罢,许多了你又怯了,先许你一个明儿,如何?”说着,伸手揽住她的身子。 如月只觉暖暖的气息撩着她的鬓发,心里渐渐安定下来,终于舒了口气,将脸靠在他的胸口,应道:“我自然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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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7:50:56

    端王因日日常朝,所以睡到卯时便自然而然地醒来,再也睡不着了。躺着想了一会儿事,朝内翻了个身,却见如月睁着双眼定定地瞧他。四目相对,两人都忍不住一笑。 端王道:“你怎么也不多睡会儿?” 如月略带倦意地吁了口气,说:“我常这样,这已算是不错的了,从前三更天便再睡不着了的日子也多了。” 端王两个指头捋起她一束头发把玩着,默然半晌,方道:“你就是个思虑太重,没病也要怄出病来。有些事情,你愿意敷衍就敷衍一二,不愿意敷衍就由它去,心里有事就发作,你如今也有正道光明的封号,谁还能把你怎么着了?” 如月心中一动,正想着如何接这话头,却听端王又问起太医平常开的什么药,忙一一地答了。外间值夜的丫鬟们这时听见响动,进来伺候,两人便起身了。 盥洗完,饭菜也上了桌。端王分例一顿早膳就是二十四道菜,皆是满满的鱼肉。如月却另有安排,特为让厨房炖了一锅小米粥,配的香油拌的酱瓜,另有一盘芝麻薄脆。端王难得吃得如此家常,连着喝了两碗粥方搁了筷子,对如月笑道:“还是这么着舒坦,天天对着一大桌子倒没胃口。” 如月因错过了方才的话头,心里正思忖着,听他这么说,便答道:“王爷尝个新鲜罢了,若吃上两顿就该腻了。到底这一大桌子才是好的,从前我在家里的时候,想着大老爷们到底有福份,天天早上能吃上糖薄脆,还鸡鸭呢,那可不成神仙了!” 端王正漱着口,让她逗得差点呛在喉咙里,忙往唾盂里吐了,笑了一阵才说:“这有什么?你还没见过宫中的排场。” “宫中?”如月脸上掠过一丝向往,轻叹口气,“我哪儿有那个造化?” 她的神情自然落在端王眼里,他想了想,说:“其实这也不难。下个月福王妃过寿,皇太后十九要去的,到时候你跟了王妃一块儿去便是。” 如月等的就是这句话,心里舒了口气,便喜笑颜开地说起旁的事来。一时二门上小太监来回,说江铉来了。端王正等着他,便一径去了。 因端王早起已经吩咐下,玉秀知道他这一日仍宿在揽月阁,便领着几个丫鬟上延德堂收拾了一回,拿了许多日常用的物事来。方回到揽月阁,恰见香坠儿跑过来,便叫住她:“告诉柳莺,找个妥当人来接东西。”不多时,却是柳莺自己跟了回来,玉秀笑道:“怎么倒招了你这大忙人来?” 柳莺却说:“我忙什么?正闲着呢。你有事儿就交代了我吧。” 玉秀一听她的话音就明白必是侍琴在跟前,也不说什么,只管将拿来的物事一样一样地交代了,说了有一顿饭的工夫。 柳莺一一记下,方笑道:“哪回也没见带这么东西来,竟跟王爷要搬了来常住似的。” 蕊芬在一旁插口:“只怕让你说着了!” 柳莺微微一怔。玉秀瞧了蕊芬一眼,说:“往日王爷来的时候天已经晚了,不过略坐坐就歇了,自然用不着这些东西,如今王爷就在府里待着,就得多预备些才行。” 柳莺听了点头称是,便叫了几个小丫鬟拿了东西到屋里去。走到堂屋,正见两个人抬了水盆往西面屋里送,又有人端着洗浴用的香草猪苓浴巾等往那屋里去。柳莺站着想了想,只管让小丫鬟们搁下东西,便抽身出来回了自己房里。 如月洗浴向来不爱很多人在跟前伺候,便只留了侍琴一个人在屋里。那澡汤里洒了玫瑰露,热气氤氲,屋里飘着一股幽幽的香气。如月坐在浴盆里,只是呆呆地瞧着自己的手。她这一向不干粗活,双手自然养得细致白皙,只那骨节依旧粗大,却怕是一辈子也变不了的。 侍琴拿了手巾替她擦背,忽然停住,手指轻轻抚了几下,说:“姑娘这背上,还是找些药膏来抹一抹的好。” 如月默不作声,过了会儿,自己伸手绕过肩头,轻轻地摩挲,那些疤痕虽已细了许多,但一道道纵横交错,依旧极是分明。 侍琴道:“我倒知道有个方子……” “不。”如月轻声地打断。手依旧轻轻地抚摸着那些横一道,竖一道,极细而又分明的伤痕,心里空空荡荡,仿佛又回到那惧极的一瞬,叫她痛不欲生的鞭子几乎将她一切念头都打没了,而眼前却只是那冷漠的目光,匆匆一掠,有如空无一物,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 “留着吧。”她声音低幽,更像跟自己在说,“留着让我记得,他是个多冷面冷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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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7:51:41

    如月初进王府时,只在外院伺候,出入多的是口没遮拦的,议论起府里几位娘娘,皆说端王妃最是个不管事的,素日连院门也不迈,整日只是吃斋念佛,底下人有那没分寸的,偷偷儿地管她叫“木头佛爷”。如月先还将信将疑,待入了内院,才知这四个字果然不虚。 她自受了封号,才头一回拜见了端王妃。进了屋只见一个极瘦的妇人坐在上头,略显阴暗的光线里,那身深青袆服越发衬得她面容枯槁。如月原知她比端王大着三四岁,这一见,倒似老着十岁一般。如月因不知她的脾性,不敢莽撞,一切只照规矩。端王妃始终神情淡然,仿佛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入不了她的心,听见说什么都只“嗯”几声,如月从进去到出来,竟没听她说满十个字。自那之后,唯有中秋时,端王妃出了回院子,也不过往宴席上略坐坐,应个景儿便又顾自回房。因她生性最是怕烦,早有话下来,诸妃每日问安之礼一概全免,众人倒也省了桩事体。平日里府中上下,言谈之间,倒好像没有这么一位王妃似的。 只这一回,福王妃是端王的嫡亲婶婶,老一辈里位份最高,等闲她说句话,皇太后也得让她三分,她这回又是六十整生日,在京的诸王妃没个不到的,端王妃也只得出面。 因端王已有了话,如月暗自思忖,旁的事自然得端王妃示下,便寻个空来问安。谁知端王妃推说倦了,只打发个贴身丫鬟静珍出来见她。因平时节礼诸事都是静珍来接,如月和她倒相熟,知她是个好脾性的,便索性只问她。 静珍想了好一会儿,方说:“原没有这样的例,这会子夫人问我,我也不知道究竟如何。照我想,夫人自有出门的服色,穿了去便是,夫人出门向例是四个丫头,也还带了那四个去。”见如月脸上露出疑惑,便又道:“依我说,夫人也不必问王妃,王妃素日不爱理这些事儿,倒是问赵大伴的好。” 如月听了,倒好笑起来。闲话一会儿,辞了出来。回到揽月阁,打发小丫鬟去叫了赵如意来,出门一应事体都细细问明白了。恰这日端王上了外院里,和几个门客下棋赏画,如月算着他不过午不会来的,又因送来厨下两只大雁,一条鹿腿,便打发人给“后头小姨”送了一份去。不多时,杏儿跟了来,送了两件针线。 如月拉着她说了会儿话,又问她家里的情形,杏儿说:“多承夫人照应,我哥现一月有十几两银子的进项,尽够用的了。” 如月见她神气里终究淡淡的,便笑道:“杏儿,说实话,你心里怨我呢,是不是?” 杏儿一怔,倒涨红了脸,半晌方说:“我嘴笨,不像那伶俐的人,能一套一套地说出来,我只心里念着罢了。”说着,连眼圈儿也红了起来,道:“我这话夫人且搁着,终有一天见分晓。” 如月听了只一笑,想了想,站起来,拿起那两件针线,朝杏儿招了招手,说:“你来,有样东西我找出来,你给带去。”便进了里屋。 杏儿忙跟了进去,侍琴见机,自己站到门边听招呼,旁的丫鬟一见自然都明白不必跟过去了。 里屋是个小套间,如月一直走到紧里面,方在靠墙的榻上坐了,又对杏儿说:“杏儿,你是个有肝胆的人,方才那些话,只有你会说。为这,我心里最看重你,只你不知道。” 杏儿自觉有些过分,嗫嚅道:“夫人……” “别叫我夫人。”如月打断她,拉了她的手,扬起脸来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字慢慢地说:“这里没有外人,你还叫我如月,就像当初我刚进这府里的时候一样。来,你坐了,我有东西给你看。” 杏儿望着她,忽觉那双幽黑的眸子望进去竟是极深,仿佛不见底似的。阳光透过窗纱,映着窗外的花影,被微风打碎了微微摇曳,牵得那眸光流动,虽只是隐隐的两点,却亮得似星子般,在她眼前倏忽一闪。 杏儿原本跟她极熟的,两人一个院里住了好几个月,日日见了尽有聊的,只老天给了她好齐整的一副模样儿,旁的倒也寻常。这时候被那两道目光一盯,心头竟震了震,觉得那样子与往日十分不同,不由得怔愣。 如月目不转睛地瞧了她一会儿,忽然抿嘴一笑,也不言语,拿了那两件针线过来,却是一副松花绿绦子,一副纳好的鞋底。如月将鞋底搁开,拿着绦子捏了一遍,顺手从榻边小几子上拿了剪子过来,将上头的结子拆了一个开,从里面抽出一个极细小的纸条儿,慢慢地展开,上面密密地写了几行小字。 如月走到窗边亮的地方,低头看完那字条,想了一会儿心事,方慢慢地回头,望着杏儿笑道:“如今你可知道了罢?” 杏儿也是极聪明的人,见这情形,已猜到了三四分,却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把旁的什么都忘记了,只呆呆地看她。 如月走到她跟前,眼睛望着她,正色道:“我如今把我的命也交了给你,你待要怎样都可以,我心里就是这样看重你我这份情谊。若说我两个从前要好,那是真的,可不全是。我这么看待你,皆因我知道你的心性高,人都看重的你不放在眼里,譬如说方才,若换了个人必千恩万谢的,你不是,因你心里重情,觉着我提携了别人却压着你,我不该这样对你。你也敢甩脸子给我看,不为你不知道好歹,只为你原是心比天高的人。杏儿,既如此,我也不打算再瞒你什么。底下待要怎样,就看你是怎么想的了。” 她说完,依旧静静地望着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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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7:53:18

    杏儿苍白着脸色,一语不发。四下里静极了,屋外连风也止了,竟连一丝儿声音也无。两人四目相对,一动不动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院子里不知谁咚咚一阵乱跑,唬得两人都是一颤。 杏儿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没有说话。如月慢慢地扭开脸,望了一眼窗子,藕荷色的窗纱织着“玉棠富贵”的花样儿……“杏儿,你不知道,我这一向的日子,是踩着刀尖儿过呢。前几日洗头,柳莺都给我拔出白头发来了。如今,我把你也拉到刀尖儿上来了……罢了,你就当做了场梦,搁开吧。若你心里念着我们从前的情份呢,便烂了心里头,赶明儿找个由头我打发你外头安安分分过日子去,若不念着我们从前的情份呢,你出了这个门,便告诉人去,我也不恨你。” “如月……” “真的,杏儿,我说的是真心话。”她满怀倦意地合上眼睛,连声音也变得极弱,“你原本跟我不一样,尽有安生日子可过的,何苦来的淌进来?我不该害了你,你去罢,以后也别来了。” 杏儿望着她,心里只是个乱。倒还是如月先睁开眼睛,嫣然一笑,还是那般模样,只眼眸里的光似黯淡了几分。 “如月……”杏儿又叫了一声。 如月笑道:“你也不必说了,我心里都明白的。”才说了这一句,忽听外面侍琴的声音高声道:“回夫人,王爷来了!” 如月原没有想到端王这时候会来,虽吃了一惊,倒也不慌。拍了拍杏儿的手道:“随我来。” 两人到了堂屋里,端王已经进了院子,如月忙迎了出去,杏儿也只得低头跟在后面。 端王自然留意不到一个脸生的丫鬟,只与如月说笑了几句,便一同进屋。等他坐定,如月亲手奉了一盏茶在他手里,方回头对杏儿说:“你去罢。告诉小姨,那鞋底子好极了,若有精神,烦劳她再做两双。” 杏儿应个“是”,转身去了。 如月自己也坐了,与端王絮絮地说些闲话。端王本不爱多话,只微笑地听着她说。如月本有些心神不宁,东一句西一句找些不相干的话,好在不多时便见厨下婆子捧着朱漆捧盒进了院子,便连忙叫传膳了。 席间因说起福王妃过寿,如月提起那一大套礼数言语里不免有些惴惴,端王先不言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如月盯着看了几眼。 “再当回丫鬟如何?” 如月心里有事,闻言不由微微一惊,忙看了端王一眼,却见他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这才放下心来。再细想他的话,方恍然明白过来。 “这使得么?” “这有什么使不得?”端王挟了一箸菜悠悠然地嚼着,望着如月又想了会儿,道:“就这么着罢,只委屈你,还得站着做规矩——也不过一会儿罢了,到时候必有下处让你歇的,你若要走动,只管捏个名头,谁还能拦着你了?只别走迷了。” 如月巴不得如此,满心欢喜地说:“这有什么呢?我倒宁可自在些。只一件,王爷得让小陈跟着提点我,我只怕我没眼色,冲撞了哪位官眷,就不好了。” 端王却不以为然,“我再不怕你冲撞了人,只怕人冲撞了你。便真是我府里一个丫鬟,谁又能怎么?除了皇太后和皇上——他们两个里三层外三层的防护,便是个飞虫也冲撞不了他们。”忽一眼瞥见如月神情,不禁失笑,“罢罢,让小陈跟着也好,这回可放心了?” 如月盈盈笑着点头,乌亮的发髻间金嵌珠步摇倏倏地一晃,恰将垂落的一缕阳光晃进端王的眼底。 至十一月十六的正日子,端王府前人马簇簇,大轿早等着了。端王由门里出来,回头慢慢地扫了一遍,见门角边婷婷的身影悄然而立,黛绿的袄子,湖水绿的细褶裙子,不由微微一笑,方转身上轿。 虽然皇太后早有懿旨,命仪仗从简,然而毕竟不同往日,亦是蔚为壮观。端王是皇帝的叔父,又是摄政亲王,一应什物只比皇帝减等。令旗清道旗导引,往后五色旗、青素旗、金鼓旗,又是绛引幡、信幡……另有执金脚踏、纻丝拜褥、金香盒之类,绵绵不绝,竟铺出整一条街去。如月坐的车紧跟在端王、端王妃的大轿后面。端王因让陈明跟着,又叫小丫鬟香坠儿也跟在身边伺候,他们两个自然不敢并坐,只拿小杌子坐了下头。那车门车窗皆垂了厚厚的幔帘,街两旁挤满了闲人,自是热闹。如月却充耳不闻,半垂眼帘,只管一动不动地坐着,静得似泥塑般,只耳畔一对儿翠玉坠子随着车子微微的颠簸来回轻晃。 至福王府,端王在前厅下轿坐了。自遇刺之后已有月余,他还是第一次露面,有的是官员等着说事,端王却一概不谈,只说风月。端王妃的轿子直入二厅,诸王妃官眷们都在此坐了闲话。端王妃的淡性儿出了名的,便是见了相熟的也不过互相见个礼便罢。 如月下了车,四下瞧了几眼,一般也是雕梁画栋的,不见新奇。想了想,便去接那手巾,却早被个丫鬟抢着捧了去。陈明在旁边低声笑道:“哪里用劳夫人?且找个清静地儿歇歇是正经。”说完便自去找人。 福王府中认得他的人着实不少,不多时便来一个姓李的太监,领着如月到旁边小厅里坐。如月也不知陈明怎么交代的,李太监十分恭敬,说:“太娘娘和万岁爷还得一会子才到,姑娘且这里安坐,再没闲人来的。”又奉了茶来。那小厅的窗子开了半扇,恰能远远望见二厅里的情形。李太监和陈明两个便一一地指点给如月,这个是康王妃,那个是礼部陈尚书夫人,刚进来的是嘉义长公主……忽然进来一个矮胖的老太监,紫袍外套着羊绒袄,扬脸儿便是满面的笑,给座上的女眷们团团行礼。 “那是太娘娘身边的安大伴儿。” 如月轻轻“啊”了一声,又听陈明说:“他既已到了,想是太娘娘和万岁爷也近了。” 如月疑惑,“他不随在太娘娘身边么?” 李太监和陈明一起笑道:“安大伴儿早不当那个差了。” 如月听了不言语,低头慢慢吃着茶。 这杯茶吃完,果然听外间一阵脚步,十几个太监进了院子,皆一身纻丝青衫,豆青袄子。方四下里站定,跟着又是四五对绯袍太监进来。李太监见了,忙引着他们几个从廊下出来,院门外早立了满地的丫鬟太监。待司礼太监清喝:“跪——”便一起下拜。院里院外顿时鸦雀无声,如月低伏了头,只听得抬轿宫使的脚步声,橐橐地进了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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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8 17:53:47

    礼毕,李太监依旧引他们小厅里,坐了吃茶。如月见那边厅上只是一起一起的人来行礼,只得坐等。李太监、陈明和香坠儿三个人在旁说笑凑趣,如月却另有心事,一句听见一句没听见的,只是盯着桌上一只喜鹊闹梅的青花瓶发呆,惹得陈明瞧了那再寻常没有的瓶子好几眼,到底不明所以。 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忽闻锣钹响。李太监忙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笑嘻嘻地说:“开宴了。”便领着他们几个进了厅内。 那原是五开间的敞厅,槅扇早拆了,面北搭着戏台子,上面笛笙悠然,正唱得热闹。厅上依次布开几十席,数不清的太监丫鬟们伺候着,自然无人留意如月他们几个。李太监极会来事,将他们引到角落的一扇屏风后面,早设了墩子,坐了恰能看清戏台子,外人却不容易看见他们。又转身出去拿漆盘端茶和果子来,一切妥当了,方说:“奴婢师傅让奴婢还回去听招呼,姑娘若有事,自管让小陈叫去。”这才退了去。 台上正唱帽子戏,仙佛满台,眼花缭乱的,陈明和香坠儿立时都看住了。如月心不在焉地跟着看了一会儿,悄悄站起来,踱到屏风那边,偷偷往厅上打量。见正中那一席,十几个太监宫女肃然而立,伺候着一位盛装贵妇。因离得远,也看不清面容,只发间那顶金丝九凤冠灼灼耀眼。 如月心里想着那日端王说的“便是个飞虫儿也冲撞不了”的话,又朝两旁看了一遍,忽见那边角上设了一张小几,搁着茶果,后面坐的正是安泰。如月蓦地生出一个念头,又不知到底可行不可行,心里惴惴不安的,也只得先等着。 幸好未过多时,安泰便站起身,扶着一个小太监往外走。如月心突突跳了几下,连忙说了声:“更衣。”又叫香坠儿,“随我来。” 陈明正看得兴头,巴不得这声儿。香坠儿却一步一回头的。如月走到厅门,回头看看香坠儿,笑道:“罢了,你还回去看戏,我也不至于就走迷了。”香坠儿毕竟还小,又知她素日对下人都好性儿的,便喜滋滋地回去了。 如月忙往厅后过来。太监们如厕专设了一间屋子,门窗上皆垂了厚厚的藏青帘子。如月远远地看见安泰进去了,却不便就跟过去,只得拣个路边避人眼目的地方等着,眼角一直瞟着那纹丝不动的藏青帘子,只觉得那帘子越来越沉,竟似压到她胸口一般,又觉得心口上仿佛有无数油星子溅开来,烫得心一颤一颤的,连耳边飘过厅上锣钹笛笙的声音,也混成了一团,几不可辨。 终于,那片藏青动了动,眼角里深紫人影一晃,恰这时,背后却有脚步声过来,如月忙蹲下身子装着提鞋。待来人走了过去,方站起身来,见安泰悠悠地踱着,却是走了另一条路,已快要走回厅里去了。四下里并无近道可抄,如月紧追了几步却追不上,心猛地一沉,手不由自主地扶了腰间,恰碰到一样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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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5:08:22

