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基博:谕儿锺书札两通
来自: 雪饮刀(闲读自娱见钱眼开)
谕儿锺书札两通 钱基博 昨日到家,得高昌运兄并汝航空快信,悉温源宁师招汝入城,欲介绍往伦敦大学东方语文学院,教中国语文。去不去又是一说;而温师此番有意玉汝于成,总属可感!然儿勿太自喜!儿之天分学力,我之所知;将来高名厚实,儿所自有!然何以副师父之教,不负所学,则尚待儿之自力!立身务正大,待人务忠恕。我见时贤声名愈大,设心愈坏;地位愈高,做人愈错;未尝不太息痛恨,以为造物不仁,何乃为虎生翼!甚非所望于吾儿也!做一仁人君子,比做一名士尤切要!所望立定脚跟,善体吾意!不然,以汝之记丑而博,笔舌犀利,而或操之以逆险之心,出之为僻坚之行,则汝之学力愈进,社会之危险愈大!在世眼见为名流,在吾家岂即亢宗!吾兄弟意气纵横,熟贯二十一史,议论古今人成败,如操左右券,下笔千言,洒洒不自休;而一生兢兢自持,惟恐或入歧途。以此落落寡合,意有所郁结不得摅,吾遁于文章以为娱嬉,而汝季父则终老其才于乡里。汝季父知计绝人,而窥其生平,未尝敢做一损人利己之事,未敢取一非分不义之财。吾兄弟白首相见,未尝不以此为勖,汝与诸弟所亲见也!子弟中,自以汝与锺韩为秀出,然锺韩厚重少文,而好深沉之思,独汝才辩纵横,神采飞扬,而沈潜远不如!勿以才华超绝时贤为喜,而以学养不及古圣贤人为愧!吾与汝季父生当末世,无力禁止社会之一切恶化,然至少必尽力制止子弟不许恶化,以增进中国之危险。纬、英两儿中资,不能为大善,亦无力为大恶,独汝才辩可喜;然才辩而或恶化,则尤可危!吾之所谓恶化,亦绝非寻常子弟之过。世所推称一般之名流伟人,自吾观之,皆恶化也,皆增进危险于中国者也!汝头角渐露,须认清路头;故不得不为汝谆谆言之! 哑泉 二十年十月三十一日 叠阅来书及《大公报》、《新月》杂志,知与时贤往还,文字大忙!又见汝与张杰书云,孔子是乡绅,陶潜亦折腰。看似名隽,其实轻薄!在儿一团高兴,在我殊以为戚!以儿天资卓荦,博闻强识,正如王僧虔之于王俭所谓“我不患此儿无名,政恐名太盛耳”!《南史》称王僧虔“文情鸿丽,学解深拔,韬光潜实,物莫之窥。”吾尝叹为其文其学可及,其养不可及!愿儿师之法之!我自粗有名字,汝又头角崭露;我父子非修名不立之难,修名何以善其后之难!假如政治有办法,社会上轨道,以儿之真积力久,实至自然名归!不然,高名徒以为累!父母之于子女,责任有尽,意思无穷;况儿聪明早慧我所厚望!现在外间物论,谓汝文章胜我,学问过我,我固心喜!然不如人称汝笃实过我力行胜我,我心尤慰!清识难尚,何如至德可师!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我望汝为诸葛公、陶渊明,不喜汝为胡适之、徐志摩。如以犀利之笔,发激宕之论,而迎合社会浮动浅薄之心理,倾动一世;今之名流硕彦,皆自此出。得名最易,造孽实大!庄生所以叹圣知之祸,而非我之所望于儿也!吾儿读破万卷书,意趣识见,总须不为流俗所囿!《三国志》、《南北史》、《五代史》,暇可常读。即知古来才人杰士,乱世如何处法;或显世抗厉,或混迹齐凡。其中亦有恃其聪明才知,祸国殃民以自殃祸者!何去何从,切己体察,此乃真实学问!傥或予智自雄,忍俊不禁,异日必贻无穷之悔;思之重思之!我涉世三十年,无事不退一步;应得之名勿得,应取之财勿取;人或笑为拙,而在我则世味稍恬,意趣转长!老子所谓治人事天莫若啬也!总之,学问贵乎自得,际遇壹任自然;从容大雅,勿急功近名,即此便征识量。黄仲苏先生信来,极念汝。我无日不为疾痛所苦;而此间亦有好学深思之士,则亦以自慰!锺英在此,文章渐入遒古;聆我讲说,亦有赏会。此亦可喜!我现课之读《六朝文絜》。追逐阿兄,固非所望,或能绍我家学也。我自力者如此,其余付之悠悠而已!不一。 哑泉 二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 (《光华半月刊》第一卷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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