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安忧郁
来自: 彼女と彼女の猫
念研究所的时候,我就开始独居了。独居我喜欢很小的房间,如此我可以跟那个空间完全成为一体,不感到空阔疏离。我喜欢床靠在书桌旁边,书桌顶着窗子,因此房间里一边是睡眠,一边是思考,另一边就是外面的世界。清清楚楚地窝成一团,猫似的。 我常常睡到中午,醒来以后就静静坐在床上发呆。 下午的某个时间,窗外的阳光会非常淡薄地贴在白墙上,浅得教人发慌,教人担心它再薄一点儿就瞒不了人,猫儿一踩过,就要跌下来碎了。如此淡薄的日色是一种咒,午后墙上那道飘忽而不怎么准确的光影,就是一张没把握的符纸,封在窗口。如果被这个迷惑了,那么真不知道会失神到什么境地。 我常常坐在床上着魔也似望着那光,想它是多么虚妄而渺茫,比一把干净的女声更清透,比一节简单的吉他和弦或一刷轻轻的鼓更单纯。 特别是某一种秋天的午后,阳光金黄得像一只水澪澪的梨子,捏在手里水都要渗出来了。 人与世界的关系像握在手里的灰 独居的时候我多半活在自己的心灵状态里,特别容易迷惑,也特别容易困于自己的思路。日月星辰的运行和万事万物的道理像一颗半生不熟的果子,我是它小小的核。我过着规律的日子,吃综合维他命,喝咖啡,啃三明治,吃水果,喝乌龙茶,念书。心情好的时候唱歌,对着空气微笑;洗澡的时候任意站在莲蓬头下发呆,听水从排水管消失的声音;天晴的时候买桔梗和百合;念完一本书,就坐在阳台上看天空。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把整屋子的灯打开,希望看得更明白些;睡不着的时候常常半夜爬起来拖地板;疲倦的时候对着电视出神一整个晚上;焦虑的时候大肆整理书架调换书籍的排列位置;愤怒的时候东西乱丢,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冷静了,再一一拾起来归位。 比这些都更糟的时候,我会整天躺在床上不想面对世界,天天吃泡面,不再洗米洗菜或洗碗,也不再整理书桌,任由大部分的杂物和灰尘四处堆积。 独居我总是任性活着。我不喜欢吃米饭,我会连续一个星期吃同一种面或水饺,只去同一家馆子,或是连着几天只吃烤吐司面包涂蜂蜜。水果只会买苹果和柳丁,绝对不喝牛奶,没有人逼我吃茄子和胡萝卜,没有难处理的鱼或螃蟹,绝不会有蚵仔出现。我做菜不产生油烟,而且总是以最少的道具完成晚餐免得洗碗。我会天天喝海带味噌汤。睡到中午也心安理得,半夜三点躺着看书也不会挨骂,衣服堆积一个星期再洗也没关系。靡烂的时候一 直看DVD,一直听电子音乐。自己学会修马桶、音响、电灯、打印机、电视和光驱,打蟑螂的时候绝不手软。 我本来就不常出门,从小就非常耐得住闭关。独居时我偶尔会发生三、四天完全不下楼拿报纸的状况。即使出门了,也经常只是一个人散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步。如果没有人打电话来,就没有机会开口说话,我也很少打电话给谁,我想不出有什么话非得跟谁说不可。 那阵子我逐渐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与世界的关系事实上非常简单,一放手就散了,一把握在手里的灰。那飞灰是自己。 要放开世界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我没有这样容易放过自己。 我是个容易与自己过不去的人,从小就无法轻易原谅自己的错误,也不容易遗忘,成长过程最大的难题之一就是必须时时忍受自己的棱角。独居的时候,这个特性成为难以克服的磨难。自我的意义放大了,因此问题和错误也放大了,只要一不小心,那些长年压抑的内在阴影就像乌鸦一般倾巢而出,在脑子里盘旋。 有时候我真希望可以对问题视而不见,即使忘不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活着也就罢了。「严以律己」是一种非常折磨人的状态,我是我自己的母亲,也是我自己的女儿,鞭策者是我,迷惘者也是我。 