    第13章 却是那小太监先听见喊声,“师傅,后面有人叫呢。” 安泰停下脚步,回头正见一个绿衫丫鬟远远地跑过来,口中只道:“安公公,掉了东西!”安泰不由迷惑。那人到了眼前站定,递过来一样东西。安泰定睛看时,却是个镶珠寿字青缎荷包。 “我在道边儿拣的,想是安公公掉的。” 安泰想了想,先不说什么,将荷包接在手里,一捏便觉出里面极硬的一块。他也不动声色,只打量了她几眼,笑道:“姑娘面生得很,哪府里的?” “端王府。” 安泰听这三个字,眼底倏地闪过一丝难以明辨的光芒,面上却益发笑得似个白胖老太太,说:“姑娘倒是个有心的。”只说了这一句,便又回身扶了那小太监走了。 如月见他毕竟拿了那荷包走,微微松了口气。细思起来,又不知他到底怎样?一时莫可奈何。她站着发了会儿呆,微风过处,忽觉额上凉津津的,顺手拿帕子捺了捺,却发觉连帕子也在手心里攥得潮了。 回到厅里,陈明正站在屏风旁边探头探脑地瞧着,一边又数落香坠儿,见如月回来这才放心了。台上已换了生旦戏,咿咿呀呀长篇儿唱着,几个人都听不专心,便有一句没一句地悄声闲话。一时香坠儿又撺掇着如月出去溜达一回,陈明也跟着帮腔,正说着,忽见安泰独个一人晃悠悠地踱了过来,陈明忙抢着上前见礼招呼,安泰却不理会他,只看着如月,微微一笑,慢吞吞地说道:“姑娘是端王爷府上的?好极,正有个事儿想托了姑娘。借一步说话罢。” 如月早有所料,心里十分镇定,道声“好”,便随了他走。 陈明却是吃了一惊,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待回过神来,连忙追上几步,不妨过来两个相熟的宫中太监,夹七夹八地同他说话,等好容易脱身,那两人早走得没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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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5:09:24

    如月跟着安泰出了厅,向北一折,沿着抄手游廊走了段,越走越是安静,偶尔遇上几个太监丫鬟,皆垂手避在一边。待转过弯,却进了个小跨院。如月见几间房门窗上都垂了明黄纱幔,心里便突突跳了几跳。早有四五个宫女模样的迎上来,一旁侍立。安泰也不多话,只管领着她进了西边一间屋里。 如月只觉扑面一股薰香,越发低垂了头。却听安泰“咯咯”地笑了几声,道:“这里没有外人,姑娘咱们有话直说罢。” 如月一怔,这才抬起头来,果然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又见上首设着鎏金八吉祥透雕檀木榻,上面靠枕之类的也都是明黄色,便知这里原是皇太后更衣的地方。 “说句托大的话,我见的人也算多了,像姑娘这样的,倒还是头一遭。”安泰将手展开,掌心里托着那青缎荷包,他两个指头捏了荷包向外一倒,一颗核桃大的石子儿骨碌落了出来,在青砖地上滚了几滚,“姑娘这算是何意呐?” 如月因知事情已有八分把握,心神落定,从容答道:“我有一句要紧的话,要托安公公带了去,只安公公这样的人物,却不是容易的事情,所以使了这法子。只我这点心思,如何瞒得过安公公?——安公公心里明镜儿似的,要不,我此刻也不能够跟安公公在这儿说话了。” “哦?” “实不瞒安公公,我原也预备了别的礼。”如月自腰间又解下一个荷包来,从里面倒出两只金镶玉的戒指来,亮了给他看,“我原想找个小公公或者能替我带个话给安公公也成,哪知天可怜见,让我自个儿遇见了安公公。只有一样,这点子东西哄那一干少见识的还成,如何能入安公公的眼?若我方才往那荷包里塞的是这两个玩意儿,只怕这会子安公公不过打发人还了我这荷包罢了,我再要寻着这么个机会,可是千难万难了。” 安泰听了好半晌没言语,两个眼睛盯着她瞧了几眼,又眯成缝儿,只见脸上白胖的肉挤着,也看不出在想什么。良久,方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干笑,道:“你说要我带个话?” “是。” “要紧的话,自要说给要紧的人听。” 如月不禁展颜一笑,又道声“是。” “不过这个话——”安泰顿了顿,故意扭开目光,对着手上的猫儿眼戒指细瞧,声气里却隐隐地透出寒意,“只怕不容易带。” 如月心知这是个玲珑九窍的人物,话音里似在索要,其实他富贵已极,便是座金山也未必打动得了他,这不过是推搪的意思。她心中一震,默然片刻方低声道:“自是不容易,容易今儿我也不来了。可是这个话,必得托给安公公,这里面有个缘故,当日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再忘不了。” 安泰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转,见她神情楚楚,脸色苍白,只那双眼眸黑得似漆,静静地望着自己,却是半丝儿的退缩也没有,不禁一笑,道:“姑娘倒会讨巧儿——哎,你先别说是什么话,好话人人都会说,我先问你,是谁说的?” “是……家祖说的。” “你祖父又是哪一位啊?” 如月咬了咬牙,将脸扬了起来,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答道:“家祖姓魏,讳廷硕。” 这话一说出口,竟像在安泰头顶炸了个惊雷,那矮胖的身子猛然一震,脸上悠然的神情倏忽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死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咯儿”地笑了出来。 “这倒奇了,老魏家早就没了人,姑娘莫非是唱‘还魂记’啊?” 如月想了想,从项间解下玉蝉挂在指尖晃了晃,道:“嘉成十九年腊月,那会子当今皇太后还是嘉王妃,赐我娘亲这翠玉压邪,过了半年,我娘就生了我姐姐和我两个。” 安泰忽地挑起眉,眼里说不清是惊是叹,连声音也变了味儿,“你……魏姑娘是说,当初魏少夫人生了双胎?” 如月听他连称呼都变了,方舒口气,道:“正是。” “阿弥佗佛!” 安泰一时忘情竟念了声佛,那低得似叹气般的声音在周遭的寂静里却听得极清楚。瞬间,这老太监的神情便似换过了一个人,变得恭恭敬敬。 “魏姑娘,方才说有句要紧的话要带,莫非是魏……魏老相爷留下的话?” 如月神情黯然地摇了摇头,“我从小儿在外头养大的,所以才逃过了那一劫。我却没见过家祖,连他说你的那句话,也是别人传给我的。” 安泰脸上微微露出失望的神情,却只一闪,便又问道:“魏老相爷怎么说我的?” “他说,安泰虽是个宦官,但论起见识,在朝里倒算个数得着的人物。” 安泰闻言,嘴角眉梢都荡起笑意,口中一个劲地说:“哟,魏老相爷这么说的?这话怎么当得起!” “所以,”如月正色道,“安公公,如今这句要紧的话我只能交代给你了。” “……魏姑娘要带话给谁?” “太娘娘和万岁爷。” 安泰眼角微一抽搐,问:“是句什么话?” 如月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有些彷徨地游移,一时落在窗子垂下的明黄幔子上,忽觉得那样刺目。不知为何,终于到了这一步,却又忽然涌起股自己也分辨不清缘由的仓惶。一颗心就像正被越来越多的丝缫起,连想也无力想,只是照着久已决定的路一径茫然地向前赶罢了。 “安公公,请说给太娘娘和万岁爷一句话——”她终于开口,幽幽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飘来,远得就像另一个人在说话,“如今虽是天下太平,还需防着有人心里谋算那些个天大的事情。” 她的话似早在安泰意料之中,他也没有吃惊的神情,也没有多问,只问:“魏姑娘,你可知道这句话的份量?” “知道。”她淡淡地回答,“皇天在上,这等话岂能随便乱说的?” 安泰眯着眼睛瞧她半晌,神情肃然,仿佛在神思,只那双精豆似的眼珠里两点含义莫名的光幽幽闪过。 终于,他点头应承:“好。既然魏姑娘都明白,我就替你带了这句话。” 因静默太久,如月反似微微吃了一惊,怔了片刻方回过神来。终于走到了这地步,一切都如她所愿,却不知为何,心里并没有多少喜色,只觉得倦,仿佛连说一句话也要使尽全身的力气,便只深深万福。 安泰又道:“还有一件,赶明儿我到太娘娘跟前,得有个证物儿才好。” 如月明白他的意思,往手上的坠子瞧了几眼,默默地递了过去。 安泰拿在手里细细看了一回,忽然又说:“魏姑娘,今个儿这事,端王爷面前,你打算如何解说呢?” 如月道:“这也没什么,我只说丢了便是。” 安泰笑道:“我不是说这坠儿,我是说,今个儿我找了魏姑娘来,说了这半天话——若魏姑娘在端王爷府上果然是个寻常丫鬟,倒也罢了,只怕魏姑娘身份可不一般,我说的没错罢?”如月心中一凛,安泰却不等她回答,又说:“端王爷在魏姑娘身上生了多少只眼呢,今个儿魏姑娘和什么人说了话,端王爷再没有个不知道的。若端王爷问时,魏姑娘预备如何说?” 如月心里千头万绪还未理清,真没有想到这层。只她见机极快,略想了想,便含笑道:“这我可没主意了,安公公教了我罢。” 安泰倒又犹豫了,思忖了会儿才说:“也罢了,主意好不好,全看魏姑娘怎么圆——就说,我将端王爷近日吃得如何,睡得如何,皆细细问了一遍。” 如月站在那里呆呆想了一阵。安泰见她一双眼眸先是如古井之水般沉静,忽然眼波一闪,便似微风拂过,顿时鲜活起来。不禁赞了句:“魏姑娘这般聪明,便是搁到男子里也是个拔尖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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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5:50:41

    回到府里,已是掌灯时分。如月在仪门前下了车,早有轿子候着。小太监打起轿帘,如月心不在焉地过来,方要迈步,忽然愣在那里。原来端王半仰在檀香色座褥上,眼角含笑地望着她。不知为何,她脸上忽然微微一热,心里却空落得厉害,原本搅着许多心事,益发没个理会处。 端王却心绪甚好,握了她的手在掌心里,细细地打量她一会儿,悄声笑道:“好些日子没见你这副打扮,倒也俏皮。” 如月听着他说话,也不过半日未见,那声音竟似变得陌生起来,连那样温存的目光,也变得含刺一般,直想让她远远地避了开去。只这小小的轿子里,又能避到哪里?她低下头,那目光也依旧密密地笼着,避无可避。 端王见她神情恹恹的,也不以为异,只管揽她入怀,低声问道:“累了?” 如月“嗯”了一声,心里层层的倦意一起涌上来,顺势偎了。只是端王穿了一身睖衣,里三层外三层地隔着,全然觉不出平日的温暖。 又听端王问起这日在福王府里见了些什么人,遇了些什么事,这才强打精神,一一答了。果然端王十分留意安泰的举动,如月便将早已编好的一大套话说给他听。端王听完没言语,半晌方冷冷地哼了一声。 如月只觉得抚在肩上的手忽然一紧,下意识地从他怀里扬起脸来。天色已暗,端王面上的神情看不十分清楚,只那冷冷的眸光,似含着刀刃一般。不知怎地,如月心头倏忽一颤,仿佛那目光竟在她身上割了下似的,不由自主地又将脸埋深了。 轿子走得极稳,只微微的起伏。两人似乎都倦了,各自合着眼睛不说话。转眼轿子已进了园子,忽然一顿,跟着陈明扶着轿杆在外面叫了声:“王爷。” 声音不高,却令满腹心事的如月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身子颤了颤,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听陈明回道:“方才吴昭训那边打发人来,说昭训的身子又不好了,想请王爷过去瞧瞧呢。” 吴昭训病了不是一天两天,这样的说辞也是三天两头地来,端王也不以为意,“哦”了一声,正要回答,如月忽然偎着他肩头,低声道:“昨儿晚上,王爷可是许了这个今儿给我的……王爷不能忘了。” 端王听她话音温软,含着几许怨意,不觉怔愣,转头看了看她,却又看不分明。如月听他默然不语,便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背,用力紧了紧,只片刻,忽然又轻轻叹了口气,松了开去,却被端王反手握住。 “这会儿我乏透了,”端王向轿外吩咐,“明天我再过去瞧她。” “是。”陈明毫无表情地应承,依着规矩,转脸又将端王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给吴昭训跟前的丫鬟菱儿。 菱儿从刚才就一直在旁边候着,端王的话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她心知这话传回去,只怕又是几日阴云,却也无可奈何。方转过身,忽听轿中又不知说了些什么,“咭”地一声笑。王府进退极是肃然,四下里只闻轻轻的脚步声响,这笑声便如井水中投入的石子,寂寂中听来竟格外刺耳。 端王若有所思地望着,夜幕中,唯见那熟悉的、绝美的轮廓,因笑而微微地颤动,恍若风中瑟瑟绽放的花。良久,他方慢慢地吁了口气,复又揽过她的身子,待要说话,轿子却轻轻地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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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5:51:41

    两人进了屋,自有丫鬟们赶着过来替他们更衣。等换过了家常穿的直缀,端王舒展了一下筋骨,坐定,方觉得应酬一整天的疲乏略散了些。恰如月也换了衣裳出来,因已晚了,也不十分妆扮,只清清爽爽的一身银灰裙子。她见香坠儿捧了茶盘进来,顺手接了,递在端王手里。 酽酽的茶水里略透着一丝苦味儿,端王静静地品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如月……” 如月正向香坠儿吩咐话,忙应了声回过头,不妨正正地迎上端王凝如止水般的目光。那目不转睛的注视里,总有些让她觉得捉摸不定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很少见,却绝非陌生。 “王爷?”她犹豫着,试探地开口。 端王欲言又止,很快地低头又喝了口茶,放下茶盏,道:“我还有两封信要写,你若累了,便先歇息。”说完,起身上楼去了。 如月情知他原本想说的绝非这样一句话,然而思量许久,只是不得要领。倦意一层层地涌上来,她慢慢地坐了,怔怔听着端王的脚步上了楼,静了一会儿,又似有什么事决断不下,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脚步声橐橐地响了好一阵,方又停息了。 不知怎地,她也跟着松了口气似的,身子往椅背上靠定了。外面起了夜风,在院落中回旋,呼呼有声。窗上纸糊得严丝合缝,一丝儿也透不进来,偏偏一股寒意却总是挡不住似的往四肢百骸里渗。日间的一幕幕又渐次地在眼前浮起,恍惚的有些不真实。 竟走了那么险的一步棋! 此刻回想起来,如月都不能相信,若一切从头再来,自己是不是还能有勇气照做一遍?然而毕竟,这至关重要的一步是走出去了。往后如何她也不知道,只有一件事她清楚,这一步将她自己也逼上了悬崖。 没有退路了。 这一步是她自己要走的,走了便不能后悔。如月的双手按在膝盖上,慢慢地握紧,紧到五指间的血仿佛都被逼尽了,方又松开。急涌而回的血莫名燥热,仿佛在一瞬间就将所有的寒意都驱散了。 “香坠儿!”她扬起脸来吩咐,“去厨下瞧瞧点心好了没有?” 揽月阁本是座小楼,如月因住不惯楼上的屋子,平日都住在楼下的正房里。端王这月余宿在揽月阁的时候倒比回延德堂的时候还多,他虽一时居闲,与亲信好友每日也有许多书信往来,若日日都回去延德堂的书房里,也觉得不便。又见揽月阁楼上的屋子极是敞亮,便命人收拾出来,又做了间书房。 端王定下铁律,书房里伺候的太监丫鬟绝无识字的,又有不经传召便进书房的必遭重责。因此连陈明这样的也绝不敢有一丝儿造次,只远远站在一边听吩咐。 如月捧着点心盘子上了楼,书房门口几个丫鬟垂手站着,看见是她,自然不拦的,如月便轻轻走了进去。 陈明连忙迎过来,要接她手里的盘子,如月却避了开去,只嫣然一笑,向端王看了看。陈明揣度端王的心绪似乎不差,又想从前她也常往书房送点心的,料想无碍,便也哈腰一笑,又站到一旁了。 如月走到书案旁,见端王专心致志地低头写信,似乎毫无觉察。如月望着他手里那管书点如飞的笔,犹豫片刻,径直将盘子往案头放了,便顾自退开。方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想了想,走到窗边。窗扇大开着,夜风灌进来,如月不禁微微一颤,刚伸手要关窗,忽然从背后探过一双臂膀,将她的手轻轻地拉住。 “开着吧。” 那声音近在咫尺,因为极低,听起来竟有几分陌生似的。 如月低声道:“王爷,夜凉了。”挣出手来又要去关窗,却仍被端王拉住了。 “开着吧。你瞧那月亮——” 流云仿佛已被夜风吹尽,夜空似深蓝的琉璃一般,东天里,银白如水的月轮低垂得仿佛就在眼前,伸手便能将那一轮完满捞在掌心里。 “多好的月!” “嗯。”如月附和,“正是俗话里说的‘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儿可不是最圆满的时候。”她的声音渐渐低落,默然片刻,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如月仰头望着那月亮,不知怎么,忽然觉得那银光亮得刺眼,双眸一阵酸疼。 “明儿就不圆了……” 端王没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低笑:“你就是凡事爱往坏处想……”话未说完,忽觉得手背上微微一热,却是两颗水珠簌簌地滚了下去。 “如月,”端王扳过她的身子,正正地瞧了她一会儿,忽又一笑,道:“莫不是又惦记着‘明儿’了?许了你就是。” “许了一个‘明儿’,还有那么多个‘明儿’呢……” “却又来!”端王越发笑起来,“当初是谁说‘一个明儿一个明儿地来’?” 如月想了想,索性强词夺理地嗔道:“当初是当初,如今是如今,便不许反悔的么?” 端王忽然敛起笑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缓地说:“从前你不是这样的,尽劝着我顾这个顾那个,谁都要周全的,如今怎么忽然变了?——你说出个缘故来。说得出来我便依你,绝不食言。” 如月怔怔地望着他,唇角轻轻地一勾,似要笑,那笑容却虎头蛇尾地消散了。静默良久,她方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或许,不过是变贪心罢了。” 她的声音分明那么近,可是,在端王的耳畔,却如夜风一般飘忽不定,仿佛辨不清其中的含意。她的目光始终定定地望着他,没有游移,没有闪避。那眸中的神情,他一向都看得极清楚,然而此刻,那双眸却被一层渐渐盈出的水雾模糊,叫他分辨不出。 是真?还是假? 如月心里亦已分辨不清。她说的每句话,分明都是想好了的,可是等说出口的时候,却又像是那些话本来就在心里的。有些极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也有些极重要的事想起来,只是全搅在一处,梳理不开。夜风从背后吹来,她身上起了颤栗,可是她的脸却热得似要烧起来一般。 端王那深如寒潭的眼眸,似也被点燃了一般,渐渐亮起了光。“如月……”他喃喃地说,“你为何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如月空茫地想着,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又渐渐地觉出胸口里那颗心一下一下地跳着,一下比一下平静。端王的双手依旧扳着她的肩,如月顺势朝他怀里偎了过去,一面问:“王爷,快要回朝了吧?” 只这一句话,便似兜头的冷水,将端王激得清醒过来。 “唔。”他随口应道,“今儿既已见过了皇太后和皇上,想是就这几日了吧。” 如月沉默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说:“王爷既是要回朝了,就该回延德堂了吧?” 端王已明白她的意思,笑道:“莫不是从此不让我回去了?——你果然贪心了。” “嗯。”如月将脸贴着他的胸口,幽幽地说,“我自个儿痴心妄想罢了,王爷不必当真……” “好。”端王忽然打断她的话。 如月不想他应承得如此干脆,倒不由吃了一惊,禁不住抬起头来,却见端王微微含笑,只那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神情莫辨。 “我早就说过,你想要多少个明儿我都许给你,绝不食言。”端王语声笃定,仿佛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闲闲道来,“你莫非竟不高兴?” 如月的目光在他脸上惊疑地逡巡片刻,随即落定。 “我自然高兴。”她嫣然一笑,脸上放出淡淡的光彩,皎如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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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7:00:24

    菱儿磨磨叽叽地往回走,方到院门,吴昭训已打发了小丫鬟来寻,一见她便笑:“姐姐玩到哪里去了?王爷几时来?快走罢,昭训等着回话呢。” 菱儿听了便有气,有心要骂,到底忍住了。赌着气到了正房里,索性是索性,便将端王的话,并当时的情形全说了一遍。吴昭训当时便怔了,脸色煞白,却一动不动地只是不说话。唬得彤珠连忙过来抚她的背,一面又骂菱儿:“瞧着昭训身上不好,哄着欢喜还不及,哪里就那么多话。竟是多长了一根舌头不成?”赶着她出去了。 回身又对吴昭训笑道:“昭训素知她是个没眼色的,还要她去。不定是怎么回事儿,便是听错了也未可知……”话未说完,吴昭训忽然哇的一声,将腹中的药汁吃食一概吐出。几个丫鬟一拥而上,忙着捶背,也有慌了神的,只是没做手脚处,跟着忙乱。吴昭训一径吐个不止,吐尽了吃食,便一口一口吐着黄水儿。 彤珠见她脸上赤红,手却冰得糁人,早滚下泪来,强咽着道:“昭训好歹爱惜身子,如今万一好歹,伤了谁的心,趁了谁的愿,昭训这么聪明的人,如何不明白呢?” 吴昭训早吐得没了力气,伏在枕上喘息,良久,方渐渐缓过来。脸上依旧苍白如纸,神情呆呆的,尤不说话。一时传了大夫来看,也只说了些“急痛攻心”的话,留下方子走了。彤珠叫人照方熬药,自己仍回来房里,紧着说些宽慰的话。吴昭训木头人儿似的依床头坐着,恍若未闻一般。 彤珠心里痛惜,也无可奈何。待药熬来,好歹哄着她喝了大半,再不肯喝了,只将药碗推开,又轻轻拉了一下彤珠的手,往身边一放。彤珠便将旁的丫鬟都打发出去了,自己挨着床沿坐下。 彤珠知她有话要说,等了半天,却不见动静。抬头瞥时,见她合着双眼,气恹恹的,半晌,方有两颗泪珠从眼角沁出来。 “彤珠……”吴昭训好容易开口,声音哑得可怖,“我们怕是真个小瞧了她了!” 彤珠道:“不过是些狐媚道子,一时得意罢了,昭训何必放在心里?” 吴昭训慢慢地摇了摇头,歇了会儿,方慢慢地说:“从前都看她不过有个模样儿,若论手段,倒看不出什么。如今看来,只怕是瞧错她了。我原说慢慢地跟她周旋,现下她竟是一步一步地逼过来了,由不得我不应付。柳莺那里这么些日子,怎么也没个信儿?” 彤珠听她话里颇有责怨,忙说:“柳莺是稳当的人,只她也说了,这事儿一时也不容易办得成,昭训既已收服了她,何妨再多等些时日?”吴昭训方不言语了。 彤珠又说:“有句话,我搁心里也有日子,只这话原不该我说。” 吴昭训叹口气,“眼前只你我两个,有什么该说不该说的?” 彤珠又想了想,这才低声道:“这事儿要往根里说,原不在昭训,在王爷。” 吴昭训倏地睁开眼睛,盯了她一眼,点点头说:“好丫头,不枉我们从小一处的,你别说半截话,说下去。” 彤珠迟疑片刻,越发压低了声音说:“我冷眼瞧着,王爷待昭训不似以往,只怕也有些别的缘故在里头。这些日子,我影影绰绰地听说,老爷和王爷在朝上闹生分呢。”她瞥了吴昭训一眼,忙又说:“究竟如何,我自是不懂的,胡说罢了。” 吴昭训凄然一笑,道:“你哪儿是胡说,你真个说到了根儿上。只是,果然如此,我又能有什么法子?”说着又垂泪。彤珠心知又勾起她的性子,后悔不来,只得打叠了许多话安慰,劝了半宿,方迷迷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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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7:01:08

    次日早起,端王果然来了,吴昭训见他神色温和,这才稍稍地缓过来。谁知隔了一日又听说,端王索性不回延德堂,命人将一应用具皆挪到揽月阁,竟是要长住的样子,这一气几天都吃不下,睡不好,病顿时又沉了几分,越发起不来了。 府中的丫鬟婆子,有一等势利眼的,眼见如月位份虽低了一头,却实实在在是端王心坎上的人,早赶着巴结去了,自不必提。旁的人不相干的,只管冷眼瞧着。吴昭训平日待下虽不坏,又如何比得上如月温和体恤?加上孙婆婆最是仗势欺人的一个,四处都不讨好儿,十有八九巴不得他们失势。便有几个依旧在吴昭训跟前殷勤,到底比不得从前了。 展眼已入腊月,快到年下,府里各处的事都多起来。吴昭训原本就懒怠理会,身子不好,索性全交代给了郭良娣打理。自上一回如月排揎了孙婆婆一顿,吴昭训瞧出她笼络郭良娣的意思,便也对郭良娣示好。无奈郭良娣是个直筒性子,心里虽然对如月万般不忿,到底如月使了十二分好意在她身上,也不好意思怎么样的。心里的怨气正没个去处,吴昭训好言好语反倒招了冷言冷语。吴昭训自恃身份与别个不同,平日并未将郭良娣放在眼里,而今示好已是委屈了,如何再受得气?没几次便起了性子,再不肯有好颜色。郭良娣也是不肯容让的,知她如今在端王心里份量不如从前,益发想要踩上去了。 这日吴昭训精神略好,正在榻上歪着,小丫鬟进来说,郭良娣来了。吴昭训有心不见,却因郭良娣说有要紧的事,也只得见了。一时郭良娣笑吟吟地进来,手扶着一个丫鬟的肩,却是延德堂的双喜。吴昭训见了便不由纳罕。 郭良娣更比平时拿了十二分的款,一步一摇地上前,正要见礼,早被双喜在一旁扶住了,道:“良娣怎么忘了?王爷才刚吩咐了,往后免了良娣的礼。良娣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只管好好养着罢。” 吴昭训虽早知她来必无好意,听了这话才明白过来,到底不免自伤,便提不起精神,只懒懒地敷衍了几句。 郭良娣见她这样,越发兴头起来,出来想了一想,又往揽月阁逛了过来。因端王上朝去了,如月正与侍琴、柳莺几个坐了绣花说话。闻听郭良娣来了,倒不免讶异,连忙迎了出去。 “好稀罕的客!姐姐今儿怎么得空过来?” “左右闲着,逛逛罢了。” 如月定睛往她脸上看了一眼,抿嘴一笑,先让了她进去,坐定了方说:“姐姐别瞒我了,必定有喜事呢。” 郭良娣也不说话,端起来只闻了闻,便又放下了,揉着额角说:“也怪了,这茶原本我最爱的,如今说不爱了,便再也喝不得一口。”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从眼角里瞧着双喜。双喜心里腻烦,又不得不奉承,随口道:“良娣既然有喜,自不比往日,口味变了也是有的。” “哟!”郭良娣满脸放光,“才刚大夫来过,得的准信——这丫头好快的嘴。” 如月忙站起来,深深道个万福,笑道:“我就说有喜事呢,偏姐姐还要瞒着,莫不是还要自个儿偷着乐么?” 郭良娣眼睛一直瞧着她,见她满脸欢喜,一丝儿牵强也没有,倒不觉诧异。又听她说起要请徐夫人来一同道喜的话,终于忍不住说:“妹妹瞧着这样高兴……”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如月奇道:“姐姐这话怪了,难道这样的喜事,我还能不替姐姐高兴么?” 郭良娣怔怔地瞧着她,倒似连来意都忘了,半晌,才迟疑地说:“妹妹,有句话,搁我心里有日子了,想问你,又总没个好机会问。” 如月心里猜到了几分,也不说破,只笑道:“姐姐向来是个爽快人,怎么今日倒说起半截话来了?有话自管说就是了,还怕我恼了上你屋里抢你的好茶喝么?” 郭良娣听了笑起来,这才说:“妹妹,从前徐姐姐总说你好,我先还不信,如今也不能不信了。只一件,当日我那样对你,你……你心里竟不怨么?” 如月知她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早等着她问。便微笑说:“姐姐既然这样问起,我也告诉姐姐一句实话,若说当时,自然怨过,后来,再不怨了。” 郭良娣不解,想问,动了动嘴唇,却没问出口。 如月神情若有所思,眉梢蹙着几分怅然,过了会儿,才又说:“姐姐放心,我不是不晓事的人,当日姐姐是何等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下人若有错,姐姐自然教训得,这是不消说的。再者,若没有那一回的祸,只怕也没有后来的福,算起来,倒要谢谢姐姐才是。”她说着因见郭良娣脸上尤不自在,一顿,续道:“顶要紧的一桩,我知道姐姐是个直爽人,心里不痛快,当面发作一回,过去了便过去了,再不记着仇的,也不使那些个阴损的招儿。不似那一干心里藏着奸的,明面儿是一回事,转过身来又不定如何。” 郭良娣听了这话,只觉得心头熨贴,叹道:“好妹妹!只因我不会使奸,也不会讨好儿,素日里不知得罪多少人,难为你知道我!你方才说那些个心里藏奸的人,何尝不是呢?外头一点儿坏形也不露,谁知却是两面三刀……”她忽然顿了一顿,想起什么似的,挥手将两旁丫鬟们都遣走了,这才低声问:“妹妹,你实话告诉我,你那样说,是不是有什么阴损招儿使在了你身上?” 如月呆着脸儿,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这个话,不是跟姐姐你,我再不说的。别的不提,这院里几十个丫鬟,有几个与我知心的?不知多少眼睛瞧着,等我说错了,做错了,也不知多少张嘴去说呢。” 郭良娣听是这话,不禁笑道:“怎么不早说?这算什么难事,瞧着哪个好就要来,瞧着哪个不好就打发走,谁还敢说什么?” 如月摇了摇头,“没凭没据的事情,冤枉了人倒不好了。” “你就是心善,”郭良娣不以为然地,“要我说,对那起藏奸的,便该硬气些。” 如月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姐姐说得何尝不是?只是……人家身份到底尊贵些。” 郭良娣冷笑一声,道:“妹妹是软弱人,我却不吃这一套,一样是王爷的人,又不是什么正经王妃,高贵个什么了?” 如月听了一笑,却不接口,只絮絮地将话题转了开去.

  • Green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7:02:26

    正文 第14章 郭良娣倒真来了兴致,她原是话多的,府里这一桩那一桩的故事也多,越发说个没完。如月渐渐地倦了,却也没法子,只得强打精神作陪。 忽然同春来了,回说午饭已预备下了。如月听了就笑:“还巴巴儿地来叫,莫非我这里就请不起姐姐一顿饭了么?” 郭良娣道:“若说跟妹妹也没什么可客气的,只不过我那里备的是药膳。”说着,到底掩不住唇角眉梢的得色。 如月听她这么说,便不留了。一时送郭良娣去了,回来仍拿起针黹,只略动了动便搁下了。侍琴见她神色倦烦,倒上了心,过来问:“哪里不得劲么?” 如月懒洋洋地一笑,道:“不得劲倒没有,这两日也不知怎么了,只是泛懒,多走两步路也累得慌,真个养娇了。” 侍琴过来把了她的脉,好半天没有说话。 “怎么?” 侍琴摇了摇头,似想说什么,恰小丫鬟进来问要不要传饭,便搁开了。 如月分例也有十几道菜,满满地搁一桌子。她于吃食上一向不挑什么,这天却觉得格外没胃口,不过随意挟了几口,便搁了筷子。往院子里走了走,又回来闲坐一阵,尤觉得倦意从骨头里冒出来似的,凭怎样也挡不住,便睡中觉去了。这一睡一个多时辰,方觉得缓过几分来。 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原在心里盘算了好些时日,只不知能不能成。计算着端王回府总还有一个时辰,便下定了决心。推说气闷,在廊下闲闲地踱步,只叫香坠儿一个跟着。等绕到楼梯口,忽然站定了,道:“我想起来了,前儿那簪子必是掉了楼上。”便吩咐香坠儿在楼下等着,自己转身上了楼。 白天书房空着,只两个小丫鬟坐在楼梯口说话,嘻嘻笑得正起劲,见如月上来,忙站起来。如月只说进去找簪子,两个小丫鬟虽知道书房的规矩极大,但都想着如月究竟不是一般人,端王便知道了,也不怪责的,便笑说:“求夫人快着些,别难为我们呢。”如月一面应着“可不进去瞧瞧就出来”,一面进了书房,故意将门轻轻一带,掩上了大半。 这些日子,端王每晚都在书房待到未时,如月送茶水送点心,也没少来,一应陈设自是熟悉,然而要找的东西究竟在何处?却是全然摸不着头绪。她的目光飞快地扫了一遍,自墙边垒满了书的紫檀书架,又移到当中的书案上。 因端王不许人动书案上的东西,案头纸笔书册混杂,甚是凌乱。如月有心翻看,回头望了望,房门半掩,兀自不放心,又走到那一侧也瞧了,断定外面看不见她的举动,这才伸出手去。刚碰到纸上,忽听楼梯上“咚”地一声轻响,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来。 回头望时,房门依旧掩得好好的。等定下神,只觉得胸口里一颗心“砰通砰通”似要跳出来一般,连掌心里也微微渗出冷汗。待要再翻,细想了想,又止住了。 她绕着书案走了一圈,细细查看,料想便有什么机密书函,也绝不会随便扔在案头,这件事究竟如何做成,还要再做计议。拿定了主意,方要走,忽一眼瞥见那书案正中摊着一叠信纸,最上面的一张墨迹斑驳。想是昨晚端王写过信,墨迹渗过信纸,留下来的。 如月心突突猛跳了几下,忙过去细看,果然,隐隐能分辨字形。她又惊又喜,因知端王向来的习惯,写废了的纸常常就手一团,扔在一只大漆盒里,自有人收拾了去焚掉。她忙四下里看了一遍,果然在案脚边找见漆盒,里面丢着四五个纸团。如月无暇细想,飞快地将纸团全都收起。 忽听门外小丫鬟问:“夫人,可找到了没?” 如月随口应道:“没,想是不在这里。”她原想要走,心头却揪起着,好像悬着一件事,总觉得哪里不妥。她念头闪得飞快,只一瞬便已有了计较。索性又回到书案边,伸手揭了最上面的信纸去。手指触到信纸,竟似炭火一般,几乎拿捏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收起了。又将案头的书册纸笔都理了一理,放得整齐许多,这才退了出去。 香坠儿见她下楼来,诧异道:“夫人,脸色这样红?” 如月用手摸了摸脸颊,果然滚烫。她长长透了口气,敷衍道:“是有些气闷,再走走罢。”便又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回。如月心神未定,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走,忽一眼望见横过墙头的几枝腊梅,已闪出点点娇黄的花来。不知怎地,如月忽又想起从前乡间,也有许多的腊梅,只那时岁月清苦,冬日唯觉得冷罢了,花开得如何也不去理会。不似这府中,花木都有人不时打理,花枝皆修剪得极清隽,花开得自也繁茂许多,望去果然别是一番风景。掐指算来,自进王府,忽忽过去了已将两年。两年之前,何曾想过会是这样一番情景?两年之后,却不知又会是怎样一个境遇?