一个人专心发着清醒的疯 非常少数的几次,我在半夜里被莫名的鬼魅攫获,啪地打开灯,回到明亮的现实,可是那屋子却慢慢地变成某种心灵的实体状态,看起来阴影幢幢,每一个转折、角落和细节看起来都像是往事的变形或是原形。那些熟悉的物体在孤单的时刻看起来别有意义,我在它们里面看见某种破败的危机,某种岌岌可危的人生。还有在它们之间努力存在的、微不足道的自己。 也许是日子实在太静了,寂静形成了内观自省的趋力,人生的意义成为存在的主题。念书念久了,其实是将自己的人生放空,以接纳并且思索那些深奥难解的理论,想多了,就分外觉得自己渺小。 一个孤单的人在脑子里进行的对话真是无穷无尽,胡思乱想的内容像宇宙一样漫无边际,那些思考和主旨远比一个蚁丘里蚂蚁深掘的路径更复杂,闪现的念头一个跑得比一个快,我纳闷它们追不追得上光的速度。 有一段时间我开始不断对自己说话,以声音填满空间,并且确认自己的存在。我养成奇特的习性,时常在脑子里和理论交谈。迷惑不安的时候对着虚空自言自语别有魅惑的特质,自言自语可以暂时将无边的寂静驱离,坚强的自己对着软弱的自己命令,软弱的自己对着坚强的自己尖叫。半夜里发恶梦大叫着醒来时,我其实非常,非常庆幸,自己是一个人。 没有人来烦我,我就这样一个人专心发着清醒的疯。 有时候我试着对自己喊停。有时候我会累得好几天不想开口。我打算得过且过,努力与自己和解。读书的时候就读,写作业的时候就写,做菜的时候就做,吃面确实地吃,睡觉也确实地睡。我不想再那么累,也不想再想那么多。天地之大,我在自己的小宇宙里苦恼什么。 但是说不清为什么,状况慢慢地不太对劲了,我没有因此而清明,反而愈来愈像墙上淡薄的日光,飘的,空荡荡没有什么质量可以落实自我,并且一点一点往黯淡的方向飘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病了,还是倦了,或者真就是空了。这种疲惫令人哆嗦,我想要振作精神,可是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我开始胃痛并且无法控制地掉眼泪,我常常一边哭一边念书做笔记。这样过了一阵子,就耗弱得没有念书的精神。一个研究生一旦没办法念书,漫天盖地的恐慌就出现了,于是压力更大,状况更糟,精神更差,更没办法念书。 跑步是无涉世事的活动 开始呕吐的时候我去看了医生。肠胃科的医生给我两个建议,他说,博士班的学生压力过大精神紧张,导致各种肠胃症状是很正常的,减轻压力的方法有两种,一是定时运动,二是定时和心理咨询约谈。他笑着说,或者,两者并行也可以。 他问我能不能养宠物。我说学生公寓不行。他说,噢,那真是太糟了。他开了药方子,还特别建议我到学校附近的林子慢跑。他认为那是个好法子。 这时我已经拖过一个春天和夏天,时序已经入秋了,那片等着我去慢跑的林子歪斜而寥落。 我非常讨厌跑步。我每跑一步都心生厌弃,彷佛在践踏地球。 跑步是无涉世事的活动,风尘仆仆的孤独。双脚依着本能往前跑去,脚步声规律而且空洞,它的概念是将世界甩在脑后,留着汗回到原点。速度使人独一无二并且与环境脱离关系,路边凋零的景物像双颊上的风一样一去不回,喘气彷佛是放大了的叹息,只有自己听得见,只有自己知道它的意思。我无望地跑着极其无聊的速度与途径,落叶在脚下轻易碎裂,前方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等着,像人生。 我讨厌跑步的逻辑:跑到某个定点我就得自动折返,否则可能因过度疲累而回不了头。这是空间的循环和体力的损耗,一切的风景都不重要,只要快速地经过,将它置之脑后就行了。有时候我希望人生也可以如此。跑完之后我通常更加感到绝望,像秋收后的兔子,在薄暮的林子里呼着白雾彷徨。 我想,需要独处的人应该跑步,但不是我。 几次之后我就放弃了,继续在家里消沉,往黑暗的深渊沉没几吋。但是我心里非常明白,再这么下去不但不可能有出路,恐怕连人生都要赔上了。 每天我近午才懒洋洋睁眼,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无声的云,试着喊一声,确认己身所存,慢慢起床。我每天在这个时刻下一次决心,改变自己。 我从衣柜底层找出游泳衣和球鞋,买了两套韵律服和几双运动袜。