  • Green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7:03:05

    她在花下发了好一会儿呆,站得久了,渐渐觉得风寒刺骨,这才回到房中。 头一件要紧的事自然是将那几张纸收妥。如月叫过侍琴,关起门来细细商议。侍琴性子极淡,平日喜怒不露的,听她说完,脸上也变了颜色,禁不住用手捂着胸口,好一会儿才得出声。 “这……也太险了吧?” 如月一时不语,只将几个纸团一一展开,捋平,叠在一起。她微微低垂着头,乌黑的发丝衬着羊脂玉似的一段头颈,随着手的动作轻轻起伏。侍琴怔怔地望着她,一颗心便随着那轻轻的起伏,一点点地安定下来。 “原想这事儿,姑娘也就是在言语里套问一二罢了,不想姑娘当真……”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容不得我不当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徐小爷当初说的话,我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如月终于抬起头,波光流转的眼眸深处,正是侍琴熟悉的神情,然而不知为何,恍惚中,她忽又觉得竟如同第一次见到似的,叫她的心头微微一震。 如月料想端王回来必问起书房的事,早预备好了说辞。谁知端王用过晚饭,照例往书房里去,却是若无其事,似什么也没觉察一般,倒让如月惴惴起来。又过一日,忽在饭桌上随口问起:“昨儿是你替我收拾的书桌?” 如月听他语气,竟似毫不在意,便将打叠好的话先压下,只答个“是”字,听他底下如何。 端王却只随意地笑笑,“怪不得,齐整了许多。”便不再提。 如月见他神色言谈一切如常,这才徐徐舒了口气。 因已有了第一回,第二回再进书房时,丫鬟们已知道端王不会责怪,益发不会阻拦,由着她出入。三四回后,如月也渐渐从容起来,再不似第一次那么慌张。 这日朝务清闲,端王早早回府,径回书房里待了许久。如月送茶进去,端王听见脚步,只是抬起头,目视她微微地一笑,随即又低下头。如月暗暗留意,见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似有厚厚的数页,神情极为专注,便不惊扰,放下茶盏便退了出去。 一时门上来回,有访客到,端王便往前厅去了。如月心有挂念,打发人上前面问了几回,末一回来说,吴昭训命人请了端王过去,用了饭才回来。 如月放了心,又略坐了一会儿,便推说气闷出来院子里走动。底下丫鬟们只当她心里有几分不悦,也不疑心的。如月走了不多时,便又上了楼。 端王走时匆忙,那信仍摊在书案上,只用本书压住了。如月暗暗记下书的摆法,便小心挪开了。她先找了那信的落款来看,只见“刘颖”两个字,心头便猛地一揪。她的记性极好,当日徐成简将朝中情形分剖给她听,自也说不全,只拣要紧的,内中就有“刘颖”这名字。 “靖国公、征虏大将军刘颖……”如月心知这是个要紧人物,忙定定神,将那信匆匆扫了一遍。她毕竟没有读过多少书,又容不得她细看,只觉得艰涩难懂。一时莫可奈何,犹豫片刻,虽不甘心,也只得先搁了回去,又将原先压信的书册拿过来依旧放好。 谁知手里拿着书册,忽觉得中间凸起一条缝,心头一动,忙翻了开来,果然另夹着一封信,却是封了口的,封套上写的名字,正是“刘颖”! 如月见那墨迹极新,便知是端王刚写好的回信,忙俯身去看漆盒里,却是空空如也。她心里不免失望,悻悻地又往案头看了看,见几本书下压着叠信纸,随手抽出来一看,果然最上的一页沾了墨迹,字形甚是清楚,抬头写的是“遵道”两字,如月却不知刘颖字遵道,一时也无暇细想,只管小心收起。待要再看别处,忽听楼下丫鬟们齐声道:“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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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7:03:51

    如月一惊,容不得她转念,端王的脚步已在楼梯上响起,片刻间,那个熟悉的身影已如阴云一般,袭入她的视线。 如月平日见机极快,此刻心里却是空荡荡没有一个主意,不自觉地低垂了头。然而,分明感觉到异样的目光从头顶笼下来。那里面似乎并无惊异,也没有怒意,只是种她一时无力分辨的神情。 只听端王说:“在收拾么?”语气倒十分平静。 如月“嗯”了声,强笑道:“才刚进来呢。原说王爷用了饭才回来,谁知就来了呢。” 端王笑道:“这话说得,倒似我不该来了。” 如月听他这样说,心倏忽一提,忍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见端王唇角虽浅浅地勾起,眼里却一片淡然的平静,只是最深处透着几许倦意,看去有些失神。 她略镇定了些,低声道:“王爷尽取笑。我何尝会有那样的念头?” 端王淡淡地说:“唔,你没有。”他神情若有所思,仿佛正有件什么事,一时决断不下,目光却须臾不离地盯着她。 如月虽瞧不透他在想什么,心里却一点点地安静下来,只觉得祸福皆有缘,也不过如此罢了,反倒将慌乱抛开了,只静静地回视,忽而嫣然一笑。端王微微怔愣,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奇特的神情。如月来不及分辨,便觉他的手往上挪了几寸,握住了她的胳膊。一刹那间,如月已明白他的用意,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端王不发一语,径直往她左边衣袖里取出两页纸来,展开看了一眼,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 “这是你兄弟的字?” “可不是,”如月笑道,“才刚巴巴儿地打发人送来。我也不懂好坏,只瞧着上头先生画了许多圈儿,怕真是好的?” 端王笑容愈浓,又看了两眼,方将纸还给她,说:“只学了这几个月,写成这样着实不容易。” 如月听他语气轻快,知道眼下算是遮过去了,暗暗地松了口气。端王又执起她的手,踱到窗边。虽已隆冬,院中一丛丛冬青矮柏,兀自苍翠欲滴,院墙边几株腊梅益发开得繁盛,微风过处,暗香习习。端王心绪陡然松畅,闲闲地与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一时见天色渐暗,两人下楼,用过了饭,端王自有事要处置,又回书房里。如月这才得脱身。 回到房中,忙探手向裙腰内取了那页纸出来。因掖得久了,拿在手里尤觉温热,幸好虽皱了些,倒不曾损伤。如月仔细看了几遍,收好。方才并不觉得,此时事情落定,这才觉得胸口一口气泻去,全身的气力忽然间都抽空了似的,有心回外间屋去,却连一步都懒怠走,慢慢地在床上坐了。 几个丫鬟都在外间做针黹,嘻嘻哈哈地说笑。只侍琴一个独个坐在旁边,手里虽也拿着针线,半天也不动一下。她向来这样,别人见怪不怪,又见端王对她格外优容,如月更是另眼相看,不免也心存不忿,平日说笑玩闹都撇她在一边,侍琴也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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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7:05:20

    天寒日短,眼见窗外已黑透了。侍琴往里屋瞥了几眼,只见门上一道猩红毡帘静静垂落,里面一丝儿动静也没有,不由心里暗生疑窦,便起身进去。屋里暗沉沉的,侍琴分辨了一会儿,方见床上隐约坐了个人,不免有些吃惊。 她正要问,如月先开了口:“我没有事,只是身上忽然倦极了。你先点了灯。” 侍琴将床边的纱灯点亮了,走过来,往如月脸上仔细瞧了瞧,见她神色如常,只是面色十分苍白,眉宇间满满的倦意。 如月见她露出忧色,浅浅地一笑,道:“真没什么。这一阵也不知怎么了,身上总是发倦,歇会儿就又好了,以前从来不这样的。若说病,只怕是得了懒骨头病了呢。”说得自己倒先笑出声来。 侍琴却不笑,神色间十分犹豫,好一会儿方说:“那日便想问的,只我也没有几分把握,是不是……”说了半截,柳莺几个也跟进来了,便又止住了。 几个丫鬟进来自然也问长问短,如月向来和她们处得好,不愿她们忧急,身上也已缓过力来,便起身出去了。 到外间坐定,也无非做些针线,说些闲话,却总觉得有件事悬在心里。如月凝神想了半天,理不出头绪。忽然一阵风过,不知何处的窗扇未曾关紧,“吱呀”一声响,不免吃了一惊,待定下神来,反倒捉住了那个念头。 便装作随口问起,向柳莺道:“今儿下午,可有谁出过院子的?” 柳莺笑道:“夫人怎么想起问这个了?好些人出去过的,我到外头针线上去过一趟,香珀和吉儿提过两回水,五福上库房……”如月打断她:“昭训那里、良娣那里可有谁去过的?” 柳莺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低头想了一会儿,说:“良娣那里没人去过,只香坠儿上昭训院里去过一回。” 如月眼波一闪,“什么时候去的?” 柳莺说:“就是王爷回来前不多一会儿,她跟王爷前后脚进来的。” 如月默然片刻,又问:“昭训那里有事?” 柳莺道:“她只说,给昭训那里的芸儿送花样子去。” 如月没言语,低头往花绷子上刺了几针,拿起来相了相,忽见柳莺依旧瞧着自己,这才笑道:“我想着年下事情多,不定昭训、良娣那里有话,不过白问一句。” 如月向来睡不踏实,常常后半夜便醒了,睁着眼睛想心事。这日却睡得格外深沉,待醒来一看,天已大亮,再回头看,身边早空了。 连忙起床梳洗,又埋怨:“怎么王爷起来了,你们也不知道叫我一声?” 别人还未说话,香坠儿先笑了道:“我们倒是想,王爷不让呢。说夫人好容易睡得这样香甜,让夫人只管睡。” 如月向来喜欢她天真伶俐,此时却只从铜镜里淡淡地瞟她一眼。 一时早饭上来,如月对着满桌的菜只是个没胃口,喝了半碗粥便吩咐撤下了。方坐了一会儿,却又觉得饿了,恰好桌上正摆着一碟子蜜饯,伸手捻了来吃,不一刻便吃了大半盘下去。 侍琴在旁瞧见,说:“这东西太腻,吃多了怕积食。” 如月停了手,笑道:“你知道我素来不怎么爱这个的,只这会子饿了,倒觉得好吃了。”侍琴听了不言语。 等拣个两人独处的时候,侍琴说:“我瞧姑娘这阵子连口味都变了,可是有的?” 如月想了想,说:“可不是,一会儿想吃甜,一会儿又想吃酸了,也不过几口就厌了,竟是连舌头都矫情了。” 侍琴目不转睛地看她,神情有些古怪。如月往自己脸上摸了两下,笑道:“你这样瞧我,莫非不认得我了?” 侍琴走近了两步,低声问:“姑娘身上有日子没来红了吧?” 如月叹口气说:“你知道我的身子,月信一概迟的,吃了那些个药调养也不见好。只这回快两月了,是特别久些。” 侍琴点点头,说:“前几日给姑娘把脉,就觉得有些古怪。只我不过当日跟我家姑娘学了几天,连皮毛也没有得,实在没有把握。姑娘若要准信儿,还是请大夫来瞧瞧的好。” 如月心里倒不免吃惊,忙问:“是什么病?你直说好了。” 侍琴脸上神情益发古怪,迟疑良久,才慢慢地说:“只怕不是病,是……喜。”她毕竟还未经人事,微红了脸又说:“我原不懂的,不过瞎猜罢了。” 如月没作声。她原本不曾有过这念头,此刻经侍琴一提,回想起近日种种,又想起郭良娣害喜的种种情形,心里早已信了。她不由自主地将手在小腹按了按,想着里头竟已有了一个小小的胎儿,一时间如坠梦境,心头百味陈杂,也分辨不清是何滋味,只是呆呆地坐着。 侍琴见她神情迷茫,眉宇间寻不出一丝欢喜,倒似恍惚有些悲怅,低头细想了想,有几分明白她的心思,叹口气道:“这也是迟早的事,既已如此,还是保重身子要紧,早些请大夫来罢。” 如月仍旧没有说话,侍琴也无从解劝,只得站在一旁默默地望着她。已近晌午,隆冬阳光孱弱,只是若有若无的落在窗畔。如月的脸庞褪尽了血色,被身上的杏红旋袄衬着,望去苍白如透明一般,益发单薄得触目,在惨淡的阳光里,若一缕飘忽的精气,有些不真实。 “别请大夫。”如月忽然开口,声音却是清冽冷静,便似不是从那一个身体里发出的。 顿了顿,又说:“也别告诉别人,能瞒多少时候就瞒多少时候。” 侍琴一时失神,怔了一会儿方说:“如今虽天寒衣裳厚实,多也不过两个月便显身子了。” 如月想了想,点点头说:“两个月也尽够我安排了。倒是瞒着柳莺她们几个费事些——所幸我一向月信总是迟的,她们一时也疑不到这上头。只咱们得快着些。” 侍琴不解,“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如月朝房门扬了扬下颌,侍琴会意,走过去掀帘子往外看了看,方回来挨着她站了。如月将心里的念头悄声说了一遍,侍琴听了,几乎没失声叫出来,忙抬手使劲掩住了嘴,只一双眼睛惊愕莫名地瞧着她,倒似真的不认得了一般。 如月顾自说:“我想着这事儿虽险,却有七八分的把握,只咱们行事得十二分的严密才是。” 侍琴吃吃地说:“这……这如何使得?” 如月抬起头瞧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依着你说如何?难道我该生下他来?” 侍琴答不出“是”字,却也说不出“不是”,一时哑然无语。她虽早知如月的身份,然而见她曲意侍奉端王,心里终究存了芥蒂。相处日久,知她心意坚笃,方慢慢地释开。却也想不到她竟心硬若此,惊叹之外,心底里竟隐隐生出几丝寒意,只不愿多想。默然好半晌,方说:“这是再伤身子没有的,姑娘体气本就弱,再好好想一想罢。” 如月微微颔首,道:“自然要想个周全才是。”话虽如此,其实早已打定主意,坐着出了会儿神,忽然又说:“我想着这件事,必得双燕帮忙。回头你记着打发人去,让双燕,或者杏儿也行,午后来一趟。” 侍琴应了声,听她提起杏儿,便说:“姑娘当日说杏儿是个讲情义的,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倒是不假。” 如月神情一阵黯淡,轻声叹道:“我原不想拉扯她进来,只咱们必得有这么个人居中传递,方能在人前遮掩——但愿我不曾错看了她!”默然片刻,忽又想起一事,说:“你打发谁去都行,只别让香坠儿去双燕那里。” 侍琴不明白她何以特地叮咛这么句话,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正见她眼底闪过针尖似的一点寒光,不知怎么,心头蓦地打了个突儿,一时倒忘了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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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7:11:30

    侍琴不明白她何以特地叮咛这么句话,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正见她眼底闪过针尖似的一点寒光,不知怎么,心头蓦地打了个突儿,一时倒忘了细问。 原本只因吴昭训身子不支,府中的事都委了郭良娣,如今郭良娣有喜,太医再三叮咛不可劳顿,郭良娣虽然一向逞强好胜,却也不敢大意,只得将一应琐碎事情又交托给徐夫人和如月。徐夫人最不爱揽事,偏偏岁暮已近,琐事渐多,每天大小事不断,早倦烦了,凡事便只图省心省力,底下人摸着她的脾性,不免放肆起来。如月在旁看着不是办法,便对她说:“姐姐,你是个最和善的,我又年轻不晓事,咱们两个都不是能管事的人,依我说,还得有个‘镇山太岁’才行。”徐夫人原本就没有主意,听她这样说,便由着她去料理。 如月从旁听了几日,已经瞧出门道,府中事情虽多,却无非几种,或是年下祭灶、扫除之类的典仪,或是王公侯伯间迎来送往的应酬,这些事情最多,却都是有旧例可循的,只管着落给各自管事的便是。她唯恐失于照管,又特意嘱咐赵如意,请他一并留意。赵如意因为前几年吴昭训管事,内院的事不得插手的,也有意卖弄,所以格外尽心。徐夫人见没费什么力,也事事顺当,更乐得放手。府里人有大小事索性只问如月,徐夫人也不以为意。 虽如此,也难免每天有一两件事端出来,或是谁喝酒误事了,或是谁赌钱吵架了,如月将事情都问明白,却不处置,先来问郭良娣。郭良娣听了就笑:“多大的事,你打发了就是,还来问我。” 如月却说:“姐姐知道我没经过这些事,生怕错了哪里,要不再不来劳烦姐姐的。” 郭良娣本来就喜欢揽事办,又见她说得情真,少不得告诉她。如月依她的话,或打或罚,一一发落。展眼已是腊月二十四,扫尘的日子,自有赵如意领着人去办理,不必如月费心。又因这天也是钦天监择的封印日子,过了这日朝中就放公假,端王年里自然得回正房里住,所以玉秀、蕊芬几个忙着拾掇延德堂,如月也让人将揽月阁中端王的用具收拾了送回去。 正忙着,门上的婆子又来回事,如月问了问事由,不禁蹙眉,低头思量片刻,便领着柳莺几个并那婆子,到了郭良娣处。郭良娣因害喜,正在炕上歪着发闷,见如月来了,自然高兴。 如月这些日子常来,早已熟不拘礼,问候了几句,便说:“今儿又有一桩烦心的事出来,只得来求教姐姐。” 郭良娣笑道:“我说呢,这么大的风还巴巴儿地来了,原来是为抓差。” 如月道:“这可没法子,谁叫姐姐素日这样能干呢,一刻也离不了,如今没有姐姐镇着,多少事情也冒出来了。可不还得着落给姐姐。” 郭良娣回头向同春笑道:“你听听,素日还说她老实,闷嘴葫芦似的,瞧这张嘴说得,倒似我的不是了。”同春几个深知她的脾性,都笑着凑趣。 闲话一阵,如月将那婆子叫来。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回说是内院的一个丫鬟托门上小厮私递出去的,却被拿了正着。郭良娣细问那丫鬟是谁,婆子答说:“是芸儿。”郭良娣一时还想不起来是哪个,便看同春。 同春这些日子留意,已看出如月是个有些手段的,只不过言语柔顺罢了。她听婆子说出芸儿,便猜到三分意思,只是她素日与芸儿几个也不和睦,又见郭良娣精神正好,倒不如由着她揽事,强过生事,因而说道:“芸儿是昭训跟前的,良娣不知道,那丫头生了好伶俐的嘴,天天要生事的。” 如月却道:“按说这丫头自该打发了,只如今昭训病着,老话说的,打老鼠须防着伤了玉瓶儿。” 郭良娣冷笑,“你就是心软……”同春在旁听着,心想也不必恶人都叫她做了,便悄悄拉了一下郭良娣的袖子,郭良娣便不说了。 如月思量片刻,点头道:“姐姐说的是,像这样的若不打发了,还成什么样?”便命人带芸儿来。 芸儿早知事发,一进来,也不等问她就跪了哭道:“这原不是我的东西,只因我哥哥在外面门上的,香坠儿拿了这包裹来央我带出去,给她娘。她和我平日要好,我一时心软,就应了。” 郭良娣听她牵出香坠儿,倒不免意外,朝如月看了看,见她又惊又气,便抿嘴一笑,待要说什么,好歹忍住了。如月知道她心里其实趁愿,能忍着不说,已是给了十分情面,便立时吩咐叫香坠儿来。 郭良娣转回头,示意婆子打开包裹,一面问芸儿:“这里头是什么?” 芸儿回答:“是两件衣裳,还有几个小银锭子,香坠儿说,都是夫人平日赏的,她舍不得用,都攒着给她娘和妹妹过年。” 婆子将银锭和衣裳都拿出来,给郭良娣一一过目。郭良娣探头瞧了瞧,又看如月。如月望了一眼,道:“是赏过她两件衣裳,几个银锭子。” 郭良娣“嗯”了声,正要说话,那婆子忽然又从衣裳里抖出一样东西来,婆子手疾眼快地接住,却是一个羊脂玉镯子。 郭良娣拿过去细细看了会儿,方问如月:“这也是你赏给她的?” 如月怔了怔,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丫鬟杜鹃失声道:“前儿才说不见了,那样翻箱倒柜地找都没找到,原来竟叫这小蹄子偷去了!” 正说着,香坠儿已进来了。一见那阵仗,脸就吓得煞白。问她时,所答和芸儿所的相差无几,等郭良娣亮出那白玉镯子来,香坠儿惊得连话也不会说了,等旁人推她,才哭道:“这镯子不是我拿的!那衣裳和银锭子是夫人赏的,我央告芸儿传递也是有的,只这镯子我再没见过。夫人!你知道我素日不是那手脚不干净的人,偷东西的事情我再不敢干的!” 如月叹口气,说:“今儿这镯子从你的包裹里拿出来,这里多少人看见的。你若说不是你拿的,总要有个说法。” 香坠儿呆在那里,吃吃半晌,终究说不出什么来。 郭良娣因见那镯子细润白腻,万中无一,必是端王所赠,心里早已不自在,便冷笑道:“如今证据在这里,也由不得你赖!这样胆大下作的东西,如何还能留你?”转脸吩咐:“带她下去抽二十鞭子,回头叫她娘进来领她去!” 香坠儿哭得接不上气来,一时说冤枉,一时又哀告:“再不敢了!良娣任打任罚,只别撵我出去!”终究无人理会,又过来抱着如月的腿苦求:“夫人,我真是冤枉的!只求夫人看在我伏侍夫人一场分上,替我说句话吧!” 如月低头看她一眼,叹口气,犹豫着正要开口,郭良娣抢进话来说道:“若不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此刻就拿了你送官,就凭你偷的这镯子,看又是如何发落你!”便挥挥手,底下婆子来将香坠儿连拉带拖地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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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7:12:11

    郭良娣发作了一通,心里舒畅不少,又见如月神色悒悒的,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便与她絮絮闲话起来。说了一阵子,如月便推说有事,起身走了。 闹了这样一出,几个丫鬟都知她心中不快,一路上都默默无语,谁也不敢说话。回到揽月阁,如月自回房中,在炕上呆坐了许久。柳莺蹑着脚进来看了几次,几度欲言又止,如月都没有觉察。 终于,拣个没有旁人的时候,柳莺嗫嚅道:“夫人……香坠儿爹和她哥哥都没了,家里只一个老娘和十岁的妹子,全指着她过日子。如今她又这样,又快过年了,一家子如何过呢……” 如月听了不响,慢慢地垂下眼帘,蝶须似的睫毛瑟瑟地抖着。过了会儿,她轻声道:“这也没法子,终归她自己不争气……回头你找人给她送些药去,再把她平日用的那些东西也都送了给她吧。”说着就站起身来。柳莺仍呆愣地站着,带回过神来,如月早出去了。 堂屋里几个丫鬟见如月过来,忙问去哪里,如月只说闷得慌,外头走走。恰侍琴也在,便取了氅衣来给她披上。如月面无表情,木然地走了出去。 侍琴已听说香坠儿的事,虽有几分疑心,终究不敢多想,只是默默跟着。如月在园子里兜了好大一圈,脸色方慢慢缓过来。 回到院门,恰几个丫鬟拿着剪子、水瓶等物在那里剪腊梅枝,站着瞧了一会儿,又懒懒地挪开脚步。走了两步,忽觉小腹里似有什么动了一动,极轻极轻,便如一条小小的鱼儿吐了一个小小的水泡,又“啵”地轻轻破裂。她微觉诧异,不由自主便住了脚,等了半晌,却是再无动静,只一缕绵软的暖意不由分说地在心头荡漾开来。 侍琴见她忽然站住,神情特异,却有一丝笑容流云般地慢慢浮起。那笑容虽淡,却酣甜已极,仿佛正做着一个美梦,欢愉从她眼底溢出来,双颊晕开了两抹酡红。侍琴在她身边这些时日,却从未见过她这般迷醉,不由自主也露出了微笑。 “姑娘,想起什么欢喜的事了?” 不想这一句话,却似冷水兜头浇下,如月身子微微一颤,笑容倏忽隐没。她失神地看了侍琴一眼,旋即转了开去。目光游移良久,慢慢地又抬头望着天上,却定住了。侍琴顺着举目望去,不知何时已是满天铅云低垂,乌沉沉遮蔽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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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7:16:16

    第15章 午后北风骤起,一阵紧似一阵,天愈加阴沉得厉害,如泼了墨一般,叫人不辨昼夜。果然没过多时,便听外面檐上淅淅嗦嗦地轻响,雪霰如筛盐般急急地打下来。申正时分,端王回到府里,远近已是一片苍茫。 屋里旺旺地烧着地龙,暖如小阳春。端王从奇寒的风雪地里进来,氅衣皮靴都粘满了雪,叫暖气一扑,顿时化开了。如月见了,忙领着几个丫鬟上来替他换了湿衣湿靴。端王坐定了接过热茶来却也不喝,呆呆地出了会神,忽见如月正瞧着自己,方自失地一笑,也不说什么,只管低头喝茶。 如月见他神情淡淡的,知他心绪不佳,只得加意侍奉,得空时悄悄叫来小陈细问究竟。小陈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说上朝回来便是如此,又见如月微微蹙眉,只当她心里烦恼,便笑道:“倒有件事儿说给夫人听,因上月王爷跟吴昭训提过喜欢那米什么的字儿,吴昭训不知从哪里寻了一幅来,方才王爷刚回延德堂,孙婆子兴兴头头地送来,谁知王爷连看也没看一眼就搁开了。孙婆子必是想着有彩头才赶着来了,谁知碰一头灰呢。” 如月先不知端王是从延德堂过来的,听了他的话不觉一怔,低头细思良久,正欲开口,忽听“啪嗒”一声脆响,却是好大一截枯枝折了下来,激得满地雪片四起,烟雾一般在风中飞旋飘荡,一片迷离中,亭台花木若隐若现。 如月原本就睡得浅,这夜越发睡不踏实,只模模糊糊地迷瞪了一阵,便再也睡不着了。夜正深,屋角点着纱灯,朦胧地透过帐帘,晕开昏黄的微光。如月呆呆地想着心事,忽然端王翻了个身,两人却是四目相对,不由得都一愣,随即又都笑了。 端王也不说话,只伸过胳膊揽她入怀。如月伏在他胸口,耳畔是他的心跳,背上他的手恰也合着那节奏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拍着。她心底里极深的地方仿佛有什么起了呼应,一下一下慢慢地悠着,渐渐地一切念头都丢开了,似睡非睡地迷糊起来,仿佛已在梦里,又仿佛清醒着知道并不是梦……却不妨纱灯忽然“噼啪”爆了一个烛花,她一惊,又醒了。 端王问:“想什么呢?” 她心里空落落的,随口回答:“想我小时候的事呢。” 端王说:“你小时候怎样?倒难得听你说起。” 若在平时,如月每逢这样的情形,只管拣些有趣的事说了,引端王一笑,便将心事遮掩过去。此时却不知为何,眼望着那绣着福寿吉祥的织锦帐,心里涌起层层的倦意,再提不起精神来奉迎。默然良久,轻轻叹了口气说:“有什么可说的?无非苦日子罢了。便如这样的天气,只是个冷,满心想着雪别要压塌了房子,天可怜见,快些晴了才好。” 端王的手势突然顿住了,过了会儿,慢慢抬起她的下巴来,静静凝视着她。幽暗中,她也看不清端王眼里的神情,只觉得似有一抹难以分辨的光芒微微闪动。许久,他方又将手移回去,搂住她的身子。 如月问:“王爷才刚又在想什么?” 端王不语,半晌,才说:“我也想小时候的事呢。” 如月知他故意这样回答,便也故意说道:“王爷小时候怎样?” 端王笑了几声,手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良久却道:“不说这些个事了,睡吧。” 如月早已走了困,一丝儿睡意也没有,偎在端王怀里,耳畔听着他的呼吸时缓时急,心知他也并未睡着,只是两人都不再作声,暗夜阴沉,周遭一片凄寂,只有尖利的风在房宇院落间盘旋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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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7:19:47

    一夜好雪,次日早起已积了尺许,天上依旧絮絮地飘着雪花。因这天起各衙门都已封印,除了军国大事,一应都推到年后办理。端王难得空闲,早约了江铉和一班名士到城外别院喝酒赏雪。 那别院只一厅一堂,四壁长窗,环植青松翠竹,厅后有假山,是端王花了大手笔请名师所叠,山势峥嵘峭拔,松石挺秀,如入千岩万壑之中。枕山座落一亭,下对一池清泓,题名“回清”。山麓卧了一间小小水阁,名“照影”,便在照影轩中设了席,几个人围坐,四五个面目可人的丫鬟站在旁边执壶侍奉。那时节天地一色,唯风过处,山石间青松碧色倏忽一闪,池水早上了冻,一团一团的雪尘在冰面上翻翻滚滚,如烟如雾。 席间无非谈诗论画,或说些各地的轶事,只是话语间不免顾忌。端王从前在藩地时,镇日脱略形迹,与一班名士混在一起,而今毕竟不同往昔,他虽然有意松泛,终究还是有诸多拘束,不得尽兴,渐渐便觉无趣,手握酒杯,只怔怔地望着窗外苍茫天地。 恰旁边有个名士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却笑道:“王爷这园子宛转多姿,正合‘半潭秋水一房山’,天然雅致,可惜眼前只少了一样。” 端王随口笑问:“少了什么?” 那名士伸手指了指,“少了梅树几株。眼前景致,若再有红梅白雪,相映成趣,岂不更妙?” 众人纷纷附和,唯独江铉忍不住转脸望了端王一眼,没有作声。端王跟着笑了一阵,抬手将一杯酒倾入口中,丫鬟忙又满上,端王一时又饮尽了。他酒力原本就寻常,几杯过后,已醺然微醉。众人见了,也不便久坐,于是纷纷起身辞去。 只有江铉没走。他也不畏寒,自抄了酒壶酒杯,叫人将座位挪到窗口边,一面赏雪,一面自斟自饮。端王命丫鬟沏了酽茶来,滚烫的一盏喝尽,方觉得好些,便也踱到窗边。恰一阵寒风夹着雪片迎面扑来,刺得脸上生疼,反倒神清气爽。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冬天,咱们游鉴月湖——” “当然记得!”江铉“啯”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又斟满了,笑道:“那一年雪比这更大,天地山水,上下一色,人迹皆无,只咱们几个,好不快活!” 多年前的往事一齐奔赴心头,两个好友相对而视,都露出了陶然的笑意。 “王爷!”江铉忽然敛起笑容,正色道,“不若退一步,泛舟湖上,岂非也是一桩快事?” 端王似早已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唯眼底倏忽闪过极锐利的光,却也不过一瞬便隐去了。他慢慢地又转向窗外,漫天飞雪飘落,静默无声。 良久,端王将手里的茶盏举到嘴边,谁知天寒,才一会儿的工夫茶水已凉透了。他心里原有几分烦躁,顺手就将茶盏连残茶一并甩出窗外。寂寂中,只听“当啷”一声,茶盏在冰面上摔了个粉碎。 他回身吩咐:“你们出去。”几个丫鬟早瞧出情形不对,巴不得这一声,转眼间便走了个!干净。 “只怕,退一步不是泛舟湖上,而是形同此杯。”端王凝视着冰面,淡淡说道。 江铉没有回答,他手里的酒杯又饮干了,执壶再斟,却只淌出几滴来。他回到席面,又换过一壶酒,旁边就设着小炉,他一面自己将酒烫了,一面说:“只怕也未必,有些事你自己想左了也未可知。” 端王从窗边折身回来,取过酒杯,在火炉边坐了。炉上酒温热了,香气丝丝缕缕地溢开,端王自己斟了酒,细意品了一回,缓缓说道:“前阵子有风传,说皇上进学,讲到汉质帝一节,皇上道:‘古有跋扈将军,今有跋扈皇叔’。” 江铉听了一怔,随即笑道:“哪个耳报神竟告诉了你!”顿了顿,又说:“这不过是闲话,只怕还是那几个翰林杯盏里生出来的是非。” “原是闲话。”端王一面呷着酒,一面悠然道,“皇上虽然只十二岁,可是很聪明,他心里就算真存了这个念头,也绝不会说出来,越发不会跟文华殿那班先生们去说。所以当日我听见了,也不过当个笑话罢了。谁知,后来又有个人跟我提起来,只怕你猜不着——” 江铉连想也懒得想,笑道:“我自然猜不着,你也不必卖关子了,且直说了罢。” 端王笑了笑,道:“安泰。” 江铉果然愣住,呆了半晌,却是不得要领,奇怪道:“那老狐狸……怎么会来跟你提这话?” 端王一哂,“他自然没有直说,只绕着弯子套我的话,我略露了一点口风,他反倒百般分解。他越分解,越着形迹,或者,他存心就是要露形迹,试探,敲打,都未必没有。若说这老狐狸的心思,别的或者我还摸不透,只一件再也不会错的,他有这个念头,必是慈宁宫有这个念头,若慈宁宫没有这个念头,谅十个他也不敢。” 江铉不说话了,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他酒量极好,转瞬又是一壶酒喝尽了。他顺手拿火拨子理了理炉灰,又烫了一壶酒。他眼睛望着酒壶,那粉青釉色上五彩飞龙仿佛欲腾空而起一般。 “三爷……”江铉的声音低沉得与平时判若两人,“当日先帝待你,确实诸多亏欠,所以朝野议论,倒还是多在你这边。这几年你在朝中,得罪的人固然不少,然则称道的人也不少。只有一样,三爷,只有一样碰不得,碰了,人心向背,便即不同。” 端王听着,只微微地笑笑,也不插话。 江铉叹了口气,“今儿算是我最后一遭劝你罢,得松手时且松手。三爷,咱们从小就在一处,你的心思我知道。可有些事强求不来,譬如流水落花,便强求,到头来还是一空。”端王正斟酒,手里的酒杯忽然撞在壶嘴上,“叮”地一响,江铉却似没有听见,顾自说道:“三爷,而今该有的你都已有了,有些不是你的,终究也不是你的。我言尽于此,听不听由你。” 江铉说这一番话,端王始终不发一语,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慢慢地喝着手里的酒。窗外,雪下得更大了,一片片,一团团飞旋而下,亮白的雪光望去微微刺目。良久,端王忽然问:“老师回去乡间这几个月,过得还好吧?” 江铉点头笑道:“前日收到大哥的家书,老爷子还是天天骂人。” 端王露出欣慰的神情,道:“当日老师说要辞去,我本想再挽留一二年,后来一想,老师这些年着实不易,何苦来得再多蹈是非?倒不如还山颐养天年。” 江铉忽然又说:“我打算明日启程,小年当能到家了。”端王正欲举杯,闻言不由顿住,江铉只作不觉,双眼却盯着酒杯,仿佛能盯得那酒里开出花来,“三爷,我这些年在外东游西逛,老爷子跟前不曾尽过什么孝心,这趟回去,预备安心住些日子。”说着将手中酒杯一举,转眼望着端王笑道:“今儿也算跟三爷你辞行了!” 端王注视他许久,终于长叹一声,“也罢!”他将酒杯向江铉一碰,“跳出是非外,从此悠然见南山,好叫人羡慕!”他虽然微微含笑,终究难掩黯然,顿了一顿,又说:“临别只有一句话相赠:须防求静不得静,早作打算才好。” 江铉心中感动,却也不说什么,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要依端王原来的意思,这天就该宿在别院,夜来煮酒提樽,放言纵饮,一如当年。然而,江铉已说了翌日就要启程归乡,自然还有许多琐事需要打点,况且,端王也明知,毕竟彼此心境都不似从前了,也就不再多作挽留。 端王亲送江铉到大门,看着他那乘马车渐行渐远,在视线中隐成了小小的一个黑点,方才折身回来,却是独自一人,对着一桌残席,漫天飞雪发呆。 陈明站在一边,忽听他低声吟道:“屏筵空有设,帷席更施张……”却只念了这两句便止住了。陈明自然不懂这两句的意思,只觉得他声音萧瑟,意兴阑珊。又见他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伸手拿过方才未饮完的半杯酒。那酒早就冷透了,陈明正要出言劝阻,端王已极快地将酒倾入口中,顺手将酒杯一掷,站起来道:“走,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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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7:21:11

    这一路端王都不发一语,合着双眼仰在靠枕上,似闭目养神。因天寒雪大,路上行人寂寂,只车轮辘辘,一路碾着冰雪,轮上绕的铁链子嘎嘎作响,听来却有几分惊心。 马车驶过王府大门,径至二门上方停了。端王下了车,早有暖轿等着。他也不作声,负手从暖轿旁绕了过去,自己走进了内院。 陈明撑着伞紧紧跟着,一面不住地小声提醒着:“王爷,仔细路滑!”又时不时从眼皮底下窥视着端王的神色,心里已在盘算着如何将端王劝了往揽月阁去才好。忽觉暗香盈怀,他不必抬头细看,已知到了何处,心中蓦地一动,猛然间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倒把打叠了满腹的话一股脑全咽了回去。 其时已交酉时,却因为雪光映得天色透亮,白茫茫的天地间,唯有那一大片梅花红得触目,霞光似的溢满了整个视线,望久了,竟暗暗地透出几分血色。 陈明生怕端王往林子里去,又不知怎么劝说,搜肠刮肚地找词儿。幸而端王只是望着那边出了会儿神,便挪开了脚步。陈明好歹松了口气。 谁知走了没有多远,端王又回头望了一眼,忽然站住了。陈明忙顺着他的目光瞧了一瞧,正见一个白衣白裙的身影站在树下,身畔落花飞舞,便似花间的一缕精魄,直吓得寒毛倒树,几乎将手里的伞也扔了。 端王却已折回身,径直走了过去。陈明定了定神,连忙追了上去,一面冲如月使眼色。如月却似没有看见,她原本站在树下,手抚着枝丫,不知在想着什么。忽然听见脚步,回过头看时似乎吃了一惊,旋即微微含笑地迎了过来。 端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片刻,淡然地问道:“这么大雪天,你怎么倒在这里?” 如月身边只跟了一个侍琴,也是一身白衣白裙,打着青绸油伞,低垂视线站在一边。如月朝她看了一眼,低声回答:“听侍琴说,今儿是魏姑娘祭日。” 一句话出口,陈明先就吓了一跳。他只道端王这样问,如月必答一句来赏梅就揭过去了,谁知她竟会这样回答。 端王也一怔,目光倏地一闪,却是含意莫辨。默然片刻,他朝陈明伸出手去。陈明呆了呆方回过神,忙将油伞递到他手中。 端王将伞倾过如月发端,凝视她良久,目光渐渐变得异常柔和。 “来。” 如月没有说话,默默地跟着他走向梅林深处。 林中雪小得多,与落花交缠飞旋。雪地上,只他们两人的脚印蜿蜒,积雪松软,踏上去微微有声。两人的步子都不自觉地迈得极轻,似不愿惊扰了寂静。 良久,端王停下脚步,望着梢头的红梅,轻声道:“自从琬卿去了之后,我还是第一次在花开时到这里来。” 如月是第一次自端王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心头不由得微微一震。她抬起头来,恰端王也正转过了视线。她本不想与他的目光相接,却不知为何,他眼中似有什么拴住了她,一时之间竟转不开去。 “琬卿的事,侍琴都告诉你了吧?” “说了一些。” 端王看着她,似看得极深,“你知道么,我为何一直留着侍琴,还让她在你身边伺候?” 这问题如月原本也想过许多次,始终不得要领。她摇了摇头,道:“我不明白……王爷原是要她将琬……那位魏姑娘的事告诉我的么?” 端王微微笑笑,道:“也有这层意思——我既然命她服侍你,自然知道她必会对你说的。但是还有别的意思……你明白么?” 如月静默不语,良久,仍是摇了摇头。端王见她眼眸深处似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却终于还是垂下了眼帘,掩起了视线,他的心终于坠坠地一沉,无声地叹了口气。 “是么?”他的语气淡然,倒似喃喃自语,“你不明白……” 这声音听在如月耳朵里,终究隐隐地不安,她脱口道:“王爷的意思,想让我变得像那魏姑娘一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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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7:21:46