中午到学生运动中心游泳一小时,然后上图书馆念书,黄昏又回到学生运动中心参加5点到6点的韵律课,然后再回到图书馆念书,清晨睡前做仰卧起坐。 做这些事全凭一股几近疯狂的意志力。特别是高能量进阶韵律课,那运动激烈得生不如死,第一个月我得咬着牙关才能做得完,最酸痛的部分除了膝盖和脚踝之外,就是咬紧牙关的下颏骨了。满场视死如归的研究生看上去是一只残兵败将的队伍,每个人甩着七零八落的脑子和四肢奋力跳着,真不知道这么猛烈的战役是和人生拚了,还是和念不完的书本拚了。 当身体剧烈活动并且疼痛的时候,存在感明确,心里就不那么空虚。我开始感到有气力可以和咨询师谈谈,至少我有了诉苦的精神和意愿。 然后我就去谈了。 亲密又疏离的讲话方式 指派给我的咨询师是一位相貌堂堂的先生,金边眼镜,衬衫整洁领带方正,下颏刮得青青的。他的办公室在林子的另一边,屋内总是微微暗着,桌边有幅很大的水墨画,是一幅水月观音,也不知是谁送的。来客坐的位置正好在这观音的右脚下,有时候我会抬头看看,观音总是垂怜看着它方。有时候咨询师垂眼做笔记的神情,看起来也有画中那种空无清朗的神情,不像是人类。我怀疑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浮云。 每个星期四的午后我在微暗的水月观音右脚底下,讲述支离破碎的困扰,烦恼说起来总是零零星星,微不足道。我的读书进度、饮食与睡眠、我的胡思乱想。他很少主动提问,总是让我自由发挥。他总是说:「我们可以试着解释为什么这是问题吗?」我其实不想解释自己的想法,我感到自己很无趣,却不由自主滔滔不绝讲下去,而且会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突然痛哭。 日子就这样艰困过着,过着,然后就下雪了。星期四下午的会面因而显得更加艰困。每回我满肩的雪开门进去,咨询师就从微暗的桌边抬头说:「午安。」 「午安,」我说,「这雪真是沉。」 「噢,是啊,它是的。」他总是这样回答。「请坐,」他说。「我们过得如何?」他问。 他总是使用复数形的主词「我们」与我交谈,这是一种又亲密又疏离的讲话方式,刚开始的时候我时常不知道他指的是谁,后来我渐渐明白,他说「我们我们我们」,其实是说「妳」。 当然我们的进步有限,我们只是一天拖过一天,我们每天胡思乱想,而且我们讲话根本不清楚,我们胡说八道,我们连问题在哪里都不知道。我们只是哭。 冬季缺乏日光,一切趋于迟缓,连咨询师都惨白着一张脸,他清淡的脸渐渐不同,有时候他的表情黯淡宛若风雪前的云象,有的时候我知道他根本没有听我们的对话。他每个星期都更瘦一点,胡渣似乎愈来愈青了。 他终于不再说「我们」 某一天没有雪,我便提早到了。他站在窗前,面对窗子侧身对我说,「噢,午安,请坐。我们今天提早了。」 他正对着窗子的倒影打领带。窗外的林子又空芜又凌乱,映着他薄薄的灵魂。 我没有立刻坐下,只是盯着他看。他问,「我们如何了?」然后双手做了一个收束的动作,将领带扶正。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望着他的领带。 咨询师发现我看着他,迟疑了一秒,然后彷佛什么也没注意到似地,又问了几个「我们」的问题。但我想他其实已经发现了,他露出了破绽。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以外的男子在我面前打领带。这是非常神奇的一刻,我彷佛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打领带是一个男人从私领域跨入公领域的最后一道转换手续,看见他打领带,就彷佛见到了他从赤身露体穿戴作战的盔甲。我撞见了这样的片刻。 几个月来他清朗坚定淡若浮云的形象,剎那间消散了。他成为人类。 我问:「我是你今天第一个学生吗?」他说是的。「那么你早上不见学生吗?」他说不,他一向不在早晨见人。 接着,他逆转话题,「妳呢?妳最近如何?」 这是一个分隔点,他终于不再说「我们」了。 我想了想,说:「其实我不需要有人听我抱怨,我比较想知道的是,你如何能够每天下午进到这个办公室来,坐在那里五个小时,听我们这些学生抱怨琐事呢?