    端王想不到她会这样说,不由得一愣,心里莫名地一松,倒仿佛情愿她这样误解。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令她的目光正视,良久,却又轻轻拂去她发稍的几片落花,方道:“如月,我这样待你,绝不为你的貌。当日我就说过,若只为一个貌字,天下没有人能令我如此。” 如月避无可避,只得望着他,心里却有一股冰凉的悲伤慢慢地溢开,只是一时不能分辨缘由。她轻声道:“我不明白……王爷究竟是为什么……” 端王静静地凝视着,只见她神情凄惶,就像一只在猎人网里挣扎的小兽,又像那梢头摇摇欲坠的花朵,一伸手就能摘到,用一用力便会捏碎了……端王轻叹一声,慢慢执起她的手:“这样凉。”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暖着,终于移开了目光。 “那年在梅岭,我遇见琬卿,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是谁,我只知她深爱梅花,所以我种了这许多梅花……”端王声音低沉,喃喃地揭起久远的往事,“这些年我常常在想,若我早知后来会变成那样子,我还会不会那样做?” 如月怔怔地听着,忍不住问:“会吗?” 端王神情微茫,良久,终于说:“……也许,还是一样的。” 如月低下头,端王依然握着她的手,握得那么紧,便有种疼痛从手上蔓延开来,一直钻到骨肉血脉里。 这晚端王却没有宿到揽月阁,依旧回了延德堂。至夜,雪越发大了,廊下灯火映照,望去便似在天地间扯起一道白茫茫的帘幕。 如月特意留侍琴在外间睡了。侍琴由日间拉拉杂杂地想起许多往事,却也不得入睡。耳听已过了二更,那边床上如月连着翻了几次身,侍琴悄声问:“睡不着了么?” 如月“嗯”了一声,道:“你上来。” 侍琴便上了床,两人并头躺着。侍琴说:“日间好悬,谁知他竟突然回来了……姑娘为何要说穿了?” 如月默然良久,道:“我总有些疑心,他仿佛知道些什么。” 侍琴道:“只怕任谁见了姑娘的容貌,都会有三分疑心的。” 如月说:“若他果真早有疑心,还如此对待我,那心机可掩得真深,只不知他盘算的是什么。” 侍琴轻叹了一声,道:“他的心机,原是极深的。” 如月想了一会儿,又说:“照我看来,他果真疑心到了也未可知,只不过,他原没把我放在眼里——我不过是灭了族的一个孤女,便加上一个你,又能成什么事?他百般纵容,不过因为在他心里,我终究还是任他摆布罢了。”她在黑暗中微微冷笑了几声,“只我做的事,他未必全料到了呢。” 侍琴听她这样说,却不言语,半晌方说:“便果然如此,姑娘也还是小心些的好。”顿了顿,又说:“我原是早该死的人,不足惜,姑娘却到底是魏家的一条血脉……” 如月心里一阵难过,默默地握了一握她的手。 侍琴忽然又道:“当日我看姑娘,不过是模样儿与我家姑娘十分相似,只把姑娘当作我家姑娘看的,谁知处了这些日子,看姑娘的性情手段,与我家姑娘再没有半点儿像的地方……” 如月涩涩地一笑,道:“我终究比不上我那姐姐的。”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侍琴急切间不知如何分辨,寻思半天,才又说:“姑娘若是男子可有多好,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如月知她话里的意思,咬了咬嘴唇,道:“我知道,你终究还是不信……有朝一日让你瞧着便是了。侍琴,日间你的话还没有说完,我那姐姐当初留下一句什么话?” 侍琴默然良久,终于开口,极低极低的声音仿佛一声遥远的悲泣:“她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我只恨没有留下干净的身子。’” 如月怔了怔,只觉得那话音在耳畔嗡嗡地回响,与许多念头纠缠在一起,却没有一样分辨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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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7:36:09

    这场雪下至腊月二十八方渐渐地止住了,地上积了四五尺厚的雪,因端王素来爱看雪景,赵如意只叫人将几条要紧的路细细铺了干沙。此时王府上下更比往日忙了十分,如月从早起,就是一起一起地见人,或是各院来领器物,或是各府进的礼单,或是检视预备下的年礼,虽有赵如意极力帮衬,仍是一刻也不得闲。幸而府中上下经过这些时日,知她虽然言语柔顺,其实精细处还胜过郭良娣,都不敢心存懈怠,因此如月每日虽烦累,倒也事事顺当。 这日,宫中遣使赐节礼,端王听太监一一地念单子:织金睖龙彩币三十疋,织金鸾凤衣材二十疋,黄金百两、珍珠百两、钞五万锭,另有酒千瓶、珠翠、春花等各四十枝,其余纻丝、罗、锦等物不计其数……又比上年更加了倍。他口中自有一番谦辞,然而回转身退入内堂,脸上的笑容便倏忽隐去,如同被尖啸的寒风冻住了一般。 诸人见此情景,都不明所以,只得加倍小心侍候。玉秀领着几个丫鬟替他更衣,进退之间脚步都蹑得猫儿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出。恰这时赵如意从外面进来,小陈忙使眼色,赵如意却恍若未见,径直上前回事,无非是正月里与各府往来应酬的事情。端王似听见非听见,眼睛望着雪光映得透亮的窗户,也不说话。 赵如意记性极好,哪天请那些人,一口气说下来一丝儿也不错。末了,又说:“各府内眷少不得也要来,戏酒都是现成的,只有一样,昭训现病着,只怕未必有精神会客。请王爷示下。” “唔?”端王有些心不在焉,回过神来想了想,方问:“不是说,已经好些了么?” “原是好些了。”赵如意语气平淡得刻板,没有丝毫起伏,就像一潭结了冰的池水,“前儿又打发来回,说夜里起来喝了杯茶,着了寒,又病得沉了。” “是么?”端王回头望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赵如意似乎没有觉察端王语气里隐隐的讥诮,只是顾自又说:“太医来看过,也开了方子。才刚彤珠来说,只怕又得两三日才起得来,想请王爷得空过去瞧瞧。” 端王微微皱了皱眉,说:“我乏了,改日吧。” 赵如意应了个“是”。 然而,沉默片刻,端王忽又慢慢地长吐了一口气,道:“走吧,瞧瞧她去。” 赵如意又应了个“是”,依旧还是那种平板的语气。 吴昭训的院子里,厚厚的积雪未曾清理,只由门至檐下用干沙铺了一条小路出来。因天寒,丫鬟婆子们都窝在屋里,空荡荡的院落看去一片惨白。迎面而来的风里,夹着一股药味,自端王鼻端飘过,他忽然站住了脚,神情间微微有些恍惚,却让人猜不透他在想着什么。 檐下的小丫鬟已看见他来了,忙忙地向里传报。当端王走进房里的时候,彤珠已掺着吴昭训起身,立在地下迎候。 端王望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不是病着么?还起来做什么。” 吴昭训听了,心头猛然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她低头死命地忍着,声音却不由得呜咽:“好些日子不见王爷过来了……” 端王的印象里,她向来行止端方,从未有过这样的失态,倒不觉一怔,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一向身子瘦弱,病了许久,脸上的皮肉都陷了下去,又因来不及妆扮,看去越发憔悴不堪,连身上的襦裙也大了一圈,空荡荡地悬着,似套在个架子上,襦裙上绣着芙蓉花开,极是娇艳,却不过将她的脸衬得更加苍白。 端王心里原有几分倦烦,一时间倒去了大半。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向她微笑道:“年下多少事情……我这不是来了么?你且躺了,咱们说会话。” 吴昭训应了,彤珠扶着她在炕上依了,又拿枕头给她脑后垫妥。趁这工夫,吴昭训飞快地取出罗帕,将脸上的泪痕拭去。当彤珠退到一边,吴昭训向端王扬起脸来,已是恢复了常态。 端王与她相对,无非问些病情,问过了就没有话说。恰丫鬟上了茶,端王品了品,笑道:“这时节碧螺春还能有这个色儿,倒不容易。” 吴昭训说:“我那里还有两瓶呢,王爷拿去吧。如今我吃药,也不能喝这个的。”说着,便叫人捧了两个锡瓶出来。因见端王留心看那瓶上雕的山水画儿,便说:“当初见这瓶上的画儿,倒有一两分‘落茄皴’的意思,细看究竟太实。” 端王道:“云山墨戏如何做得出来?这样已是难得了。” 吴昭训见他兴致甚好,便缓缓说道:“这两瓶茶叶原是前几日我嫂子来看我时,带了来的。还有一幅米元章的字——” “哦,我见着了。”端王神情淡然地接口,“难为你大哥费心。” 吴昭训知他故意避开话去,心中不觉失望,到底不甘心,想了想又说:“听嫂子说,父亲这一阵身子也是不好,时常叹气……” “惠仪!”端王叫出她的名字,“这些事你并不明白——”他看了吴昭训一眼,又放缓了语气,“这些日子,你的‘病’只怕就是这个‘病’?” 吴昭训垂下眼帘,憔悴的面容残留的一抹笑看起来有些凄凉,“原是,”她低声道,“这些事我不明白,这些话也不该我说,只我想跟王爷说一句话,一直不得机会说的,今儿说了吧。”她慢慢地抬起头,一字一字地道:“王爷,我既然已进了这府里,心就是在王爷这里了,凭它怎样,也不会和王爷生分了。” 端王倒没料到她说这样的话,眼波闪动,久久不语。吴昭训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端王,她一张脸瘦得不成样子,唯独那双眼睛盈盈有光。 天色已放晴,阳光映在窗上,和着雪光,亮得刺目。屋里烧着炭盆,炭气飘散,又混着极浓的药香,是一种叫人难以分辨的古怪味道。 “你多心了。” 静默中,端王十分和缓的声音竟也让吴昭训的身子震了一震,她回过神来,眼里旋即放出了光。 端王接下来的话正如她所愿:“我也并没有要和你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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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7:45:47

    因撵走了香坠儿,揽月阁空了一个丫鬟的缺,如月心里原没当回事,然而底下人都知她是端王心头第一的人,多的是想谋这差使的,各托门路来求。几日下来,如月也厌烦了,想了一想,叫了外院针线上的周婆子进来,细细问了一遍,选中了一个叫夏葵的小丫鬟。 夏葵还是头一回进来,虽跟着管事婆子脚下不能停顿,眼睛却止不住地东瞧细看。天虽晴了,兀自冷得滴水成冰,积雪都不化的,薄薄的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也是清冷冷的没有温度。四处望去皆白茫茫的一片,鼻端却有暗香浮动。绕过一处假山,忽然眼前一亮,却是好大一片梅林,映着白雪,开得灿若云霞。 夏葵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忽然自梅林深处走出一群人,都穿得团花锦簇,当先的是一位年轻女子,穿着胭脂红的旋袄,恰如满树红梅,衬着她莹白如玉的面容,宛然若画。夏葵不认得她,只下意识地想着,素日只说画上的人儿好看,却不知世间还有更好的呢。又见她神情悒悒,似乎有许多心事,微微蹙眉的模样却是那般动人,叫人心生怜惜。 夏葵看得入迷,不自觉停下脚步。管事婆子本已在催,忽然望见那女子,连忙赶了过去,口中称呼:“容夫人。”又招手叫过夏葵,命她行礼。 夏葵方明白过来,便要跪下磕头。 早被如月一把拉住了。“这大雪地里怎么能跪得?仔细冻着。”她眼角含笑,略略打量了夏葵几眼,指了身边一个人说:“这是柳莺,往后你跟着她慢慢学罢。”说完,自去了。 夏葵依旧跟着管事婆子走,一路上亭台院落,越来越精致,却是再也入不了眼。她眼前只是晃着方才如月那温存含笑的脸庞,眉宇间隐隐的一缕愁容,便似清冷月下,雾气浮动,款款绽放的一枝丁香。心里想着,怨不得端王爷那样宠她,也只有她了! 管事婆子先领她给赵如意看了,这才带她往揽月阁来。走不多时进了一处院落,绕过影壁,眼前别是一番景象。只见极宽敞的院子里,高低错落地垛了雪堆,三四个太监手里拿着刀铲等物正忙着,有雕虎豹的,有雕花鸟的,有雕亭台的,令有几个小丫鬟跟着打下手,却是嘻嘻笑闹,好不有趣。 夏葵一眼望见如月正站在檐下,身边立了一个肤色极白的丫鬟,两人正低声细语。管事婆子不敢打扰,径直领她去见了柳莺。 柳莺却不在。另有个大丫鬟,也管着三分事的,先指了一间房让她安置了。夏葵本没有多少东西,几下便拾掇完了,只得坐着发呆。幸好没多时柳莺便进来了,将差使一一地交代给她。 夏葵见柳莺眼皮微微红肿着,似刚哭过,不由得心里困惑,也不好问的。柳莺刚说了一半的话,跑来一个小丫鬟说:“柳莺,夫人叫你呢。”柳莺忙过来正房里。 却是如月要开箱子拿东西。柳莺找了出来,如月接过时,忽然往她脸上盯了一眼,却没作声。 等避开人时,方问:“打发人去看过香坠儿了?” 柳莺低低地“嗯”了一声,说:“听说她情形不大好……她娘身子不好,她妹妹又小,家里连个得力的人也没有,也不知能不能熬得过去……” 她每说一句,如月的脸色便苍白一分,然而她久久地沉默着,没有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此刻她心里的滋味,不能够对任何人说出一个字,唯有她自己默默地品尝。 太阳已沉过了西墙,只余淡淡的一道彩霞绵延地横过天空,映着雪光,眼前的一切都仍然清晰。院中来来往往的人皆带着喜色,快过年了。如月忽然想起自己初入王府的那个年,热闹过了,诸人散去,抱着膝坐在床里,背后的伤隐隐地痛着,凄清清的夜,仿佛永不到头。这一步,终究是错了吧?而今一切的境遇都已不同,然而心里的念头却是一模一样,这一步,终究还是错了吧? “柳莺,我的月钱都在你这里,素日也多了些,你算算,去替她请个大夫好好看看。” 她说完,也不再看柳莺的神情,便转身走开。 错了,也只得错下去,当日走出这一步便已明白,背后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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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8:04:04

    次日已是小年,刚至辰正时分就有人赶着来揽月阁,却一概被门上的婆子挡了,说:“夫人还睡着呢,待会儿来罢。”冬日太阳虽然出得迟,但看东天一片金红的霞光,照着房檐上的铜兽,映得金灿夺目。往日这时辰如月早已在理事,今日怎么一反常态?人人心里都有几分疑惑,却也不好问。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房门开了,一个丫鬟捧着水盆出来打了热水进去。一时厨下的几个婆子又捧了食盒进去。等着回事的人已渐渐多了,陆续地站了半条走廊,鸦鹊无声地静候。等了一阵,忽然从外面跑进来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不妨地上积雪早踩实了,夜里冻得精滑,一跤摔在石阶下,头发散了半边,虽没伤着,却好狼狈的模样。廊下有几人禁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正这时,房内环佩轻响,只见帘栊挑起,婆子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出,跟着却是如月扶着柳莺走了出来。众人立时安静了。 她在廊下站定,目光淡淡地扫了一遍,因见那小丫鬟摔得一身冰屑,兀自站着发愣,便说:“夏葵,先换了衣裳,回头再过来。”又吩咐:“用干沙将这路再铺一遍。”说完,转身又进了屋。 众人这才一个一个地进屋回事。如月虽然神情里略有倦色,言谈倒也和平常无异。这天事情却不繁琐,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料理完了。如月坐着歇了会儿,吃了碗茶,因见夏葵也在一旁候着,便招手叫她过来,将几件针线活儿交给了她。 夏葵还没有别的差使,便回了自己房中做针线。午后柳莺又过来,交代她许多话。夏葵一一地应了,又拿一个绣金荷包给柳莺看,喜滋滋地说:“怨不得我进来时,人人都说我有福气呢。原来夫人生得这样好看不说,还这样和气。你瞧,才刚夫人不过和我说了几句话,就随手赏了我这个。” 柳莺听她说着,脸上怔怔地没有什么表情,因见夏葵将荷包递了过来,木然地接在手里,墨绿的缎面上,密密地绣着福寿如意,柳莺的手微微一抖,如被那金灿灿的花纹烫了一下似的,忙又还给了夏葵。只强笑地说了句:“往后日子长着呢,好好地学着罢。”便起身走了。 正走到廊下,见前面几个丫鬟拥着郭良娣进屋去了,忙赶着过来伺候。 如月心中正倦烦,见郭良娣进来,隐隐也明白她的来意,只得含笑敷衍。 郭良娣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不过寒暄几句,便忽然问道:“听说前儿妹妹又得了几件绣品,都是好东西,让我瞧瞧?” 如月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自己正有心事,不想与她多纠缠,便回头吩咐柳莺:“把前儿得的那两件苏绣拿来。” 郭良娣早站起来,拉了如月的手道:“哪儿那么麻烦?咱们上你屋里瞧去。”便不由分说地往里屋走了进去,如月只得跟着。几个丫鬟见这情形,自然会意,都留在外屋。 两人方在炕上坐定,郭良娣已迫不及待地说道:“听说了没有?王爷昨儿在‘晚晴’过得夜!” 如月懒懒地叹了口气,“自然听说了。” “还说是赵如意捣的鬼呢,”郭良娣恨声道,“那老狐狸!” 这却是如月最忧心的地方,她在赵如意身上也使足了十分的心思,赵如意一向虽不若小陈那般死心塌地,总不致于遇事作梗,却再想不到会有这么一个变故。眼见端王已将吴昭训冷落了两三个月,不过一夜之间,竟前功尽弃。又想,也不曾听说吴昭训笼络赵如意,他平白无故为何这样做?她思前想后,只是不得要领,眼前尽是赵如意那张肥白老太太似的面孔,满脸滴水不漏的笑容直叫人瞧不透……禁不住幽幽地长叹了一声。 “若说妹妹你,”郭良娣瞧了她一眼,“原是老天爷偏疼些,生了这样齐整的模样,又是这样可怜儿的性子,倒叫人没话说的。只那一位,我再也不服。不过全仗着她老子的势,天天端着千金小姐的款儿,做个挺高贵的模样给人看,又哪里比人强了?心里比谁都计较的,见天的想那些阴的。先头推着一个孙婆子出来当枪使,如今瞧着孙婆子不中用了,还不知又想什么出来呢。” 如月心中微微一动,只作无奈地说:“那也没法子,谁叫她原是比别人尊贵些呢?” “尊贵?哼!”郭良娣冷笑一声,“好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呢!” 如月眼波流转,徐徐劝道:“姐姐!且忍一忍吧。她使力都在暗处,面上一点坏形都不露的。姐姐现有身孕呢,万一着了道儿,招了祸事,那可怎么好呢?到底……”她顿了顿,仿佛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幽怨,“王爷心里顾念着她呢!” 郭良娣越发恼了,说:“坏形……她背地里坏形还少了?打量人都不知道呢。哼!好便好,若不好了,揭出来大家都别过!” 如月因知她进端王府多年,根基远比自己深厚,所以拿话套了一套,谁知她话里的意思竟似握着一个极大的把柄,倒不由得留意起来。 郭良娣却自知失言,忙转开了话题,探身去瞧如月腕上的一只镯子,说:“这只也算是极好的了,比上回香坠儿偷了去的还要好些。” 如月笑道:“听说当日王爷送了姐姐一只镯子,那才是绝品呢。” 郭良娣顿时脸上飞了金,道:“那是老玉,如今再没有那么好的了。素日我都不敢戴,只怕磕坏了。明儿你来,我给你看。” 如月装作微含酸意地看着她一笑,随即又轻轻叹了口气,露出忧容来。 郭良娣知她的心思,笑道:“妹妹叹的什么气?只告诉你一句实情:自那一位进府,只怕王爷心里就没有顾念过她——她整日拿捏腔调的,却不知王爷素日最厌烦这样的了。王爷敷衍她,只为她老子罢了。谁知她老子如今倒与王爷作对,王爷要办的什么政啊,她老子顶着不办。前几日我听说王爷着实地恼了,要抄了她姐夫家呢。现如今她姐姐住在娘家,见天儿地哭,她老子方又低服了,央着她在王爷跟前说软话。” 这些事如月早听双燕、小陈提过,她心里只想着方才郭良娣说了半截的话,耐着性子听完,接口道:“这些事我原是不知道,听姐姐这一说,倒是对景儿。只有一样,王爷既然也回了头,她那里不定又要生什么事呢。姐姐方才说起她背地里的坏形儿,却只怕未必拿得住她呢。” 郭良娣说到了兴头上,也忘了顾忌,笑道:“揭出来一定拿得住她,只这事儿不容易捏到实证呢。”说着便附在如月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如月倒真是第一次听说,大吃了一惊,半晌方说:“这……真的么?” 郭良娣嗤笑道:“怎么不真?看她平日好体面的模样,从来目中无人的,瞧不出来罢了。如今那些个贵人府里谁没有?连宫里的娘娘也……听说,她娘家府上,几个姨娘也没短了这些个事情,想必是家学……家学什么词儿来着?” “家学渊源。”如月接口说道,唇角亦勾开了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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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8:04:48

    第16章 一时郭良娣辞去,如月直送她到院门方折身回来。精神却比方才好了许多,也不急着回屋,在院子里慢慢溜达着看那些雪雕。忽见一个肥胖的身影从院门晃进来,却是赵如意。如月原本有心要套问他一番,等到真见了他倒又不急了。赵如意若无其事地上前,行过了礼,垂手站着回说一应物事皆已各色齐备。 如月听他只是说这样一番话,心中十分捉摸不透他的来意,便不动声色,含笑地敷衍几句。 赵如意回完了事,略露迟疑神色,没有立时退出。 如月原想不理会,倒看他如何行事?然而心念转处,仍是问了句:“还有事?” 赵如意满脸的肉都堆起着,笑容嵌在一道一道的皱纹里,“早起听说夫人身上不大好?可传了太医瞧过?” 如月微微一怔,笑道:“原是今儿睡迷了,起得迟了些,并没有不好的。” “想是我听误了。”赵如意哈腰陪笑,“着实惦记了这半日——如今府里的事都指着夫人呢,夫人千万保重些身子。” 如月望着他依旧滴水不漏的笑脸,心里渐渐回过味来,不由轻轻吁了口气,道:“我有什么?不过坐了充个泥菩萨听着罢了,白得虚名儿。倒叫你受累了。” 赵如意目光自眼皮底下微微一抬,正与如月的视线碰了一碰,“该当的!”他连声说了几遍,这才退出了。 如月看着他的身影渐渐隐在院门外了,方又慢慢地迈开脚步。渐渐想得入神,忽听有人叫:“夫人小心!”不妨额头上一阵冰凉,原来竟将一只雪鹿角撞折了半截。几个丫鬟赶着过来看,如月笑道:“不妨事。”又吩咐柳莺:“将上月织染局送来的暗青高丽布两匹拿两疋,还有那福字荷包,给赵如意送去,就说是这一阵府里事情料理得很好,赏他的!” 柳莺见她忽然神情松畅,如同心里原有一件极为难的事,终于想通了一般,却猜不透那到底是件什么事?只得依言将东西送了去。一路走来,各处都是焕然一新,门上、路边、廊下皆高悬着朱红宫灯,人人脸上都透着喜气。 正走着,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却是吴昭训院里的小丫鬟鹂儿。她心里突突地跳了几下,直想装作没有见着,鹂儿却蹦蹦哒哒地已到了她跟前,果然又说是吴昭训叫她。柳莺要推推不得,只得跟了她去了。 回来时手里拿着几盒点心、一对儿花瓶,给如月看了,说是吴昭训送的。如月也不以为意,只管收下,又让人拣了几件精致的针线送去当作回礼。 丫鬟送去了又回来,如月问吴昭训可有什么话?丫鬟想了一想,答道:“没说什么,赵大班儿在那里,昭训正跟他说话。瞧那声气,昭训怕是又为什么事不痛快呢。” 如月听了也不言语。玩了一回开交,又坐着说了一回闲话,如月似想起一事来,便命人去叫陈明。谁知这天安平大长公主府上添了孙子,端王赴宴去了,陈明自也跟着。这一去入夜才回来,端王就在延德堂睡下,陈明虽不当值,看看时辰也不便过去,只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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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8:06:46

    他心里另有一桩事,便回自己房里,关起门来翻箱倒柜,将素日得的好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看,倒有一多半是由如月手里得的。他拿了这个想想又搁下,拿起那个也觉得不舍,末了拣了一个菠菜绿的烟嘴儿,又提了两盒点心来找赵如意。 赵如意歪在炕上,叫个小太监给捏脚,一面对灯瞧自己手上的猫儿眼戒指。一见陈明进来就抽回一只脚来作势要踹,“猴儿崽子!这些日子连个影儿都没有,还想得起你师傅来?” 陈明嘻嘻笑着上前,挥挥手打发走那小太监,挽挽袖子自己上来给他捏脚。赵如意眯眼睛看了他半晌,笑道:“猴儿崽子别的没有长进,这一手活儿总算出息了——来,这只脚好好捏捏。”说着,惬意地闭上眼睛,似睡着了一般。 陈明打足了十二分精神,揉捏得赵如意浑身舒泰,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陈明见是时机,便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套问,却听赵如意忽然笑了几声,问道:“今儿容夫人打发叫你了?” 陈明怔了一怔,嘻嘻笑道:“师傅竟是神仙!” 赵如意“哼”了一声,“小猴儿崽子,甭跟师傅来这套,你那几根肠子扭的是个什么花样儿,我还不知道么?现如今你也算个半仙了,离升仙不远——还差点儿火候。” “所以么,求师傅再赏一把柴火。” 陈明使出浑身解数,赵如意舒坦得咝咝直吸气,享用了好一会儿,终于坐起身子来。 “让我瞧瞧,拿什么孝敬师傅?” 陈明忙把碧玉烟嘴儿递过去,赵如意一面细看,一面道:“唔,难为料子干净,雕得也好……还算不错。” “原是,我瞧着手里头就这还算件东西,赶着来孝敬师傅。” “……比不上容夫人赏你的那串佛珠吧?” 陈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吃吃地说不出话来。 赵如意瞥了他一眼,冷笑:“这就说不出话了?瞧你那点子出息!告诉你个小猴儿崽子,在我跟前耍花胡眼儿,你还嫩了点儿。把你师傅当什么了?就这——”他将手里的烟嘴儿上下抛了几下,“你师傅的眼皮子就浅成这样?” 陈明脸色发白,蓦地咬了咬牙,又笑道:“师傅说得是!我可不就是一个猴精?再蹦也蹦不出您的如来佛掌。得,我这就拿佛珠去!”说完,果然回了自己房里,将佛珠翻了出来,再掌心里攥了好半晌,又细细摸了一回,跺跺脚又来到赵如意房里。 “这还差不多。” 赵如意接过来,略看了一看,就收到了怀里,转眼见陈明兀自留恋地瞅着,禁不住嗤笑了几声:“别馋啦,你有孝心,师傅我也不会亏待了你,不定我玩几天,玩腻了就还你。” 陈明回过神来,忙堆了满脸的笑,道:“瞧师傅说的,孝敬了师傅,我哪儿还能惦记?莫说这么个玩意儿,师傅拆了我的骨头使也是该当的——从前若不是师傅提携,如今我还不定在哪个旮旯里窝着呢。”又不住口地说了几车好话,哄得赵如意喜笑颜开。 “行啦,小猴儿崽子,多像这样长得眼力介儿,火候就近了。” “全仗师傅指教。”陈明趁热打铁地紧跟着问:“我还是不明白,师傅您跟吴昭训那儿是唱哪出啊?” 赵如意瞥了他一眼,将一只脚高高地架了起来,慢吞吞地说:“别的先别提,我问你,你觉着我是在帮谁呢?帮容夫人啊,还是帮吴昭训?” 陈明眨眨眼睛,“我就是不明白呐,从前您是帮着容夫人,可这一回,怎么又帮了吴昭训呢?” “没错儿,你说的一点儿都不错。从前我帮容夫人,这一回我又帮我吴昭训,可是我该帮谁,不该帮谁,是谁说了算?” 陈明越发困惑,想了一会儿,陪笑道:“师傅,教教我?” “我问你,那么好的一串佛珠,容夫人干嘛不赏别人,偏赏了你啊?” “这……必是容夫人瞧着,我虽笨,还能替她跑个腿儿,办个事儿呗。” 赵如意看着他皮里阳秋地一笑,又说:“那要是,吴昭训、郭良娣、容夫人她们几个每人都给你一串佛珠,一样的事儿,你替谁办呐?” “啊?”陈明让他问得一怔一怔的,手挠了半天头,方回答:“替容夫人。” “为什么?” “这……”陈明讪笑,“您老明知故问呢。容夫人如今是王爷心上第一等的人物,讨了她的欢心,赶明儿好多着呢。” “你倒不傻。”赵如意咯儿咯儿笑着,“那我再问你,容夫人是王爷心上第一等的人物,那吴昭训又是第几等?” 陈明想了想,小声说:“叫我看,吴昭训在王爷心里还不定比得上郭良娣呢,只为吴相爷的缘故,总要敷衍敷衍罢了。” 赵如意听了他的话,先不作声,只盯着他看,直看得陈明心里发毛,讪讪地问:“师傅,我说错了么?” 赵如意也不理他,只管开了他带来的点心盒子,捻了一块塞在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陈明也只得等着。赵如意连吃了三块,掸了掸手,方说:“这点心好吃……够味儿,必是干井儿胡同老余家的手艺。” 陈明听他尽说不着边际的话,忍不住道:“师傅喜欢,赶明儿我再孝敬。只我素日瞧着,王爷对吴昭训总是客客气气的,心里却不大在意……到底比不得容夫人。” 赵如意连看也不看他,兀自说道:“……老余家的手艺没挑儿了,连宫中的点心也是远远地比不上,哪怕皇上赏赐的点心,只要跟老余家的搁一块儿,只怕也没人要了。” “那不至于,”陈明脱口说道,“皇上赏赐的点心,再是个味儿差,究竟也是……”他突然顿住了。 赵如意见他飞快地眨着眼睛,知他已经明白过来,满意地点点头,又惬意地闭起眼睛来,悠悠地说道:“猴儿崽子,师傅早先跟你说过什么来着?咱们这些个人呐,什么都能没有,不能没有眼力介儿。你得会看。看见一棵苗子好,能长成大树,你得赶着过去浇水施肥,看见一棵树倒了,你得跟着过去踩,你若有这个眼力,那就一辈子吃喝不尽。可是呢,就怕看错了,你若没瞧见那好苗子,没去浇水,顶多日后好处都是别人的,最怕的就是一棵树还没倒呢,你就先等不及过去踩,若那树真倒了也就罢了,若那树日后又活过来了,对景儿的时候,谁会怜惜咱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人?那还不是任人捏的蚂蚁?” 陈明一动不动地立了许久,只是在心里反复地嚼这一番话,直嚼得烂透了,仿佛那一字一字都渗入自己的骨子里去。 夜已深了,窗子黑漆漆的,外面透不见半点儿光,只北风吹着窗纸,飒飒轻响。赵如意挪了挪身子,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有些伤感地说:“猴儿崽子,记着罢,咱们这些人,在谁眼里也不算个什么,不过自个儿抬举自个儿罢了。怎么抬举呐?凭什么抬举?不就是咱们背后的树。树没了,那还能有咱们站的地儿?……得,快过年了,师傅再给你看个玩意儿。” 陈明接住赵如意抛过来的东西,细看时,却是一只嵌珠盘金绣的福字荷包。 “打开瞧瞧。” 陈明依言抽了系子,一颗拇指大浑圆的明珠滚落在他掌心里。 “师傅,这是……” “瞧见没有?我帮了吴昭训一步,容夫人反倒赏了我这个。” 陈明使劲看了那珠子几眼,偷偷咽了口口水,方将珠子又装了回去,递回给赵如意,一面问:“那为什么?” “因为容夫人明白,我这也是给她提了个醒儿——王爷的心思,是我几句话能改得了的么?我不过借力再推一把罢了。”赵如意似是困意上来了,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这容夫人呐,果真是个人精。如今她被逼了一回,底下该有好戏了,咱们且瞧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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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8:07:37

    次日正是除夕,端王按例全副仪仗地入宫朝贺,待领宴归来,王府中还另有一大套典仪。如月因见吴昭训果然盛装而来,虽消瘦不堪,倒也精神奕奕,不由暗笑。也只作若无其事,与她微笑寒暄。端王看去兴致甚好,诸人也少不得凑趣,一时倒也欢颜笑语不断,看去和乐融融。只除了端王妃不过出来应个景儿,略露个脸儿便依旧回房去了,其余诸人皆到晚宴散去方各自回房。 这夜照例点长明灯,各处皆照得亮如白昼。如月回到房中,卸妆梳洗,欲待要睡,却是一丝儿睡意也无。由极热闹的境地一下子安静下来,一颗心反倒静不下来。想着叫侍琴来说一回话,外间都是守夜的丫鬟,也不得说体己话的,有心要和诸人一起守夜,却又倦倦的,打不起精神来。躺着翻来覆去许久,索性又坐起来,依着床头发呆。 远远的,阵阵鞭炮声随风而来,连同外间丫鬟们悄悄的笑语,听来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遥远,仿佛隔着一道看不到的屏障,无法触及。 她忽地想起小保儿,也不知那孩子跟着双燕,是如何过这除夕?又想起从前在乡间,日子虽贫寒,过年到底是欢喜的。平日虽不舍得,这夜却总要生个火炉,一家人围着火炉守岁,晏晏笑语,还有攒了大半年的吃食,无非花生、玉米之类,都是平常舍不得吃的,留了只为这一夜的喜庆,吃来便格外香甜。那一夜,便是仍有寒风从墙缝里钻进来,也不觉得冷了,便是有多少烦恼,也都抛开了。 她想得入神,不妨一颗水珠滴在手背上。 她低了头,怔怔地瞧着那水珠,又顺着手背滚落在那大红的锦缎被面上,上面织得团花锦簇,是个“玉棠富贵”的花样儿。 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忽听外间丫鬟们一起道:“王爷!” 如月不由一怔,还未回过神来,已见帐帘挑起。 四目相对,有片刻的辰光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如月也忘了该起身,一动不动地似凝固了身形,心底里却是安宁异常,仿佛一切原该如此,一切都顺理成章。 一时端王更了衣,丫鬟们便即退了出去。烛火在蜜色的帐帘荡漾开温煦的霞光,那帐帘上绣合獾,下绣喜鹊,有道是“欢天喜地”,一派吉祥。屋里设了火盆,焚着百合草,合着被褥薰香,悠悠的飘散一室。 “王爷……” “唔?” “怎么今儿倒想着来了?” 端王略挪了挪身子,低沉的声音悠悠的仿佛从极远的地方飘来,“热闹过了,反倒睡不着,四处走走。” 如月没有再问,合上双眼,静静地躺在端王怀中。端王下巴抵在她的发间,手在她肩头轻轻地摩挲。一切的喧阗人声都远去了,耳畔唯有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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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8:08:13