你日复一日在这个阴暗的小房间里听他人的困扰,这个工作使你疲惫吗?你是否曾经厌倦过我们并且希望我们全部下地狱去吗?你从不会想要站起来对我尖叫并且叫我滚出去吗?你如何看起来平静如此?我不想再说自己的困扰了,我想知道你如何解决你的困扰。我看得出来,你自己过 得并不好。你的状况比我还糟,不是吗?」 咨询师的脸又更黯淡了些,他看看他手上的资料表,确认我的主修和背景,翻翻他之前做的笔记。笑笑,阖上他的笔记,放到一旁。他略将身子往前倾,看看这里看看那里,想一想,然后告诉我他受过的训练,他的理论流派,他念的研究所,他的老师说什么,他们的课程如何进行,他的临床经验。「噢,当然,每个人都有厌倦工作的时候,都有突然无法前进、看不见光亮的时候。但是我不是受雇在这里同妳抱怨这些,我不能讨论这个。」 我问:「那么,在那种黯淡日子里,你每天早晨都对你自己说什么话呢?」 他迟疑了,脸上有淡淡的阴影,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告诉了我。 我不确定那是他自己的捏造,或是他巧妙的治疗步骤之一,但是我笑了,并且感到释怀。 我问:「我们不该聊这些,对吧,因为我是病人。」 「不行。」他说。 「真糟。」我说。 「是的,总是如此。」他说,「因为这里应该只是你们人生的阶段。我还会继续在这个小房间里,继续听许多人的问题,看着他们变更好或变更糟。而你们应该忘记这里,有一天。」 「我知道。但是我下星期还是必须来。」我说。 「噢,那么我期待再见到妳,下星期。同时也期待哪一天,我于妳而言不再必要。」他笑着说。 这职业处理的是人的孤寂 我后来又去了几次。咨询师回复了以「我们」为主词的讲话方式。但是我显然已经不是一个理想的病人了,我突然看得非常清楚,他是一个脆弱而敏感的家伙,他受困的状态比我更糟,他的空洞和寂寥比我更严重,他的问题相当棘手,他是一个行将溺毙的人,可是没有人会救他,因为救生员就是他自己。那观音在墙上垂视我们,我们。他说「我们」,是完全正确的文法。 接近圣诞节之际,天已经冷得没有雪了。我依旧天天去图书馆,天天去活动中心运动,在酷寒中走来走去,把左耳都冻伤了。 终于有一天我打电话去取消星期四的会面,因为学生保险的配额次数已经用尽了,而且我感觉自己正在渐渐好转。而且,风太冷了,我不想再走那条凋蔽的小路。而且,我在他脸上看见我亟欲闪躲的命运。我害怕他的黑眼圈、空洞的眼神、凹陷的脸、恍惚的言词里闪烁的焦躁。病人总是残酷而现实,我只要自己活下去就好。 没有去咨询的星期四下午我在没什么人的咖啡馆念书,这一天是阴的,有风雪的预感,我一边念书一边窥视窗外的天色,整个下午念了几个零星的句子,不断犹豫着是否要收拾书本回家。 我看见咨询师经过,在门前举棋不定,然后走进来。他在柜台点了一杯什么,找位置坐的时候他看见了我,我点头致意,他犹豫了一秒,淡淡笑一笑,坐了一个离我很远的位置。 我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经过他的桌,他叫住我,让我坐下:「希望妳不会因此感到困扰。」他说。 「困扰什么?」 「许多人不希望在生活里与咨询师碰面打招呼,因为那样便泄漏了他们的状态。」 我笑着说:「噢,不会的。在这个城里没有人会在乎我的状态。这种规矩是你的职业道德吗?」 「恐怕是的。」 「相当孤寂的职业啊。」 「因为这职业处理的是人的孤寂。」 我们聊了一会儿,始终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讲话。我们的脑子积着乌云和风雪,每说一句,就多一分踯躅和踉跄。这终究是星期四午后的会面,谁也不能拯救谁。 我试着问他:「你自己的状况呢?」 他比什么都淡漠地回答:「噢,也就是那些问题,一样的。」 后来我没有再遇见他,任何角落都没有,于是他就从我的人生消失了。 这也是某一种人生的踉跄。 这是一则真实和虚构混合的故事,真实的部分纪念那些风雪,虚构的部分纪念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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