    既然吴昭训已经“病愈”,府中一应事物自然也重归她料理。偏年下事多,一连几日皆设戏酒,皇亲命妇往来骆绎不绝。众人冷眼旁观,见她面色憔悴,其实身子不曾大好,不过是不肯坠了身份,强撑罢了,毕竟时常地精神不济,许多事情照管不到,底下人不免懈怠起来。 如月倒闲下来。因正月里不动针线的,每日只往郭良娣、徐夫人处闲话,或与丫鬟斗牌、玩开交。郭良娣因知端王除夕夜去了揽月阁,说话声气自是不大好,如月也只作不觉,谁知其后一连两三晚端王都在吴昭训处过,她的气恼又全转了那边去。 这天恰是“破五”,民俗“崩穷”的日子,自三更天起远远近近鞭炮已噼里啪啦响成了一片。如月原本就夜来睡不实,端王府那般深宅大院,依旧听得清清楚楚,倒似就在耳边一般。早起精神就不大好,只与侍琴、柳莺几个坐了闲话,也懒懒的有一句没一句。偏有个小丫鬟,见她眉宇间悒悒的,却误会了,笑道:“夫人放心,王爷今儿怎么也该来了。王爷那样体贴夫人,那日早起还再四地嘱咐不让惊醒夫人呢。” 如月先怔了一怔,而后慢慢地想起来,正旦那天端王原是要一早进宫朝贺,方四更就起来了。那时她刚睡着不久,迷迷糊糊地又睁开眼,要起来时,却被他按住了。“睡吧……”他就在她耳边低声地说道,又顺手替她掖了掖被角。他原是做不惯这动作,微微有些笨拙,却令她无由地安心,便又合眼睡去。似睡非睡之间,恍惚有一双眼睛静静地凝视她良久,良久……久到一生一世都纠结缠绕,解脱不开……她蓦地从睡梦中惊醒,眼前却只是那一幅“欢天喜地”的帐帘,在晨光中微微荡漾。 外头又起了风,打得窗纸飒飒轻响。柳莺站起来,将火盆上的铜罩掀起,拿火拨子拨了一回炭灰,重搁了些百合草,淡淡的薰香便又慢慢地散开在空气里。 一时厨下送了午膳来,如月对着满桌子鱼肉一阵一阵地犯恶心。她情知是害喜的缘故,却不能露出破绽来,只得勉强吃了半碗饭,推说没胃口,回房歇了。正在炕上歪着,吴昭训打发人来叫她,只说有事。 吴昭训的房里往日弥漫的浓烈药味已淡了许多,却依旧让人觉察不到花几香炉里袅袅的香气。吴昭训端坐在炕边正吃茶,手里捧着釉里红缠枝鸳莲的茶盅,益发衬得十指枯瘦如竹节。 见如月进来,吴昭训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寒暄了几句,搁下手里的茶盅,说道:“今儿找妹妹来,是有件事儿要托了妹妹呢。” “姐姐请说。” “前些时我身子不好,着实有劳妹妹。如今又有一件事——”她顿了顿,望定了如月说:“明儿原说豫国公夫人、秦国公夫人、南阳侯夫人她们几位都要来咱们府上听戏的,谁知早起宫里来人传太娘娘懿旨,召我明个儿进宫看戏。我想了一遍,郭妹妹现有身子,受不得累,只得请妹妹出去作陪了。” 如月视线与她微微一碰,不动声色地笑道:“姐姐托的事儿,原不该辞,只有一样,论理也该徐姐姐出面,我如何倒能越过了她去?” “我问过徐妹妹了,”吴昭训接口很快,显见得早已想好了话,“她十分推辞,一力地荐了你,再者,长哥儿这几日感了时气,正得她照料呢,说不得只好妹妹受累罢了。” 如月还没来得及回答,吴昭训又说:“我也虑到了,妹妹只怕没经历过这些个场面——其实也没什么。”丫鬟换了一盏热茶来,吴昭训端起来拿碗盖慢慢地滤着茶叶,方又说:“妹妹也是受过封号的,哪个敢轻看呢?”说完,低了头喝茶,只不与如月的目光相接。 如月早已明白她的用意,心念转处,已想好了说辞,正欲开口,廊下小丫鬟说:“赵大伴儿来了!”吴昭训忙说:“叫他进来。”应着话音,赵如意进了屋。 吴昭训将方才的话重提了一遍,又吩咐赵如意:“这里头的讲究多,容夫人未必都明白,你多提点着点儿。” 赵如意躬身笑道:“昭训的安排原是妥当,可是不巧了,明个儿容夫人也不得闲会客。” 这话却是大出吴昭训的意料,她怔了一会儿方问:“怎么呢?” “太娘娘有懿旨,明个儿容夫人也进宫看戏去。” 一句话方说完,却听“叮”地一声,吴昭训手里的碗盖在碗沿上磕了一下。连如月自己也愣了,怔怔地望着赵如意。屋里一刹那间静默得诡异,唯有赵如意依旧一脸笃定的笑容。 “怎么会?”吴昭训失声道,“传错了罢?” “昭训明鉴,”赵如意不紧不慢地说,“就是借我十八个胆子,我也不敢瞎传太娘娘的懿旨啊。” “……什么时候的事儿?”片刻间,吴昭训已恢复了常态,只声音到底有些异样。 “就是刚才。”赵如意回答,“王爷进宫领宴,太娘娘在席间提起来的,王爷特意打发人先回来传话,让预备好容夫人明个儿见驾的服色。正找容夫人呢,也巧了,容夫人正在这里,话都赶一块儿说了。” 吴昭训尽自满心疑窦,也不便就问,只得作罢。 如月从吴昭训处出来,往后望了一望,只作细看路边宫灯上的画儿,放慢了脚步。过了一会儿,果然赵如意从后面赶了上来。 如月站住脚,问道:“怎么回事?” “我在府里头待着,哪儿知道啊?”赵如意直笑得两只精豆似的眼珠陷入了满脸的皱褶里,“瞧这时辰,王爷也快回来了,夫人一问王爷就知道了。” 端王倒是酉正时分便回来了,然而如月问起他时,他却只说:“必是上回福王妃寿辰,你去看戏时,叫安泰看破了……那老狐狸!”因见她神情惴惴,又笑道:“你放心应对,皇太后必定喜欢你的。” 如月看他虽然神情如常,眼底深处却掩着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便总觉不安,却又不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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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8:09:03

    夜来又不得睡,只是个思前想后。她心知皇太后的传召必与上一回对安泰的那一番话有关联,自那次之后,她也屡次地想到,如何找个机会面见皇太后一次才好,却怎么也想不到,这机会如此轻易,反倒让她觉得有哪里不妥。辗转反侧,至四更,丫鬟们已进来侍奉梳洗,待那文绣重雉的青质翟衣映入眼帘,转瞬间心里倒安宁下来,想着既已如此,自然应该顺势而为,更没有退缩的道理。 端王府离紫禁城极近,不过一条街,便至东安门。往前不多远,进了东华门,轿子停了。早有一群太监垂手等候,簇拥着吴昭训和如月各自上了小轿,一前一后往北而去。 如月毕竟是第一次入宫,心里突突直跳,兴奋不已。忍不住仰首遥望,只见九重宫阙,飞檐叠嶂,气势恢宏的皇极、中极、建极殿在晨光中肃穆而立,一刹那间,原本觉得富贵已极的端王府也被抛在脑后,变得不值一提了。 小轿一折向西,穿过景运门、隆宗门,在一扇朱红的宫门前停下。五六个宫女上来,扶着两人下了轿。为首的宫女年纪已有二十五六,目光在如月脸上一绕,微微露出惊异的神色,却只一闪,便若无其事地笑道:“太娘娘正跟长公主说着话呢。”说着,引两人一径往里走去。 如月心知这便是慈宁宫,于是垂首顺目,也不得抬头细看,只觉得一路行来都是静悄悄鸦鹊无声,便遇到几个宫女也都垂手让到一边,并无任何声息。 走到东暖阁外,早有宫女打起门帘,向内传报。只听里面有个极柔和的声音说道:“快进来。” 踏进屋里,暖气夹着一股淡淡的薰香扑面而来,周围侍立着十多个宫女,也是一样地安静。虽然南面一壁大窗,乍进来如月还是觉得眼前很暗,只从眼睛的余光里,模模糊糊地望见炕上坐了两个人,一个穿明黄大袖衫,一个穿桃红褙子。如月知道这就是当今皇太后与皇帝的姐姐永宁长公主了,连忙随着吴昭训跪下行礼。 只听皇太后道:“快搀起来。”早有宫女上来扶两人起身。 皇太后先往吴昭训脸上瞧了瞧,笑道:“年前我还问三爷,如何这阵子总不见你来,三爷说你身上不好,如今可是大好了?我给你的药吃了没有?若不好自管打发人来拿。”吴昭训忙一一地答了。 皇太后这才望向如月,“这一位必是容夫人了,来——”她向如月招了招手。 如月临来之前,早向赵如意细细请教过诸般礼仪,这时便应个“是”字,向前走了两步。皇太后却又拉了她的手,抬头细细地打量。 近在咫尺,如月也初次看清了皇太后的容貌,竟是那样年轻,望去不过三十许。怔愣之间,两人的目光轻轻一碰,如月猛然记起这是不合礼数的,忙又垂下眼帘。而皇太后目光里的一丝惊异,终究印在了她的眼里。 皇太后定定地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反倒是旁边的永宁长公主先开了口。 “安泰!”她扭脸笑道,“这回算你说得还有三分准!” “怎么才三分准呢?”旁边一人笑答,“奴婢说的再没假的,原是十分准。” 如月听这声音极耳熟,果然正是安泰。 “罢哟!不过给你点儿颜色,你就开上染坊了。你只说容姐儿好模样的,到底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如今我见着容姐儿了,真真地替她不平,明明是‘雪作肌肤花为肠’的一个人物,倒叫你少说了七分颜色。你自说说,究竟是谁屈了谁?” 如月早听说这位永宁长公主虽非皇太后亲生,却因性子爽利,深得宠信,此刻听了她连笑带说,便似竹筒倒豆一般,不由得想笑,到底忍住了,只道:“长公主这么说,臣妾可禁不起。” 永宁长公主还要往下说,皇太后却已松开了手,转脸看了吴昭训一眼,笑道:“昨儿我还再四地说给三爷,今儿个再没旁人,只我们几个,一家人说闲话罢了,三爷偏不肯叫人松泛,还让你们穿得这样子。这些衣裳再累人不过的,动一动都累赘,若不为着国体,素日我连碰也不碰的。你们带了衣裳包没有?快换了去,咱们好一处坐着说话。” 衣包自然都带了,就在慈宁宫的空房间里换了便服。吴昭训先换完了,也不等如月,顾自回了东暖阁。如月因换衣裳的时候挂了妆,又匀了一回脸,这才回来。正见安泰从暖阁里出来,垂手站在门边,待如月走近了,忽然使了一个眼色。如月一时也不明白,只作若无其事地进了暖阁。早有人在地下设了座,如月谢了座,斜欠着坐了陪皇太后闲话,无非说些各处听闻的趣事。 因说起近来兴的新鲜绣样儿,永宁长公主忽然想起一事来,对吴昭训笑道:“上年你同我说过‘芝麻三针’的高绣花鸟,可巧应天府进了一扇绣屏来,倒比素日见的那些雅致,来,我领你瞧去。”吴昭训不及答话,早让永宁长公主拉了出去。 皇太后却向如月笑说:“别理她,亏她还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还嫁了人,依旧整日这样,说风就是雨的。让她们闹去,咱们乐咱们的,明白么?”如月早见安泰一旁又打眼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忙应了。 一时宫女来回,戏酒都已预备下了。皇太后告诉如月:“你先过去。”又向左右说声:“更衣。”便退入了屏风后面。 两旁有宫女上前,替如月披上斗篷,引着她出了暖阁,转过弯,一径向南,穿过两道仪门,来到一处小花园。园中山石亭台都精巧别致,假山下搭起了戏台,如月便知这是慈宁宫花园了。 西边一溜四五间房,宫女引着她到廊下便停了脚步,如月正不解,忽见东首房门上毡帘一挑,安泰闪身出来,笑道:“太娘娘有话,容夫人请这边先坐一会儿。” 如月进了屋,那屋里却只一张透雕六螭捧寿纹的罗汉床,一扇八宝吉祥的屏风,空荡荡再无一个人。安泰早赶在头里,也不说什么,只作了个手势。如月会意,跟着他绕过屏风,却闪出道小门来。 安泰无声无息地推开了门,里面却是甚暗,一时什么也看不清。 如月进屋,定了一会儿才蓦然发觉,暗影里站着一个人,穿着大袖衫,两道深青霞帔垂在身前,皆绣了铺翠圈金的云霞龙纹。 “太娘娘,”耳畔,只听安泰不紧不慢的话音,“魏二姑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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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reen (一身书卷气,一颗草木心) 楼主 2011-06-29 18:10:34

    第17章  陌生的称谓令如月怔愣了片刻,方陡然惊醒过来。 “太娘娘!” 一时间,她也忘记了该有怎样的礼数,只是跪伏于地,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 然而,屋里却是一片静默,没有人说话,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只她自己的胸口里一颗心小鼓似的“碰通碰通”擂着。那屋子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似乎很是空旷,窗上皆垂了纱帷,只些许的光亮漏进来。如月只觉得膝下的青砖丝丝渗着寒意,恍惚中,仿佛这天地间只剩得她孤零零一个人似的。 良久,方听见极轻的脚步声响,明黄色的一角衣摆缓缓地移入视线,如月将身伏得更低。 “那年正月里,你母亲领你姐姐进宫来玩,你姐姐还画了一幅花鸟,难为她,才那么大的年纪,仿的马钦山已有三分神韵,先帝也夸赞的。” 皇太后柔和的声音含着叹息,在空寂中回荡,仿佛从很远的风里传来,“那该是……安泰,是正康十三年的事儿吧?” “太娘娘记得一点儿也不错,可不正是那年。只奴婢没福,先帝打发奴婢上应天府办事儿去了,没见着魏大姑娘。回来光听见说魏大姑娘好的,耳朵都塞了两车了。” 安泰扯着公鸭嗓子叽嘎一通说,皇太后禁不住也笑了两声,忽然又止住了,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后来老魏家出了事儿……” 如月的心猛然一揪,然而,皇太后的话却又不说下去了,她仿佛在斟酌着什么,往旁边慢慢地踱了几步。 正这时,门似有若无的响了几下,那屋里原本静到极处,却显得异常清晰。皇太后倏地停住脚步。安泰快步走了过去,打开门似问了几句,回头禀告:“太娘娘,她们来了。” “叫她们进来。” 皇太后的声音在刹那间凝重了几分,倒似有锋芒自绵柔中刺出,如月一时间也来不及琢磨其中的缘故。只听两三个人的脚步轻响,又有一老一少两个女子的声音向皇太后问安,年轻的一个如月听出正是皇太后身边领班的宫女,行过了礼便站到了一旁,年迈的那一个就在她身边不远跪下了。 “你是刘氏?” “是……回太娘娘的话,民妇是。”那婆子显然见过些世面,虽然声音打着颤,回话倒还清楚。 皇太后“嗯”了声,吩咐那宫女:“素菊,你来问。” “是。”素菊稳稳地踏前几步,在那婆子跟前站定了,道:“永泰十六年春天里,前头魏老相爷家里少夫人临产,是你接生的不是?” “回姑娘的话,民妇当了四十年稳婆,手里不知道接过多少小姐公子。那会儿京里公爷、侯爷们家夫人少夫人生产,一多半儿都是民妇接生的……” “没问你这些。”素菊打断她,“只问你当年魏少夫人临产,是不是你接生的?你好好儿地想一想。” 刘婆子并没有“想”,立刻就回答:“是民妇接生的。” “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素菊陡然提高了声音,“你可记得明白?” 刘婆子似吓了一跳,“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才说:“民妇可不敢瞎说,魏少夫人临产的情形,民妇记得清清楚楚。只告诉姑娘一句话就明白了,民妇接的小姐公子虽多,双生的却就那么几对儿呢。” “双生的?”素菊的声音虽平缓下来,却像早春河面的薄冰一样,终究掩不住底下暗涌的异样,“怎么回事?你慢慢儿地说。” “说起来就跟昨天的事情一样,那是三月里杏子花开的时节,民妇家一个堂侄儿媳妇临盆了,接了民妇家去。半夜里,民妇的堂侄儿媳妇生了个小子,一家子正欢喜着呢,忽然来了一顶轿子,不由分说将民妇接了去。唉,这阵仗民妇也见得多了,准定又是哪家老爷府上有人难产了。民妇上了轿子才得闲问,谁知竟是魏老相爷家的少夫人。那时节,魏老……咳,老魏家正兴隆着呢,等闲谁敢怠慢了?说不得,民妇只在路上合了合眼,到了魏府上,又打起全挂子的精神来。魏少夫人那情形也真是凶险,原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体气最弱的,偏又怀的是两个……” 如月跪伏于地,腿已渐渐地木了,她心里自是明白刘婆子来的用意,一瞬间只觉得冷,地上的寒意如无数细小的冰凌刺穿了肌肤,又化成了水,冷冷地在血脉里游走,慢慢地却也麻木了。母亲临盆时的情形却是第一次听到,字字句句先是从耳畔飘过,渐渐地,那絮絮的声音似扯回了二十多年的时光……满视线的阴暗中,恍惚地浮起了母亲苍白憔悴、痛苦辗转满是汗水的面容…… “……民妇使了十二般的手段出来,原是天保佑,但凡再拖一刻,民妇也是不能了。人说双生的不祥,民妇那会子心里头倒是高兴得紧,终究是一大两小三条人命呢。那两位小姐,听说没留在魏老……老魏家,依着老话儿说的,都送走了。唉,这些事情多少年民妇也没跟人说过,只如今老魏家也没人了,民妇也不必替他们掖着了。” 这一番长篇大套的讲述,素菊却是一次也未曾打断,待她说完了,屋里一时静默,只如月压得极低的暗哑的抽泣,一下一下地似在诸人的心头拉扯着。 “那,”素菊清了清喉咙方说,“魏家那两位双生的姑娘,身上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 “有!说来真真是奇事,那两位姑娘腋窝底下,各生了一个红色胎记,都是半个蝴蝶翅膀似的。奇的是,大姑娘是左边腋窝底下生了右半个翅膀,二姑娘是右边腋窝底下生了左半个翅膀,合起来恰是一个蝴蝶儿呢。老话儿说的,蝴蝶儿原是前世的情孽化的,民妇当时就想,这两位姑娘怕是前世有些来历今世还有些瓜葛的呢。” 如月听得一怔,不自觉将身子抬了些起来,素菊听刘婆子说得兴起,竟已没了顾忌,忙将话头截了过去。 “魏二姑娘腋窝底下有半个蝴蝶翅膀似的红色胎记,你可记得明白?” “明明白白,一点儿不会差的。” 如月先还没回过神,心里又酸又涩地绞着,满眼的泪水只死命忍着罢了,怔忡间兀自仍在那遥远的往事里……却忽然听见谁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猛地惊醒过来,省悟那是安泰在提醒她。 “罪臣孤女魏氏自请验身以证身份,求太娘娘明鉴。” 她端然叩首,声音平静得连自己也感觉惊异。 皇太后淡定的声音又响起来,沉默了这许久,听起来竟似微微陌生:“原是不必……你既这么说,验一验也好。” 于是,如月站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跪得久了,只觉双腿发软,幸亏素菊在旁边搀了一把,方没有摔倒。如月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素菊扶着她往旁边走,原来屋角还有一扇屏风,后面又是一个小间,却是三面都垂着厚厚的毡幕,密不透风。素菊挑亮了灯,微笑道:“方才一见了姑娘,就像那年见了魏二姑娘一模一样,原是不必多此一举的了,只这事儿……忒大,姑娘见谅罢。”如月听她这样说,心里倒释然了,自己除去衣裳——她那胎记自幼就在,心里自是笃定。果然素菊验看之后,也不说什么,只深深一福,便上来帮她穿戴齐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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